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潇
(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青岛 266590)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讲过一个故事,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尔德拉达,到此地的游客便能看到两座城市,湖边的瓦尔德拉达与湖中的倒影。湖水如同镜子,又如眼睛,将瓦尔德拉达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下来,“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1]54文学与城市,恰如两个瓦尔德拉达,彼此依存,相互建构,在对视中看到各自的影像。虽然卡尔维诺认为“不能将城市本身与描述城市的词句混为一谈”,但同时强调“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关系”。[1]61
城市在长期发展中积淀了具有个性特色的文化品格,这种文化特色究其根源是来自于城市居住者的观念意识,但是人们在某种城市文化的浸润中也会逐渐“形成看待精神世界与物态环境的方法、观念,并演化成社会行为和生活方式”[2]11。由城市与人的互动关系也可以理解城市与文学的关系。城市的个性化特色与文化品格为人们提供了独特的生活经验与审美体验,为作家提供创作素材与文化语境,如布鲁姆在《布鲁姆文学地图译丛》“总序”中所言“城市是文学的主题,更是文学必不可少的元素”[3]总序5。反之,文学帮助记录城市历史、唤醒城市记忆、建构城市意象,城市“从物质景观的变化到精神世界的潮流涌动”[4]无不在文学中得到细致刻画。从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论来看,文学也在参与生产与塑造城市空间。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瓦尔特·本雅明就以漫游者的视角、散文家的诗性语言描绘十九世纪的巴黎城市景观,探寻现代人在资本主义发展中产生的心理机制与精神体验。克劳斯·谢尔普在《作为叙述者的城市》(1989)中梳理18世纪以来的欧洲文学作品,将文学作品所描绘的城市划分为四种模式。
在《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经的历史》(1998)一书中,理查德·利罕明确提出“文学中的城市”概念,认为文学与城市都具有文本性,二者互相影响,彼此建构,为文学与城市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在城市理论家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1961)的启发下,利罕发现文学与城市的关联:“城市的兴起与五花八门的文学运动有割不断的联系”,“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5]3利罕以此关联为楔入点,考察历史视角下城市概念化的不同方式以及文学对城市的塑型,他认为“历史学家们试图用概念系统解释城市,作家们却借助于想象系统”[5]9利罕考察了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中期的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发现城市与关于城市的文学有着相同的文本性,“阅读文本已经成为阅读城市的方式之一”[5]9。同时,通过研究不同叙事模式对城市的不同想象和呈现,利罕发现城市的功能变迁也促成了新的文学要素的诞生。因此文学与城市的双重建构体现为文学通过想象的叙事构建城市,而城市的发展也影响了文学叙事等的转变。文学与城市的共同文本性及相互反映相互建构的性质是“文学中的城市”研究的方法论基础。