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水河,江 源
(1.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东莞理工学院,广东 东莞 523808)
让-保罗·萨特在二战后受到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深刻影响,其哲学与文论均可见对马克思主义的转向。以时间分期来考察萨特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可分为早期、转向期和疏离期三个阶段。早期指1939年前,萨特哲学和文论总体上属唯心主义,但已从书本上接触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疏离期是指1956年后,萨特因对欧洲共产党的政治策略不满而偏离马克思主义,但并没有完全放弃对马克思主义的思考,而是试图对其进行所谓的“补充”与“修正”。萨特接受马克思主义并受其影响的时段主要集中在转向期,即1939年至1956年之间。二战的爆发使萨特对社会现实有了唯物主义式的思考,他的文论也随着他哲学上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而同步转向,其显著体现便是萨特对作者、读者及作品三者关系的认识的转变,而转变的理论渊源主要是马克思艺术生产论。
二战前,萨特认为文学家的职能是通过想象重构现实,从而赋予文学非现实性的美。这种文学观因单方面强调作者的主观想象并否定文学与现实的关联,带有唯心主义色彩。在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影响下,萨特文论发生了重要转向,其体现就是他对作家、读者与作品三者间关系的重审。
萨特早期对文学生产者与产品关系的认识具有两个要点:第一,“想象……它是意识的整体,因为它使意识的自由得到了实现”[1]281“人之所以能够从事想象,也正是因为他是超验性自由的。”[1]281在此,他肯定了作者主观精神在文学中的创造性作用,但因对作者自由想象的过度强调而夸大了意识的能动性。第二,“想象性意识的意象对象,其特征便在于这种对象不是现存的而是如此这般假定的”[1]35。这显示出他对作者想象与物质世界间对象性关系的忽视以及对文学与客观现实的联系的否认。而在马克思艺术生产论中,精神生产依赖于自然界——“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2]161,在这个意义上,艺术生产的过程就是艺术家以物质世界为基础,利用意识的能动性对客观存在进行再加工的过程。在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启发下,萨特认识到想象与客观现实的必然联系——物质世界的存在是永恒的,而作者在它面前“并非存在的生产者”[3]94,而只是“侦查者”“见证者”。作者“在原先没有秩序的地方引进秩序,并把精神的统一性强加给事物的多样性”[3]95,这就是创作。在此,客观物质存在是第一性的,作者自由想象的意义在于用艺术的手法赋予作品以非现实的美,从而使之产生审美价值。这就摆正了文学活动中作者主体意识及其所反映的客观现实的位置,使物质与精神达成辩证统一。
马克思艺术生产论还指明了艺术生产者的本质力量对于艺术品的决定性地位:“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就是说,它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才对我而存在。”[2]191他还指出,劳动的对象就是人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2]163也就是说,劳动者需要依赖与产品间的对象化关系才能获得自身本质,完成主体性建构。萨特早期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对此认识相近。萨特存在主义宣称“存在先于本质”[4]8,意指主体通过谋划与选择铸造自我本质。具体到文学生产领域,即文学生产者首先选择要成为一名作家,进而通过创作来获得作家这一本质。接受马克思艺术生产论后,萨特对作家与作品的关系进行了对象化思考。他认为,作者根据自己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对其进行主观重塑,同时将自己的知识、意志、情绪等一并浇铸到作品中,赋予作品以生命的张力,作品由此获得“人的实在”[3]94而打上了创作主体的精神印记:“艺术创作的主要动机之一当然在于我们需要感到自己对于世界而言是主要的。……在原先没有秩序的地方引进秩序,并把精神的统一性强加给事物的多样性,于是……我感到自己对于我的创造物而言是主要的。”[3]95与此同时,他也在自己的作品中直观到自己的主体性。尽管如此,作者却永远不能以主观意志取代客观现实,“我们一面在自己内心深处确信自己‘起揭示作用’,另一面又确信自己对于被揭示的东西而言不是主要的”[3]95。当作者感知客观世界时,后者作为“客体居于主要地位”[3]96,而当作者对后者进行主观重塑后,他自己又因其在主体性支配下的创造性行为而居于主要地位了。可见,在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影响下,萨特不仅对作家与作品间对象化的相互关系有了清醒认识,同时又保留了对作者主体性的倡导,使其文论具有辩证唯物主义的高度。
