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磊
[武汉大学,武汉 430072]
崔颢《黄鹤楼》是家喻户晓的唐诗经典,被严羽评为唐人七律第一,宋元以后有关此诗的诗话评论极多,经典地位不可撼动。今人的评述中,如《唐诗排行榜》通过精密的数据统计指出,《黄鹤楼》在古代选本选录、历代评点、现当代文学史录入次数均位列第一,“是当之无愧的唐诗第一名篇”;(1)王兆鹏等:《唐诗排行榜》,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页。商伟教授新近出版的《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从名胜题写和诗艺竞技的新颖视角,再次丰富了对《黄鹤楼》经典性的学术讨论。就崔诗由登楼访古而对景思乡的文本内容来说,其诗思意脉何以流贯顺畅、一气浑成,尽管众说纷纭,似仍有深入解释的余地。本文的目的有二:一是寻绎《黄鹤楼》的诗意脉络,把握“乡关何处”这一诗歌母题的文化意义,进而推原古代士人于山水行旅中所追询的家园意识及其形成的逻辑理路;二是通过崔诗诗典的考察,探究中国诗人的乡愁书写与山水美感经验的文化关联,以期能对《黄鹤楼》的经典性得出一点新的认识。
古人诗话及今人评论崔颢《黄鹤楼》的资料非常丰富,这里择要摘录,以作为考察其经典地位建构历程的学术史回顾,且为本文立论铺开一个论述的视野。大致分为三个方面:
《黄鹤楼》之所以久负盛名,首先源于其古律参半的体式,以及高迥天成的气格。如方回《灜奎律髓》:“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李梦阳评:“一气浑成,净亮奇瑰,太白所以见屈。”谭元春《唐诗归》:“此诗妙在宽然有余,无所不写,使他人以歌行为之,尤觉不舒。太白废笔,虚心可敬。”邢昉《唐风定》:“本歌行也,作律更入神境。”吴昌祺《删订唐诗解》:“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2)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69-571页。持其他意见的,如徐火勃《徐氏笔精》:“崔颢黄鹤楼诗,古今绝唱,首起四句,浑然短歌句法也。李白凤凰台效之,声调亦似歌行。今人概收入律,恐未必当。唐人律格甚严,汉阳树对鹦鹉洲,青天外对白鹭洲,谓之歌体则自然,谓之律体则迁就矣。”(3)〔明〕徐火勃:《徐氏笔精》,《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李东阳《麓堂诗话》:“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调,如崔颢云云,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也。”(4)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9页。陆时雍《古诗镜》:“此诗气格高迥,浑若天成。第律家正体当不如是。”胡震亨《唐音癸签》:“今观崔诗自是歌行短章,律体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效之,遂取压卷?”(5)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0页。明清以来所论大抵依此藩篱。
关于此诗的特殊体式,许印芳所论较详:“此篇乃变体律诗,前半是古诗体,以古笔为律诗,盛唐人有此格。……崔诗首联、次联上句皆用古调,下句皆配以拗调。古律相配,方合拗律体裁。前半古律参半,格调甚高。后半若遽接以平调,不能相称,是以三联仍配以拗调。律诗多用拗调,又参用古调,是为变体。”(6)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5页。葛兆光则认为“以古歌行入律”是初盛唐诗人比较一致的审美习惯和语言形式,而这种新旧羼糅的语言形式恰恰没有后来定型七律的呆板僵滞或圆熟俗滥,反而显出一种刚健奇崛而又流动灵活的韵味。(7)葛兆光:《唐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57页。关于此诗风清骨峻的诗格,钱志熙先生说:
此诗的高妙处完全在高唱入云、无限悠扬的风神,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七律诗通常的美学风格,甚至超越了前文所说的那种稳定的审美结构,因此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意外的惊喜,使我们通常对七律诗所怀有的审美期待、欣赏习惯落空。他通过文字,达到了最高的音乐效果。诗的音乐性很强,强到让我们感到文字都溶化在音乐里,而抒情效果正是在这种音乐效果中实现的。这无疑是少数初唐歌行和盛唐绝句才能创造的审美风格,但却被崔颢似乎以不太经意的态度实现了。这首诗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一个艺术创造的奇迹。(8)钱志熙:《唐诗近体源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65页。