[6]21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国内也经历了由“城市文学”到“文学中的城市”的研究嬗变。文学本体研究也随着文化地理学等跨学科理论的切入拓展至多元文化研究。《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吴福辉,1995)和《上海摩登》(李欧梵,2001)奠定了上海城市文化对于文学创作影响研究的典范;赵园(2002)以北京为切入点来分析现代文学的脉向流动及流派特色;陈智德(2009)在香港文学中思考本土与我城的辩证;景秀明(2009)探讨现当代中国散文对江南城市的城市想象与审美建构。此外,对天津、武汉、兰州等城市的研究成果渐趋丰富,对于青岛的研究也有发展。郑萍萍(2019)通过对民国时期散文的研究,勾勒民国时期的青岛城市文化地图;本文作者(2015)与庞博(2019)以城市意象为研究视角考察青岛意象在影视中的建构与传播;赵善煜(2016)对二十世纪前期银幕上的青岛进行历史追忆与文化阐释。显然,文学中的城市形象研究已成为当代文学批评的重要视角。因此,梳理现当代散文中的青岛书写,建构关于青岛的城市想象与文化记忆,不仅丰富文学研究,也有利于城市建设与文化传承。
2019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视察上海时指出: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注重延续城市历史文脉,保留城市历史文化记忆,让人们记得住历史与乡愁,坚定文化自信,增强家国情怀。青岛作为历史文化名城,自二十世纪初期就成为文人汇聚之地,在诸多文学作品中留下诗意倩影与历史留痕,形成了青岛特色的地域文学。而就地域文学的各类文体来讲,散文最能直抒作家胸臆,含蕴着作者对该地域的情感态度与价值判断,以及强烈的文化意识与观念。散文作家徜徉于城市文本中,感知与理解城市,并传达审美体验。因此,本文以“文学中的城市”为研究视角对中国现当代散文加以观照,从中提炼有关青岛城市的文化记忆与审美想象,探讨城与人的诗性对话。
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书中指出,区域既可以通过“功能、活动、兴趣”来定义,也可以根据“地质结构、土壤、环境、气候、植被和动物生命”等特征加以辨识。[7]310某个区域的自然景观无疑都是其所具备的个性化符号,如“水城”威尼斯,“山城”重庆等,都是因其自然景观而得名。青岛被誉为“海滨城市”正是因其濒临黄海的缘故。与城有关的山峦、河流、湖泊都是作家书写城市时重要的自然地理参照。[8]77
自然景观是城市文本的主要组成,青岛的山海文化特质一直是散文家关注之处。无论是壮观秀丽、古迹遍及的雄伟崂山,还是碧波万顷、渔歌荡漾的胶州海湾,或是锦云铺展、灿若云霞的樱花花海,或是浓荫蔽日、异国气韵的八大关……都在激发作者的审美想象。晚清思想家康有为在青岛寓居10年,写下大量吟诵青岛美景的诗篇散文,一句“青岛之红瓦绿树、青山碧海,为中国第一”[9]162使青岛名闻遐迩,如王统照在《青岛素描》(1934)一文中写道“‘青山、碧海、红瓦、绿树’,……久已悬于一般旅行者的记忆之中。讲青岛的表现色,这几个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9]33-34
“青山”代表当属崂山,《齐记》中有诗云“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康有为多次游崂山并吟咏,如“崂山摩崖诗刻”描述了崂山之苍翠绮丽、奇峰异壑,更将崂山比作被掷于东海滨的“天上碧芙蓉”[10]63,因是凸显崂山的出尘之美。崂山吸引人之处还有其悠久的道教文化与奇异的民间传说。许评认为崂山如同“仙境”,不仅因其茂林峻岭、云蒸霞蔚的自然景观,还有太清宫、三皇殿等名胜古迹赋予崂山的深沉历史感,让人不由沉浸其间而恍惚了时空。[11]64叶楠因蒲松龄《香玉》的故事前去崂山寻访绛雪的踪迹。