萨特早期文论对文学消费者的主体性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在他看来,读者所要做的就是顺从作者的安排——阅读作者写下的语词符号,并“在每时每刻都服从于这一符号”[1]110。这表明读者即是被动接受者。可见,萨特早期并不理解文学创作主体与阅读主体间的互动关系。
马克思艺术生产论从两方面强调了艺术生产与消费的关系:
一方面,艺术消费者的现有认知条件在艺术接受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只有音乐才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不是对象。”[2]191这便是说,作为欣赏主体的人要有音乐素养,要懂得欣赏音乐的旋律、节奏和意义,这是与音乐美的呈现互为对象和条件的。受这一观点启发,萨特转向期认识到了读者的认知能力和理解能力与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的相互关系。他说:“艺术家的意图是猜测的对象,而且这里还有读者的经验在起作用。”[3]107作品是作者外化了的自由意志,而读者的生活经验及其审美经验、知识储备决定他在何种程度上理解作者所揭示的自由,因此,阅读过程中读者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的强弱决定着读者对作品接受的程度。此外,萨特对于读者阅读过程中的心理动态有着独到的见解:“阅读过程是一个预测和期待的过程……组成阅读过程的是一系列假设、一系列梦想和紧跟在梦想之后的觉醒,以及一系列希望和失望。”[3]96这一观点与西方接受美学文论家姚斯的“期待视界”理论极为相似。所谓“期待视野”,就是“文学接受活动中,读者原先各种经验、趣味、素养、理想等综合形成的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欣赏要求和欣赏水平”[5]61,“接受一篇文本的心理过程,在审美经验的基本视野中,绝不仅仅是一连串牵强的主观印象,而是具有明确方向的感知过程中特殊指令的实行,只有根据其构成动机和触发信号,我们才能理解它”[6]343。这意味着不同读者的认知水平会使其形成相应的阅读心理期待和审美体验。姚斯的接受美学理论同样受到马克思的启发,“对他最为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中一些明显意识到效果与接受问题的言论”[6]338,即马克思关于生产与消费关系的论述。可见,在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影响下,萨特的接受美学思想已初露端倪,并与日后形成的接受美学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方面,艺术消费过程就是再生产的过程。“在社会中,产品一经完成,生产者对产品的关系就是一种外在的关系,产品回到主体,取决于主体对其他个人的关系。”[7]694马克思这一论述是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渊源之一,诚如季水河所说的那样,“接受美学关于作品在读者的阅读中才最后完成的论述,无疑是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中产品在消费者的消费中才最后完成观点的借鉴与转换”[8]57。萨特化用马克思这一论述,在文论中揭示了读者对于作品再创造的重要意义:作品对于读者的意义“从来不是现成给予的,必需读者自己在不断超越写出来的东西的过程中去发明这一切……一句话,阅读是引导下的创作”[3]100,而当读者的领悟超越作者的意图时,就扩充了作品的内涵,完成了对它的再创造。所以,作者是生产的起点,作品一旦完成,读者便成为支配性要素。因此,阅读是需要读者投入情感,调动想象,与作者共同参与创造的联动过程,写作和阅读“辩证地相互依存,这两个相关联的行为需要两个不同的施动者。精神产品这个既是具体的又是想象出来的客体只有在作者和读者的联合努力下才能出现”[3]98。可见,萨特在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影响下,重新审视了消费者与文学作品间的关系并着重论述了读者对作品创造性施动的必要和重要性。
马克思认为生产与消费互为对象,即“生产为消费创造作为外在对象的材料,消费为生产创造作为内在对象、作为目的的需要,双方均表现为对方的手段,以对方为中介”[9]20。这是马克思对象化思想在文艺领域的具体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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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马克思认为“生产生产着消费”[7]692,“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居于支配地位的要素。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7]694。这意味着,没有生产便没有消费。在生产过程中,生产者对于消费者有引导作用,他决定消费者消费的方式、档次,刺激消费者消费的欲望,并且引起消费者们不同的需求。这种理论被化用到文论中,萨特阐释道,作者生产的文本首先引起读者消费愿望,有什么样的文本,就有什么样的读者,作者生产着读者,“既然作者与读者的自由通过一个世界彼此寻找,相互影响,我们既可以说作者对世界某一面貌的选择确定了选中的读者,也可以说他在选择读者的同时决定了它的题材。所以所有精神产品本身都包含着它们选中的读者形象”[3]119。
