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20世纪最后30年西方思想界风云激荡,后现代主义、复杂性思想勃然兴起。启蒙运动以来盛行的基本观念、原则与思想方式遭到批判与检讨,这对历史学形成冲击,重塑了若干史学观念与原则。这场思想风暴,主旨是“反对18世纪和19世纪的中心价值,即反对自由主义的理性主义、世界大同、科学、进步和合理化组织这类信念”,(1)[英]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见罗杰·豪舍尔所撰《序言》,第38页。目的是对抗国家权力的高度组织化、紧密化,个人发展空间被挤压的现实。它认为,“生活的逐步理性化和技术化使得人道本身成了问题”,(2)[美]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282页。而权力的高压状态又与知识的创设相关。为此提出,要改变现状,就要对以往的知识体系进行清算,“建造起防范权力的新的堤坝”,以便“重建在19世纪的进程中中断了的政治与道德的关联”。(3)[美]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第283页。
自然科学的新进展,强化了批判者们清算以往人文科学知识的信念。他们提出,启蒙运动以来的价值观建立在近代自然科学的基石上,如今,现代自然科学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原有的人文知识形态也应该随之改变。如物理学知识的进步使人们认识到,近代“经典科学的解释原则排除了随机性(把它归结为由于我们的无知而产生的表面现象),以便设想一个严格的和彻底的决定论的宇宙”是不对的。(4)[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陈一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页。所以应当抛弃“关于一个有序的、完美的、永恒的宇宙的概念,而承认一个产生于辐射之中并变得弥散的宇宙,在其中有序、无序和组织以互补的、竞争的和对抗的方式发挥着作用”。(5)[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陈一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5页。“在牛顿那种意义上作为一个客观实体的时间或是康德那种意义上作为一种普遍的思想范畴的时间,已经是不复存在了。”(6)[美]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何兆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页。占统治地位的“经典”的解释原则所主张的,“现象的复杂的表象可以从某些简单的元素出发加以解释;存在和事物的惊人的多样性可以从某些简单的元素出发加以解释”的思想方法该是放弃的时候了。(7)[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13页。
这场思想风暴既有破坏性,也有建设性。迷惘中的执着,怀疑中的坚守,使人们一方面感叹“我们的时代不再像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乃至1960年代和1970年代那样具有清晰可辨的理智、文化或政治方案”。(8)[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周建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从而“失去了对大胆和总的新方案——它们呈现给我们关于过去全新的不同图景——的兴趣和尊敬”。(9)[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2页。另一方面,在“打破了各种确定性、埋葬了各种理想的完美境界的彻底批判之后,人们看到了人道主义、道德和意图等价值观念的回归”。(10)[法]弗朗索瓦·贝达里达:《历史实践与责任》,辛未译,《第欧根尼》中文精选版编辑委员会:《对历史的理解》,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91页。在思想风暴中,历史学家对二战之后形成的社会科学化史学和史学的宏大叙事进行了反省,对以往的研究范式提出了挑战:一是认为,历史研究以启蒙和哲学的宏大叙事为中心,以一种一以贯之的解释模式提供知识的生产是不对的,这样做,把历史研究的方法固定化了,排除和遮蔽了另外的历史事实,不能真正再现历史;二是如克利福德·吉尔兹在《文化阐释》中所指出的,19世纪留下来的那种观念认为,“象征”与“真实”是对立的,这种观念也是不对的,其实它们之间存在着互渗和转化,只是人们忽略了;三是认为,人们对辩证法的运用产生了偏差,有些范畴在长期的使用中已呈固定化状态,而这并不符合辩证法本身的原则。
1979年劳伦斯·斯通发表《叙事史学的复兴:对一种新的旧史学的反思》,宣告社会科学化史学的解释模式,正在被人类生存的变化多端的兴趣所取代。这种兴趣把群体的文化和个人的意志看成和物质生产、人口增长是同样重要的历史因素。由于强调了文化和个人经验的意义,历史学正在回到叙事的旧轨道上。对20世纪后30年史学发生的重要变化,斯通除了将其总结为叙事史的复兴外,并称之为一种新的旧史学。认为它旧在与兰克的历史主义史学一样,是叙事的,新在受到三个方面的影响:即后现代主义、语言学和文化人类学、新历史主义。斯通的提示给人很大启发,于是有人把这一时期的史学特征称之为“文化转向”,把所形成的史学形态称为新文化史学。但是,也有人不同意斯通的概括,认为这有以偏概全之嫌。如霍布斯鲍姆指出, 20世纪后期史学确实是发生了变化,从整体看,虽然史学家们试着借用古典文学和现代传媒的方法描述历史,但仅体现为对史学方法的描述技术作出新的尝试,并没有放弃以往史学的研究方法。而研究人的心态、思想、观念、风俗和事件的新尝试,只能看作是对社会—经济结构和趋势的分析所作的补充而不是替代。大量出现的微观史与宏观研究并不冲突,只是一个方法的选择问题。霍布斯鲍姆总结道,新史学是丰富多彩的,它发生的变化并不足以构成斯通所说的叙事史的复兴,因为斯通仅关注了“历史学科整体中一个极小的部分”,如“我们在斯通引用或参考的著作中就很难找到单纯的叙事史学”。(11)[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史学家:历史神话的终结者》,马俊亚、郭英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6页。法国史学家皮埃尔·诺拉也有不同看法,针对把运用人类学进行历史研究而形成的新文化史作为新史学看待的观点,他指出:“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心性史’不过是那种‘科学的’数量统计方法(史学)的延伸。”(12)孙江:《皮埃尔·诺拉及其〈记忆之场〉》,[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黄艳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序言第Ⅲ页。诺拉认为,这种史学样式属于社会科学化史学之一种,与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而形成的史学属于同一类。历史主义史学、布罗代尔的史学、历史人类学都是用实际发生的过去来解释现在。诺拉对什么是新史学重新进行了概括。他强调,新史学关注的是事件在时间中的建构,其意义的消弭与再现,人们对它们的不断使用、利用及传承的方式。新史学的合法性在于它同过去的一种新关联,即“历史是我们想象中的替代品”。(13)[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第32页。历史不是再现,而是回忆。传统史学把握实在,新史学以符号为对象。我们认为,霍布斯鲍姆的看法比较完整,他的评价有整体性。而斯通和诺拉强调的是新史学的突出特征,也有可取之处。因为“尽管有许多旧式的历史研究和历史写作的形式还在继续着,然而已经发生了一场基本的重新定向”。(14)[美]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页。
学术争鸣有利于创新。根据霍布斯鲍姆的观点,吸收斯通和诺拉的说法,并着眼于史学方法论角度,在此,我们提出另一种说法。我们认为,虽然这一时期的史学受到各种新思潮的影响,但就其方法论而言,它之所以新,是因为它对辩证法的认知与运用有了新的理解。思维方式提升了,史学观念和方法得到更新,史学研究实践出现了新的面貌。但新史学对以往的史学并非拒斥的,而是有继承性,也不乏包容性。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都被继续使用着,但重视文化对历史的塑造作用,重视历史书写的主体意义,确实让史学耳目一新。从对辩证法的新理解并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视域,我们把这一时期的新史学定义为新历史主义史学。从史学方法论上看,由于新历史主义史学的方法论突出地显示在对辩证法的新理解和运用上,与运用辩证法为方法论的历史主义史学形成否定之否定关系。新历史主义史学是对历史主义史学的回归,但这不是简单的重复性回归,而是新的更高层次上的回归。我们认为,仅仅把这一时期的史学概括为新文化史、新社会史是不够的,因为这种概括仅注意到了新史学突出的特征,而忽略了整体性并有所遗漏。如对于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的史学既不能归入新文化史,也不能归入新社会史,因为它的政治性是那样突出地被置于首位。
