李佳玮
赫勒在1997年的论文《现代性的三种逻辑与现代想象的双重束缚》中首次论述两种想象制度,并在1999年出版的《现代性理论》中进一步完善该理论。在赫勒的论述中,历史想象是现代社会的双重约束之一,与技术想象一起对现代生活进行框范。想象框架和想象机制概念是她在对海德格尔和卡斯托里亚蒂斯的框架和机制概念的批判吸收基础上使用的。“我粗略地在海德格尔和卡斯托里亚蒂斯的意义上来谈这两种想象框架。”[1]144“框架”(Ge-stell)(1)包国光.海德格尔“座架”的希腊来源和多重意义[J].哲学研究,2006(7).该文阐述了对Ge-stell的几种翻译。本文选取了“框架”这个译法。一词来源于海德格尔,他将那种鼓动人把自我揭示规定为长期储备的挑战性要求称为框架。“想象机制”这一术语来源于卡斯托里亚蒂斯,“我将要谈到的这个想象并不是一种图像的。它是形态/图像的不间断的、本质上尚未确定的创造,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才可以谈论一些东西。现实和合理性可以被称为这种创造的成果。”[2]赫勒正是在两种来源的意义上来使用“想象制度”一词的,这也意味着该术语既具备一种封闭性的意义,又带有一定的开放性和创造性。
赫勒在其《现代性理论》的第九章中曾提到“历史想象使过去成为阐释者的狩猎场”,狩猎场是一种比喻,但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历史想象把过去变成了一个开放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阐释者可以找到自己的猎物,也就是找到阐释的对象。那么,历史想象的作用机制是怎样的?其作用范围或者限度在哪里?这个“过去”有怎样的意义?另外,阐释者将哪些内容视作自己的“猎物”,他们是有备而来的猎人吗?
“历史想象使过去成为阐释者的狩猎场”这一比喻从想象机制—创造力—现代人的自我理解—回忆—阐释的逻辑上展开,显明地呈现出历史想象作为现代社会的双重约束之一。她的思考让人看到了现代性的潜能,令人对技术时代的道德尊严层面的人的价值诉求抱有美好的愿望。
技术想象和历史想象如同开往相反方向的两列火车,一列驶往未来,一列驶往过去。在赫勒看来,历史想象具有自己的历史模式,这种模式是通过阐释来实现的。“在这里我的观点是:有一种可供选择的——强大的、很有说服力的——现代想象框架,这种框架用限制或者是我们称作意识、意义、意义呈现等等的观念框范了现代。……而且,就像技术的本质不是技术性的,历史(Geschichte)的本质也不是历史性的。”[1]144赫勒明确提到历史一词的德文含义,这意味着她对历史的最初理解就已经是在历史想象意义上的了。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曾明确区分“Historie”和“Geschichte”:“Geschichte”被用来专称实际发生的历史,译为“历史”;“Historie”被用来指对实际发生过的历史的记载,反省和研究,译为“历史学”。因此,赫勒指出的历史一开始就是原初的、未经处理的历史。这种历史意味着活生生的过去和正在发生的当下。在狩猎场比喻中,赫勒就提到过去在历史想象中成为阐释所要进行发挥的资源。赫勒所说的“过去”本身并不是完全开放的,只是历史想象或阐释者刚刚好打开了其所能打开的那一部分,阐释者也注定得不到其想象不到的、也更加瞄准不了的那些过去。但也正因如此,“过去”的生命性和广阔性得到了确证。过去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过去,任何价值目标也不能给其进行唯一的赋形。阐释者可以进入并进行自我处理,但却不能完全地占有它。在历史想象中,过去甚至没有时间坐标,因为在阐释者的回忆中时间可能是错乱的。而技术想象是以知识作为架构的,知识只有积累的延续,它的时间是以知识为坐标的,它的“过去”是由具体的知识编码好了的过去,并且在知识范式的更迭过程中,这种“过去”甚至有可能消失。
