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昕
(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作为人类赖以沟通交流的重要工具,语言符号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地衍变再生,并以此来满足人类社会不断拓展的交际需求。关于语言变异的相关研究,一直是语言学研究的重点之一。学者们在语言学、 社会学、 心理学等相关理论的指导之下,对语言的变化机制展开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49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显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32 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3%;人均上网时长达到每周28.5 小时[1]。同时,该报告中的种种数据均显示,网络已经成为许多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此外,在手机网络大范围普及的帮助下,远程即时互动交流也已成为一种常态。
近年来,作为广大网民网络交流的语言主体,网络语言这一语言变异形式早已成为国内外语言学界的研究热点之一。学者们就网络语言的定义、生成、特征、语体、词汇、传播等展开研究,编著了多本相关研究著作,撰写了多篇内容丰富、论证详实的论文。然而,从现有的网络语言研究成果来看,存在着以下问题: 研究观点大同小异; 研究内容集中于语言表象;研究切入点多以语言学、心理学等角度为主。笔者认为,从网络语言的使用现状、流行速度及广度来看,它不仅仅是单纯的语言现象,更是一种社会现象,因此,有必要将网络环境下的语言变异与社会大背景联系起来,以更广阔的社会学视野来展开研究。
作为法国当代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学者之一,布尔迪厄独特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对当代社会语言学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将语言研究带入社会文化空间,将语言研究的关注焦点从其交际的工具性转移到语言的象征性、 符号权力关系及其社会效能[2]。他认为,“复杂的语言实践和运用总是卷入权力和资本的不平等分配过程,受其形塑、挤压”[3]。因此,在语言研究中,布尔迪厄注重语言与社会间复杂的关系,他认为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沟通手段,而且也是各“场域”结构进行再构建和再生产的一个中介,是社会中处于不同地位和具有不同行动能力的个人和群体,为了寻求他们的利益,发挥它们实际活动能力的中介[4]。此外,他还特别关注语言实践的彼此交流,以及社会生活的具体形式对语言交流的影响。考虑到语言与社会、权力及资本间复杂的关系,在布尔迪厄的语言研究中,他明确地树立了突破主客观二元对立的基础目标,而在他的场域理论中,则充分地体现出了他为此目标而做出的努力[5]。
在网络语言出现之前,语言符号的存在形式有口语和书面语两种,二者相辅相成,所形成的二元互补结构是人类交际的基本形式。口语先于书面语出现,具有即时性,但交际范围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书面语的出现弥补了口语在交际中受到的时空限制,且相比口语更具稳定性,但它并不具备即时性。网络语言显然是一种新型的交际形式,它既拥有书面语不受时空限制的特性,又兼具口语的交际即时性。可以认为,网络语言是一种将口语和书面语糅合形成的介于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新型语言符号,这种突破二元结构的特性,与布尔迪厄尝试消解二元对立模式的社会语言观,有遥相呼应之感,因此,笔者尝试将布尔迪厄的语言社会学观念引入关于网络语言的社会因素研究之中,期望能从新的视角来研究语言符号网络变异。
场域、 惯习以及资本是布尔迪厄社会研究中的三要素。“场域”是在某一个社会空间中,由特定的行动者相互关系网络所表现的各种社会力量和因素的综合体,其构成的核心要素是活动于场域中的所有行动者之间构建的复杂的关系网络,这些“关系网络”伴随着行动者的实际行动而存在;场域内符号和个人策略的竞争,可以有自己相对独立的运作逻辑,即为了场域内竞争的自主性,可以摆脱经济等外部因素的控制,形成自身的发展逻辑。因此,自主性、斗争性、历史性以及不确定性是场域的基本特征。我们可以将整个社会视为一个大的场域,由所有社会成员共同构建,而在这个大场域之下又包含着各类子场域。
“惯习”是伴随人们生活行动的生存心态和生活风格,是一种社会化了的主观性,是持续的、不断变化的、开放的性情倾向系统,它集人的历史经验与实时创造性于一体,是社会客观制约性条件和行动者主观的内在创造精神力量的综合结果,它是布尔迪厄社会学研究基本思想中的重要概念,也是其场域理论的创意性所在。由于惯习包含着个体的知识积累及对世界的理解,而个人知识有一种对现实世界重构的力量,这就造成了与现实世界一定程度的“分离”。此外,一个人在不同成长阶段,或者处于不同时代的人们,其所拥有的知识类型是发展的,因此,惯习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可以将惯习概括为个体在实践中形成的、反之又作用于人类的实践活动。