以下我们根据莫兰关于史学研究范式的界定,从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着手,解读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并作出相应评价。
和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个别就是一般”不同,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主导概念是在复杂性中理解个别。个别是叙事史学的对象,史学如果是叙事的,必然以个别为重心。如何叙述个别,新历史主义史学有其自身的做法。这种做法可谓多种多样,涉及方方面面。在一篇论文的篇幅里,我们只能选取若干角度进行归纳。以下以福柯力主的“方法论的个别性”,复杂性思想注重的“对象的个别性”,基于语言学、文化人类学形成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强调的“结论的个别性”三个方面,对这一主导概念进行论证。
福柯主张的“方法论的个别性”,体现出福柯对辩证法运用的新理解的特点。他提出,以往史学方法的弊端表现在用一个中心理论去整合事实,若不被这一中心理论涵盖的事实,就作为没有理由存在的个别被遮蔽了。要把这些被遮蔽的个别事实释放出来,就必须对史学方法去中心化。福柯有深厚的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现象学、尼采思想素养,对存在主义、结构主义也有研究,但他的体会是,现代哲学的思考应从黑格尔开始。福柯从其老师让·希波莱特对黑格尔的解读中受到启发,认可哲学是经验的极端不规则中的最可重复的东西。福柯意识到,在变化多端的历史经验中寻找规则性、规律性,不是要把不可重复的、不规则的经验整合得如同哲学一样,成为哲学的复制品,而是让经验本身呈现出辩证意义。福柯论说道,不需要为所有分散的目标提供坚实的同质的理论背景,也不需要居高临下地用某种光芒万丈的理论来统一它们。一个理论性的总体,需要竭力避免。福柯指出,用辩证法理解历史,有多少认知活动,就有多少哲学的方法论。出于对辩证法的新理解,福柯将他的历史研究方法称为“考古学”“谱系学”。“考古学”意指局部言谈分析的方法学,它使历史研究实质上像“考古发现所展现的过去是不连贯的、断断续续的,不存在因果联系的,是偶然的,没有普遍性”。“谱系学”指建立在对局部言谈描述基础之上的策略,它真实的任务是关注局部的、非连续性的冷僻知识和局部记忆知识,福柯用它们对抗整体统一的理论。福柯言道,他的谱系学研究有三个领域:第一,有关人与真理关系的历史本体论;第二,有关人与权力领域关系的历史本体论;第三,有关人与道德的历史本体论。相应地,它们分别形成了《临床医学的诞生》和《词与物》《规训与惩罚》《性史》等代表作。(15)刘北成编著:《福柯思想肖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71页。
复杂性思想注重的“对象的个别性”,是其对辩证法运用的新理解的实质。复杂性思想是稍晚于后现代主义的思潮,它产生的主要因缘是对辩证法运用中的失误进行纠偏。复杂性思想认为,辩证法运用中的简单化失误表现为,把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分离开来,或者是把多样性的东西同一化(还原)这两个方面。前者以整体主义的面貌出现,把事物作为整体进行分析时,个别只作为手段,不作为目的存在。“把整体概念变成一个使系统的其他概念都归结为它的概念,从而使这个概念变成了一个汇总的概念。”(16)[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207页。以此类似的是结构主义。后者是还原论,把对一个整体的认识,引导到对其部分的认识上,以部分认识代替整体的认识。还原论把多样性的个别同一化,“遮蔽了随机性、新事物、创造性”。(17)[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第30页。复杂性思想提出,上述两种失误的共同点抹杀了个别的价值,纠偏的办法就是用复杂性思想重新理解辩证法的运用。提出,“对立的原则和概念是以不可分离的方式互补地联系着”(18)[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第2页。这一两重性逻辑原则,可以用来纠正整体主义和结构主义否认个别的失误。而“事物的后果和产物又形成了它本身的起因或它产生的必要条件”的回归环路原则,则可以用来纠正还原论将个别同一化的失误。
复杂性思想在史学研究中是有呼应的,如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史学界出现了“重新发现美国历史的复杂性”,“重新觉察历史动力的多样性”的思潮。意大利历史学家乔瓦尼·莱维在评价30年来微观小历史的价值与意义时强调:“微观史的产生是回归复杂性分析的需要,因此也是放弃概略性和一般性解读的需求,从而更准确地认清行为模式、抉择与合作的起因。”(19)[意]乔瓦尼·莱维:《三十年后反思微观史》,尚洁译,《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4期。还有学者指出,受复杂性思想影响,20世纪后30年兴起的新文化史研究,彻底摒弃了传统的文明与野蛮的简单二分法,认为文化的多样性是历史研究必须面对的,每一种文化在价值上它们都是相等的。林·亨特在研究法国大革命史时,注重运用复杂性思想,关注到了当时社会的复杂状态:“想象……社会是一面,政治是另一面,两者相互纠缠盘绕,无法分清它们在何处开始,何处终止。”(20)[美]林·亨特:《法国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阶级》,汪珍珠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页。
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强调的“结论的个别性”观点,亦体现出它对辩证法理解的特征。针对历史主义史学“如实直书”的方法论,语言论、文本论、构成论、话语论等这些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为了恢复一种社会现象研究方法的价值而提出”,它们“外在于或超越了‘科学’与‘意识形态’的简单对立。”(21)[美]理查德·比尔纳其等:《超越文化转向》,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71页。在历史主义史学那里,历史像一个大教堂,每个历史学家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之添砖加瓦。而在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里,历史像一个集市,在这里每个人走自己的路,操心自己的事,历史领域的“私化”已然展开。“‘私化’的意思是以往作为纯然集体性的(民族的、政治与社会的)过去现在可以被私人性地记忆。”(22)[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165页。这种私人的记忆,掺杂了个人的情感与意图,使历史研究结论成为多元化的。以往历史学对个别性重视不够,体现为寻求对过去世界唯一如实的描述,而不愿承认他们的描述总是部分,总会排斥其他许多个别。没有自觉地意识到“不管你研究什么,都不可能只有一种单一正确的观点,而是……有许多正确的看法”,每一种看法都可以有独特的再现形式。后现代主义从历史叙述层面检讨辩证法运用中忽视个别性的失误问题,认为这是历史学家个体对如何运用辩证法认识不足的表现。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把历史研究,变成了客观与主观结合的过程,倡导把研究者的主观意图和行为也应作为研究内容,使历史研究成为反思性研究。这就改变了社会科学化史学所主张的观点:历史学家进行的历史研究,都是对客观历史对象的研究,而研究结果都是对客观历史真相的揭示;由于客观历史具有惟一性,因而他的研究结论也是惟一的。在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影响下,新史学研究也从调查人类社会的客观状态转而探寻文化体系是如何改变人类生存状态的,也就是,语言如何通过知识的生产去形塑和改变社会。
接受了在后现代主义的新史学,研究方法发生了转变,“过去被掩盖在各种标准、典范、结构与事实(真相)之下的异例、偶发、个人、情感等事物,以及事物或事物间的断裂、荒谬、多元辩论等现象,成为研究者注意的焦点”。(23)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4页。除了主张历史结论的正确性存在于多种多样的个别中,后现代主义还首倡,判断历史结论正确性的标准存在于读者个人的喜好中。这样后现代主义促使历史学成为一种实验史学,“即它不再是那种宣告历史真实的史学,它将在历史性情境下提供个体史学家认可的文本,并交由读者阅读、判断,通过该文本产生的效用来确认其是否真实”。(24)陈新:《实验史学:后现代主义在史学领域的诉求》,《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观念,使历史研究的结论和接受对个别性广泛开放,成为具有多种可能性。
