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上寿文与汉儒话语权的运用*

2022-12-06 05:14张奕琳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群臣班固祥瑞

张奕琳

举杯敬酒、以祝福寿,是自古常见之宴饮礼仪,其起源可追溯至先秦。《诗经》中已有将饮酒与长寿相结合的描写,《豳风·七月》有“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句,眉寿,豪眉也,即年老者,孔颖达注云:“获稻作酒,云以介眉寿,主为助养老人,则农夫不得饮之。”①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卷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391页。古者酿酒以助养老之具,故酒亦用以祈祝长寿。明梁寅释此句亦云:“古人饮酒必曰为寿祝愿之辞也。”②梁寅:《诗演义》卷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6页。在称觞祝寿时,产生了相关文辞,这些文辞的记载自汉始盛,尤多见于臣为君寿之时。本文将此类生成于臣子为帝皇奉觞称寿场合的文辞称之为“上寿文”。汉儒对上寿文的体认,并非单纯祝颂帝皇,而是作为“臣语”体系之一种,借上寿场合阐述己见,是带有作者立场的话语表述。奉觞上寿这一尊君之礼,在规范君臣秩序的同时,也成为汉儒行使话语权的方式。本文以汉代上寿文为研究对象,考察其文体体制及其政治、文化内涵。

一、上寿和上寿文的源起、内涵

李贤注《后汉书·明帝纪》所载百官“奉觞上寿”云:“寿者人之所欲,故卑下奉觞进酒,皆言上寿。”③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2《显宗孝明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1—122页。上寿即敬酒以祝长寿④“上寿”一词含义颇多,另有敬贺寿辰之意,又指三寿之上者,见《庄子·盗跖》:“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64页)本文均为奉酒祝颂长寿之意。,多用于向尊者称觞。《诗经·豳风·七月》言稼穑事,末章有“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句,孔疏:毛传以为是“民庆豳公,使得万年之寿”,郑笺以为是“群臣于是庆君,使君万寿无疆”⑤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卷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第392页。。释义虽异,然皆有以酒庆尊者万寿之意。清尹继美更以此为上寿礼之滥觞,认为“周以后举觞称寿之礼沿于此”①尹继美:《诗管见》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2页。 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23,2723页。。是以“上寿”一词虽至汉代才出现,然上寿之仪不自汉始。但先秦文献多写作“为寿”或“为某人寿”②先秦文献表达“为寿”之意的还有“为祝”,如《左传》载哀公二十五年,“公宴于五梧,武伯为祝”,注云:“祝,上寿酒。”(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6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182页)但还是以“为寿”居多。,如《管子》载齐桓公与诸臣饮,“桓公谓鲍叔牙曰:‘阖不起为寡人寿乎?’”房玄龄注曰:“奉尊者酒祝令增寿。”③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11,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13页。从文献所载为寿场合看,奉觞祝寿适用于各类宴饮,不一定发生于敬贺寿诞之时。学界有认为“为寿”之“寿”乃“醻”(同“酬”)之假借,为寿即献酬者④如滕志贤:《“为寿”考辨》,《〈诗经〉与训诂散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44—149页。,也论证了为寿这一行为与寿诞无关。而考各类文献所载奉觞上寿事,本文认为上寿、为寿当与一般献酬异,是带有称寿性质的。《史记》载汉武安侯在贺宴上“起为寿”,裴骃引三国如淳注曰:“上酒为称寿,非大行酒。”⑤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107《魏其武安侯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第2849—2850页。指出为寿不是依次斟酒敬酒,而是带有祝颂长寿的目的。颜师古注《汉书》所载鸿门宴项庄“入为寿”亦言:“凡言为寿,谓进爵于尊者,而献无疆之寿。”⑥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1上《高帝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27页。

到了汉代,开始出现“上寿”一词。以《史记》为例,“上寿”一词共出现5次:两次是汉武帝封禅后“群臣更上寿”⑦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12《孝武本纪》,第476页;卷28《封禅书》,第1398页。;一是汉高祖七年,诸侯群臣行朝岁之礼,“以尊卑次起上寿”⑧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23,2723页。;一是载秦倡优旃事,“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⑨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126《滑稽列传》,第3202,3199页。;一是淳于髡言亲有严客时侍酒于前,“奉觞上寿,数起”⑩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126《滑稽列传》,第3202,3199页。。除最后一则外,均为臣称寿于君。至班固撰《汉书》时,“上寿”使用频率大为增加,共出现17 次,其中15 次皆言臣为君寿事。表示奉觞称寿之意的“为寿”“上寿”二词,在汉代文献中,前者使用场合更广,可用于君臣、父(母)子和地位相等的同僚、朋友之间;后者则更多用于君臣之间,且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成为向尊者,尤其是向皇帝奉觞祝颂的礼仪名称,《西汉会要》五礼中的嘉礼类就有上寿之礼。上寿既可作为大型仪式之组成,如汉初叔孙通起朝仪,行朝岁之礼时便设上寿一环:礼毕复置法酒时,“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1尹继美:《诗管见》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2页。 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23,2723页。,规定了宴飨时要以尊卑次序为帝皇寿,九巡而罢。又《汉官仪》所载正旦朝贺仪式中亦有上寿:“元日朝贺,三公拜璧殿上,献寿觞。正旦,饮柏叶酒,上寿。”○12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仪》,《汉官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83页。此外,上寿亦见于君臣宴饮各类大小场合,成为汉代朝廷宴飨之常态,并为后世所沿用。唐以后不少类书都设有“上寿”一目,如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与礼仪相关的卷17有“上寿”条,宋王应麟《玉海》、李昉《太平御览》等类书的礼仪部下,宋高承《事物纪原》的朝廷注措部下,亦均设有“上寿”条目。