钱氏认为,正是《黄鹤楼》 “风神悠扬、高度音乐化的神韵”,才使李白心折搁笔,更兼崔诗“是写一种苍莽寥廓的境界,一个摆脱世俗、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心灵独立而又无主的情怀”,是盛唐诗“声律风骨始备”的典范,才造就其诗的经典地位。
在《黄鹤楼》的接受史上,北宋李畋《该闻录》最早记载了李白登黄鹤楼见崔颢诗而“欲拟之较胜负”(9)〔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30页。的轶闻,无论其“本事”是否真实可靠,崔李竞技都成为其诗意阐释与批评话语的一部分,是决定其经典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后世评诗者又将沈佺期《龙池篇》、崔颢《雁门胡人歌》、李白《鹦鹉洲》《登金陵凤凰台》等诗归并为一个群落,以考核诗格源流,品评诗艺优劣,逐渐形成一个洋洋大观的诗学批评公案。王琦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引赵宧光所论最详:“按黄鹤诗调取之龙池,格取之雁门;李之拟崔,鹦鹉取其格,凤凰取其调。徐柏山谓:‘李白鹦鹉洲诗,全效崔颢黄鹤,凤凰非其正拟也。’予则以为,论字句鹦鹉逼真,论格调则鹦鹉卑弱,略非凤凰、黄鹤敌手。当时太白既赋鹦鹉不慊,而更转高调。调故可以相颉颃,而语稍粗矣。二诗皆本之崔,然鹦鹉不敢出也。”(10)〔清〕王琦辑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87页。崔李孰优孰劣是此批评公案中最为聚讼纷纭的话题,有的认为各擅胜场,如《后村诗话》说“二诗真敌手棋也”,(11)〔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页。方回评“格律气势未易甲乙”,(12)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第26页。潘德舆《养一斋诗话》:“高著眼者自不应强分优劣。……崔之愁生于‘日暮烟波’,李之愁生于‘浮云蔽日’,或兴或比,皆愁所繇结耳。个中旨趣,岂有轩轾?”(13)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024页。有的认为崔实胜李,如王世懋《艺圃撷余》:“崔郎中作黄鹤楼诗,青莲短气,后题凤凰台,古今目为勍敌。识者谓前六句不能当,结语深悲慷慨,差足胜耳。然余意更有不然,无论中二联不能及,即结语亦大有辨言。诗须道兴比赋,如日暮乡关,兴而赋也;浮云蔽日,比而赋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虽同,孰为当乎?日暮乡关,烟波江上,本无指著,登临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长安不见,逐客自应愁,宁须使之?青莲才情,标映万载,宁以余言重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窃以为此诗不逮,非一端也。”(14)〔清〕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80页。有的认为崔不如李,如瞿佑《归田诗话》: “及登凤凰台作诗,可谓十倍曹丕矣。……太白结句云云,爱君忧国之意,远过乡关之念,善占地步矣!”(15)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第1237页。施蛰存也说:“二诗同以感慨结束,且同用‘使人愁’。崔颢是为一身一己的归宿而愁,李白是为奸臣当道,贤者不得见用而愁,可见崔颢登楼望远之际,情绪远不如李白之积极。……李白此诗,从思想内容,章法,句法来看,是胜过崔颢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诗的痕迹,也无可讳言。”(16)施蛰存:《唐诗百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94-195页。