方法论的个别化,去除了史学方法论上的固定性统制,对象的个别化,让历史因素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得到重视,历史结论的个别化,拓宽了历史真理的范围。它们共同构成了主导概念的属性,使新历史主义史学成为叙述复杂化事实的历史学。和历史主义史学相比,无论是史学样式,还是史学题材,或史学观点与史学评论,都极大地丰富和多样了。这里顺便说说,斯通归纳新史学的方法论特点时,未能关注到复杂性思想,而在新史学中,将复杂性思想运用于历史研究是普遍的,它与福柯的思想、后现代主义都有关联性和相向性。如詹金斯谈道:“后现代主义是关于被遗忘的、被隐藏的、无形的、被认为不重要的、变迁的、被根绝的历史学。它拒绝把历史视为直线的、且可用某种可认知的模式直接带向今日。”(25)[英]基思·詹金斯:《论“历史是什么?”——从卡尔和艾尔顿到罗蒂和怀特》,江政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1页。这一后现代主义的表述就很有复杂性思想的味道,与福柯的思想也很近似。福柯、复杂性思想、后现代主义分别从不同侧面,呈现出这一时期叛逆与创新并行的史学方法论。
在史学实践中,上述主导概念的内涵逐渐演化为一系列认知思维方式,由此构成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关键概念:反思、非连续性,复杂性、不确定性、边缘、认同。
反思。指主体介入认知过程后,本身成为认知对象的组成部分,认知的主体与客体相互融洽在一起,认知成为反思性的过程,这意味着,史学“不仅是遥远时空外的古人与他者如何建构‘历史’及其所处情境,也希望对当代历史学者即‘我们’如何建构与认识过去,以及对相关社会情境及个人处境有深入的理解”。(26)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13页。就此,“20世纪80年代新文化史形成之时表现为对已经确立的社会、经济和人口统计学历史的一种突发的批判”。(27)[美]理查德·比尔纳其等:《超越文化转向》,第27页。王明珂论道,主观意识融入历史事实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历史上的人们从认同的需要及利益关系出发,建构其历史,并将其作为客观的历史看待;二是当代历史学家从自身的情感、认知判断出发,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写入历史,并作为客观历史看待。对历史进行反思,需要看到这两种情况,在给历史作结论时,要写出人的主观意图的作用和意义。“这样的历史知识并不坚持‘历史事实’,而是强调对自身及他人所相信的‘历史’之体认与体会。”(28)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301页。“以羌族的‘弟兄祖先历史’为例,我不坚持它们是真实或虚构的过去。我只是指出,当作为社会记忆的‘过去’被人们叙述时,此种历史叙事有其一定的模式……借此我们得到的知识是……理解体认自己所相信的历史,一种英雄祖先历史。”(29)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295页。
非连续性。19世纪的历史主义史学曾将连续性作为历史研究的重要概念,注重寻找历史的开端和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新历史主义史学则相反,认为非连续性是推进历史研究的概念。英国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提出,世界全是各种点和跳跃。在每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点,我们面临各种偶然的、未预见的、新的、生气勃勃和革命性的事件,通常关于历史发展因果联系的理论“已不足以解释历史发展的下一个阶段,以及各种事件的下一次转折”。(30)张广智编:《历史学家的人文情怀——近现代西方史家散文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1页。对此,福柯谈道,新的历史学,应涉及事件最独特的特征,最敏锐的表现,将界限、决裂、分割、变化、转换这些概念引入研究中,“从原来描绘成时代或者世纪的广阔单位转向断裂现象”,“探测中断的偶然性”。(31)[法]米歇尔·福柯:《福柯集》,杜小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0-131页。诺拉主持《记忆之场》编写时把研究历史的断裂作为思路之一,声称我们“不会掩盖对断裂的渴望,这项伟大事业的灵魂(指记忆之场研究)正源自这一渴望,而且我们希望断裂成为这项事业最终的归宿”。(32)[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第90页。他还指出,微观史学的产生,与世界历史的断裂有关。20世纪工业化发展迅速,造成了历史的断裂,如农民阶级的消失,于是怀念乡村的感情油然而生。为了慰藉乡愁,以小村庄以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题材的微观史应运而生。
复杂性。所谓复杂性,简单说指交织在一起东西,即事物普遍存在的相渗、依存、互补状态。复杂性概念引入史学研究后,引起了研究视野的变化。如因果关系研究中在研究实践上趋向复杂化了。法国史学家米歇尔·沃维尔的主张有代表性。他指出:“历史学家的职能在于明确提出各种因果互动的层次问题,这是我们的主要任务。”(33)转引自[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7页。他在研究死亡问题时,虽然分别以遭遇的死亡、体验的死亡、关于死亡的论说为题,但十分注重每一问题与人口、社会经济、社会阶层、家庭演变、思想观念、教会、政权如何看待死亡的态度和政策的关系,也关注三个层面之间的相互联系,把复杂性引入因果关系的研究中。伯林研究观念史时,特别注意“倾听那些被歪曲了的异见者发出的呼声,或是对其进行批判,不管它们是深思熟虑之见还是粗陋不堪”。(34)[英]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罗杰·豪舍尔所写《序言》,第3页。发掘出了那些“往往不明言的、根深蒂固的和构成性的观念、概念和范畴的动机和隐蔽源头的来源和性质”。(35)[英]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罗杰·豪舍尔所写《序言》,第6页。社会史研究主题的一些内涵变得更加丰满,如人们“认识到‘阶级’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政治概念,或者简单地由经济地位来衡量和决定,文化在阶级意识的形成过程中也起了很大作用;‘家庭’不再是抽象的类型划分和以数字形式来表示的规模和结构,家庭关系和内部感情、私生活中态度和观念揭示了生动的家庭生活状态”。(36)俞金尧:《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新文化史述评》,《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在全球化研究中意识到,“一方面是贸易、金融、信息、人口迁徙和疾病等等的全球化趋势;另一方面是种族、民族、语言、土地、阶级、年龄和信仰等等根源造成的地方特性,这两方面的冲突是不容易解决的”。(37)杜维明:《多种现代性:东亚现代性涵义初步探讨》,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主编:《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318页。研究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时,不仅看到它们的对立,也悉心观察它们的互渗和转化。研究理性与历史进步的关系时,发现信仰的作用不可缺失。“从历史的角度看,可以证明《福音书》中的历史记述是虚假的,可是信仰并不因此失掉什么!”(38)[英]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价值和文化》,黄正东、唐少杰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78年,第47页。
不确定性。“复杂思维力图考虑到我们认识的不完备性问题”,它把认知的局限、差异、不确定性作为认知的结果,与认知的完美、共识、确定性一样视为在价值上是相等的。主张每一种确定的认知相对于其他概念而言,都具有不可判定性和不可表达性。确定性是具体的,而不确定性是广泛的。已知与无知、确定性和不确定性都是独立的存在,认识进展的同时,还存在着不确定性的进展。“科学不只是正确的真理的积累。”(39)[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11页。新历史主义史学认为,现代世界发展本身引起的问题多于它解决的问题,如全球化在形成人类行为的一致性时,本身又自相矛盾地引起国家、民族的普遍分立,导致了深刻的文明危机。近代以来,人们曾相信人类历史是一个进步的过程, 20世纪末发现了未来的失落,亦即它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见性。 “世界在我们看来更加晦暗不明,并且它未来的历程也更加不确定和充满了风险。”(40)[美]格奥尔格·G.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第283页。为此,应意识到“确定性与完备性在史学中是永远没法实现的。不确定性和准确性的缺失是历史著述不可或缺的前提”。(41)[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16页。内迪克特·安德森,陶菲克·阿卜杜拉等人对印度尼西亚文化和政治的研究,就注重了不确定性概念的运用,他们在解释一个国家的政治如何反映着它的文化时,努力去揭示它们之间多种多样的、间接的、含糊的,充满着各种的不确定性和矛盾。着力于解释那些曲折的、间歇性的、不规则的,有时趋向于传统、有时又背离于传统的现象。