上文论及“上寿”一词内涵在于强调敬酒的祝颂之意,故臣子上寿时,往往伴有祝颂之辞。其辞并非简单的呼诵万岁即可,《汉书》载疏受上寿事,云:“受好礼恭谨,敏而有辞。宣帝幸太子宫,受迎谒应对,及置酒宴,奉觞上寿,辞礼闲雅,上甚欢说。”○1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71《疏广传》并附《疏受传》,第3039页。可见上寿礼仪除行止外,还有言辞上的讲究,以雅为尚。唐杜佑论上寿歌诗之演变,曰:“《礼记》但有献酬,无上寿文。唯《诗·雅》云:‘武拜稽首,天子万寿。’《豳风》云:‘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虽非灼然明文,要是仿佛其事。”○14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59页。“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句上文有论,兹不赘述。“武拜稽首,天子万寿”即《江汉》篇“虎拜稽首,天子万年”“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①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卷1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第574页。句,是召虎受命后拜谢周宣王之辞,虽祝颂君王万寿,实与宴飨上寿无关。但杜佑以为,这类“要是仿佛其事”的诗句也可算作上寿文辞之雏形。上寿文辞先秦文献所载甚少,往往从略,至汉代始多。因其生成于上寿场合,以口头形态居多,除小部分收录于个人文集外,多见于史书。汉代史书在记载这类文辞时,多以“曰”字带起,记为“某某上寿曰……”,篇章特征不是十分明显,故早期文集、文论未将其视为一体。至明代,辨体意识兴盛,对文体分类亦渐趋细密,设立了不少前人没有立目的文体,上寿文辞也开始被纳入文论家辨体范畴。先是徐师曾《文体明辨》设有“致辞”一体,录有春秋越文种《祝越王辞》(二章),唐杜牧《内宴请上寿酒辞》《内宴毕殿前谢辞》,宋欧阳修《内中御侍已下贺皇帝乾元节词语》《内中御侍已下贺皇帝年节词语》、苏轼《内中御侍已下贺皇帝冬至致辞》《内中御侍已下贺太皇太后冬至致辞》《内中御侍已下贺皇太后冬至致辞》、林希《开封府群见致辞》。按《祝越王辞》序云:“越王既灭吴,霸诸侯,置酒文台,群臣为乐。大夫种进祝酒,其辞曰……”②徐师曾:《文体明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第714,714,714,714,714页。此二篇即大臣上寿时之文辞。《内宴请上寿酒辞》从题目及内文“窃以三事大僚,百司庶府,愿持玉卮,上千万寿”③徐师曾:《文体明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第714,714,714,714,714页。可知,亦是生成于上寿场合。而《内宴毕殿前谢辞》则是“属餍而止,饱徳以归”④徐师曾:《文体明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第714,714,714,714,714页。的宴后谢辞。欧阳修与苏轼诸篇,部分文章有“令节称觞,共献无疆之寿”⑤徐师曾:《文体明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第714,714,714,714,714页。之语,虽语涉称寿,然较之上寿,更侧重于节庆致辞。《开封府群见致辞》之“群见”,乃指诸贡举人到阙入对之仪,此文是群见仪式上的致辞,无关上寿。又徐师曾序“致辞”一体云:

按致辞者,表之余也。其原起于越臣祝其主,而后世因之。凡朝廷有大庆贺,臣下各撰表文,书之简牍以进,而明廷之宣扬,宫壶之赞颂,又不可缺,故节略表语而为之辞。观《宋文鉴》以此杂于表中,盖可知已。今之祝赞,即其制也,故采之以备一体。⑥徐师曾:《文体明辨》,《四库全书 存目丛书》集 部第312 册,济南:齐 鲁书社,1997 年,第714,714,714,714,714页。