崔李二诗除了从诗格模拟、思想立意方面作比较外,今人更多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作理论分析。如陈文忠认为上述沈、崔、李诸人的追摹竞技,反映出“强者诗人”面对前人经典创作而产生“影响的焦虑”,由于崔诗高妙的审美创造,后世诗评家亦因而产生“批评的焦虑”,衍生出崔李优劣的论辩话题。(17)陈文忠:《从“影响的焦虑”到“批评的焦虑”——〈黄鹤楼〉〈凤凰台〉接受史比较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商伟指出,诗人通过诗歌创作将历史古迹和地标建筑题写成为名胜,名胜也由物质的存在变为书写的产物,将文本化的题咏书写融入自身的历史;名胜题写在不同代际的诗人之间会产生名实占有与诗艺追摹的竞争,由此形成一种共享的“互文风景”,互文的名胜风景可以超越具体时空,变成一个漂浮的能指符号,(18)商伟:《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75-94页。这些都赋予题写创作与名胜本身以恒久的魅力,也是其经典性不断得到重塑的重要动力。
《黄鹤楼》的文本在唐人的多种唐诗选,以及敦煌抄本中就存在多处异文,其中与清代以来通行版本最大的区别在于首句是“乘白云”还是“乘黄鹤”,异文的取舍不仅与选本的刻印传播有关,还几乎成为诗歌艺术批评的焦点而引发纷纭争论。前辈学者如陈增杰、施蛰存、陈文忠、刘学锴、沈文凡、方胜等对此作过材料梳理和辨析,胡可先总结说:“这些异文产生的主要时期是明代,而推波助澜者是清人金圣叹”,(19)胡可先:《唐诗经典名篇的多元解读:以崔颢〈黄鹤楼〉为例》,《名作欣赏》2014年第4期。商伟进一步指出:明清时期的诗选编者选择“乘黄鹤”,可能是通过李白的仿作来反推崔颢的原作,甚至李白与崔颢的竞争也是“有意误读原作”,以摆脱“迟到者的影响焦虑”。(20)商伟:《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第50页。罗漫也说:“宋、金、元、明多达17种的诗学文献尤其是明版《崔颢集》,都作‘昔人已乘白云去’,而且没有异文,可见《黄鹤楼》诗的原态在宋、金、元、明四朝基本没有变化”“‘三叠黄鹤’的所谓‘古法’在唐代尚未出现,根本不存在李白摹仿崔颢的三叠黄鹤而创作三叠凤凰、三叠鹦鹉的《凤凰台》和《鹦鹉洲》的问题。历史的真相恰恰相反,是流传版《黄鹤楼》的‘三叠黄鹤’摹仿了李白的‘三叠凤凰’尤其是‘三叠鹦鹉’”。(21)罗漫:《〈黄鹤楼〉诗案的千年偏误及其学术史的警省意义》,《中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6期。
除上所述以外,有关黄鹤楼的神仙传说故事也非常多,这是黄鹤楼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理解崔诗的重要切入视域,此不赘述。以上简要梳理了《黄鹤楼》历代评论的若干方面问题,为我们分析崔诗经典性成因提供了充分的材料支撑和思路启发,下文要论证的是,回到文本解读本身去挖掘其感发人情、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究竟根源何在,从乡愁书写的文化背景尝试理解其诗能引起后世人心人性感应共鸣的真正原因。
从知人论世的传统思路看,欲对《黄鹤楼》作精准的系年考证,是比较困难的。史载崔颢生平行迹十分简略,《唐才子传》:“少年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后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22)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99-202页。《黄鹤楼》大致作于其“忽变常体”的晚年,有学者进一步推断作于开元二十四年至天宝三载之间(736-744),(23)唐定坤:《李白接受崔颢〈黄鹤楼〉诗考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0年第1期。然而这也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创作背景。因此,我们不应停留在诗歌的“外围”,而应该深入到文化的根源处去理解诗意,在笔者看来,理解诗中的“乡愁”,是解读此诗经典传诵之谜的关键。乡愁可以说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最深沉、最醇美的部分,它既可以表现为平凡感性生活中对故土亲情的伤感牵绊,也可以表达形上意义的对失落的精神家园的永恒追忆,由于其复杂深厚的文化底蕴,乡愁自《诗经》时就成为中国诗最常见的主题,刘若愚先生就曾感叹:“中国诗人似乎永远悲叹流浪和希望还乡”。(24)[美]刘若愚:《中国诗学》,韩铁椿、蒋小雯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70页。对乡愁的咏叹书写是中国诗的悠久传统,《黄鹤楼》无疑是其中的典范。
古今论诗者也曾注意过乡愁的诗旨。如唐汝询云:
此访古而思乡也。言昔人于此跨鹤,故是楼有黄鹤之名,然黄鹤无返期,唯白云长在而已。于是登楼远眺,则见汉阳之树遍于晴川,鹦鹉之洲尽为芳草,古人于此作赋者亦安在耶?怅望之极,因思乡关不可见,而江上之烟波,空使我触目而生愁也。(25)〔明〕唐汝询:《唐诗解》,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47页。