边缘。主要指的是非中心,同时也指局部、细节、微小等内容。“譬如,重大历史变迁的边缘时间,相对于核心、主体的边缘空间,一时代社会中的边缘人物,一个依循但又不合某文类典范的边缘文本,等等。”(42)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289页。“边缘”情景中呈现的多元、矛盾、异化现象,已成为历史学家观察社会本质及其历史变化的重要场所。福柯研究规训社会时,曾以精神病人、监狱、性欲这些社会边缘为主题,并展开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合理性”的“技术性格”的揭示与批判。法国史学家寇布在他那本《大革命冲击波》里,研究的主角是无政府主义者、土匪、罪犯、隐士、疯子和其他各种各样的边缘人物。(43)[美]罗伯特·达恩特:《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萧知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0页。时下流行的全球史研究,“边缘”一度成为热点。学者们“大力探究以往被西方史学史研究者所忽略掉的那些多线的、非精英的、非主流的、非现代性的、非西方的历史意识和史学发展状态。并以此来质疑有关现代历史学发展史的元叙述的合法性”。(44)邓京力:《从西方史学史到全球史学史》,《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3期。福柯关于“边缘”的方法论,被中国妇女史研究所借鉴,多种新颖的妇女史解释模式由此诞生。如用福柯的“身体—文化”解释方法,对妇女身体与权力运作机制进行研究;用“话语权”解释方法对妇女形象或生活进行建构;用语言叙述解释方法,探讨文本背后的妇女史等。(45)顾丽华:《富于启发意义的中国妇女史研究范本》,《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1期。
认同。“认同是主体的一种自我关系,主体必须将自己的作用需求和他人赋予的性质调和到这种关系中来,以促成社会行动。”(46)[德]约恩·吕森:《历史思考的新途径》,綦甲福、来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4页。认同的价值是形成行为规范,把个体行为整合为集体行为。认同的概念早已在史学中运用,但作为方法论概念,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密切相关。后现代主义主张,人类主观认同的认知、经验与记忆等问题,广泛影响着认同的建构。“在后现代主义学风影响下,学者们渐能了解人类各种社会认同之建构性,并怀疑相关学术典范,自然也会关注受人类主观认同影响的认知、经验与记忆等问题。”(47)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94页。在此基础上,新历史主义史学对认同概念进行了深入研究,指出认同的内涵是多重的单一,无论一个民族或社会内部有多少差别,是共同的命运给了它们特有的特征、统一性、生存意志。家庭认同、地方认同、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宗教认同、人类认同,构成认同的不同层级。任何一种权力在主导历史书写时,都把构建认同作为不可或缺的价值使用,“不利用历史将自己合法化的统治形式是不存在的”。(48)[德]约恩·吕森:《历史思考的新途径》,第17页。如史密斯谈道,族群起源的神话传说,家园的历史记忆,杰出人物的纪念,历史上的黄金时代等,是构建民族认同的方式。诺拉认为在现代欧洲,个人身份认同成为主要趋势,认同从欧洲、西方世界、民族国家这些整体的、中心的范畴,向地区、家庭、故乡等局部的范畴转移。
如果说关键概念是从认知上对主导概念的深化与细化,那么,关键原则则是将关键概念所获得的认知具体化为史学实践过程的研究准则。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关键原则如下:
在反向思维中确立逻辑。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在运用过程中形成的思维模式,是从整体、连续、理性、一般等立意,长此以往形成某种偏差,即过分积极地追求可理解性导致产生理性过度化的失误。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反其道而行之:在对非理性的肯定中评价理性,在对个别的占有中看待一般,在对分散的梳理中描述中心,在对枝节的描述中绘制整体,在对断裂的探究中追溯连续,在对底层的挖掘中展露顶层。福柯在研究近代西方疯癫与文明的关系时,曾对所采用的逻辑解释道,与那种从资产阶级的总体状态推论出一切的分析方法不同,我们需要从最低的层面开始,历史地调查权力的机制如何发挥作用。“如精神病院、监狱、医院、变态行为等都可以揭示出理性、正义、科学、自我的概念,可以从被社会忽视的阴暗之面由此及彼,由特殊而认识普遍的规律。”(49)周兵:《新文化史:历史学的“文化转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3页。英国史学家佩里格林·霍登、尼古拉斯·珀塞尔研究地中海史时,一反布罗代尔的模式,以微观区域为对象,关注底层偶然的、地方性的、小范围的生产,如陶器、棉织品、餐具、水果、地毯等,并从这些产品的交换中,揭示整个地中海区域的联系纽带与不断变动的网络模式。诺拉在设计“记忆之场”的研究思路时也提出要从细微处切入的方法,他说这一方法是:“沿着毛细血管深入与之相关的每个主题无穷无尽的蜿蜒曲折处的唯一且独特的方法。正是在这些蜿蜒曲折处,概念所特有的起承转合方式表现出了最纠葛缠绕的样式,以及无比细微的真相。”(50)[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第89页。
在研究客体中移入感情。而这也就是移情方法的使用。移情就是把自我完全渗入移情的对象之中。“他人不仅是客观地被认识的,而是作为另一个我们可以加以同化和我们可以被同化于他的主体来认识的。”(51)[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第75页。安克斯密特认为,历史学家体验过去时的感受是非常独特的,他会感到进入到一个新世界,与他先前的自我发生分离,成为一个新的自我。他看着自己,就像在看别人。而这时历史学家已经沉浸到其历史经验中,将自身与历史经验融而为一。“我们是我们的感受和心情,此外别无他物。”王明珂将这一方法用“历史心性”一词进行概括。由于重视移情的作用,新历史主义史学进而提倡把情感作为历史研究的重要内容。指出历史的发展仅仅从经济的、技术的角度来考虑是单一的,它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理智的、情感的、伦理的等等。新历史主义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用讲故事的方式把人物的经历、观念、情感、态度、思想和命运等告诉读者,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历史人物的形象,生动地刻画历史的细节。读者在这些书里“能找到的不是很多事实而是些个人,不是很多过程而是体验,不是很多发生的事件而是情感、印象和氛围”。(52)[瑞典]皮特·恩格伦:《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陈信宏译,万之校,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10页。
在多样性中探询普遍性。新历史主义史学认为,历史研究探索普遍性是对的,但这种探索应当是多元的,而不是单一的。如历史研究应将跨文化方法作为研究方法。跨文化方法强调多维联系的观点,强调多层意义的分析,强调多元价值的作用,(53)[德]约恩·吕森:《历史思考中的情感力量》,《山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9期。有助于探讨历史多元的普遍性特征。基于跨文化方法,如果历史学家研究非本民族、非本国的历史,即异域的历史时,不是用本民族和本国的文化价值观去研究,而是用研究对象(异域)的文化价值观去研究,将会有新的发现。如有学者提出:“启蒙运动的价值观,例如工具主义理性,自由、权利意识,重视法制,保护隐私,发挥个人作用等等,都是可普遍适用的现代价值观。但儒学事例表明,一些‘亚洲价值观’,例如同情心、分配上的公正、义务感、礼仪、公心、群体取向等等,也是可普遍适用的现代价值观。”(54)杜维明:《多种现代性:东亚现代性涵义初步探讨》,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主编:《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321页。在全球化与文化的关系研究中,新历史主义史学提出,现代化理论和全球化理论是有区别的。现代化理论通常不考虑彼此的冲突,假定社会文化的各个方面都能顺利地采纳当代西方标准。全球化理论则需要考虑实际带来的抵抗和差异,文化被作为重要因素考虑在内。