可知,徐师曾对致辞这种文体的理解,虽以上寿文辞为其先声,但整体而言,不强调奉觞举寿内涵,而侧重“朝廷有大庆贺”的文体生成背景。同时点出致辞文体两大特征:一是可归于表体,乃表语之节略;二是带有祝赞性质。

成书晚于《文体明辨》的朱荃宰《文通》也有“致辞”一体,其解释直接辑录徐师曾之语⑦朱荃宰:《文通》,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3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909页。。明后期,贺复徵“以吴讷《文章辨体》所收未广,因别为搜讨”⑧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02册,第2页。,著《文章辨体汇选》。其对这类文章的体性界定又与前人异,不设“致辞”,而另立“上寿辞”一体。其序曰:“上寿辞者,群臣宴上之辞也。有规有诵,如《越群臣祝辞》则悲愤填膺矣。录之以备一体。”⑨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04册,第418页。《文章辨体汇选》录有《越群臣祝辞》二篇,《祝越王辞》二篇,汉东方朔《上天子寿》《上寿谢过》及唐杜牧《内宴请上寿酒辞》《内宴毕殿前谢辞》。从辑录文章看,贺复徵在《文体明辨》基础上删去了欧阳修、苏轼和林希之文,加入了和《祝越王辞》同出自《吴越春秋》的《越群臣祝辞》,此祝辞产生于越群臣为勾践入吴践行之时,另外也辑录了东方朔为汉武帝寿之文。虽然《上寿谢过》⑩此篇是东方朔上寿后受武帝责问而解释上寿原因的文辞。和《内宴毕殿前谢辞》严格来说是生成于宴饮上寿后,但整体选文仍不离宴飨告君之辞的范畴。贺复徵将明确发生于宴飨上寿场合的致辞文章从致辞体中抽离,独立为上寿辞,标举其生成乃“群臣宴上”而非大庆贺时,同时辨上寿辞与祝赞之别,以为“有规有诵”,文风亦可“悲愤填膺”。贺复徵对“上寿辞”的辨体,较之更大范畴的“致辞”体,更能揭示奉觞上寿类文辞的内涵与特征。

徐师曾、贺复徵以及明以后不少文论家①如《铁立文起》亦云:“越文种有《祝越王辞》二章,此致辞之始也。”(王之绩:《铁立文起》,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4册,第3785页)皆视越臣祝勾践之辞为致辞、上寿辞之滥觞。这几篇文辞均见于东汉赵晔所著《吴越春秋》,未见于先秦文献。《吴越春秋》中有大量诗歌、文章,均是赵晔依托历史文献的进一步创作,这些越臣祝辞,很大可能是赵晔拟作的,可视为汉人的上寿文辞。由此可见,上寿文辞到了汉代,才在先秦只言片语的基础上发展为较为完整的文章,成为后世同类型文辞之渊薮。又因这类型文章多是骈散结合,更有全为散体者,故本文以为,较之“上寿辞”,命体为“上寿文”更适当。

二、汉代上寿文的文体形态及其“臣语”本质

汉代上寿文有被后世各类文集所辑录者,如西汉东方朔《上天子寿》《上寿谢过》、兒宽《封泰山还登明堂上寿》,新朝阙名《上寿》,东汉蔡邕《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表》和赵晔拟作的《越群臣祝辞》二篇、《祝越王辞》二篇等②除蔡邕一文外,其余文章均出自史书,无命题,各类文集命名略异。本文篇名从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文章辨体汇选》未载的,则从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余则散见于各类史书中。

汉代上寿文体貌有二,一是骈散结合,偶见全为四言骈体者;二是通篇散体。兒宽《封泰山还登明堂上寿》是骈散结合的典范,常被后世类书、文集所辑录,其文如下:

臣闻三代改制,属象相因。间者圣统废绝,陛下发愤,合指天地,祖立明堂辟雍,宗祀泰一,六律五声,幽赞圣意,神乐四合,各有方象,以丞嘉祀,为万世则,天下幸甚。将建大元本瑞,登告岱宗,发祉闿门,以候景至。癸亥宗祀,日宣重光;上元甲子,肃邕永享。光辉充塞,天文粲然,见象日昭,报降符应。臣宽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58《兒宽传》,第2632,2632页。