廖文炳云:
首言昔人已乘黄鹤而去,江夏之地空遗其楼,以传后世焉。自昔及今,黄鹤不返,白云空在,登此楼者,所见晴川远树,芳草长洲,历历凄凄,使人情不能已。故自日暮登临,乡关迷望,唯见江上烟波微茫浩渺,令我愈生愁思耳。(26)〔清〕钱牧斋、何义门:《唐诗鼓吹评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01页。
古人的串讲明白晓畅,但诗思意脉的关节处仍有语焉不详之憾。具体地说,崔诗的文本内容按照律诗的体式来经营安排,首两联切合题目,写登楼及仙人传说,第三联写景,尾联结以乡愁,使景情的结构压缩在律诗紧凑的篇幅里,前三联都与黄鹤楼直接相关,尾联何以水到渠成地落实到乡愁的主题?对乡关何处的发问显得突兀吗?为什么在登临之际会油然而生乡愁之叹?方东树曾注意到这种“突兀”的意脉:“此千古擅名之作,只是以文笔行之,一气转折。五六虽断写景,而气亦直下喷溢”,(27)〔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94页。他慑于崔诗的盛名横绝,对颈联的“虽断写景”未予解释,只是以“一气转折”敷衍过去。近代以来的见解以俞陛云最为通达明晰:
此诗向推绝唱,而未言其故,读者欲索其佳处而无从。评此诗者,谓其意得象先,神行语外,崔诗诚足当之。然读者仍未喻其妙也。余谓其佳处有二:七律能一气旋转者,五律已难,七律尤难;大历以后,能手无多,崔诗飘然不群,若仙人行空,趾不履地,足以抗衡李杜。其佳处在格高而意超也。黄鹤楼与岳阳楼,并踞江湖之胜。杜少陵、孟襄阳登岳阳楼诗,皆就江湖壮阔发挥。黄鹤楼当江汉之交,水天浩荡,登临者每易从此着想。设崔亦专咏江景,未必能出杜孟范围。而崔独从“黄鹤楼”三字着想,首二句点明题字,言鹤去楼空。乍观之,若平直铺叙。其意若谓仙人跨鹤,事属虚无,不欲质言之。故三句紧接黄鹤已去,本无重来之望,犹《长恨歌》言入地升天,茫茫不见也。楼以仙得名,仙去楼空,余者惟天际白云,悠悠千载耳。谓其望云思仙固可,谓其因仙不可知,而对此苍茫,百端交集,尤觉有无穷之感,不仅切定“黄鹤楼”三字着笔,其佳处在托想之空灵,寄情之高远也。通篇以虚处既已说尽,五六句自当实写楼中所见,而以恋阙怀乡之意,总结全篇。(28)俞陛云:《诗境浅说》,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2页。
本文的关注点是其“佳处在格高而意超”的具体产生机制是什么?这种写法的典型性又在哪里?要解答这些疑问,须从传统文化的根源处入手。笔者认为,此诗的典型性在于它完整地展现了中国人叩问精神家园、追询价值归宿的心理流程,四联中怀古、写景、思乡的诗思脉络,反映出中国人面对现实悲剧由暴露到弥合,由价值空无到价值自证的建构过程,是民族文化心理的一种诗性呈现。理清这一思路,乡愁的文化意义才能得到正解。
以下对诗意撮要缕述。这首诗是宦游登览之作,诗人登上黄鹤楼,自然首先联想到仙人乘鹤飞升的传说,尽管由于首句有“乘白云”或“乘黄鹤”的异文差异,后世对仙人之说有许多争议(如罗漫指出:“‘乘白云’‘乘黄鹤’分属两个不同的成仙事件”(29)罗漫:《〈黄鹤楼〉诗案的千年偏误及其学术史的警省意义》,《中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6期。),但不可否认的是,“神仙”视域极大地丰富了一般登览诗“名山大川,绝景极目,能言者众”(30)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页。的意涵,将诗意层次从感觉的世界(山水人文景观)引向幻想的世界(游仙),为后文的乡愁主题蓄起万钧之势。首两联内容并非只是复述黄鹤楼的神仙文化背景或表现唐人学道修仙的普遍兴趣,而是远绍文人游仙诗的传统,将登览的书写视角引入对文人精神世界的探讨。中国游仙诗的精神源头,除了秦汉方士的长生富贵之说与道教的神仙谱系之外,与士人联系更为紧密的是以庄子《逍遥游》和《楚辞·远游》为代表的追求精神超越的思想传统。《远游》开篇即感叹:“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崔诗也在登楼伊始就表达出类似的精神困境和欲求解脱的超越意向,如王夫之所云:“游仙之志,乃遭世不造,孤清无侣,幽忧有怀,思所寄托而寓意也。因念天地之悠悠无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皆非我之所得见。寓形宇内,为时凡几,斯既生人之大哀矣。况素怀不展,与时乖违,愁心苦志,神将去形。”(31)〔清〕王夫之:《楚辞通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02页。仙人乘鹤的传说代表了一种超越凡俗的祈想,然而它已一去不返,只剩千载白云悠悠飘荡,供游人在黄鹤楼登临凭吊,连用两个“空”字即喻示了“生人之大哀”的生存困境,这种本体性的生命悲剧又总是与“素怀不展,与时乖违”之类宦游失意的感性经验紧密相连。