在不确定性中定义真理。复杂性思想指出,近代西方科学建立在研究对象独立于主体而存在,并且能够被客观地观察和解释的前提下。因之“科学的特点迄今一直是消除不精确性、模糊性、矛盾”。(55)[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思想导论》,陈一壮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2页。历史研究也是这样,如历史主义史学从确定的事实中定义真理。但20世纪科学的发展使人们认识到,新事物的突然出现是不能预言的,否则它将不是新事物。一个创造的突然发生也是不能预言的,否则将没有创造。不确定性普遍存在。自觉意识、意志、勇气、运气的不确定的可能性,代替必然性、决定论成为紧急的和首要的。历史的面目往往是“期待之事没有实现,神灵打开通往意外之事的大门”。所以进行历史研究时,人们应该“学会在散布着确定性的岛屿的不确定性的海洋中航行”,(56)[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第8页。尝试从不确定性中探询真理。复杂性思想关于不确定性的观点,与后现代主义的多元化思想有吻合之处。后现代主义认为:“如果没有语句,就没有真理。”(57)[英]基思·詹金斯:《论“历史是什么?”——从卡尔和艾尔顿到罗蒂和怀特》,江政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3页。真理不能独立于人类心灵而存在,因为语句不能独立于人类心灵而存在。由于歧义是语言不可能避免的,由语句形成的真理,就可能是不确定的。“历史洞见不是此前各种观点不断‘收敛’,不是对真理的不断趋近,相反,它是各种可能观点的‘爆炸’。”(58)[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16页。历史学家应采取新的叙述形式,用多重的声音和视角来代替全知的叙述者和统一的观念,突出差异和矛盾,抛弃唯一的结论而采用开放的结尾,并且开诚布公地说明研究和解释的过程。
在历史意义中容纳个体性。新历史主义史学宣称,将普通个人写入历史,以及历史书写是为了普通个人的,是赋予历史意义时必须注意的。这一原则为后现代主义所倡导。吸收了后现代主义的新历史主义史学提出,在历史研究中,“将‘个人’放在人类社会基本面貌中,将‘个人’在其间的行动抉择列入考虑,可以让我们由此了解人类复杂的社会面相”。(59)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66页。林·亨特研究人权史时谈道:“我尽力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个人心灵内部发生的变化。”“人权的出现是因为许多个人有同样的体验”,他们相互之间的交流、阅读和观察,在事实上创建了一个新的社会场景。(60)[美]林·亨特:《人权的发明:一部历史》,沈占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8页。在《乳酪与蛆虫》中,卡洛·金茲伯格证明“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即便他本人并不重要因而又不具备代表性,但仍可作为一个缩影从中发现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里整个一个社会阶层的一些特征”。(61)转引自周兵:《新文化史:历史学的“文化转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1页。美国历史学家亨伦特亦为此论道,历史事件的全局可以采用蒙太奇的手法,由若干个人生活史构成。皮特·恩格伦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史时,将亨伦特的想法变成了现实。他在研究中“寻求的是把这个无论如何具有史诗性的事件放回到那种最细小的原子一般的成分,也就是说每个单独的个人及其经历上”,(62)[瑞典]皮特·恩格伦:《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第11页。写出了一部个人史诗。新历史主义史学认为,研究普通个人史的目的是满足个人审美的需要,让人们从中体会到,通过个人追求获得更好或更安全的立身之道的重要。“心态史、微观故事及日常生活史等中显示其特色的对私人领域的痴迷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伴随着我们。”(63)[意]乔瓦尼·莱维:《三十年后反思微观史》,尚洁译,《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4期。
在与文学的结合中书写历史。海登·怀特认为,自历史主义史学诞生以来,历史研究忽略了对叙事策略的关注,以至于忽视了历史书写具有的文学形式问题。他提出,历史是通过叙事书写出来的,而叙事的基本要求是编织情节,手段是比喻,目的是解析出意义。这些做法与文学创作没有什么不同。历史学与文学是相类似的人文科学。他强调,历史话语都有其比喻意义的层面,修辞比喻是历史学家个性风格的精髓。一个历史学家的修辞比喻素养,决定了他在历史书写中所能达到的高度。怀特的史学方法论产生了广泛影响,开一代风气,历史书写重视修辞成为重要而时新的追求。如诺拉强调,记忆从来都只有两种形态,历史的、文学的,如今它们的边界线已经模糊了。由他主编的皇皇巨著《记忆之场》,既是历史的也是文学的。与文学结合起来书写历史是时代趋势,怀特不过是进行了理论总结和表达。如福柯在历史研究实践中使用了这一方法。福柯讲述威权社会对肉体的惩罚时,利用报纸的报道,叙述了1757年的达米安案件,讲述了一个故事。达米安因谋刺国王,被判罚在巴黎教堂门前公开认罪,后被四马分身。讲规训社会对灵魂的惩罚时,从描绘士兵的肢体语言讲起:17世纪初依然可见的理想士兵的形象是,“他的肉体是他的力量和勇猛的纹章”,从远处就可以一眼辨认出来,他是自然的。但进入规训社会后,一种精心计算的强制力慢慢通过人体的各个部分控制着人体,不知不觉地变成习惯性动作,士兵“变成了可以创造出来的事物”。逐渐习惯于“昂首挺胸,收腹垂臂,笔直站立”,成为整齐划一而不是自然的个体了。
以下以佩里格林·霍登 、尼古拉斯·珀塞尔的《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瑞典史学家皮特·恩格特的《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两部著作,作为案例进行分析,以加强对上述史学研究范式概念与原则的证明。
《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一书,是从反思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开始的。作者指出,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虽然是开创性的,但存在方法论的不足,已到了必须超越的时候。如“由于布罗代尔的人文地理学……只承认单向的因果关系,他很少会去思考人对环境的影响”。(64)[英]佩里格林·霍登、[英]尼古拉斯·珀塞尔:《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吕厚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60页。如简单化地将畜牧业的产生归结为环境压力造成的结果,忽略了分析它背后的复杂因素——社会等级的存在、政府权力的实施、市场的发育状况、居住的模式、传统心理的影响等。这些不足,导致布罗代尔把地中海区域作为地中海史范围看待,没有把地中海史的形成作为一个动态过程来处理。历史上“地中海地区的统一性与体系性主要不是由布罗代尔所说的道路网络所决定,而是由其范围内广义上各微观区域之间的联系性所决定的”。(65)[英]佩里格林·霍登、[英]尼古拉斯·珀塞尔:《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第125页。另一个问题是,布罗代尔的二元决定论,影响了他对相互作用的考察。如布罗代尔用高级贸易和低级贸易的二分法,将远距离贸易作为研究重心,而忽视了短距离的沿岸贸易,而后者恰恰是形成地中海各个微观区域必要联系的渠道。同样的问题还发生在对消费城市与生产型城市的划分上,他把注意力放在16世纪引起世界贸易变革的大事件中,而忽略了独特性、个性。“这种史学研究方法被恰如其分地……称为极简主义。”(66)[英]佩里格林·霍登、[英]尼古拉斯·珀塞尔:《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第206页。霍登和珀塞尔强调,必须认识到“挑选若干因素作为及其复杂、紧密互动的自然、生物与文化进程的单一解释的片面决定论式研究方法是行不通的”。
全书分为上下两册,上册描述的是静态部分即环境如何构成地中海整体,提出地形极端碎片化和微观区域的连通性是构成地中海整体的两大核心要素,它们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形成地中海的整体性。下册叙述的是人类活动对地中海世界形成整体的影响,用灾害史、植被史的叙述分析人与环境的互动,用商品与人口的流动性分析再分配体系的作用,用宗教的作用分析观念与社会的互动。作者一反以往以雅典、罗马、君士坦丁堡、威尼斯等中心城市为典型进行研究的做法,选择了处于边缘的黎巴嫩的贝卡、意大利的伊特鲁里亚南部、利比亚的昔兰尼加、爱琴海的米洛斯岛作为微观区域的代表进行研究。上册的学术创新性十分突出,这里的案例以上册的内容为主进行介绍。
