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谦《六朝丽指》称引刘令娴文探析

2022-11-30 03:43詹晓悦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孙氏骈文气韵

詹晓悦

(暨南大学,广东广州,510000)

刘令娴是南朝梁代著名女作家,嫁与太子洗马徐悱。据《梁书·刘孝绰传》记载:“悱妻文尤清拔。悱,仆射徐勉子,为晋安郡,卒,丧还京师,妻为祭文,辞甚凄怆。勉本欲造哀文,既睹此文,于是阁笔”[1]484,令娴这篇《祭夫徐悱文》颇具文采,致徐勉为之搁笔,自是表示赞赏认同,姚思廉记录史书,亦是此意。明代王志坚《四六法海》也给予令娴极高评价:“令娴文尤清拔,无限才情出之以简淡,当是幽闲贞静之妇,是编上下千百年,妇人与此者,一人而已”[2]48a-48b,赞赏令娴作为闺阁妇女,竟能写出清新脱俗文章,堪称千百年来第一人。然学术史上论及该文的文学性时,多以“清拔”“简淡”“凄怆”[3]184-185等语泛泛概括,对其中文脉思想却未深入分析。

民国学者孙德谦显然是个例外,其心血之作《六朝丽指》,称引和高度评价了刘令娴《祭夫徐悱文》,若联系《六朝丽指》的骈文理论,我们可对该文的创作文脉有进一步认识。

一、孙德谦《六朝丽指》: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知音

孙德谦(1869-1925),字受之,又字寿芝,号益庵,晚号隘堪居士,其《六朝丽指》①本文所引《六朝丽指》内容均选自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下文不再赘述。一卷,共一百则,被冯煦称为《文心雕龙》后一大力作。孙氏在《六朝丽指》中总结升华前人观点,称引上至秦汉、下至唐代的作家观点和作品,构建系统的骈文理论体系。孙氏对梁武帝大同年间骈文创作的评价并不高,他认为该时期的宫体风轻薄而繁缛,导致文章表达徒有繁复,词语轻薄浅显,情感多哀伤。而刘令娴《祭夫徐悱文》正是写于梁武帝“大同五年”的作品②关于刘令娴《祭夫徐悱文》的写作时间有两说:一为大同五年,持此旧说者有傅刚,李玉珊等人;一为王人恩于2008 年提出的普通五年。在《六朝丽指》中,孙氏并未从骈文写作角度提出该文写作时间的问题,可见孙氏依然持旧说,默认其是大同年间的作品。,但令娴凭借此文成为《六朝丽指》中唯一一位被称引的女性作家,获得孙氏极高评价,这在书中找不到其他类似情况。所以,我们有必要探讨令娴《祭夫徐悱文》的特殊性质所在,试看此文和孙氏的评价内容:

维梁大同五年,新妇谨荐少牢于徐府君之灵,曰:惟君德咸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辨同河泻,明经擢秀,光朝振野,调逸许中,声高洛下。含潘度陆,超钟(一作“终”)迈贾……昔奉齐眉,异于今日。从军暂别,且思楼中。薄游未反,尚比飞蓬。如当永诀,永痛无穷。百年何几,泉穴方同[8]765。

昔柳下惠卒,其妻曰:“知君者莫如我。”乃作诔文,刘向录入《说苑》中。至六朝则有刘令娴《祭夫徐悱文》,正可与之媲美。其文如“雹碎春红,霜雕夏绿”,足称富艳难踪。即观其通篇,皆能以雅炼之笔,达悲恸之怀。《梁书·刘孝绰传》:“悱妻文尤清拔,悱,仆射徐勉子,为晋安郡,卒,丧还京师。妻为祭文,辞甚凄怆。勉本欲为哀文,既睹此文,于是阁笔。”足知其工矣。或评《四六法海》云……(《六朝丽指·刘令娴文》)