“资本” 是在一个特定社会领域里的有效资源,它同各种权力形式相联系,是个体参与社会领域中的竞争而形成的特殊利益。资本是积累起来的劳动,这种劳动可以在排他性的基础上被个体行动者或群体所占有,并具有产生新的利润的潜力。个人或团体通过占有资本,能够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布尔迪厄把在社会空间的各个市场中竞争的资本,进一步划分为四大类:社会资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象征性资本。
场域、惯习及资本三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场域是资本竞争发生的地方,惯习是资本与场域之间的机制。“惯习”推动着拥有一定数量“资本”的行动者们采取某种特定策略,或积极参与“场域”内的博弈,或远离场域博弈伺机而动;同时,“惯习”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竞争的发生方式及最终走向。一方面,可以认为,场域构造了惯习,这是一个场域内在需要的外显产物;另一方面,它是一种认识的构建关系: 惯习将场域构建成一个有意义的、 有价值的世界,在其中值得个体的能量为之投资[6]。
社会语言学家认为,语言变异往往是语言要素和非语言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联系各类非语言要素(主要包括性别、年龄、阶层等各类社会因素)揭示语言变异则是社会语言学的重要理论基础。语言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由于历史的、地理的、社会的、个人的等原因,在任何一个时点上,每种语言都充满离散的、变异的形式[7]。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也是世界上唯一连续六千多年没有间断而日益成熟了的表意文字[8]。它不仅是汉语的外衣,而且是汉语的细胞[9]。通过梳理汉字书写体系的演化过程,可以发现,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到秦篆汉隶,再到南北朝后期的楷书,汉字书写体伴随着历史的发展一直在不断演变。纵观其演化过程,汉字的字形字体逐步简化、规范、稳定。而这之中,每一次标志性的变化与发展,都伴随着历史车轮的前进,这一事实反映出:文字只有便于书写、符合广大民众的使用习惯,才能更好地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10]。
根据布尔迪厄场域理论,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的场域综合体,其存在和运作依赖于场内行动者运用其所拥有的各种资本和掌握的各种策略而展开的竞争。语言符号本身是一种“资本”,在“场域”内的博弈中,场域中的行动者们往往会运用各种策略去利用这一资本,并以此在场域博弈中获取更多资本。高宣扬认为,对语言资本的掌握与行动者在场域中权力的获得密不可分,“语言运用的技巧就是权力运作的策略。社会生活中的任何权力的运作,都离不开语言的使用和其运用技巧”。因此,汉字字体的演变常伴随于社会场域的变革,其实质是语言符号作为资本参与场域内竞争的一种体现: 部分行动者尝试通过利用“惯习”中的创新性,对现有资本做出改变,当资本与惯习均发生改变之时,与二者紧密相关的场域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而当场域产生变化之后,这些创新的行动者往往获取了更多的“资本”。汉字字体的演变过程生动地演绎了语言符号资本与场域、惯习之间多向、复杂地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过程,为语言变异社会因素的研究带来了新的启示。
2.2.1 汉语言符号网络变异的创新源泉
在互联网世界中,汉语言符号通过新的构成机制,或在原有的意义上获得新的衍生义(如:凡尔赛,原为法国宫殿名,网络变异后意为“以低调、不经意的方式炫耀或露富”),或原本没有意义的符号组合后具有了某种所指意义(如:“yyds”本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字母组合,经网络变异后代指“永远的神”,用来指某样事物或某个人很优秀)。这种新型机制促成了汉语言符号的网络变异。关于网络语言的构成机制,国内学者已经有了全面细致的研究,且获得了丰硕的成果。郑远汉将汉语言符号网络的构成方式概括为七种[11]:符号组形类(如:以“:-D”代指笑脸);数字会意类(如:以“2”代指“二”,表示人性格上的粗线条,行为方式跳脱);谐音替代类(如:以“雨女无瓜”代指“与你无关”);缩略简称类(如:“OMG”代指“Oh my god”,表示惊讶、感叹);转义易品类(如:“楼下”代指某个评论之后的跟帖);双语混杂类(如:“u1s1”代指“有一说一”);重字赘语类(如:“漂漂”代指漂亮)。