另一方面,马克思肯定消费者与生产者具有同样的主体地位,“消费直接也是生产”[7]690,“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的需要,也就是创造出生产的观念上的内在动机,后者是生产的前提。消费创造出生产的动力;它也创造出在生产中作为决定目的的东西而发生作用的对象”[7]691。顺着马克思这一思路,萨特认识到读者对作者的重要影响:读者的需要一旦反馈到作者那里,就决定着作者的生产活动。尤其是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中,文学出版物作为商品,更是严重受到来自消费者的影响和制约。这反映出“当代社会的艺术生产与消费,其主次关系发生了变化,消费不仅与生产并重,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带动艺术生产的内驱力”[10]148。为了畅销,作家不得不依据读者的喜好来进行创作,因此读者也生产着作家。萨特说,作为读者,“当我阅读的时候,我有所要求;如果我的要求得到满足,我已读到的东西就使我对作者要求得更多,……相反地,作者要求的是我把我的要求提高到最大限度”[3]108。鉴于此,有什么样的读者,就有什么样的文本。于是,作者就在彰显自身主体性的同时也顾及了读者的需求,实现了生产者与消费者主体性的统一。萨特关于文学受众主体地位重要性的见解,是在文学领域中对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创造性阐释。
萨特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质性接受始于二战,原因是,一方面,二战的爆发震撼了理性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地位,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科学性得到了彰显。另一方面,战后的经济复苏使文学生产实践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商品经济的轨道,文学作品越来越多地凸显出商品的特征。因此,马克思艺术生产论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出发考察文学生产实践的方法论更能显示出其科学性。在这样的背景下,萨特意识到自身早期世界观和文学观的局限性,重新思考了存在与意识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并把对此三重关系的新认知具化到其文学领域中,形成了其明显受马克思艺术生产论影响的文论。
萨特自1926年起一直在理论层面与马克思主义进行着思想对话,这为他接受马克思艺术生产论打下了良好的理论基础。波伏娃曾询问萨特何时第一次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他回答“是在巴黎高师上三年级时”[11]441,此即1926年。他还表示:那时,“我读过《资本论》,但是没有读懂……我在勒阿弗尔读过一些马克思本人的或者马克思主义的著作。”[12]423-424这说明萨特早期确实通过阅读对马克思主义有了初步涉猎,但并不理解其中内涵。二战后他对波伏娃承认道:“我理解它的词语,理解它的观念,但我不理解的是,它可以运用到今天的世界,而剩余价值的概念对现实仍具有意义”[11]441,“至少一直到战争爆发,马克思主义仍是某种妨碍我的东西,它让我不好受,它为我指出我并非认识一切,差远了,还得学习”[12]424,“你不妨说在战争中,我从战前的个人主义和纯粹个人转向社会,转向社会主义”[12]413。这充分说明萨特是二战后才认识到了自身思想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差距,并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对现实的重要意义。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对马克思主义照单全收,而是试图将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相融合:“我感到马克思主义对我提出争议……在战后,我为写一部伦理学做了满满十来本笔记,这些笔记的内容正是与马克思主义展开一场辩论。”[12]423-424正是在重塑世界观和修正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他诚恳地指出,马克思主义“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哲学:它是不可超越的”[13]28,“只要社会关系的变化和技术进步还未把人从匮乏这个桎梏中解放出来,马克思的命题在我看来就是一种不可超越的证明”[13]32。