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似幻 似是而非

2022-12-03 01:51叶春雷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2年11期
关键词:阿尔卡马孔多何塞

叶春雷

选 文 精 读

百年孤独(节选)

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屋内的阴影中,那位曾经见证他被压抑的爱情,并以自己的执拗救过他性命的孤零孀妇已变成往昔的幽灵。她遍体着黑直到指节,心如死灰,对战事几乎一无所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她骨头的磷光从皮肤透出,感觉她在重重鬼火间行走,而凝滞的空气中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他开始劝说她节哀除丧,改善屋内通风,不要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死迁怒整个世间。

然而丽贝卡已经看破一切浮华。她曾经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芬芳的书信里,在丈夫的床榻上徒劳地寻寻觅觅,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在这里,记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化为实体,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闭的房间里游荡。她躺在藤摇椅里,望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仿佛他才是一个往昔的幽灵。甚至听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强夺的土地都将归还原主,她也不显丝毫激动。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奥雷里亚诺。”她叹息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无情的人,现在更确定了。”

审查地契的同时即决审判也在进行,由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负责,以枪决所有被革命军俘虏的政府军军官告终。最后受审的是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乌尔苏拉出面干预。“他是我们马孔多有史以来最好的长官。”她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说,“他心肠有多好,待我们多亲切,就更不用我跟你说了,因为你比谁都清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满地盯着她。

“我不能越权执法,”他回答,“如果您有话要说,请到军事法庭上去说。”

乌尔苏拉不仅这样做了,而且叫上了所有生活在马孔多的革命军军官的母亲。这些建村元老都已年迈,其中不少人参加过当年翻越山脉的可怕远征,她们一个接一个颂扬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的种种恩德。乌尔苏拉最后登场。她庄严的哀伤、她显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陈词一度打破法庭的平静。“诸位把这场可怕的游戏玩得很认真,你们做得不错,因为你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对法庭成员说,“但是请别忘了,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还是母亲;不管你们有多么革命,只要没规矩,我們就有权脱了你们的裤子打一顿。”法官们退庭讨论,她那铿锵的话语仍在已变为军营的学校里回响。

午夜时分,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被判处死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顾乌尔苏拉激烈的责骂,拒绝改判。快天亮的时候,他去牢房探望死囚。

“你记住,老兄,”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

看见他走进来,蒙卡达将军甚至没从床上起来。

“见鬼去吧,老兄。”他回答。

(选自《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8月第2版,有删改)

文 本 解 读

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获奖评语是这样的:“因为他在小说中能够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把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勾画出一个丰富多彩的想象中的世界,反映了拉丁美洲人民的生活和斗争。”

《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制”。作品描写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兴衰,反映了拉丁美洲一个世纪以来风云变幻的历史。加西亚·马尔克斯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经过巧妙的构思和想象,把触目惊心的现实和源于神话、传说的幻想结合起来,形成色彩斑斓、风格独特的图画,使读者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形象中获得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感,从而激起他们寻根溯源去追索作家创作真谛的愿望。

一、魔幻与现实交织

选文中,作者对丽贝卡这个人物形象的刻画就体现了如真似幻的特点。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她骨头的磷光从皮肤透出,感觉她在重重鬼火间行走,而凝滞的空气中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

这段描写极具夸张意味——上校居然能看见从丽贝卡皮肤里渗透出来的骨头的磷光,感觉丽贝卡在重重鬼火间行走,这种感觉是超越人们的日常经验的,这也正是作者刻画人物的神奇之处。作者将这种神奇的感觉与现实的逻辑融为一体,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夸张变形,这就让作品既有艺术上的神奇魔力,又能深刻展现生活的本质内涵。

在小说前面的情节中,丽贝卡曾经与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相恋。这个男人多才多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丽贝卡与之互生情愫,二人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但是,由于好姐妹阿玛兰妲的算计,丽贝卡与心上人的婚期一拖再拖。她本想跟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一起私奔,可是作为绅士的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不可能做出这种任性荒唐的举动。丽贝卡对他的这份爱也在对无法摆脱的命运的认知下渐渐冷却。当浪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归来时,她把那份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那里不能得到宣泄的爱转移到浪子身上。此后,何塞·阿尔卡蒂奥与丽贝卡结成了夫妻。由于家族里有“近亲结婚会生出长着猪尾巴的孩子”的预言,乌尔苏拉将他们逐出了家门。不久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在自己家中被枪杀,到底是何人所为,这始终是个谜。

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上校感觉丽贝卡的皮肤里透出骨头的磷光。她把自己封闭在室内,对外部世界的一切变化漠然视之。这种夸张的描写笔法将丽贝卡在丈夫去世后内心的空洞立体地呈现出来。这种夸张变形的描写人物的方法反而更加深刻地展现出真实的人物内心。

这里还有一处描写:“而凝滞的空气中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在现实生活中,这是不可能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室内被杀时,房间里的确留下了浓烈的火药味,这是他的母亲在他被杀后亲眼见证过的:

推开卧室的门,险些被火药燃烧的气味呛死。

但问题是,距离何塞·阿尔卡蒂奥的离世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房间里的火药味就算再浓烈,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上校居然“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从生活的逻辑看这种描写是不成立的,但从艺术的角度看这种描写是真实而充满象征意味的。作者用这隐隐残存的火药味暗示丽贝卡心中被撕裂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了,就像那火药味永远不会消散一样。从丈夫尸体被抬出去的那一刻起,丽贝卡就紧闭家门,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走向了永恒的孤独。