除了构成方式上的变革,网络语言符号在创新来源方面也体现出了与各类热点事件紧密结合的特性,这主要包括:社会事件引发的热议(如:“野性消费”一词,源自网友们在网购平台上支持某国货品牌的行为);影视剧热播带来的后遗症(如:“一起爬山吗”,原是某热播悬疑剧中的一句台词,后被网友引申为一种戏谑形式的威胁);名人效应(如:“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本是某知名导演的一句影评,网友们引用其来形容不明白一件事,但就是觉得很厉害)等。整体看来,在汉语言符号的网络变异过程中,构成方式和语料来源的多元化是其强大变异能力的重要来源。
2.2.2 网络场域下的汉语言符号变异
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互联网对个人生活方式的影响进一步深化,已从基于信息获取和沟通娱乐需求的个性化应用,发展到与医疗、教育、交通等公用服务深度融合的民生服务,成为了现代社会人类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网络世界视为一种“场域”,网民是其中的行动者,他们通过网络世界进行的各种传播交流活动便是网络场域中的实践。然而,由于网络世界的本体是建立在电子产品和数据处理之上的一个虚拟世界,其中彼此关联的行动者们是通过数字媒介被联系在一起,相互间很少存在现实的、面对面的联系,特别是在论坛、留言区、弹幕这些孕育网络语言的“温床”中,彼此转发、评论的网民们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交集,所以,网络场域中的行动者关系网络本身就具有了虚拟性和不确定性。场域中的行动者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社会地位、背景、权力等资本有助于场域竞争,然而,在网络场域的竞争之中,行动者所具有的资本往往得不到直观的体现。因此,在这种虚拟、不确定的关系网的影响之下,场域本身具有的自主的特质在网络场域中都得到了加强、放大,也就是说,因为缺少了传统社会场域中的各种与地位、背景相关的限制,在网络场域中,行动者之间的竞争具有了更多的自由性,相应的,其竞争也更为激烈。惯习作为连接场域与资本的要素,是社会客观制约条件和行动者主观内在创造力的综合体,更是行动者制定场域竞争策略的依据,而其本身所具有的实时创造性又往往是场域重构力量的源泉。在网络场域中,由于网络世界本体的虚拟性和不可见性,诸多现实生活场域中的社会客观制约条件在网络场域中被弱化,相反的,行动者的主观内在创造力则因为网络世界的相对自由性而得到了强化。资本是行动者在场域竞争中所拥有的“筹码”。然而,在网络场域中,由于行动者们是通过网络联系在一起,所以,在交际的过程中,最能直观展现于行动者实践过程中的资本,通常是行动双方交流沟通的工具——语言符号。布尔迪厄认为:社会中的语言交换活动和过程,并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观念沟通或信息交流,而是权力斗争脉络的实施信道,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进行力量较量、竞争和协调的中间环节。因此,在语言交往中,人们所完成的,并不只是语言文字符号及其意义方面的交换,而是不同的个体、团体、阶层和群体之间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势力的交流、调整、比较和竞争,也是他们所握有的权力、资源、能力及社会影响的权衡过程。
综合分析场域、惯习、资本三个要素,可见由于网络的虚拟性与不可见性,相较于其他类型的场域,网络场域中行动者的实践自由度有了极大的提升,其中的竞争也更为激烈,而在这一场域中,大多数行动者实际拥有且可使用的竞争资本是语言资本。因此,在网络场域下,行动者必须通过有效使用已掌握的“语言”才能在这一竞争中“脱颖而出”。同时,由于网络场域构成上的特质,该场域中语言符号使用的规约性被缩小,为行动者发挥主观创造力带来了有利条件;而竞争的自由性与激烈性,又诱使行动者必须通过不断地加强创新和迎合创新来稳固自己在场域中所获得的地位。因此,在这几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在网络场域中,汉语言符号得以不断变异与发展。
通过布尔迪厄的语言社会学视角对汉字书写体系演变过程及汉语言符号网络再生的分析,可以发现,语言符号随着时代发展与社会变迁不断变异的根本原因,是各类场域内的行动者为了获取更多资本而主观能动地对已有符号资本进行的创新性使用。虽然在不同的时代,语言符号变异的体现方式有所不同,但促进其改变的内在力量却是相同的。作为人类参与场域竞争的重要资本之一,语言符号的变异与网络场域中权力资本结构的变化及稳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语言与社会之间复杂、微妙的联系是语言学研究中的重点之一,而语言对网络社会的重塑力也体现在多个方面。该文以布尔迪厄场域、惯习、资本的社会学视角对此展开分析,希望为社会语言学的相关研究带来一点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