1956年后,萨特因不满欧洲共产党的政策而疏离马克思主义:“我在布达佩斯事件之后与共产党人决裂了。并非全面决裂,但是联系切断了。”[12]385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完全放弃对马克思主义的思考,而是试图用精神分析理论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所谓的“补充”与“修正”,理由是, “今天需要的是另一个思想,这个思想应该顾及马克思主义,以便能超越它、扬弃它、重新捡起它,把它包容在自己身上。为了达到真正的社会主义,这是必要条件”[12]425。总而言之,萨特在思想成熟后,一直以马克思主义的“同路人”身份与马克思主义开展对话与交流:“当我们追随萨特从20世纪40年代、50年代到60年代的著述过程,就会发现,核心的主题将是他综合哲学与政治学、存在主义的自由和马克思主义的共同体的努力”[14]73。虽然他最终没能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其思想乃至文论确与马克思主义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萨特一方面在哲学上学习、吸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养分,另一方面作为文学家他还直接参与文学生产实践,这促使他更加深切地领悟了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理论精髓,促进了他对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接受。
二战入伍的经历将萨特从书斋带入社会,为萨特深入理解马克思主义提供了现实依据。战争的毁损使整个欧洲社会陷入危机,经济面临断崖式崩溃,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大受质疑。残酷的现实使唯心主义的理论缺陷无所遁形,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论调相继不攻自破。此时欧洲思想界和文学界亟待科学的理论来重构主流意识形态。在这种情势下,萨特发现马克思主义比过去任何哲学都更贴近人的生活,更接近真理,这就从社会历史层面为他接受马克思主义提供了现实基础。
另外,萨特的个人经历也使这一基础得到加强。二战中萨特被俘的经历无疑对他产生深刻影响:一是使他修改了早期关于人是绝对自由的理论。战俘生活强制性地剥夺了他的自由,使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外部世界对主体自由的禁锢,也使他认识到,物质的实在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而他一贯追求的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绝对自由不过是纸上谈兵。二是使他对主体与他者间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谈道:“我是在战争中才体会到被囚禁这一深刻的异化,我也是在战争中才体会到与人的关系”,并“是在战争里体会到社会秩序和民主社会的”[12]413。马克思在论及人的本质时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5]135,“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说来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人同自身以及同自然界的任何自我异化,都表现在他使自身、使自然界跟另一些与他不同的人所发生的关系上”[2]165。换言之,人生活在各种社会关系中,人的本质就是在各种社会关系的联系中形成的。在其影响下,萨特从人的社会属性出发来思考人的存在,用主客辩证的方法论去考察文学活动,从而纠正了早期文论中的偏颇,即作者不能忽视读者的存在,读者对作品的解读和反馈不仅决定了作品能达到的思想高度,而且对于作者的思想认识、后续写作、社会声誉、文学地位乃至经济收入都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萨特重新肯定阅读活动中他者主体性的意义,是在文论上对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转向。