与王勃《滕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相仿,“空”意味着在理性勘破神仙虚妄之后人的价值坠入虚空的苍凉浩叹,是人事短暂与自然永恒对比之下人的悲剧性的豁然呈现。崔诗以登览诗的起势,融入游仙诗的视野,揭示了一种普遍的人生遭际,是人对自身存在的悲剧真相的幡然猛醒,也是对人的价值意义的终极追问,尽管此怀古意绪里的终极追问被空虚所笼罩,但首两联已经奠定了全诗命意深沉的阔大格局,如古人所评:“鹏飞象行,惊人以远大。竟从怀古起,是题楼诗,非登楼。”(32)〔清〕王夫之:《唐诗评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3页。
第三联诗思由缥缈怀古转入观照现实,用眼前极鲜明阔大的江山之景,将诗人的思绪从吊古寻仙的虚空中拉转回来,这也是全诗诗心挺立的重要部分。晴川远树、芳草长洲的自然之景在诗中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即在神仙虚妄、宇宙永恒、价值无解等现实悲剧性彻底暴露以后,重新给人一个可把握的、可体认的实在,实现了“向空而有”的价值转换。“空而有”是中国人把握人生意义的普遍态度,既非僵执于“有”,也非偏坠于“空”,而是“人生虚无感与实在感的相互重叠、交融合一”,(33)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02页。以儒学为主干而吸收道、释所塑造的中华民族的情理结构,即是在深刻体味人生空无虚幻的底色上仍然肯定、珍惜并执着于现实人生的实有,在情理的反复冲荡混溶中不断丰富和深化“情本体”,这便是以悲剧意识为肌理的中国乐感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然因其本身的超越属性与士人对它的价值赋予,而成为士人自由精神的象征和人格价值的本原,山水诗诞生以后更成为诗人借以消解悲剧意识的重要文化因素。只有恒久的自然能够抵挡时间和历史无情地冲刷淘洗,引领人将有限的个体向无限的自然融入,凭借此实有的流连、赏味、咏叹来对抗人生虚无,使人得以暂时超越于世俗功利的纠缠计较思虑之外,因此,自然是中国人安顿心灵、获得价值依据的重要根源。当无情现实将价值困境暴露在人面前,将人逼上绝境时,中国人的退路不在上帝的拯救或彼岸的解脱,而是回归自然或者道德本身,以此获得价值自立自证的根据。这便是方东树所云“五六虽断写景,而气亦直下喷溢”的真正原因,也是俞陛云所说“通篇以虚处既已说尽,五六句自当实写楼中所见”的写景联贯通全诗意脉的内在理路。
律诗第三联一般称作颈联,或称“诗腰”,是起承转合的“转”的部分,从吊古之“空”到江景之“有”的“转”,正是民族文化心理的基本流程,即在意识到价值空洞之后再回归到现实中来,重新体认现实本身。中国文化没有外在超越的价值观念,不曾悬置一个超验的上帝或虚幻的彼岸去给人以信仰或承诺,而是选择重新回到现实,更奋然而前行,这便是“向空而有”的价值建构。神仙也许虚妄,历史也许空洞,价值也许无解,但人生虽知有为空,却仍须以空为有,将执着现实人生作为重新追求价值的起点,尽管悲情百倍,却仍然艰难进取,深情感慨。“向空而有”的价值建构方式以人的“自足性”为前提,所谓人的自足性,指人不依赖于鬼神、天命等外在因素而完全依靠自己对自身的存在意义负责,这种观念使人得以超越个体的生命有限性,而依据人类总体意识来追求价值的自我贞立,中国文化成熟的悲剧意识从反面保证了这种价值建构方式的可能,因为它“从人自身的最深刻最真实处出发,以在历史实践中产生的人类总体观念为根本保障,通过人的自证指向人类自身的必然建构”。(34)冷成金:《人的自证与唐诗宋词中的价值建构》,《浙江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儒学“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人能弘道,非道能弘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格言,即提示人面对绝无依傍的价值虚空时,既不是屈服投降或归于寂灭,也不倒向宗教的麻醉,而是要以人的自足性为依据进行自证,以实现价值建构的毅然崛立,悲剧意识亦在此过程中得到升华,积淀起具有历史合理性的价值观念。这一“向空而有”的转换理路与价值建构,是通过诗意的自然形象得以呈现的,这也是前人评其“气象阔大,风骨隽上”,(35)程千帆、沈祖棻选评:《古诗今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9页。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根本原因。