与布罗代尔的长时段、总体史自古以来就摆在那儿,等待人们去观察不同,作者以微观区域为出发点,以运作方式为研究对象,探讨地中海史的整体性。他们提出,地中海世界是一幅马赛克,在这里,最大的同质生态统一体的平均宽度只有十公里,碎片化现象在各种地形中十分常见,所以微观区域是认识地中海整体性的基础。在此基础上,研究连通性这一地中海统一体的运作方式,分析它如何在历史上使地中海形成实际的整体甚为关键。作者从微观生态环境的内部机制与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中探究何谓地中海的整体特征。他们强调:“不同时空中的相似性往往都是通过反复呈现的多样性表现出来的。”(67)[英]佩里格林·霍登、[英]尼古拉斯·珀塞尔:《堕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第663页。
书中着重研究了地中海的食物生产与供给。指出,从食物生产的历史来看,以是否适合种植橄榄的条件划分地中海式气候以及相应的农业区,是简单化的,它忽略了沼泽、山地、森林、海洋、岛屿、湿地资源,为地中海区域提供的极富多样性的生产机遇。地中海世界的农业生产比任何通常被归入“农业”的事物都更为接近于园艺生产活动。实际上,降水量的大幅波动造成的气象变化,给农业带来严重风险,再加上地貌、土壤、水文的复杂性,使得地中海的农业区域完全是局部性的,或者说是边缘化的。这迫使生产者必须保持随时调整的灵活性,发展牧业、渔业、采集、狩猎业以备耕种农业不足之需,耕种之外的生产活动并非仅仅扮演次要角色。作者认为,完全可以说,园圃而非田地才是地中海区域生活的中心,它以混合种植模式和令人惊异的生产效率为特征,是地中海区域地形、环境碎片化以及气象多变的结果,也符合风险防范的要求。
不仅陆地上的耕作是园艺型的,地中海小岛上的生产,也很符合上述对于园艺在生产中的作用的描述。每一个小岛都是一个多样性作物的园圃种植地。除此而外,就连地中海的海产品生产,也是多样性的。“这片虽然波涛汹涌,看似铁板一块的海洋其实是跟沿岸陆地上不断变化的微观区域一样支离破碎。由于海洋生物物种的生命周期各不相同,渔业在各地每年的生产周期中占据的地位也存在着显著差异。”碎片化的地形与多样性的园圃生产,发展出商品交换和再分配体系。地中海的连通性,就在这种再分配体系中建立起来,并逐渐形成地中海的整体性。如果没有被再分配体系所导致的连通性所覆盖,那么,即使某一地方处于地中海区域内,也不属于地中海史研究的范围,地中海区域和地中海史是两个概念。地中海史是逐渐形成的,不是从来就有、一成不变的,它为连通性所塑造。从一般出发,直接构建出一个地中海区域整体,并以此进行研究,还是从地中海的个别区域与互联中,发现和叙述地中海区域整体的形成,并进行研究,这是《堕落之海》的作者与布罗代尔的根本区别。
瑞典史学家皮特·恩格伦写作的《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是一本别出心裁的历史著作,是新历史主义史学的创新性作品。(68)[瑞典]皮特·恩格伦:《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体史》。该书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题材,但书写的不是人们熟知的事件、战争场面、英雄业绩、战事进程、战争的原因与结局等,而主要是以敌对双方23个不同境遇中的普通个人为对象,叙述他们的遭遇、心境。他们是士兵、尉官、公务员、中学生、作家、贵妇人、护士、志愿者、司机等。书中叙述了战争在他们身上如何开始,他们的态度如何,以何种方式介入战事等事迹。一次目睹耳闻,如何使他们的宇宙观、人生观、生命观发生变化,而长期的跋涉艰辛、饥饿寒冷、困苦疾病、流血死亡,又如何轮番上演着生的渴望、死的绝望之交响曲。教堂被废毁,儿童、老太太被误伤,如何给人以悲怆的勇气和悲悯,从而提升着人的境界等等,这些小人物的细微琐事都一一道来。普通个人在过去的历史叙述中,只是作为统计数字出现,如某战事有3000士兵阵亡,90000居民逃亡等。一个个人是数字1,加上另一个是数字2,直至成千上万。新历史主义史学中则不同了,普通个人成为历史叙事的主体。
该书以时间为线索,分别叙述了1914至1918年约5年间主人公们的境况。时间是划分章节的手段,以年为章,以月为节,战争发生到结束,每个月都有叙述。叙述的内容主要依据个人日记、新闻报道、战事简报等构成,核心资料是个人日记。书中的主角们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并不相识,把他们的经历组合在一起叙述的是时间。即在同一时间,叙述不同的个人情况。如1916年10月5日的内容由4篇日记、1篇新闻报道构成,人物有2名英籍士兵,一名21岁,一名28岁;有德奥帝国的少尉、俄军英籍护士、法国公务员各一人。协约国占4人,同盟国占1人,他们分处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遭遇。他们的故事被组合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在当天他们有故事。该书注重描述氛围与细节的摄取、刻画,力图以形象让读者体验历史。每一小节内容的题目,都由一个细节的交代构成,如1916年9月23日内容的标题是“保罗·摩内利在考里奥尔山对着一名死者说话”,结尾也以一个类似标题的细节进行交代。书中描写了很多第一次,如第一次遭受大炮轰击,第一次看见自己中弹,第一次眼见平民死者,以及当时主人公们的心情和思绪。阅读该书,读者们可以悉知作为普通人的主人公们的个性是怎样的,形象如何,家世如何,有什么样的人生志趣,与家庭、故乡、祖国、民族有什么样的联系等,这让普通人的存在和生命有了历史意义。
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的主要特点,是对辩证法有新的理解和运用,这是值得注意和肯定的。福柯反对总体理论的统制,强调历史研究方法的个别性,这一做法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反省史学方法论中的实用主义、简单化失误有相似之处,可以看作是理论意识觉醒的一种表现。福柯曾论道:“不是说从前和现在通用的理论没有为局部的研究提供一贯的工具: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学就是例证。但是我相信,这些工具在使用的时候,其话语的理论统一性被悬置,或者说至少是被缩减、分割、瓦解、漫画化、戏剧化,你怎么说都行。在每一种情况下,总体性的思考都对研究构成了障碍。”(69)[法]米歇尔·福柯:《两个讲座》,谢立中编:《西方社会学经典读本》(下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13页。福柯谈到的问题,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中确实存在过,而这是和辩证法的理性相违背的。纠正的方法,就是回到辩证法的立场上,在这一点上,福柯做到了。伊格尔斯评论福柯的著作时,中肯而精辟地指出,虽然福柯称他的研究方法是考古式的、谱系的, 然而“福柯那么多著作(主要的是他有关精神病、诊疗、判刑和性关系的著作,但也包括他主要的理论作品《知识考古学》和《事物的秩序》)却反映了一种彻底的历史眼光”。(70)[美]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39-140页。这里所言的“彻底的历史眼光”,即指理论的彻底性、逻辑性,这是只有娴熟地掌握了辩证法的运用才可以达到的效果。(71)李杰,卢娟:《福柯史学方法论初探》,《历史教学》 2007年第12期。辩证法本身具有的革命性或批判性,在福柯的史学方法里是明显的。他曾声称,他写的关于监狱的历史,写的不是过去,而是关于现在的历史。“监狱属于一种关于肉体的政治技术学——我的这一结论与其是得自于历史,不如说是得自于现实。”(72)[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2页。监狱是权力干预人性的典型所在,“在这种人性中,我们应该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战斗厮杀声”。(73)[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354页。“福柯的批判锋芒从监狱进而扩及整个资本主义社会。认为,遍及社会的各种各样的规训机构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监狱网络’。”(74)刘北成编著:《福柯思想肖像》,第295页。
在此,应对福柯所说的“历史知识只服从知识的现实性,随着知识的变化而丰富,并不断同自身决裂。它们最终不过是碎片而已”的话作一点辨析。(75)[法]米歇尔·福柯:《两个讲座》,谢立中编,《西方社会学经典读本》(下册),第812页。福柯史学碎片化之论的实质在于,他希望历史研究能将注意力放在历史中出现的新生事物上,注重去发现与评估它们的作用与意义,这样有助于看到历史的变化,并有益于理解现实。新生事物的产生,往往是对常规的突破,而这也就意味着连续的中断,这成为福柯强调研究历史的中断性的原因。除此而外,新生事物开始出现时,必定是微小的,要发现它们,需要关注细节、局部。为此福柯强调历史研究要关注局部、枝节、边缘。福柯在辩证法上的关注点,确实和19世纪不一样了。19世纪,辩证法的核心是关注连续性、整体性。恩格斯在赞扬黑格尔的辩证法时曾说,黑格尔第一次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关注连续性、必然性、一般,成为黑格尔哲学以来百年历史研究的重心。到了福柯这里,他打破了这种思维定式,强调了运用辩证法的另一面。这不能不说是史学方法论上的重大创新。