《汉书·郊祀志》云:“天子从禅还,坐明堂,群臣更上寿。”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25上《郊祀志上》,第1236页。又《汉书·兒宽传》载:“既成……从东封泰山,还登明堂。宽上寿曰……”⑤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58《兒宽传》,第2632,2632页。兒宽此文当作于汉武封禅后登明堂、群臣奉觞庆贺时。开篇点出封禅这一上寿背景,汉儒认为,“王者受命,必徙居处,改正朔……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⑥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卷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196页。武帝封禅,是得到大臣支持的:“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⑦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28《封禅书》,第1384页。。兒宽用“三代改制”引起全文,彰显汉武政权及其封禅改制的合法性。又按《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所言:“古之王者受命而王,改制称号正月,服色定,然后郊告天地及群神,远追祖祢,然后布天下。”⑧苏舆撰,锺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三代改制质文》,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95页。此文以受命改制之规绳,陈述汉武帝祖立明堂辟雍、修礼乐等功德,事成后封禅告天,上天亦“报降符应”,通过天降祥瑞,再次论证汉武帝受命于天。受命封禅、天报符瑞,是应举觞祝颂之事,文末则言上寿祝酒之辞:“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蔡邕《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表》亦是一篇骈散结合的上寿文,载于《蔡中郎集》,史书未见。从文章题目及内容看,当写于建宁四年群臣上寿贺汉灵帝加元服,即行冠礼之时。文章以“伏惟陛下”⑨蔡邕:《蔡中郎集》,《四部备要》第6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93页。这一套语开篇,呈现出明显的书面语体特征。其后连用“丁期中兴”“圣姿硕义”“言稽典谟”“思齐周成”等13个四字句,有句句押韵,亦有隔数句一押,从圣容、言行、品性等方面对汉灵帝一一赞颂。接着写加元服事,“令月吉日,始加元服,进御帻结,以章天休”,并表达群臣对此的欣喜之情,“臣等踊跃凫藻”。文章后半部分言上寿事,较兒宽文更为详尽,先言奉觞,“谨奉生头酒九钟”,然后“稽首再拜,上千万寿”,其后还有连串祝颂皇帝福寿之语,“陛下享兹吉福,永守皇极。通遵太和,靖绥六合。宜民宜人,受禄于天”,并引《尚书》“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及《诗经》“颙颙卬卬,如珪如璋”句,最后以“令闻不忘,万寿无疆”作结,祝颂皇帝万寿。文章雍容典雅、征引经典,辞藻华丽、辞令精妙,《文心雕龙》以“精雅”“文史彬彬”①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才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791页。论蔡邕,实为定评,由此文亦可窥之。

赵晔拟作的四篇越臣上寿文则全为四言骈体,兹举三则:

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牵致,其后无殃。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三觞。

大王德寿,无疆无极。乾坤受灵,神祗辅翼。我王厚之,祉祐在侧。德销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吴庭,来归越国。觞酒既升,请称万岁。

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谋,我王之德。宗庙辅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尽其力。上天苍苍,不可掩塞。觞酒二升,万福无极。②③⑤ 赵晔:《吴越春秋》,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137—138、223,137—138,156—157页。

前两则发生于勾践入臣于吴,越臣为其饯别时:“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临水祖道,军阵固陵。大夫文种前为祝,其词曰……越王仰天太息,举杯垂涕,默无所言。种复前祝,曰……”③赵晔:《吴越春秋》,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137—138、223,137—138,156—157页。祖道,颜师古释为:“祖者,送行之祭,因设宴饮焉。”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6《刘屈氂传》,第2883页。祖道包括祭祀路神及饯行宴饮。《吴越春秋》虽无明确指出文种“前为祝”是向勾践上寿酒,然而后文有越王举杯及文种“复前祝”的描写,尤其第二则文末更有“觞酒既升,请称万岁”的称寿语。又参见蔡邕祖道祝辞《祖饯祝》,其内容包括占卜出行时日、祈祷风伯雨师庇佑及路途长乐无疆等,文种此二文与祖道祝辞差别较大,反与《吴越春秋》其他上寿文类似,贺复徵将其也归入上寿文辞,诚有其理。这两篇上寿文以“前沉后扬”、去吴归越为上寿祝颂重心,围绕入吴事,祈祷勾践能“德销百殃,利受其福”,文末再举觞称寿,较之正常上寿场合,文辞凄楚。两文徐师曾未录,贺复徵重辑录之,以示上寿文一体亦有“悲愤填膺”之风。第三则发生于勾践灭吴后“置酒文台”,文种进祝酒之辞,从神鬼辅翼、良臣集谋、越王怀德等方面阐述灭吴功成之因,最后称觞祝颂。赵晔撰《吴越春秋》颇注重文学性,书中加插大量歌诗。这几篇上寿文均为四言韵语,多是两句一押韵,文辞典雅。每篇文章的祝酒辞较之其他上寿文“上千万岁寿”的模式化,字词均略有变动,使文辞更具可读性。《吴越春秋》还有一则上寿文,后世文集无载,是越王在吴国时与范蠡为吴王寿,其辞曰:“下臣勾践,从小臣范蠡,奉觞上千岁之寿。辞曰:‘皇在上令,昭下四时……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⑤赵晔:《吴越春秋》,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137—138、223,137—138,156—157页。文章骈散结合,主要表达对吴王“立义行仁”的感恩和颂赞,且特别在开篇先言一遍祝酒辞,辞令谦恭,这亦是作者刻画勾践在吴王面前表现出充分的臣服姿态的点睛之笔。