第四联就随之兴发起浓烈的乡愁,意脉极其顺畅自然。经过前述诗意之一转,诗人的心灵获得洗礼,感动即随之而来:人不能在悲剧性现实面前失败沉沦,而应该化空为有,由人弘道,以人的自足性去彰显对现实悲剧的超越,因此人生虽然有许多失意困苦,但仍是美好而值得肯定的,仍须执著地踏上旅途,当此登楼远望,黄昏落日,烟波渺茫,思乡之愁即油然而生。这里的“乡关”,不是地理籍贯意义上的家,也非全是伦理意义的家,而是价值实现的归宿、精神安顿的家园。每个人都在不懈地寻找这个家,在人生行旅中对精神家园的追询意识,就构成了乡愁抒发的主线和核心所在。同时,这个虚化意义的家园,又总是以感性的形象出现,是以落日烟波的自然意象所逗引,由江水茫茫所展现的视觉上的阻隔所凸显出来的。中国人的家园感没有具体的仪式,而是一种虚灵的心理体验,常借助特定的情境意象加以呈现,自然山水意象就是表达家园体验的典型形式。(36)程磊:《羁旅山水与家园体验——论羁旅行役诗中家园感呈现的意象形态研究之一》,《海南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从《诗经》开始,人们对于家园忆念的集体无意识,就会通过某些集中典型的意象如落日黄昏、明月归帆等投射出来,每当此刻,诗人对家园的渴望就会无比强烈,在南朝鲍照、谢朓、何逊等人的山水诗中,舟行江上所见烟水茫茫阻断归路的意象,也都与家园感紧密相连,形成一种固定的诗歌美感经验。这些意象在后代的怀乡诗、行旅诗、山水诗中反复出现,因为在代代诗人心里,它不是符号、概念的无意义重复,而是与不同人、不同境遇之下个体的新鲜感受相连,所以,吟咏乡愁虽代代有之,却历久弥新,不会使人感到重复厌倦。同时也应注意到,山水形象这时是与家园感觉完美融合的,山水之所以美,因有乡愁的厚重内容撑拄其间,乡愁之所以可感可触,又与山水意象形态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山水中乡愁的美和乡愁中山水的美。这种家园感与山水美的融一,在山水诗的发轫期犹有玄言理障的隔膜,到了唐诗中才水乳交融,浑化无迹,山水成为羁旅乡愁的直接表现形式。其实古人在解诗时已经将这一诗思意脉娓娓道出,《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云:“前四句叙楼名之由,何等流利鲜活?后四句寓感慨之思,何等清迥凄怆?盖黄鹤无返期,白云空在望,睹江树洲草,自不能不触目生愁。赋景摅情,不假斧凿痕,所以成千古脍炙。”(37)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0页。
这种家园感在内心的生发,代表了一种价值意义的回转与觉醒,是心灵的洗礼和精神的超升,原本背负着的烦劳疲惫的情绪,在这里被洗濯掉了,在对乡愁的吟咏、对家园的期盼过程中,人兴起的是一种深沉的感动,这感动使现实的烦累不再是烦累,而使人有了重新开始追求价值意义的动力和方向。古人云:“每诵崔颢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辄欲令人泪淫淫下也。”(38)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70页。每一次对乡愁的吟咏都是一次洗礼,诗歌创作中的情感也就得到净化和升华,后人每一次吟诵这些诗歌,一遍遍体味诗人心中的乡愁,其实也是在将这种文化心理愈积愈厚,让乡愁书写的传统形成更强大的凝聚力,在感动中将这种集体的文化感触宣泄出来。
《黄鹤楼》借山水写乡愁的典型意义,还应该结合盛唐文化背景进一步深入阐释,这也是它在后世文人的接受中何以引起持久共鸣的重要原因。
自南朝开始,“以山水写羁旅行役之情”的诗歌模式逐渐定型,积累了丰富的山水美感经验,为唐代羁旅山水诗的繁荣奠定了基础;(39)程磊:《“羁旅山水”诗歌传统在南朝的确立与定型》,《四川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但崔诗中的乡愁又别具盛唐时代的精神风貌,与魏晋羁旅诗、南朝山水行旅诗中的乡愁书写有精神气质的差异。试比较王粲《七哀诗》“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那是乱世哀音,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那是柔弱的低吟;崔诗则表现出盛唐人特有的尽才尽气的生命健力,正如前人所评“气格高迥,浑若天成”“气象阔大,风骨隽上”。从音调辞采、景象骨力上看,盛唐人眼中特有的观景写物方式,讲究自然意象的清新刚健和视野的壮阔高远,(40)邓小军:《唐代文学的文化精神》,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143页。将人的精神意绪放置在辽阔的自然背景中来观照。这种乡愁的书写,不是哀戚缠绵、痛哭哀绝的(如《古歌》:“痛哭可以当归”),而是惆怅中有执著,哀愁中有奋发,迷惘中有追询。崔颢登上黄鹤楼,顾眄苍茫,百端交集,乘兴成诗,代表了盛唐人对人生思考最感性最直接的体会,所以才令李白心折不已,因为它太鲜明、太强烈了,借眼前所见之景,将人人心中欲道之情都挥洒出来,既自然流畅,又阔大有力。