作者指出自然景观的魅力部分源自其历史蕴含以及文学想象——“我国很多名胜,固然有些由于景色雄伟、壮丽,但更多的是由于与我国历史足迹相联系的,而文学作品又赋予它们以隽永的色彩。”[11]80正应和了谢灵运诗句“山水借文章以显”。也有散文家借景喻人,如王中才借“压力越大,冲劲越大”的神水泉赞颂崂山林场育茶人“老刘”在逆境中的抗争精神。[11]86-93崂山人的淳朴明慧也可在文学中得见一斑,沈从文坦承,《边城》里少女翠翠的形象即是从“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12]184
崂山的美少不了“碧海”的衬托。多少文人名士因海启迪了哲思,激发了审美。闻一多、王统照、柯灵、刘白羽等名家都曾描写过海的美,苏雪林更将青岛的海比作“但丁《神曲》中上帝居住的‘水晶之海’”[9]66。大海还拥有引人亲近的宽阔胸怀,使人还归赤子的神奇魅力。臧克家于“朦胧中听到大海的呼唤,它的魅力象一条拉你的彩缰”,“沙滩上有大人,有孩子,……,全成为大自然的儿童”[11]30。海天的广阔高远、海浪翻卷的磅礴气势也能让人心胸开阔,获得精神憬悟。蹇先艾沉醉于“一碧万顷的波涛”,感到“长年郁闷着的心胸,得到了暂时的疏解”。[11]182刘白羽被海的庄严之美所震慑,似乎“整个宇宙都在回环激荡”[11]10。海对于宗白华更有启蒙的意义——“青岛海风吹醒我心灵的成年”,他以诗性的语言来表达对海的理解与热爱:“我喜欢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风怒涛的海、清晨晓雾的海,……我爱它,我懂它,就同人懂得他爱人的灵魂、每一个微茫的动作一样。”[9]142
青岛的“绿”同样引人遐思,令人忘返。青岛给苏雪林的第一个印象是树多,“到处是树,密密层层的,漫天盖地的树,叫你眼睛里所见的无非是那苍翠欲滴的树色,鼻子里所闻的无非是那芳醇欲醉的叶香,肌肤所感受的无非是那清冰如水的爽意。”[9]58她以女性的细腻感受描述“绿”带来的美好视觉、嗅觉、触觉及想象。“绿”所营造的氛围可以“把你的灵魂,轻轻送入梦境,带你入于沉思之域。”[9]59。吸引刘白羽的同样是那“浓成一团的绿森森的树林”,只要看到这绿影心就“宁静下来了”[11]6。徐中玉年轻时在青岛求学,曾作文来纪念这段生活,他写道“这里说的是关于绿的青岛的事。——槐叶子上的绿,万年山边的绿,心里的绿呵!”[9]113。青岛在他心中如同“自己的衣服和手套”[9]114,是一种熨帖的温暖。
青岛的树与花相映成辉,“五月的岛上,到处花香”[9]88。“东园花海”更是青岛一大盛景,樱花在闻一多、老舍、梁实秋、臧克家等大家文中都曾撒下一片馨香。自然之美是纯粹永恒的,但总会投射历史的光影、濡染作者的情感色彩。“樱花,樱花,我来的时候,尚未开放,回去的时候,已经谢了,谢了!”[11]119孟超《樱花前后》(1928)于开篇就奠定了文章的惆怅色调。寻访樱花的美好期待被日本军舰的到来猛然击碎,“我”只感到心中“无限的抑郁”,周围的环境是“薄寒”、“清冷”、“寂寞”。[11]120军舰离去后,只剩下被车马蹂躏的“落红片片”。[11]121何洛的《樱花之忆》(1960)则与之形成鲜明对照,整篇文章弥漫着明朗欢快的语调。“艳丽夺目的樱花……容光焕发,妩媚动人,给每个游人以无尽的喜悦”[11]38,伴随着“节日”、“歌舞”、“热闹”的氛围,衬托的是新中国“欢乐的人们和幸福的生活”。[11]41
散文家们以自己的诗性笔触还原对城市的审美想象,他们记录描写青岛自然景观不同美的侧面,不仅抒发自己的情感,也唤起读者对青岛的想象与审美。作家们在写景状物之时还添加了对现实的关注、对历史的回忆、对文化的思考。这使青岛书写更加立体深厚,引导读者自然而然地深入到城市的肌理之中,探究她的精神与内在。