汉代还有部分上寿文全为散体,如《汉书》载东方朔的一次上寿:

朔前上寿,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⑥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5《东方朔传》,第2852,2852页。

武帝按律定昭平君罪,又因其乃隆虑公主之子,武帝“哀不能自止”⑦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5《东方朔传》,第2852,2852页。,东方朔便奉觞上寿,引《尚书》古训,表述对“诛不择骨肉”的肯定,称许武帝施政之道让天下受益,文末致奉觞祝酒辞。

从上述诸例看,汉代上寿文是有一定体式的,前半言事,陈述上寿背景或缘由;后半为祝酒辞,约略者以“臣某奉觞(或附奉觞数)再拜,上千万寿”句作结,部分文章甚至从缺,详备者则举福寿祝颂语若干。汉代上寿文所形成的一些稳定表达,成为后世相关书写的范式,尤其自唐宋起,宫廷上寿更为兴盛,出现了大量上寿类文辞,如《通典》所载皇帝加元服时,群臣上寿词云:“具官臣某言,伏惟皇帝陛下吉辰元服,礼备乐和,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①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第3112,3759页。其用词、文风是对汉代上寿文的沿袭。

言事与祝寿,是上寿文的两大要素。祝寿部分,是上寿文得以产生之根本,其辞类歌诗。唐杜佑《通典》乐典有“三朝上寿有乐议”条,其文云:

《礼记》但有献酬,无上寿文。唯《诗·雅》云:“武拜稽首,天子万寿。”……虽非灼然明文,要是仿佛其事。古者诗工皆歌之,故可得而言也……《汉故事》“上寿《四会曲》”,注言“但有钟鼓,而无歌诗”。魏初作《四会》,有琴筑,但无诗……又易古诗名曰《羽觞》,行用为上寿曲……张华《上雅乐诗表》云:“魏上寿、食举诗及汉氏所施用,其文句长短不齐,皆未合于古雅。”《汉故事》则云“上寿《四会曲》”,华亦言有歌辞,其注当是阙文。②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第3112,3759页。

杜佑论上寿乐曲在汉至魏晋之演变,《诗经》中有不少涉及宴饮祝颂的诗句,流变为上寿歌诗,即上寿曲的歌辞。按其所言,汉魏皆有专用于上寿之曲,疑有歌辞,然已不存。《乐府诗集》“燕射歌辞”所载最早的上寿歌诗是傅玄、张华等晋人之作,如傅玄《上寿酒歌》:“于赫明明,圣徳龙兴。三朝献酒,万寿是膺。敷佑四方,如日之升。自天降祚,元吉有征。”③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83页。其与上寿文祝颂辞句在内容、风格上是十分相似的。上寿文祝寿部分,与上寿歌诗一样,体现了上寿文作为宴飨礼仪的属性。《礼记·燕义》云:“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④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卷6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690页。叔孙通制定朝仪后,汉高帝感叹:“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⑤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23页。上寿文具有宴飨礼仪之规范人伦、明君臣关系、确立皇权等功用。

但汉代上寿文的内涵不能简单地与上寿歌诗等而视之,上寿歌诗侧重的是《周礼》所言“以乐侑食”⑥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4,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第660页。的礼仪传统,而上寿文往往言事部分较详,祝寿部分简短,甚至一笔带过,其生成虽依托于上寿,但更多是带有汉儒利用上寿场合,表达自己观点、立场的“臣语”性质。清王之绩《铁立文起》设有“臣语”类,录论谏、上书、奏疏、致辞等体,以标举“人臣进言,自有定体”⑦王之绩:《铁立文起》,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4册,第3775,3785页。。其辨析致辞一体云:“致辞当附表,并列臣语。”⑧王之绩:《铁立文起》,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4册,第3775,3785页。徐师曾所设“致辞”体虽范畴较上寿文广,然其对“表之余也”的体性判断是颇为恰当的,《古今图书集成》也将“致辞”附于“章表部”。蔡邕《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表》在《蔡中郎集》中直接命为表体,某些文集如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则题为《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章》,可见后世编撰者认识到此文带有较明显的章表属性。