因为这背后有盛唐气象的支撑,在登临眺望的背后隐伏着时代的激情,诗人在寻找家园的迷茫中,始终有一层潜在的执著与自信,因此,诗中的乡愁“并不沉重,更不悲伤,而是和苍茫阔远之景相融合的一缕轻愁,一丝惆怅”。(41)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23页。这种自信来源于唐人对政治本体的认同,即使在浪游羁旅中也始终以认同现实政治为进取方向,努力向政治体系所代表的天道靠拢,将个体融入天道,就可以实现人生价值。盛唐士人认同政治的巨大向心力,是汉唐政治延续发展累积变化所造成的结果,尽管有魏晋南北朝的分裂动荡,有老庄玄学佛教的冲击,有士族门阀对中央集权的离心,但毕竟又走上了大一统的轨道,整个社会在朝着一个上升的阶段前进,展示着一个相当光明的前景。汉唐政治的体制构架,包括官方政治哲学对儒家思想的重释、中央到地方行政体系的完备以及制度的革新保障、用人取士政策的开放等,都将士人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重新纳入到现实政治的范围内,将士人所关心的“志”从个体、门第、家族重新拉回到社会大群中来,重新回到“国”的层次,同时也使自南朝以来日益萎靡虚弱、狭隘浅薄的诗人之“情”,重新吸收了广阔丰富的社会生活而健康活跃起来;情志合一使诗歌充盈着时代的活力与气象,政治的本体化使唐人相信,可以在这个系统内实现文化理想与个人价值,现实政治是价值的起点,也是终点,这是汉唐政治最理想的黄金时代。就具体的政治实践而言,参与政治当然会有梗阻、磨难与失意,所以在行旅登临、漂泊未定时,乡愁就越发浓烈,这也反过来说明,唐人的乡愁有明确的指向,那就是对政治本体的认同。崔诗中奔涌着乡关何处的哀愁,正说明自身尚未或者无法实现个体向政治的融入,人道尚与天道疏离未合,因此感觉到生命价值没有得到确认,精神没有获得归依,漂泊感就生成了,家园期盼也就凸显了。唐人的乡愁表面上是退缩归家,实则深层的文化意蕴在于对政治本体的深情体认,当士人在政治事功和仕宦进取中无法确认个体价值时,就会陷入家国失据的生命漂泊感,烟波茫茫只不过具象化了“乡关何处”的巨大迷惘。
《黄鹤楼》典型地展示了唐人参与政治实践、追求融入天道、期盼精神家园的精神流程,景物的摄入、乡愁的生发,形成了一种特别典型的登临怀乡的模式。山水美感与乡愁体验在这里也结合为固定的模式,指明中国人常常是在自然中去化解和补偿这种形而上的价值追问(另一指向是道德本体)。《黄鹤楼》的这类意脉并非孤例,在王昌龄《万岁楼》中,我们再次看到类似的诗思模式:
江上巍巍万岁楼,不知经历几千秋。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独流。猿狖何曾离暮岭,鸬鹚空自泛寒洲。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
首联从登楼起兴,切入时间的无穷迷思;颔联以山水自然的永恒见证凸显人事的短暂,这是人的价值空没感的悲剧性呈现;颈联以猿狖暮岭、鸬鹚寒洲的自然意象展现宇宙自然法则的本原状态,既是对浮华历史的否定,也是站在自然的主位对人的琐屑悲欢、微渺得失的嘲笑与反省;尾联收返思绪,回归现实,以旅愁作结。向晚云烟里的茫茫旅愁,其实是经过悲剧意识洗礼后心灵的感动与觉醒,在对自然永恒的体认和启发中,醒悟到建立价值的新的方向,于是历史之空、登楼之悲就被消解尽净。“向空而有”的价值建构不是靠理性的思虑,而得自情感的积淀,它以一种诗性的方式不断塑造充满韧性、意蕴丰富的情理结构,正是这种稳固而灵动的情理结构,能够产生深刻的悲剧意识,超越现实的价值困境,给人提供家园感。再如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事景情的结构也如出一辙,表明上述精神流程不是偶合的个案,而与民族文化心理神理相通。事实上,这种先突出“空”的叩问,后引出“有”的追询在唐诗的登览、怀古题材中是非常普遍的一种运思模式。
这个诗人孜孜以求的家园可以归纳为三个层次。一是伦理意义的家,即由血缘宗法纽带所形成的伦理之家。这一层次与个体有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是人所置身的伦理网络的底色,于是与这个伦理联系相关的生活场景、人物关系、籍贯乡音、宗祠坟墓等,都成为故乡、家园的组成部分,都是中国人的血脉之根。古诗中写游子的漂泊,最直接的感叹就是对亲人故土的思念,如《诗经·魏风·陟岵》,它成为乡愁的伦理基础。二是由伦理之家扩展而来的“国”的层次,要将个体从一家一姓的小家扩展到社会大群的大家。儒家对士人价值的设定,是正心诚意修身(个体)、齐家(家)、治国(国)、平天下(天下、道),这是一个从内到外,从个体到人类总体的价值实现序列,家一定要提升到国的层次,才算是价值的完成,“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这是伦理情感的自然提升,而不是外在理性的强加,或者是宗教教义的盲从。三是更高层次的价值观念,是高于“国”的天下和道义等超越性的价值追求。士人不完全是帝王的家臣和犬马,政治的价值之上还有道的尊严,国的权威之上还有天下的境界,这就要求士人追求更高更虚化的家,即精神意义的家园。这个家已不完全局限于政治层面,不局限于现实的事功追求,而是寻找人生的本质,生命的意义。精神家园往往通过感性的艺术形象表达出来,如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江南黄叶村”就成为表现安宁温暖之家园感的熟典。