孙氏评价前半部分引自《梁书》《四六法海》,该部分前文已作阐释,不同地方在三:一是界定《祭夫徐悱文》的文学地位,提高到可与柳下惠妻诔文相媲美的程度;二为引其中名句“雹碎春红,霜雕夏绿”,称其达富艳秀丽、难以追踪之境界;三是从通篇气局而论,认为全篇以雅炼之笔调抒发丧夫的悲恸之情。令娴极言丈夫才能之高,品行之美,超过历史上的贤士,二人成婚后,赠答传唱,却没料到天人相隔。令娴感叹自己身为妻子无法在内外为丈夫分忧,更悲恸天妒英才,心爱的丈夫因病身亡,今后漫漫长夜,她要独自承受失去丈夫的痛苦与孤独。字里行间无不充溢悲恸之情,实在令读者动容。

柳下惠是春秋时鲁国贤人,其过世时,门人弟子将要为其撰写诔词,其妻深知丈夫平日德行,为他写下诔词,门人弟子看后都称赞不已,无法改动其中任何一字。这与典籍里叙述徐勉本想为儿子写下诔文,但当他看到儿媳的祭文后只好搁笔的叙事模式是一样的。两篇文章都强调了写作对象才能之贤、品行之高,表达作者的强烈哀思。《六朝丽指·语体、骈体辨》:

近人喜语体者,以为用此则生,文言则死,其排斥骈文尤甚,此大谬不然。夫文之生死,岂在体制?以言语论,人之言语,有同说一事:一则娓娓动听,栩栩欲活;一则不善措辞,全无生气。乌在一用语体,其文皆生耶?若如文章,六经尚矣,诸子百家以及历代史书,能卓然盛业,传之不朽者,固无论已。古文家凡其入情入理、可歌可泣,苟是死板文字,何能传世行远?……作节烈传记,述其一言一动,只知有殉夫之志,往往令人不忍卒读,泪下沾襟……

判断文章之生死,不在骈散,也不在口语与文言,而在于文章是否以情动人。能够传世的作品,在于以情理实现不朽,而非拘泥于古文体制,哪怕是节妇所写的文章,其想要随丈夫逝去的情志溢于言表,也可令读者共情。孙氏认为作品好坏在于是否以情动人,正因《祭夫徐悱文》感情真挚,文章有生机、有触感,才能和历史上柳下惠妻所写的诔词相媲美。

二、称引内容:以雅炼之笔动人,以灵动之法造境

该文如何以情动人?孙氏给出“以雅炼之笔,达悲恸之怀”“富艳难踪”的回答,这些评价都涉及到《六朝丽指》所强调的“气韵”核心思想。受当时乐论、画论、山水观等审美影响,文论家们认为艺术作品必须有气韵,有“活泼泼的生命感”[9]109,体现生命节奏的跳动。学者王梦鸥说:“气韵正是附著于意象中的价值;它在文学作品中,是读者从那些语言所代表的意象引致的感情与知觉的混合物”[10]312-313,可见“气韵”在文学创作中是与作者才情、读者共情相关的范畴——作者自觉运用各种艺术手法,在文中展现精神情感、兴趣志向;而读者阅读作品,从精神层面体验包含在其中含蓄闲逸的美感。同时,“气韵”之“韵”还强调这份美感在读者心灵上的延续和陶冶。前文孙氏论文章只有以情动人才为“生”,也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观点:文章只有包含气韵,才能引起读者内心的知觉体验,反过来把握创作主体的审美理想。纵观全文,孙氏是从征引典故、炼字比兴两方面分析令娴文的气韵之美。

(一)以文雅遒炼之笔运典

在论及气韵与句法之间关系,即如何通过句法变化使文章气韵富足时,孙氏言:“六朝文中,有为后人不能学者,往往于此句之下,玩其文气,不妨以入后数语,在此紧接中间,偏运以典雅之辞,一若去此,则文无精采,而其气亦觉薄弱者”。句子下若有文雅笔法书写的语句,文章则富有余韵,而一旦去掉这些内容,文章便过于直率,文气也变得薄弱,读者阅读也缺少疏宕闲逸的美感体验。在孙氏看来,运用典故最能达到此效果:“有此古典,借以收束,而文气矣充满矣”,但创作时如果流于典故铺排而没有实质意义,则会造成只有“典”,没有“雅”,文章的气息阻塞——这也是六朝骈文(特别时大同年间文章)受到不少批评与贬低的原因之一。因而孙氏也考虑到典故数量运用的问题,他认为“遒”可有效解决:“此一‘遒’字,六朝人评诗文皆取裁于此,遒之为言健也,劲也,文而不能遒炼,必失之弱。为骈体者,即取其说,以玩索当时之文,庶不敢病其卑靡矣”。文章需要典故来展现古典风雅,同时也要保持雄健劲秀之气来支撑整体生命力,文气才不会病靡,得以疏宕闲逸。