《文心雕龙·章表》云:“表以陈请。”⑨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章表》,第826页。表体所陈之情当然不仅是赞颂帝皇,还有劝喻、讽谏等。上寿文言事部分亦然,是贺复徵所谓“有规有诵”者。部分汉儒甚至带着劝谏目的上寿,如武帝时,丞相车千秋“见上连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思欲宽广上意,尉安众庶”,“乃与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寿颂德美,劝上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⑩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6《车千秋传》,第2884—2885页。。《汉书》虽无辑录上寿具体文辞,然从记载可知,内容大体是颂帝德及劝说汉武帝执政不要过于严苛,应“施恩惠,缓刑罚”,是以上寿为由行劝谏事。即使是兒宽、蔡邕这类以祝颂为主的上寿文,其主旨亦不仅是歌功颂德,更是通过行封禅、冠礼事,论证皇帝“受禄于天”(蔡邕《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表》)的正当性,由此彰显王权的合法性,是带有作者立场的话语表述。故而上寿文文风在庄重典雅基础上,按其表述目的不同,有类颂赞之形容盛德者,有类章表之理周辞要者,亦有如《越群臣祝辞》表达去国之情的“悲愤填膺”者。

汉代上寿文以陈述、分析上寿背景、缘由为主体,利用上寿场合进言,或是倡导封禅改制、彰显皇权,或是解释祥瑞、颂赞帝德,或是劝谏君王,体现了“表者布臣子之心,致君父之前”①张镃:《仕学规范·作文》,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320页。 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2《显宗孝明帝纪》,第121页。的文体特质,其本质并非宴飨礼仪,而是作为“臣语”的汉儒话语权的行使。故而当大臣欲有所表达时,亦可主动创造上寿机会。东方朔上寿文便是生成于汉武帝及左右尽哀之时,并不是适宜祝寿的场合。故其祝寿后,“上乃起,入省中”,夕时再次召见东方朔,责问:“今先生上寿,时乎?”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5《东方朔传》,第2852,2852,2852页。东方朔亦知上寿之不时,故祝酒辞多了“昧死”二字:“昧死再拜上万岁寿。”其应对汉武帝的责备云:“臣闻乐太甚则阳溢,哀太甚则阴损……销忧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寿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5《东方朔传》,第2852,2852,2852页。东方朔此举无论是为了谀上,赞颂武帝之正而不阿,从而达到“因此对复为中郎,赐帛百匹”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5《东方朔传》,第2852,2852,2852页。的加官进爵目的,还是如其所言,担心武帝哀伤太过;当其意欲表述己意时,便巧妙地以酒能销忧为由,主动上寿,进而陈情。上寿本是推崇君主尊严的礼仪,汉儒运用上寿场合陈情,尤其是劝谏之语,更可借助上寿达到欲抑先扬之效,使气氛不会过于紧张,体现了汉儒对话语权的灵活运用。

三、上寿缘由与汉儒的祥瑞书写

汉儒奉觞称寿,有所主张,各有其因,如上文提到的封禅、冠礼、劝谏等。考文献所载汉宴飨上寿事(包括无载录上寿文辞的场合),除作为各类仪式的组成环节外⑤如汉章帝巡狩时,诸郭“朝见上寿”(《后汉书》卷10上《皇后纪上》,第404页)等。,多由喜庆之事引发:有征战告捷,如李陵出战匈奴,尚未败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⑥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2《司马迁传》,第2729页。,又元帝时诛郅支单于,“群臣上寿置酒”⑦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9《元帝纪》,第295页。等;有封禅告天,《史记》《汉书》均载有汉武封禅后群臣上寿事,马第伯《封禅仪记》亦记录了光武帝封禅期间,有群臣上寿之举。在上寿缘由中,最常见的则是祥瑞降临,有汉武帝汾阴得宝鼎,“群臣皆上寿贺曰:‘陛下得周鼎’”⑧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4上《吾丘寿王传》,第2797页。;汉昭帝“始元元年春二月,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公卿上寿”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7《昭帝纪》,第218页。;汉宣帝甘露二年“龙见上郡,腾跃五色升天,丞相以下上寿”⑩伏无忌撰,茆泮林辑:《伏侯古今注附补遗》,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26页。。新朝群臣两次上寿,均是因异象而阐释祥瑞。东汉则有汉明帝永平十七年,“甘露仍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公卿百官以帝威德怀远,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奉觞上寿”○1张镃:《仕学规范·作文》,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320页。 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2《显宗孝明帝纪》,第121页。。