莫兰对辩证法的理解也给人予启迪。例如,他从复杂性思想看待原有的必然性与偶然性概念,发现原有的含义已经不够解释复杂的事实了,取而代之可以用有序与无序进行补充和丰富。他提出,以往必然性概念构成的决定论,“只把有序性惟一地看作抽象的、客观的和最高的规律,这些规律支配着宇宙的一切事物,并从而构成了这个宇宙的真理”。(76)[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155页。“但是在有序的概念中不仅有决定论的规律的概念,而且……还可能多样性地存在着稳定性、守恒性、规则性、重复性等概念”,以及约束的概念。(77)[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155页。这意味着必然性概念含义的复杂化,一个复杂化了的概念才能够解释复杂的事物。而无序这个概念也比偶然性概念丰富得多。无序是与动荡、耗散、碰撞、无规律性和不稳定性相联系的概念,它是冲击、随机的相撞、个别事件、意外变故,它是组织的解体,它是整体的离析。而且对精神而言,它还是不可预见性和不肯定性。“我们不能确知偶然性是一种客观的无序还是简单地是我们无知的结果。”(78)[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158页。以往对无序现象采取了否定态度,这不对,在复杂性思想中,无序是创造的必要体现。无序在与有序的互动中产生自组织行为,新事物的产生便是自组织行为的结果,于是新的有序又出现了。对无序的重新认识,将使人们认识到进步不再是线性的、简单的、肯定的、不可逆转的概念,而应成为复杂的、或然的概念。
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与兰克为代表的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存在继承与超越的关系。历史主义史学认为:“历史学家研究一个真实的而非想象中的过去,而这个真实的过去虽则只有通过历史学家心灵的媒介才能够接触到,但它却要求遵循学术研究的逻辑、方法和思路。”(79)[美]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7页。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它在对真实性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这一点上,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一方面,新历史主义史学体现出对历史主义史学的继承。新历史主义史学是叙事的,叙事必然尊重事实的客观性。这诚如王明珂所言:“反思性历史知识并非是要完全推翻、取代我们原来相信的典范历史;在相当程度上,它仍建立在典范历史知识的时空架构上。”(80)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13页。但新历史主义史学认为,历史主义史学的局限是明显的,它没有意识到“一个局限于历史认识的科学专有的方法的理性不再能够掌握过去作为历史对于现在所具有的意义”。(81)[德]约恩·吕森:《历史思考的新途径》,綦甲福、来炯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3页。历史主义史学秉持理性惟一的批判方法,排斥想象、灵感、创造在认识论上的作用,过于单一。(82)如雅各布·布克哈特曾言:“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放弃自己的个体性……如同我们观看自然界的景象……那么我们就有可能非常充分地体验人类精神历史上最伟大的篇章。”张广智编:《历史学家的人文情怀——近现代西方史家散文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5页。新历史主义史学主张史学方法论的复杂化,提出“智能的发展与情感亦即好奇心、热情的发展不可分。它们构成哲学的或科学的研究的动力。因此情感性既可能窒息认识又可能滋养认识”。(83)[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理论与教育问题》,第12页。
新历史主义史学的出现,使历史学从较为单一的,变成了复杂的。从修昔底德到年鉴学派,历史学的定义一直未变。1694年《法兰西科学院词典》对历史学的定义是:“表述值得记忆的行动和事物。”该词典1935年第8版同样写道:“表述值得记忆的行动、事件和事物。”但到了新历史主义史学,历史学不仅研究行动和事物,也将象征、词语、隐喻纳入其中。如对什么是历史事实的理解,新历史主义史学认为:“一个文本的内容蕴含多种‘事实’:它们或是文本表面所陈述的事实,或是在文本中只显露一角而其整体有待我们发掘之事实,或是隐藏在文本叙事之选择与建构中的作者个人认同及其时代情境,也是一种‘事实’。”(84)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第163页。这第三种事实的含义,为新历史主义史学所强调,它需要通过解释才能显现,仅考证史料真伪做不到。林·亨特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文化和阶级的研究,没有去研究事件发生的原因、经过、结果、期间人物的活动等历史事实,而是把关注点放在了大革命中各种象征物的出现及其意义的分析上。如作者分析,象征法国自由的神圣的红、白、蓝三色帽饰广泛使用,呈现出重要政治意义。作者特别指出“修辞、仪式和意象为革命的政治文化提供了一种象征性架构”,(85)[美]林·亨特:《法国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阶级》,第147页。并对其进行了深刻阐述。林·亨特关于人权史的研究,没有从人们习惯的社会环境开始分析,而是转而去分析人们的情感世界,作者认为,这是另一种意义的社会环境,正是人们有了共同的情感,才促成了人权历史的滥觞。新历史主义史学聚焦于历史的象征物研究历史,目的是阐释出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历史事变中的作用与意义。意志、情感、理想等主观因素成为历史研究的主要内容。这也是一种历史的真实,与历史的客观进程相向而行。近200年来,历史主义史学、社会科学化史学都把历史必然性、普遍性、客观性作为研究的学术价值取向,新历史主义史学另辟蹊径地把历史偶然性、特殊性、主观性作为追求目标。这有助于揭示出历史的复杂性,是辩证法在历史研究中的新运用,新历史主义史学之所以新,就新在这里。
新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与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也存在继承与超越的关系。社会科学化史学在其发展中,逐渐出现了极端化失误,其症状是“很久以来,我们的历史研究一贯集中考虑历史法则、社会形态及其更替,被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学所‘淹没’。……这样的历史学不再是研究人的科学,它对人失去了全部兴趣”。(86)[俄]阿龙·I.古列维奇:《历史和历史人类学》,周绍珩译,《第欧根尼》中文精选版编辑委员会:《对历史的理解》,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0页。不能正视普通人的面孔,对他们的思想、感情、信念、情绪,以及他们对自然社会、家庭和自我的看法毫无兴趣。除此而外,社会科学化史学还存在简单化问题,它在运用结构概念进行历史事实的归纳时,对相互作用有所忽略。有学者指出很长一段时间内,法国史学博士的论文形成一种固定的路数,第一部分为经济与人口情况,第二部分为社会结构,第三部分为上层建筑、文化和集体心态,但是缺乏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分析。法国史学家多斯针对布罗代尔的时间三分法指出:“布罗代尔的三要素新法则便是任意构造的,它没有任何理论参照,只是基于经验观察。”(87)[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第104页。结果,“地理历史无需中介就直接引发了文明行为”。热那亚港之所以辉煌,是由于不利的地理条件令它只能铤而走险;法国近代时期的落后,是由于它过于庞大;道路成为地中海商贸发展的决定因素;等等。出于对社会科学化史学的反思,新历史主义史学回归到叙事的轨道上,更加彻底地运用辩证法,将历史研究的重心放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但新历史主义史学并没有因此放弃对长时段历史的研究,放弃对历史规律的探讨。王明珂在游牧社会研究中运用多学科方法和后现代主义历史叙述学,但他仍然研究了长时段和历史规律。他曾深入探讨了游牧社会的结构、模式、进程、规律等问题。莫兰在讨论有序与无序的概念并尝试将其用于研究人类历史时,亦指出了研究长时段问题的重要性,他说:“在人类事务的范围内,我们又一次碰到了由于有序和无序错综地交织所形成的悖论:历史怎么既是被决定的又是随机的?事件、变故、偶然性、决心、错误、疯狂各起什么作用?