回到令娴的《祭夫徐悱文》,孙氏以“雅”、“炼”概括其通篇笔法,证明她在文中很好地处理典故与文气的关系,以致文章富有气韵,回味无穷。文中共七处引用典故,为了使文章气息疏宕闲逸,令娴一是直接用典协助文气转折,二是以两句一意的方法改造语典,在追求“雅”的同时,她以遒炼笔法处理典故的呈现,使句法显得凝炼有力,不至于为了堆叠典故而显得繁琐拖沓、臃肿浮华。且看文中出现典故:

1.以典故协助文气转折

《祭夫徐悱文》将典故放在内容转折处补足文气,使文章过渡自然,疏宕闲逸,不至于突兀。如在文章开头,令娴称赞夫君道德周备,恪守礼仪,学问像高山一样巍然耸立,口才似河水一般滔滔不绝,被举荐为优秀人才,名满天下;她也因此想亲近夫君的美德才嫁与他。在这里,内容讲述重点发生偏移,而这个微妙的偏移是依靠“含潘度陆,超终迈贾”用典来实现的。孙氏说这种转折内容“若断若续,不即不离”,依靠典故转折文气,用“典雅之辞”来承上启下,明显可以使情理表达更加清晰——令娴极言丈夫出众,用历史人物从旁衬托,使徐悱的形象更加真实可感,紧接叙述令娴因此而心生爱慕,让读者也更容易进入令娴的回忆,与令娴共情。《南史》记载徐悱:“悱字敬业,幼聪敏,能属文,位太子舍人,掌书记。累迁洗马,中舍人,犹管书记。出入宫坊者历稔,以足疾出为湘东王友,俄迁晋安内史”[15]1486,此为正面描写,而令娴则是用典从侧面衬托丈夫的出众,光耀朝野。孙氏在《六朝丽指》中谈到用古人旁衬的作用:“且可知文有正面铺写,而不足以达之者,可用旁攻侧击之道,否则辞理易穷,将无情采矣”,可见用典遒炼既能显出文采,也能使情理表达更加清楚。

再如,令娴在文中诉说她亲自侍奉夫君,为他盖好被衾,亲自看他走向生命终点,继而直接抒发情感:“呜呼哀哉!生死虽殊,情亲犹一”。情感由抑到扬,亲自侍奉丈夫的相关描写为“抑”,“呜呼哀哉!”的宣泄喷发为“扬”。在侍奉死去的丈夫时,想到自己身死百次,也无法换来他的复生,从此两人阴阳相隔,才不由得发出痛苦呼声,如此文章气息才得以完足,彰显健康完善的生命力。如若中间没有“一见无期,百身何赎”的典故作为过渡,文气流转则非疏宕闲逸了,而是快速奔驰,违背骈文“气韵”的审美标准。

2.两句一意改造语典

文中“含潘度陆,超终迈贾”用典,是严格按照孙氏“必当得其论类”要求进行属对,侧面衬托徐悱的优秀。另外六处用典,都使用两句一意的方法改造语典创造新句。《六朝丽指》指出:

作文必须用典,骈文中尤当引证故实,为之敷佐。然上下四句,如每句各自一事,既不联属,则失之太易,几同杂凑,应两句为一意。

作文需征引典故来增强表意功能,但如果上下四句各征引一事,引用材料过于密集却没有内在联系,便无法发挥典故作用,反倒使文气阻塞。所以孙氏提倡作文应两句一典故,以两句作为表达典故的最小单位,由此形成骈文写作的“开合之法”。如“式传琴瑟,相酬典坟”两句,先写徐刘二人传承自古以来夫妻间琴瑟和鸣的情谊,再写撰诗赠答之事。上句为开,表概括,下句为合,表具体做法。又如“从军暂别,且思楼中。薄游未反,尚比飞蓬”,上下四句裁剪诗句两两成对,其中“从军暂别”“薄游未反”为开,表原因,“且思楼中”“尚比飞蓬”为合,表结果,对写夫妻两人的视角,又共同表达因果关系:因丈夫离家未归,思妇只能在楼上思念丈夫;丈夫未返,她也蓬头垢面无心梳洗了。再如结尾处,将诗句拆成上下句“百年何几,泉穴方同”,一百年的时间有多长呢?最终我们都是要在九泉下相见。上句为开,表疑问,下句为合,表回答。以回答来收束全文,营造宕逸气韵,使读者回味无穷,为令娴的丧夫之痛哀叹不已。这种写法简练有力地表达文意之间的关系,避免上下文因过度引用典故而造成繁复华艳,失去气韵魅力。

(二)以炼字比兴之法造境

令娴《祭夫徐悱文》真挚感情的体现,还不单体现在典故的运用上,还体现在炼字比兴的运用上。孙氏称引该文时,特别提到“雹碎春红,霜雕夏绿”,称其“富艳难踪”。“富艳难踪”一语,来自南朝钟嵘《诗品·总论》对谢灵运山水诗的评价:“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16]3,形容谢灵运刻画山水逼真,风格典丽厚重又不失思想意蕴,形式内在相得益彰。此处孙氏讲“富艳”而“难踪”,显然称赞该处在文采发挥与文气疏通之间得到很好的平衡。实则上,刘令娴是以炼字、比兴这两种灵活的写作手法,使文字凝练、准确,无臃肿之感。

“雹碎春红,霜雕夏绿”,首先体现在炼字之妙。“碎”,《说文》训:“䃺也。从石卒声”[17]19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碎者,破也”[18]452;陈彭年《重修广韵》解释较为详细:“碎,细破也”[19]40b。“碎”为动词,指物体质量虽小,但数量细密繁多,能将完整的另一物破成细块。“雕”,《说文》训:“鷻也,从隹周声”[17]71,《说文解字注》释:“鸟部,曰‘鷻、雕也’。假借为琱琢、凋零字”[18]142,强调从物体细微处进行长时间改造,甚至破坏物体原有的生命力。从语义看,“碎”“雕”都比喻病痛对徐悱生命的摧残,但代入到语境中,上下句不同喻体却对动词有不同的组合要求。上句将病痛比喻成冰雹,冰雹虽细小,但可将春天里娇柔的花瓣破成碎片,此处用“碎”作动词极为适宜。下句将病痛比喻成霜,霜冻发生时,水汽凝结成冰晶覆盖在植物表面,慢慢腐蚀叶片,“雕”则将这个缓慢不显眼的动态过程生动刻画出来。此句动词使用,不单考虑比喻手法,还考虑不同动词背后的语义,令娴仔细推敲字的运用,使行文自然贴切又无拖沓之感。

“雹碎春红,霜雕夏绿”,其次体现在比兴之妙。尹玉珊由《南史》记载徐悱“以足疾出为湘东王友”推考其死因:魏晋南北朝是脚气病的高发期,当时的脚气病起源于岭南,继而传播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南史》记载包括徐悱在内患有脚气病的官员至少有二十位,尹认为徐悱本就患有脚气病,舟车劳顿,又到疾病严重的南方赴任,病情加重,不久后便去世了[6]9-13。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这样描述脚气病的发病症状:“脚气之病先起岭南,稍来江东,得之无渐,或微觉疼痹,或两胫小满,或行起忽弱,或小腹不仁,或时冷时热,皆其候也不即治,转入上腹,便发气,则杀人”[20]79。尹的结论和“雹碎春红,霜雕夏绿”语境是对应的,徐悱患病时正值壮年,像春日里的红花、夏天里的绿叶,有崇高的人生展望,患上脚气病起初无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气血变弱,身体从轻微麻痹到行走不便,时冷时热,最后不治身亡。病痛虽小,发病虽缓慢,却像冰雹一样有致命后果,像霜冻一样慢慢腐蚀人的气息,联系尹玉珊对徐悱死因的推考,可见令娴的比喻十分准确生动。此外,从文中“雹碎春红,霜雕夏绿”上承“辅仁难验,神情易促”,下接“躬奉正衾,亲观启足”的结构来看,此一句在文中承担“潜气内转”作用,文中内容显然在这一句之后发生了转移,上接令娴感叹天地不仁,中间使用比喻,兴起令娴侍奉死去丈夫的场景。“雹碎春红,霜雕夏绿”既是病痛对徐悱长时间折磨的概括,又何尝不是令娴独自承受悲痛的内心写照呢?