祥瑞与灾异一样,是汉儒天人感应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思想核心是人间政治清明,则天降祥瑞,以彰君王之德。上寿作为汉儒运用话语权的途径,被充分利用到汉儒的祥瑞书写中,尤其祥瑞本是可颂之事,更适宜借助上寿场合表达。汉儒之所以注重对祥瑞的书写,一则因祥瑞是帝王有德、应天受命的体现。汉儒认为“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①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封禅》,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83页。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99中《王莽传中》,第4144,4113页。,祥瑞亦如符命一样,是皇帝受命于天的凭证。汉武帝得宝鼎,臣子们便言此祥瑞是“唯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25上《郊祀志上》,第1226页。。汉儒颂赞祥瑞,除彰显帝德、尽臣子“依义显君,竭忠彰主”③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35《曹褒列传》,第1203页。之职责外,还能为王权合法性提供明证,有利于维护政权的稳定。其次,汉儒标举“瑞由德至,灾应事生”④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54《杨震列传》,第1769页。,帝王有德,则阴阳调和、时世清平而祥瑞至,故欲获祥瑞,皇帝则须勤政修德。通过祥瑞书写,可劝谏皇帝修政修德,“以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著”⑤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75《京房传》,第3160页。。汉儒在进行祥瑞书写时,往往紧扣这两个目的,如汉武得宝鼎后,群臣上寿,皆贺武帝得周鼎,独吾丘寿王上奏,指其乃汉鼎而非周鼎。吾丘寿王曾从董仲舒学《春秋》,其以“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⑥苏舆撰,锺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同类相动》,第358页。的同类相应思想,认为周鼎出乃是周德所致:“上天报应,鼎为周出,故名曰周鼎”。而汉虽承继周统,但汾阴出宝鼎乃是汉家历代皇帝功德之故:“今汉自高祖继周,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天瑞并至,珍祥毕见”,故而“天祚有德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与汉,乃汉宝,非周宝也。”⑦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4上《吾丘寿王传》,第2798页。一方面通过对宝鼎属性的界定,彰显汉德,维护汉代政权合法性;另一方面亦通过对周德“德泽上昭,天下漏泉,无所不通”的描述,与仅是“天瑞并至”的汉德一较而知高下。周鼎不出于汉,未尝不是委婉表示汉武之德尚未能与周天子比肩,讽谏汉武应修德自省。故后人以为寿王此文实“婉而讽”,不同于一般“谀而夸”的祥瑞文:“寿王之对,言鼎非周家之鼎,其辞犹婉而讽。终军之对……其辞乃谀以夸。终军不及寿王远矣。”⑧陈仁子辑:《文选补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0册,第305页。

汉儒运用祥瑞书写以表达立场,依托的不仅是对祥瑞的描述,更有对祥瑞的阐释。王莽以其得位不正故,好说符命,以示天命所归。大臣亦多通过符命、祥瑞书写,彰显大新政权的合法性,如扬雄作《剧秦美新》铺陈各类符瑞,力证大新承天受命。从《汉书》所载新朝两次群臣上寿,可见汉儒是如何通过阐释事象,逻辑自洽地表述王莽受命而王的观点的。第一次上寿发生于天凤三年,“长平馆西岸崩,邕泾水不流,毁而北行。遣大司空王邑行视,还奏状,群臣上寿,以为《河图》所谓‘以土填水’,匈奴灭亡之祥也”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99中《王莽传中》,第4144,4113页。。泾水决堤本属灾异,但群臣反以此为匈奴灭亡之吉兆而上寿,其立论依据是五德终始学说。《吕氏春秋》系统阐释了“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⑩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应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4页。的祥瑞体系,按五德终始学说,祥瑞与受命息息相关,属于某德之帝王将兴,必会出现与该德相呼应的祥瑞。王莽以汉为火德,五行相生,按五德终始之论,将大新定为土德,即“火德销尽,土德当代,皇天眷然,去汉与新”○1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封禅》,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83页。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99中《王莽传中》,第4144,4113页。。而匈奴位居北方,五行属水,西岸崩塌而壅塞泾水,即土克水,预兆大新力克匈奴。第二次上寿发生于地皇四年,其时绿林军拥立西汉宗室刘玄为帝,王莽故作安稳,立后并广封后宫,以安定人心。然是日却有“大风发屋折木”○1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99下《王莽传下》,第4180页。之事,群臣因此上寿。严可均将这次上寿文辞辑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题为《上寿》,其文云:

乃庚子雨水洒道,辛丑清靓无尘,其夕谷风迅疾,从东北来。辛丑,《巽》之宫日也。《巽》为风为顺,后谊明,母道得,温和慈惠之化也。《易》曰:“受兹介福,于其王母。”《礼》曰:“承天之庆,万福无疆。”诸欲依废汉火刘,皆沃灌雪除,殄灭无余杂矣。百谷丰茂,庶草蕃殖,元元欢喜,兆民赖福,天下幸甚!①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99下《王莽传下》,第4180页。

这篇上寿文主要是解释大风折木这一现象,以《易经》卦象和五德终始说为依据。《巽》主辛丑,则其日乃属《巽》卦,又《巽》为风卦,象征顺从,有润化万物之意,寓意后宫“温和慈惠”之德。“受兹介福,于其王母”乃《晋》卦六二爻辞,王母即“谓阴之至尊者”②程颐:《伊川易传》卷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册,第289页。,引《周易》爻辞言大新受皇后之佑福。文章又引入雨水这一天象,以辛丑前一日有雨,水克火,故象征属火德的“废汉火刘”被“沃灌雪除”,依附者不足为患,将殄灭殆尽。由此,“大风发屋折木”这一不好之事经汉儒阐发后,成为立后、殄敌之吉兆。