二、严肃与戏谑结合

选文中,作者对乌尔苏拉形象的刻画就体现出严肃与戏谑结合的特点。

自由党领导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杀回小镇,重新占领了它。革命党人俘获了保守党任命的本地市长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准备对他进行公开审判后再处决他。但是上校的母亲乌尔苏拉坚决反对审判蒙卡达将军,因为将军在管理马孔多小镇时深得人心。这是一场市民反对处死他们爱戴的市长的斗争,其严肃性自然不言而喻。但是,乌尔苏拉除了市民的身份之外,还有另一重身份,她是母亲。正是乌尔苏拉这双重身份,让本来严肃的斗争主题散发出诙谐幽默的味道来。不仅如此,乌尔苏拉联合所有生活在马孔多小镇革命军军官的母亲,一起反对他们在革命军中担任军官的儿子。因此,这样一场严肃的市民和革命军的斗争就演化为一场母亲反对儿子的斗争,读者由此感到一种戏谑的味道。在庭审中,乌尔苏拉以马孔多小镇革命军军官母亲的代表身份发言,戏谑瓦解了严肃,读者不禁哈哈大笑。

但是请别忘了,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还是母亲;不管你们有多么革命,只要没规矩,我们就有权脱了你们的裤子打一顿。

乌尔苏拉的发言瓦解了法庭的庄严和肃穆,让一场本来应该严肃的法庭审判演变成了一场母亲打儿子屁股的荒诞闹剧。作者用严肃与戏谑相结合的描写手法表现了保守党和自由党两派争斗的荒谬和无意义。恰如最终厌倦了争斗回到小作坊继续做小金鱼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最后醒悟到的:“如今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区别就是,自由派去做五点的弥撒,而保守派去做八点的。”这种对严肃话题的戏谑性表达多么深刻地揭露了問题的本质。

严肃与戏谑相结合的手法在小说中俯拾皆是。很多重大的严肃话题就在这亦庄亦谐的讲述中剥去了严肃庄重的外衣,露出其荒谬可笑的本质。可奥雷里亚诺上校最终拒绝了自己母亲的提议,处决了蒙卡达将军。虽然这次是以母亲的失败告终,但是,当奥雷里亚诺上校某天下令要处决自己的战友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时,他的母亲拼命反对,认为他是在胡闹,说:

我只要一看见他的尸体,不管你在哪儿都会立刻把你揪出来,亲手杀了你。

这一次,打屁股升级为杀人,奥雷里亚诺上校终于在母亲的威慑下妥协了,他释放了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三、隐喻与象征互现

小说节选部分充满了隐喻和象征,让这部迷宫一般的小说具有了主题的开放性和思想的深刻性。

譬如作者对丽贝卡一生的回顾:

她曾经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芬芳的书信里,在丈夫的床榻上徒劳地寻寻觅觅,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在这里,记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化为实体,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闭的房间里游荡。

记忆不可能像活人一样在幽闭的房间里游荡,但在《百年孤独》中,抽象的记忆居然成了实体,拥有了“活人”的外形,“在幽闭的房间里游荡”。这是一个隐喻,作者化抽象为具体,将抽象化的观念(记忆)化为具体的事物(活人);但同时又是一个象征,化具体为抽象,用具体的“活人”指向进一步抽象化的观念。这句话暗示着丽贝卡被过去的记忆封闭,再也走不出来了。她只能活在逝去的回忆中,说她“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就是指她生活的这种自我封闭性。“孤独”意味着,她对外部世界关闭了心扉,时间在某个节点停滞了,不再向前,而是退回过去,退回记忆之中。事实上,丽贝卡这个人物本身也是一个象征。可能,她象征着没有未来的马孔多,象征着没有未来的自我封闭的“百年孤独”的整个拉丁美洲。

作为母亲的乌尔苏拉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这种写法也是一种隐喻和象征。一个母亲,可以随时脱下那些革命者的裤子,行使母亲的神圣职责,将他们暴打一顿。抽象的革命者被看成随时可能被母亲脱下裤子打屁股的小屁孩,这是化抽象为具体,是隐喻;然后在更高的层面上化具体为抽象,形成象征,意味着真正强大的是无处不在的母性,母性的力量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种以革命的名义呈现出的杀戮的力量。这一隐喻和象征手法的运用,就让《百年孤独》这部小说从狭隘的政治斗争的层面上升到解构人性的高度。作品对母性的热情讴歌正可以看出作者对整个拉丁美洲未来的热切期望:用人性的力量重塑拉美,从而使之彻底摆脱“百年孤独”。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百年孤独》以其荒诞的、亦庄亦谐的、象征意味浓烈的笔法展现了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独,表达了冲破这孤独、获得重生的巨大渴望。小说结尾,布恩迪亚家族走向灭亡,小镇也被飓风彻底卷走。事实上,毁灭是为了更好的重生。当人们放下敌视和仇恨,摆脱孤独和隔膜,走向团结,走向合作时,新生的希望就会出现在眼前。

猜你喜欢
阿尔卡马孔多何塞
切尔诺贝利遗迹
阿尔卡之死
阿尔卡之死
开“垃圾银行”的秘鲁少年
文学地理视域下地域文学的民族化和世界化研究
一名清洁工,捡出一座图书馆
一名清洁工,捡出一座图书馆
《枯枝败叶》:孤独的死者大夫形象分析
一个办家庭图书馆的拾荒者
那么,就呈现此时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