说到青岛的人文景观,首先进入脑海的是“长虹远引”、“飞阁回澜”的栈桥。栈桥既有“烟水苍茫月色迷,渔舟晚泊栈桥西”的旖旎风情,也有“一支银箭射入碧茫茫大海”[9]77的刚勇之色。十九世纪末的中国,风雨飘摇、列强环伺。为满足北洋海军的驻泊需求,栈桥应运而生,从诞生那刻起就与国族命运相连。孟超发表在《避暑录话》(1935)的散文记述,当他正沉醉于栈桥的“月下清波”之时,突闻空气中传来“外国水兵的哼歌”,伴随着一股“血的腥气”,使他不由浑身哆嗦。[13]41国难家殇的时代背景孕育了栈桥箭一样的形状与一往直前的精神,使之成为近现代青岛的“城标”与城市象征。这种精神又在不同时代彰显不同内涵。民族危亡时刻,苏雪林讲“(栈桥)箭簇正贯海心,又怕什么风狂浪急?”[9]79,是面对侵略者的无畏;改革开放初期,李旭感叹:“呵!栈桥——希望的摇篮”[14]286,是奔向美好未来的热忱。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青岛的东部发展起来。五四广场上的标志性雕塑“五月的风”如同腾空而起的劲风,又如熊熊燃烧的火炬,给人以力量的震撼,既铭记着青岛曾是中国现代文化的启蒙和民族救亡的开端,又象征“五四”精神引领青岛蓬勃发展。耿林莽感慨,“五月的风”已取代栈桥成了当代青岛的标志与象征,“哗然轰响的交响乐,取代了悠然鸣奏的小提琴,这一变化,无论从意境上还是气质上,都是深刻的。”[15]74无论是曾在历史中私语的栈桥,还是奏响新时代凯歌的“五月的风”,都将见证青岛以“国际时尚之都”的形象走向未来。
“红瓦”是青岛建筑景观的标志性符号,是青岛人文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建筑素有“凝固的音乐”之称。王统照认为建筑“表现着时代精神与人民生活性的全体,而愈长久的建筑物却愈能代表那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最高文化。”[9]36郁达夫在《青岛巡游》(1934)一文中把青岛喻为“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份的南欧美妇人”。[9]54正是指那些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洋楼,高低错落,各有风姿。王统照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对青岛的建筑特点有过思考。在他看来,青岛的建筑“混合着德国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国固有的朴厚。”[9]34芮麟也赞叹青岛是研究西洋建筑之美的最佳去处,因为青岛的建筑“一座一个式样,争奇斗艳,绝鲜雷同”[9]91。而从现代人的视角来看,如梁衡认为“青岛的美,依我看就美在她那些别有味道的房子上。”[9]132他从历史与文化的视角去思考青岛的洋房之美。首先是因为异国情调给人们带来了新鲜的审美体验,有一种“移花接木的新奇之效”[9]134;其次,正是因为华夏民族兼容并包的民族特性使“万国”建筑风格的种子能够生根发芽。不同时代的作家们隔着时光款曲互通,用不同笔触点染同一个观念:多元文化的融合以及设计风格、理念的多样性造就了青岛的建筑特色与美感,显示出青岛中西交融的文化特征以及海纳百川的精神特质。
建筑成为景观不仅在于其形其色,更在于居住者以及事件所赋予它的历史蕴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立青岛大学罗致一批学者任教,老舍、闻一多、梁实秋、沈从文、王统照等文人大师齐聚青岛,他们教书、写作,引领新文学风潮,不仅繁荣了青岛的文学创作,也为青岛留下一段段人文佳话。他们的故居也因承载文化记忆而成为后世瞻仰之地。大师们在文中也常饱蘸深情地提到他们曾经的居所。金口三路2号就曾是老舍在青岛的住处。在这栋小楼里,老舍创作多篇散文、短篇小说。老舍在《樱海集》开篇自序中就对所住院落进行充满情趣地描写:“开开展门,正看见邻家院的一树樱桃。再一探头,由两所房中间的隙空看见一小块儿绿海。这是五月的青岛,红樱绿海都在新从南方来的小风里。”[16]132告知读者“樱海”二字的由来。1935年夏,老舍、洪深、王统照、臧克家等十二位名家齐聚于此,共同商议创立《民报》副刊《避暑录话》。虽只有10期,但十二位作家的作品如同一片绿洲,为彼时被称为“文化沙漠”的青岛增添了生机。由是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也为青岛留下一支文脉。