巨大的困难在于把这两种历史观连接起来。”(88)[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第179页。他提出,历史学研究必须把人类地位与人类的同时决定和随机的命运相连,并且向我们启示未来的不确定性。莫兰在倡导运用复杂性思想进行历史研究时,提到应注意历史必然性与历史能动性的结合,和社会科学化史学不谋而合。复杂性可以说是一个“隐形的一般”概念,当在研究中以解释复杂性为学术追求,也就是暗含着研究一般的目的在内。诺拉的“记忆之场”研究完成后,他曾进行了反思,发现原先设计的思路和目标,被著作颠覆了。“整部书建立在一种明显的矛盾之上。”(89)[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第83页。当初只想“建构出一个法国人凝视法兰西的时刻”,最后却呈现出了最“具有普遍主义倾向”的法国。之所以产生这样的矛盾性,是因为在写作过程中,作者被历史事实带入了连续性、共性、决定论。诺拉反思道,分散的记忆之场中存在某种共性,“这个‘某种共性’是一切问题之所在。……分析这种共性,解释它的结构确立它的层次,分辨沉积的部分与流失的部分,剥离出它坚硬的内核,揭露假象和错觉,让它变得清晰起来,道破它的未明之意,这是历史学家的任务”。(90)[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第87页。因为,“复数的法兰西最终想要表达的,是其决定论的多样性”。(91)[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第90页。
新史学确实受到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的影响,但不能等同于后现代主义史学。荷兰历史哲学家安克斯密特认为,与历史主义史学范式用“说明”,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用“解释”不同,后现代主义是用“表现”叙述历史的。那么,它们的区别在哪里?他认为,“说明”和“解释”都是预设的,前者预设有一个独立于历史学家的历史客体存在,历史学家的任务是反映它,后者预设有一个独立于历史的价值系统存在,历史学家用它创造历史。安克斯密特认为,这样等于它们有两个互不相干的源头,在逻辑上就不彻底了。而且它们都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历史文本的存在。他提出,历史学家研究历史,是从文本(文献)开始,并以文本(历史著作)结束的。他举例说,如果没有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人们不会知晓地中海是一个世界,所以完全可以说没有文本,就无法认知历史。(92)美国历史学家林·亨特将其阐释为:“历史实践就是一个文本创造和‘观看’的过程,即赋予研究对象以形式的过程。”[美]林·亨特编:《新文化史》,姜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页。因此,史学理论应当研究文本,而“表现”就是研究文本最好的方法论。“表现”不像“说明”,并不要求过去本身有意义,等待历史学家去揭示。也不像“解释”那样认为历史具有某种模式,需要历史学家去解释。在“表现”中,文本与意义具有同一性,文本本身就是意义的述行。“表现只是涉及世界事实上的所是或曾经所是。”(93)[荷]安克施密特:《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韩震译,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文津出版社,2005年,第126页。安克斯密特认为,他的“表现论”的史学方法论,已为微观史学的成就所证实。“表现”的当下性证明,正好与“微观故事的效果:提供过去的同时代性……即现在的历史化”相符。(94)[荷]安克施密特:《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第196页。
安克施密特表示,在后现代主义看来,“任何事情都成为建构”。“正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历史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间真正深刻的差异。”(95)[荷]安克施密特:《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第245页。即丹图所言的“历史学家该追求的不是再造历史,而是对过去的一种组织”。(96)[美]阿瑟·丹图:《叙述与认识》,周建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40页。如在历史实在问题上,安克斯密特主张,历史实在不是过去,而是“在历史学的现存表现策略产生意义与记号之间的对立的地方形成的”。历史“意义问题与其说是有关词语和事物的关系的,不如说是有关词语与词语关系的”。(97)[荷]安克施密特:《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第121页。意义仅存在于文本与文本的比较中。用对语言的有效性分析,补充对事实客观性的探寻,在保留探究因果关系原有价值的基础上,着眼于阐释历史的文化意义和合理性真理,这是后现代主义运用于历史研究对史学方法论的新贡献。但后现代主义史学方法论突出了建构,这带来正反两个方面的后果: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阐释了历史学的语言性质,明示历史学运用的语言是日常语言,具有模糊性与隐喻特征,历史意义通过语义转义得以成立等,从历史叙述层面丰富了历史学方法论。(98)“历史叙述是用我们日常说话的语言写就的,在这样的语言里我们表达关于事物的所谓常识性观点。”[美]阿瑟·丹图:《叙述与认识》,第163页。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赫伊津哈的《中世纪之秋》,题目就是用隐喻表示的。帝国不可能真的衰朽,文化不可能重生,中世纪的某个时段不可能真的是秋天。“隐喻组织了认知。”(99)[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19页。对后现代主义史学方法论的这一建树,应当给予充分肯定。(100)陈新在评价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时恰当地指出:“当代历史哲学 一项重要贡献就在于,对历史表现的形式分析积极地展现出历史文本中主观性介入和存在的方式。”陈新:《西方历史叙述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09页。但后现代主义史学方法论认为历史是通过叙述得以成立的:“在某个历史事实与历史学家对这一事实的描述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原因在于正是历史学家在描述历史事实时建构了它;这样自然而然不再需要研究历史叙事的真实性了。”(101)陈新主编:《当代西方历史哲学读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4页。这样的说法消除了历史客观性,并非完全是正确的。在安克斯密特那里,没有表现就没有被表现物,或没有叙述就没有历史的说法,甚至有某种本体论含义。但如果这一说法是成立的,那么,按其逻辑,历史主义史学的“没有事实就没有历史”,社会科学化史学“没有观念就没有历史”的说法,也应该是成立的。但如此一来,没有叙述就没有历史的说法就只有部分真理,就不能完全取代历史主义史学与社会科学化史学的合理性。后现代主义的史学方法论由于其极端化的失误,走向了自我否定。在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那里,历史证据的地位微乎其微,事实的客观性失去了立身之所,而它们正是历史学之为历史学的根基所在。在后来的研究中,安克斯密特已经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一些认识有误,作了重要更改,他说:“史学理论的确应该接受语言转向,但这只应该限定在历史编纂史的领域内,不应让它侵入探究历史认识的本质的批判历史哲学之中。”(102)[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22页。后现代主义者“他们的努力应被看作是对前此已经完成的事情的补充而非替代”。(103)[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第54页。这一修改,已经和我们的观点相当接近了。(104)参见李杰:《历史观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书中阐述了事实的真实、观念的真实、叙述的真实的内涵及其演变逻辑。遗憾的是,他仅提出了观点,没有进行详细的论述。与安克斯密特主张的后现代主义史学已经颠覆了传统史学不同,多斯提醒道,碎片化史学兴盛的同时,存在着社会科学化史学的总体史学,新史学关注文化的象征意义虽然耀眼,但重视政治的历史主义史学并未退出舞台。新史学注重断裂,但并没能避开和抛弃连续性。他还指出,新史学中的系列史学本来可以丰富史学形态,但由于不注意系列与之相关历史因素之间的关系,而导致历史学干瘪化。多斯的看法更为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