了解到家的三层内涵,我们就可以理解士人在行旅、羁旅中的精神指向,那就是在家国之间寻找人生价值。家国之间的漫游、行旅、游宦,代表着人生意义的自觉提升和理性追询,游子漂泊也就有了具体的目标指向。乡愁何以产生?就是从家的层次到国的层次,价值实现受到了阻碍,隐伏着诸多人生的悲剧,身之不修,家之不齐,国之不治,天下之不平,于是造成在家国之间进退无据的流离漂泊。即使进入到国的层次,又会遭遇到理想的失落、贬谪的痛苦、奸臣的当道、皇帝的昏庸、天道的茫昧等,都使人陷入价值实现的困境,造成生命消磨、年华老去、壮志成空的价值幻灭,家园的渴望就愈加强烈。这就是中国人萦绕心间的乡愁,它所包含的意蕴十分复杂,不仅有伦理情感的温情抚慰,还有人生价值的深沉反思,更有文化理想天道人伦的责任,这一切都包容在乡愁里,供人吟咏,感叹,回味,所以乡愁才那么厚重,那么美,原因就在这里。
山水给人的意义是什么?在家国之间的旅途中就凸现出来了。诗人往往在行旅的具体环境中来书写羁旅漂泊的感受,流淌出乡愁的沉思,这个具体环境往往与山水相连,如行舟夜泊、登临眺望、晓行夜宿、山程水驿等等。山水给人一个可感可触,可以具体触摸乡愁的空间,让人在这个审美情境中暂歇,来追问那个无可名状的家园。山水美给人以纾解、安慰、带来家园感的启示,这是最基本的审美补偿;山水昭示着人向自然宇宙回归,在那里寻找价值的依据,这是深层的宇宙意识,山水与乡愁就这样联系在一起。唐诗逐渐剔除了山水中附着的外在理据,而直接以情感来把握,于是这种联系就如盐着水,自然映发,后人在读到这些山水诗时,就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乡愁的韵味。中国人眼中的自然山水,往往就直接与家园感相通,诗画艺术都表现着这一恒久的主题。人生无处不在漂泊,人无时不在寻找精神安顿,所以这一主题就具有超越时代的恒久魅力。
黄鹤楼因江汉交汇之便,挟山川胜景之利,而成为行商游士、迁客骚人登临游宴、赏景吊古的绝佳去处,自隋唐时起,便从“军事楼”向“观赏楼”转化,(42)梅莉:《军事哨楼游宴场所城市地标——黄鹤楼历史文化意蕴探寻》,《华中师范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4年第6期。其后屡毁屡兴,文人的累代题写创作逐渐使黄鹤楼成为一个文化地标。崔颢《黄鹤楼》因其深沉的诗意蕴涵和艺术魅力,以及在后世传播接受中的巨大影响,使其成为黄鹤楼文化地标中最为重要的基石。崔诗所开启的登临吊古、述景思乡的主题,在后世黄鹤楼诗文中逐渐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写作范式,元明以来继作尤多,不仅常依崔诗叠韵追和,成就出黄鹤楼“互文风景”的千年大观,而且寄兴感慨也多从崔诗源出,“日暮乡关”“烟波江上”的诗典几乎成为文人异代相感的诗意密码和文化记忆,如“凭栏日暮怀乡国,崔颢诗中旧日愁”(戴复古《鄂渚烟波亭》)、(43)〔宋〕戴复古:《石屏诗集》,《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看取飘飘无系缆,烟波江上一虚舟”(刘秉忠《闲况四首》其三)、(44)〔元〕刘秉忠:《藏春集》,《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山川不尽豪华尽,落日烟江思转哀”(何景明《舟次汉阳》)。(45)〔明〕何景明:《大復集》,《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明人所辑《黄鹤楼集》四百余首诗中乡愁也是最常见的书写主题,如“明朝挂席游洞庭,宦情离思愁难醒。相思极目江南北,白云渺渺山青青”(成始终《登黄鹤楼》)、“倚遍阑干瞻魏阙,乡关回首白云横”(俞振才《登黄鹤楼识兴》)、“谁家短笛城头起,不为烟波有故乡”(罗洪先《望黄鹤楼》),(46)〔明〕孙承荣纂辑、王启兴等校注:《明刻黄鹤楼集校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5、143、218页。成为黄鹤楼诗词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主题章法、辞藻典故看似因袭模拟重复的背后,应该看到古今诗人感通共鸣、传衍不绝的人文传统,乡愁代代皆有而濯磨常新,诗歌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将这些新鲜合理的价值感受积淀深厚,以启示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