建筑是人类文明的载体,也是彰显地域文化特色的靓丽风景。“那些盛满记忆的老房子、老院子,……,那些鲜为人知的城市记忆,那些令人回味与感慨的名人轶事,这一切犹如青岛历史的枝与叶,鲜活地反映着城市历史文化的脉络。”[17]总序2构建一个城市灵魂的正在于历史文化积淀;历史文化语境孕育了城市的个性之美。
城市的魅力不仅在于其外在景观,更深植于人与城的和谐共在中。如景秀明所言,“城市的形象是物质表象与文化心理的综合,是建筑在其居民的风俗习惯和现时的社会环境中的。”[18]113因此,人对城的感受,更多的是对城市生活的日常体验。现代人与当代人,旅居者与本地人又有不同感受。这在作家笔下升华成一种对城市社会、历史、文化及日常生活的思考与诗性表达。精神与物质,世俗与高雅,时尚与传统,梦幻与现实……共同拼合为城市“想象的共同体”。
曾旅居青岛的现代知识分子对青岛的感受不一而足,有热爱,有品评,有反思。沈从文认为青岛的环境赋予他旺盛的创作力:“一到海边,就觉得身心舒适,每天只睡三小时,精神特别旺健。”[9]175宗白华17岁时到青岛求学,认为青岛的生活是他“生命里最富于诗境的一段”[9]142。郁达夫感觉青岛像一个“大家的闺秀”[9]54,比其他港市都要清新美丽。还有的作家对青岛的观感深入到社会腠理,具有深刻的反思与批判。柯灵在《如此桃源》(1933)中嘲讽那些在青岛乐不思归的达官贵人,同情被侵略者霸占了土地、掳夺了劳力的岛上农民,愤慨地质问“灿烂辉煌的青岛是用血奠基的,然而逛青岛的人有几个愿意想这些?”[9]32老舍作品一向“婉而多讽”,在《青岛与我》中他极尽幽默讽刺,批判青岛虽热闹却缺少高雅的文化氛围,发出“对于我,它是片美丽的沙漠”[9]82的感慨。在《青岛与山大》(1936)中,老舍又描写了青岛的另一面。他认为青岛无论怎样洋化,都脱不了山东“朴俭静肃”的精神,这恰是山大的精神特质。面对侵略者,老舍强调“朴素”“吃苦”等“强毅的精神”对于救国纾难的意义:“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们却有颗红热的心。”[9]87
王统照对三十年代青岛的剖析更像是社会学家。他穿透风物表层,思考其内在的文化属性。他认为青岛虽缺乏深厚的文化底蕴却恰是它的发展契机:“因为以前没的可保守,所以一切事都容易从新做起。”[9]37他客观展现旧青岛人民生活情景,分析社会痼疾,从而更深刻地剖析了这个城市——“虽然静美,却使人感到并不十分强健。”[9]33-43还有作家对青岛的世俗生活充满了热爱,对青岛民风颇多赞誉。梁实秋在《忆青岛》中回忆夏季海滨生活的趣味性与冬日汇泉的“别有风致”,并赞叹:“青岛好吃的东西很多”。[9]156-157《酒中八仙》一文更是记述了与闻一多、杨振声等八位同事朵颐美食、畅饮花雕的情形。梁实秋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山东人“外表倔强豪迈,内心敦厚温和”[9]158。他以人力车夫、厨子老张以及房主王君的故事来赞扬青岛民风淳厚。
现代游客初到青岛往往折服于它的外在景观,但随着深入了解,吴明泉认识到:“青岛的美不是单一形式上的漂亮,而是有着丰富的层次和深厚的底蕴”[19]229。宋协周不仅爱这座“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港城,更认为青岛风采不仅是“美的享受”,还是“力的迸发”。[20]10海笑感到,八十年代的青岛与三十年前相比,增加了“现代化气息”,就连“穿戴入时、以礼待人的青岛人民”也都是美的。[11]31-32刘心武1984年游青岛,对他触动最深的是青岛人的公共卫生意识,正是大家的共同呵护才使青岛这颗“珍珠”如此“晶莹”。[11]43在蒲黎生眼中,青岛给人一种“内敛”、“自信”、“低调”、“厚实”的整体印象。[21]429但在崂山的不愉快经历使他认识到青岛“有光鲜的一面,也有令人遗憾的地方”。[21]432