20世纪欧洲社会的文学生产市场化已是普遍现象。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职业作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同时,无产阶级教育水平的提高使他们也加入阅读群体中,几乎实现了全民阅读。出版业和传媒业的迅速崛起也为文学作品的传播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使文学不再受国界和地域限制而成为全世界读者的共享物。马克思说:“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于是由许多种民族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5]404。而这就使萨特察觉到我们的读者“已遍布全世界”[3]240。他为其剧本《禁闭》在英国BBC广播电台播出4次,拥有听众多达50万而欣喜,但也由此发现了文学市场化带来的相应弊端——快餐式阅读。他说,“我们知道美国知识分子把欧洲的思想集成花束,嗅了一下就扔掉”,广播播音一结束,听众们“就把它忘了”[3]241-242。从这些现象中,他得出的规律是,人们“仍把文学看作一项消遣”“作者触及的公众人数越多,他触及他们的程度就越浅,在他施加的影响里他就越认不出他自己,他的思想逃脱他的控制,变得僵化、庸俗化”[3]243。鉴于此,他认为,作家与读者的沟通越好,读者对他的作品的认同度、对他的思想的接受度就越高,相应地,他的知名度也越高,所以,20世纪的作家不得不更多地考虑读者的阅读感受。
总的来说,正是因为战后满目疮痍的社会现实以及文学生产实践中文学消费者地位的提高,更是因为马克思艺术生产论正确反映了文学活动中作者与读者互为主客体的辩证关系,并且准确把握了社会发展、认识发展和文学发展的规律,萨特才会接受马克思艺术生产论。
对萨特而言,马克思艺术生产论最大的意义在于使他修正了早期沉溺于主观思辨而脱离社会、脱离实际、脱离社会实践的文学观。
“马克思没有把批判的视野局限于哲学层面,而是不断将其转向现实社会中的经济关系等具体问题,同时意味着马克思通过把经济学中的‘生产’概念提升到哲学层面,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全面分析和有效批判”[18]44。马克思这种考察社会及文艺时所采取的立足现实、立足实践的方法启发了萨特纠正早期争取绝对自由的文学目标的偏颇,使其重新定义了文学的社会功能。
萨特在接受马克思艺术生产论后,运用其中的对象化思维和实践理论,对文学生产中作者、作品与读者间的关系进行了全面的、辩证的考察,得出的切合实际的个性化结论,这是马克思艺术生产论指导战后欧洲文论所取得的重要理论成果。
萨特早期哲学以追求主体的绝对自由为终极目标。在这一目标指引下,萨特早期文论认为人生的主要矛盾和冲突是人与自我的内部冲突,因而主张文学以表达个体的思想矛盾、精神感悟为主要任务,其早期小说都以表现个人意识活动的非理性和外部世界的偶然性、荒谬性为主题,旨在展示这些独立个体在存在中的困惑、失败、痛苦等个人负面情绪。
在萨特转向期,马克思艺术生产论使他修正了早期追求主体绝对自由为终极目标的文学观。萨特在保留“自由”这一核心理念的基础上,将马克思主义引入他的存在主义哲学,建构了“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在文学上,他将马克思艺术生产论与存在主义文论相结合,以“实现主体自由”和“召唤他人自由”为文学终极目标,以“介入社会”“揭示异化”为文学主要任务,建构了有着浓厚马克思主义色彩的文论体系——“文学介入论”,完成了世界观与文论的重大质变。萨特以作家参与政治、干预社会、表达民众公平、民主诉求为内容的“文学介入论”直接秉承的是马克思主义文论表现作家倾向的现实主义精神,吁求的是作家转变阶级立场,服务无产阶级、支持社会主义革命。当然,萨特所谓“介入”,“并不是指作家本人的阶级立场通过人物形象得以间接表现,也不是指作家的思想倾向以理性的方式进行正面宣讲,而是指作家以区别于普通人的方式把现实世界看作是一个动态的、不断进步的世界,进而利用自己的专长,以社会主义自由为目标,以消灭奴役和剥削为目的,创作现实主义的‘生产文学’‘介入文学’为手段来推动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19]164。尽管萨特因其存在主义理论本身的缺陷和他一如既往“主体至上”的执念使他无法在主观意识和客观现实的二元对立中找到统一的理论途径,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学介入论”秉持揭露社会不平与异化、召唤民众为争取自由而努力的人文精神,给了战后颓靡不振的欧洲文坛一剂强心针。
“艺术生产既是人精神生产中的一个特殊种类,又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一种特殊方式,而探讨艺术的本质,无疑应结合艺术的实践特性。”[20]15马克思主义文论要求文学真实反映社会现实,其艺术生产论中也包含了大量实践观的理论内涵,为萨特文论提供了理论启示。萨特文论在马克思主义文论所要求的真实性基础上,进一步对文学提出“实践性”的要求,即要求文学能够“介入”社会现实,通过唤醒读者自由意志的途径来召唤人们投身于反压迫、反异化的实践,从而改变自身生存处境及社会现实,为“建设社会主义欧洲”而奋斗。