阐释是历史想象的核心概念,是阐释使得现代生活中的一切有机会成为富有独特性之物,而不是技术想象框范之下的普遍化静物。赫勒明确阐述了“阐释”的定义域。“我在这里不是在作为人类状况之本质这一普遍意义上来谈论阐释学(就像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有时候所做的那样),而是在一种历史意义上。”[3]361意义呈现是历史想象的构架,而意义呈现的过程正是阐释的过程。因为使得某物或某事的意义得到彰显是需要借助外物的,事物或事件本身没有意义。
赫勒引入回忆和现代人的自我理解这两个重要的话题,使阐释得以进入历史想象的问题域。回忆作为一种主体对过去信息的重新收集,无法避免受到主体的影响。因为是主体决定了要对哪些信息进行收集,而哪些会被遗忘,这些收集和遗忘都是从直观角度来谈论的。“也许行动已经被技术想象侵入,但回忆却没有。就思想作为行动来说,可以说它已经被解决问题所规定,不过回忆当然没有。相反,回忆被思想铭刻为阐释。”[3]361回忆作为一种自主性行为,成为技术想象之外的一块自留地。回忆从大的范围来说,属于现代人自我理解的一种类型。现代人的自我理解是理解历史想象和阐释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工具,阐释通过现代人的自我理解而无处不在,也因此扩大了历史想象的统治力量。历史想象作为一种生活“诗意”的来源,潜藏着创造性的活力,不同于技术想象的单一线性,它是多维度的复杂结构,而这种多向的散射性正来源于现代人的自我理解。“但充满活力的阐释学同一种实证主义的历史描述无关。它植根于现代人的自我理解中——对于历史地存在的自我理解。对于历史地存在的自我理解意味着对限制、脆弱性和有限性的意识,……正是由于历史想象,现代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解释往往存在着许多种可供选择的方式。”[3]106赫勒所说的自我理解包括直观的理解,也有文化图式影响下不同群体的自我理解,无论是哪种实际上都意味着一种个体性、特殊性,而这些都是对抗同质化普遍化的重要武器。应当说,赫勒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现代社会中个体原子化所带来的积极意义,原子化倾向有利于放大现代人的自我理解。在群体的联结性被打破,秩序失衡的状态下,自我在这个过程中被放大,自我理解的限度被推至更远,而与此同时历史阐释也将在这个过程中更富有活力,个体性维度将继续延展。
由于全球化的影响,现代社会中以血缘、民族为纽带的群体性逐渐过渡为以资本为主宰的流动的群体性,在这一过程中文化图式与现代人的自我理解之间的关系模式也变得更加多样。流动的群体性意味着文化图示的多样性,现代人的自我理解较之以往所受到的群体限制更微观也更类型多样了,如此一来流动的群体也成为一种个体自我,在这个意义上文化图示对历史想象的切割形态会更多样,历史想象的疆域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拓展。赫勒对文化的描述在笔者看来已经超过了文化本身的含义,而是更多地意味着一种浪漫世界。文化在现代中变得无所不包,一切日常生活的碎片都可以是文化的表现形式,现代社会的文化对阐释者而言意味着取之不尽的资源,阐释者以之编织出一个浪漫世界,营造出一种现代人可以进行宁静沉思的环境,摆脱短暂性的新奇事物的刺激,避免堕入麻木的状态,恢复人的本真性,从而这种浪漫世界能够生产具有创造性并具有个性化的阐释者,不断滋养历史想象的生命,继续在对技术想象的制衡中发挥作用,维持现代性的动态平衡。
赫勒在讨论两种想象机制制衡的意义上对历史想象机制深入解剖,在文化的意义上分析了历史想象,由于文化本身的包罗万象,相比技术而言又表现得具有一定的无规律性,因而历史想象也蕴含一定的无规则性,这种无规则性对技术想象是一种抗衡。然而,赫勒没有太关注文化图式对文化本身的切割,导致对两种想象制度的描述有些混乱。由于文化图式的存在,文化的辐散性和广阔性在文化图式的切割中会被削弱,这造成的结果就是现代人的自我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无法表现得那么“自我”。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过去中,现代人通过自我理解的方式瞄准猎物来捕捉阐释对象。个体可以自由地选择他的阐释对象,但是自由本身是存在问题的。现代人在过去进行狩猎时,都带有自己“眼睛的视点”,他们用自己的视点和意义使得过去呈现意义,通过冲动的触发,不断把过去阐释为现在。文化图式就是这种视点,它框定了自我理解的范围和方法。当然,也许在赫勒那里文化图式会被规定到技术想象中,但核心问题在于她所谈到的两种想象制度本身具有一定的含混性,在具体条件的分析中,两者的动态表现是非常复杂的。因而,文化图示在扩展浪漫世界的同时,也有可能划定了历史想象的边界。