青岛的原住民对这个城市又有着怎样的认识和感怀?他们与城市一起成长,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融入到城市灵魂之中。《爱青岛》(崔燕)、《家在青岛》(吴正中)、《青岛蓝调》(王占筠)展现了与旅居者不同的视角,正是因为作者能够深入到游人不能触及的日常深处,也正是因为日常生活所浮动的市井风情与民生氤氲才使这座城市更加血肉丰盈。
青岛人与海是相生相伴的。崔燕用幽默的笔调描述了青岛人“洗海澡”的情形。因为曾经住房紧张,“洗澡是仅次于吃饭的重要营生。”夏季,人们扛着洗澡巾、肥皂等一应设备奔向各个“大众浴池”(海滨浴场)。[22]48游人眼中的浪漫海浴,是青岛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崔燕感慨:“青岛人已经被大海的味道所浸染。青岛人的精神标志,是一份大海般开阔的视野;青岛人的灵魂坐标,是一份大海般平和的心境;青岛人的光荣与梦想,是一份承载拥湾图腾式的完美和气度。”[22]43欧陆风韵的小楼时时点燃游客的激情,拥挤杂乱的里院却充满烟火气息。里院是青岛典型的老民居,“曾融汇了最真实的青岛民众世俗生活图景,完美地将几代人的童年回忆进行了时空对接”[22]37。即便搬进了现代化高楼的人们还是难以忘记这些“充满老式温存的缅怀”[22]37。还有一些老街,默默承载着几代青岛人的日常生活。如小青石铺成的“波螺油子”路,在103年历史中印满履痕。有朋自远方来,吴正中一定领朋友看“波螺油子”,因为这是青岛的“特质和历史”,这是在表达“青岛人本身对这个城市的认同”。[23]582000年,“波螺油子”路终被快速路和高架桥所取代。在一张写着“拆”字的图片旁,作者留下自己对老街的缱绻怀念:“人必老去,而物应该活得更长。”[23]55
《青岛蓝调》一如书名充满了氤氲的时尚与梦幻色调。作者如同本雅明笔下的城市漫游者,穿梭在咖啡馆、酒吧与啤酒屋,跨越日与夜、梦与醒的边界,在不同色泽的液体浸润中感受青岛的特别气韵。中山路上的怀旧咖啡馆如同“古旧的诗行”,可以让疲惫的心松弛下来。而酒吧则充满了“性感”与“时尚”色彩,“是精神放逐地,更是文化的某种符号”[24]156——诗歌朗诵、摇滚乐、拉丁舞、情景剧常常给人带来惊喜。啤酒是青岛的标志,也最为平民,它“将温和与暴力、宽容与放纵、明朗与颓废、休闲与紧张奇妙地混合在一起”[24]171。青岛在王占筠感受中就如同这三种场所,既是温润怀旧的——是城居者心灵的港湾,又是时尚激情的——给人以畅想与活力,也是市井平民的——构成世俗生活的底色。青岛就是如此,焕发着马赛克式的多元色彩,混杂着不同味道,品一口回味甘永。
文学中的地域风情之所以具有与众不同的审美质地,就是因为它不仅负载丰富的文化蕴含,还饱浸作者的审美情感,激荡着时代跫音。青岛独特的地域风情与历史文脉为青岛书写提供了基础,生成青岛的文化记忆与审美想象。不同历史背景下的散文文本既反映青岛地域风情中的固有特质,也见证着青岛从羸弱到强壮、从小渔村到时尚之都的时代步伐。
城市与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品格,“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收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1]9。散文对城市的记忆与审美想象也在不断丰富着城市的品格与形象。这些描述与想象共同构成青岛“想象的共同体”。如同卡尔维亚笔下的埃乌多西亚城的地毯,乍看上去,城市“跟地毯上的图案毫不相像”[1]97,可是认真观察就会发现“地毯的每一处都与城里的某一处相符,而且整个城市都包容在地毯的图案中”[1]97。正如埃乌多西亚的居民在地毯的图案里“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和命运的转折”[1]98,所有文学与城市文本的读者也可以在关于青岛的想象共同体中瞥见青岛的过去、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