马克思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而“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135-136。马克思赋予哲学家的历史使命不仅要解释事理,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改变世界,创造历史,而肩负起这一重大使命的根本途径就是生产实践。由此出发,萨特认为文学家的使命也绝不仅仅是反映现实,而且还要以文学介入社会,改变历史。首先,萨特将语言定义为一种特殊的行动:“语言是行动的某一特殊瞬间,我们不能离开行动去理解它。”[3]80语言来自行动(实践),并反作用于行动(实践)。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对“生产文学”予以重视和提倡。在他看来,“生产文学”虽然“不可能为读者带来享乐,而是带来痛苦与疑问……它们将不是消遣,而是强迫意念。它们不是让人‘观看’世界,而是去改变它”[3]237, “就文学是否定性而言,文学将对劳动的异化提出异议;就它是创造和超越而言,它将把人表现为创造性行动,它将伴随人为超越自身的异化,趋向更好的处境而作的努力”[3]236。揭示现实问题,唤起读者的行动意念,这就是萨特赋予生产文学的社会功能。由此可知,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下,萨特此时已经认识到主体的自由不能单纯依靠主观意识层面的想象来实现,而必须如马克思所言“以物质力量来改变物质力量”,即依靠具体的社会实践实现对人的解放。而这也是萨特晚年放弃了在文字世界的创造性活动,转而投身政治实践,以“捍卫自由的斗士”的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的原因。萨特文论独树一帜的革命性可谓飘扬在在文学领域的一面旗帜,它预示着萨特转向期和后期的政治现实主义的文学立场,也昭示着萨特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深度响应、接受和延展。
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绝没有把经济对文学的决定作用简单化、公式化,而是全面地、动态地、辩证地考察经济与文学艺术发展的“不平衡”现象及其原因,同时,也绝不将文学生产视为一般的生产,而强调要遵循“美的规律”[2]163来生产。他指出:“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7]710这就是说,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上层建筑固然受经济基础支配,这是一般规律,但它不能涵盖微观层面以及某些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现象。马克思还具体指出:“作家当然必须挣钱才能生活,写作,但是他决不应该为了挣钱而生活,写作。……作家绝不把自己的作品看作手段。作品就是目的本身;无论对作家或其他人来说,作品根本不是手段,所以在必要使作家可以为了作品的生存而牺牲自己个人的生存。”[21]87
萨特从马克思的“不平衡论”中延伸出对艺术生产与物质生产间价值不平衡的思考,也指出精神产品的价值在于思想价值,它不能用金钱来量化,所以作品的价值决不能单纯以作家的收入来衡量。更为重要的是,身为文学家的萨特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异化劳动对作家精神生产所带来的影响有着更直接、更深切的体验,所以他在认同马克思上述观点的基础上说,“作品的商品价值是无端地确定的。……实际上,人们不是付给作家报酬,人们只是养活他”[3]127。因为作家永远是社会制度的挑剔者,他不断地发现社会的不合理因素和不平等现象,他“向社会展示它的形象,他命令社会承担这个形象或者改变自身”[3]127。同时,作者也着意和着重召唤读者:“作者作为自由人诉诸另一些自由人。他只有一个题材:自由。”[3]115那么作家从事文学生产的价值就在于:第一,对社会不合理的、非人道的现象进行谴责和抨击。第二,要通过写作打破社会平衡,“他与维持平衡的保守力量永远处于对抗之中,他的目的就是要打破平衡”[3]127。这无异于说,作家不断促进平衡和平等,却又不断再次打破平衡,通过这种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来促进社会的发展。第三,通过对剥削与异化的揭示来唤醒读者的自由意志,向读者还原“用人性包笼的世界”,即还原人的自由。而艺术品不是手段,它就是目的,“艺术品是价值,因为它是召唤”[3]103,因此作家及其作品的思想价值无法以金钱来衡量。换言之,“作为一种特殊的生产方式,艺术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愉悦的冲动,构成了一种否定性力量,促使其产生对资本的反抗和超越。”[22]60萨特对文学价值的独到理解以及对文学价值与经济价值间“不平衡”关系的深入认识,体现了作家不为经济利益所诱惑的风骨,展示了一个文学家有使命、有担当的胸襟。
萨特文论对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接受与延展深化了马克思主义文论,凸显了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普适性和典范性。萨特把文学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二者的主体性统一起来,把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接受及其对作者主观意图的超越联系起来考察,使文艺美学进入了接受美学的高度,同时也助推了西方文学理论从反映论到生产论的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