通过前两部分的分析可以发现,历史想象的限度就在于阐释的活力和创造力丧失的那个临界值。在历史想象的意义呈现过程中,虽然现代人的自我理解可以是本质直观的阐释,但是当现代人由于想要获取某种认同或者找到某些根据而寻求共同思想时,阐释将变得具有目的性,过去不再是开放的富有活力的,它笼罩在目的的阴影之下。“不管是对一个人、一个民族、还是一个文化体系而言,若是不睡觉、或是反刍、或是其“历史感”到了某一程度,就会伤害并最终毁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4]尼采曾指出回忆的危害和遗忘的意义,过度地回溯过去并将现实的生活和对新生事物的理解都统纳到自我的历史感中就会盲目和偏执。阐释者如果受文化图式的制约性较强并试图将历史感赋予一切事物,那么就会脱离历史想象制度的制约而被技术想象侵入。赫勒认为技术想象是无法侵入被思想铭刻的回忆的,回忆是个性化的,带有阐释者的特征。看起来尼采论述回忆的观点和赫勒的观点相悖,其实不然。二者谈的“过去的回忆”并不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展开的。赫勒在阐释的意义上来讨论回忆,她的逻辑在于现代生活中阐释者的资源足够多,个性化回忆的需求足够旺盛以至于即便被技术想象入侵也不会全部沦陷,因为阐释者更新的速度足够快,以至于最终使得两种想象制度继续保持制衡状态,因而认为技术想象无法侵入回忆是可以理解的。尼采是在反思历史的用途时进行的对“过去的回忆”的思考,他的目的在于指出过去的回忆所具有的危害以及遗忘的必要性,忘记一定的历史意味着开始重建。两人对回忆的看法进一步明确了赫勒对回忆的整个过程的思考,并进而发现在此过程中回忆背后的总体性和文化图示正是历史想象的限度,二者开放闸门给技术想象以入侵的机会,历史想象的活力就衰退了。历史想象具有边界,不意味着我们要对诗意绝望。历史想象只是给狩猎场圈了一个固定的范围,但是对阐释者来说,它仍然有创造性的空间。
赫勒在论述技术想象的历史与历史想象的历史间差别之时谈到了二者在历史真理上的不同,并由此指出历史想象对历史真理的解放意义。在历史想象中,历史真理不再是一种宏大叙事的幻象或遥远彼岸的目标,它不是一开始就已定制成型的,而是由阐释而逐渐显露的。历史的真理在阐释中呈现,意味着这个真理自身不是确定的或者给定的。不同于编纂过的历史有其具体的目标指向或者价值指向,历史想象中的历史真理没有固定化的、同质化的真理,它取决于阐释者或者阐释方式,可能是类型多样的。就此而言,历史真理在历史想象中褪去了价值的光环,或者说是挣脱了技术想象的限定,真理不再是一种沉重的历史负担,它由阐释者自身而定。从这个角度来看,赫勒赋予历史真理一种审美的非功利性和个体性,过去被从达成真理的目的中解放出来,由此个体能够有机会摆脱宏大叙事的束缚,对历史有更多的发言权和阐释权,进一步促进历史想象的浪漫化能力,为历史想象与技术想象的动态平衡奠定了基础。
在赫勒的讨论里,历史想象制度与阐释的关系为现代人提供了一条解放的出路,历史想象就像划定了一个浪漫的世界,作为一切灵韵的保存仓库来抵抗可技术复制时代的侵袭,为现代性本身留出告解之地。赫勒的历史想象制度理论是具有洞见性的,在思想界普遍认为现代性没有希望,临近终结走向末路的环境中看到了现代性的生存活力,从与启蒙主义相伴而生的浪漫主义中挖掘思想资源试图找到历史想象的发生与生产源头,进而提炼出两种想象制度的动态平衡理论,找到了现代性的生存潜能。赫勒对现代性的看法是积极的,她希望现代性能够在两种想象制度的平衡之中持存,虽然一定程度上挪用了后现代性的理论资源,表述中有时混淆了两种性质之下的社会状况,但是她对历史想象浪漫维度的勾勒与阐释丰富了对现代性的描述,提供了一种对称性互惠社会形式的构想和解决现代性困境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