汉儒借助上寿场合,通过阐释祥瑞,为祥瑞赋予某政权受命于天的象征意义,为论证帝皇受命、约束帝皇修德提供更多的话语支持,从而使政权的运行按照自己理想方向发展,来推动帝王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

余 论

臣子上寿后,皇帝亦有所答,多以制报,如《汉书》载兒宽上寿后,“制曰:‘敬举君之觞’”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58《兒宽传》,第2632页。。蔡邕《独断》云:“制书者,制度之命也”,“凡制书,有印使符,下远近皆玺封。”④蔡邕:《独断》,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4页。制书是具有文本形态的,严可均在录兒宽上寿文后附有此制,并案云:“以制报,知此非口奉。《本传》言宽‘善属文’,‘口弗能发明’,亦一证。”⑤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80页。严可均以皇帝批复之文体,推论兒宽上寿文应是以文本形态奉呈的,兼之《汉书·兒宽传》言其虽敏于文章,然口述不佳,兒宽《封泰山还登明堂上寿》应与表体文本的蔡邕《上始加元服与群臣上寿表》一样,以文本而非口头形态呈现。由此推之,虽文献未载,但上寿文这类“臣语”很可能在不少时候是事先有所准备的文章写作,汉儒对上寿言事是郑重其事的。

部分回复上寿的制文内容详尽,从中可见皇帝对大臣上寿的重视。如汉明帝时“公卿百官以帝威德怀远,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奉觞上寿”⑥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2《显宗孝明帝纪》,第121,121页。,明帝亦报以制文,中有“其敬举觞”句,明显是针对上寿的回复,其制曰:

天生神物,以应王者;远人慕化,实由有德。朕以虚薄,何以享斯?唯高祖、光武圣德所被,不敢有辞。其敬举觞,太常择吉日策告宗庙。其赐天下男子爵……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三斛……中二千石、二千石下至黄绶,贬秩奉赎,在去年以来皆还赎。⑦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2《显宗孝明帝纪》,第121,121页。

文章先回应祥瑞显应这一上寿事由,自谦无德,不敢承受,将祥瑞降临归功于先皇之德,然后回应奉觞云“其敬举觞”。文章后半部分则言因降瑞而实行的政策,包括策告宗庙、赏爵赐物、赦免奉赎等,此制与汉代皇帝因祥瑞而发的诏令类似,体现了“制者,裁也”⑧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书记》,第951页。这一施行法令的文体特征。对上寿文报以正式法令,可见上寿言事虽发生在宴飨场合,但亦可作为臣子正式上书的途径。

帝王对于臣子上寿,多是欣然接受,亦有拒绝者,如上文提及的丞相车千秋带领群臣为汉武帝寿,劝其宽刑慎罚一事,武帝不受:

上报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媿之甚,何寿之有?敬不举君之觞!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书曰:‘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有复言。”①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66《车千秋传》,第2885页。

这篇文章为后世不少文集辑录,命篇为《报车千秋》。汉武帝明确表示巫蛊之祸乃其不德故,带有罪己之意,就上寿应对为“朕媿之甚,何寿之有”,并将敬举觞改为“敬不举君之觞”,以示不接受奉觞上寿,亦不改其政,令臣子“毋有复言”。后世便有评论家认为这种拒绝上寿之语颇不得体,清牛运震云:“‘敬不举君之觞’,此亦汉诏中穉语也。”②牛运震:《读史纠谬》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451册,第47页。清周寿昌注“敬不举君之觞”云:“臣下上寿,允之则曰:‘敬举君之觞’,如兒宽是也。不允则曰:‘敬不举君之觞’,如田千秋是也。《后书·明帝纪》十七年五月,百官公卿奉觞上寿,制答之末云:‘不敢有辞,其敬举觞’,盖中兴后制尚如此。”③周寿昌:《汉书注校补》卷43,《续修四库全书》第267册,第737—738页。可见,“敬(不)举(君之)觞”成为皇帝回复上寿的定式。

从汉儒上寿文及皇帝批复看,上寿已成为汉儒运用话语权论功颂德、刺过讥失的常见场合。一方面奉觞上寿以尊君,用宴飨礼仪稳固君王权威;另一方面借用上寿场合,上书皇帝,利用时机表达主张,参与政事,以实现自身价值。同时将受命而王、瑞由德至等学说以及修德自省、宽简刑罚的立场引入上寿文中,彰显了汉儒希望通过推崇王权、约束王权,使政权得以良性运行的思想,是其“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④苏舆撰,锺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玉杯》,第32页。政治理想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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