孙氏说“六朝工于炼字”,他指出文章中“每安置一字,几经陶炼而出,真有戛戛独造之妙。文通而外,作者类然,不备载也。若思考其出处,以为或有所本,则泥矣”。这说明六朝优秀的作者炼字不但能以字之本义创作文章,而且能仔细推敲,联系文外之意。“雹碎春红,霜雕夏绿”,是以提炼推敲、比喻兴起展艳丽之美,造悲恸之境——文字背后是病痛折磨的丈夫,是孤苦悲恸的妻子,是支离破碎的家庭。“富艳”之所以“难踪”,是因为“富艳”文字背后,含蓄表达了人世间真挚的感情,令娴推敲炼字、比兴,具象化人的生命体验,造出凄美孤苦的心灵境界,自觉将自身所思所感进行审美建构。所以,写于“大同五年”的《祭夫徐悱文》并非像孙氏批判的其他文章一样追求堆砌浮艳的辞藻,而是讲求如何以含蓄又文雅的方式表达感情。孙氏“富艳难踪”之形容,可称贴切又高超:令娴此文是真诚而又含蓄的,女子自身独特鲜活的生命力,都通过她绝妙的才情融合其中。

三、评价标准:以中和原则,归传统特质

孙氏对令娴文章的称引和评价,实际上还受到新文化运动时期文化传承与变革的影响。《六朝丽指》全书贯穿了以“中和为美”的思想原则:文章可以彰显文采,但如果过于矜才使气,便会使辞藻泛滥,文气窒塞,所以要通过典雅遒炼的笔法营造舒缓疏逸的气韵,实现文采和文气的平衡,这正是传统儒家在对立差异中追求和谐统一思想的体现。

清代以前,科举崇尚“选人之试判则务为骈四俪六,引援必故事”[21]1092的评判标准,是否精通“浮词”之写作直接影响了知识分子的仕途,这导致知识分子多审视文章堆砌的形式。清代时,许多有识之士开始跳出骈散之分,探究骈文新生理论,形成以“六朝”为高格的理念。这些理论探究都为后来朱一新、孙德谦等人探究六朝骈文笔法的内在肌理奠定基础,而孙氏的《六朝丽指》正是晚清六朝骈文学的理论沉淀[22]。孙氏评价令娴《祭夫徐悱文》“雅炼之笔”“富丽难踪”,实则便是继承了骈散合一才是六朝骈文正格的思想:

……要之,骈散合一乃骈文正格。倘一篇之内,始终无散行处,是后世书启体,不足与言骈文矣。且所谓骈者,不但谓属对工丽,如一句冗长,当化作两句,或两句尚嫌单弱,则又宜分为四语,总视相体而裁耳。

孙氏认为要写好骈文,应着眼于通篇气局,处理好骈俪之语和散行句法的关系,不能过分追求典故堆砌等形式;文采和文气得到中和,才能使文章有气韵。除骈散合一的正格要求之外,其他诸如《任沈辨》一则体现传统儒家中和为美的审美理想。孙氏将任昉和沈约的骈文进行对比,认为任昉文章的劣处,在于引用的典故太多,文气呆板缓滞,缺少清新空灵的生命力,相比之下,孙氏更加推崇沈约秀丽而具有疏逸气韵的文章。如此观之,孙氏称引写于“大同五年”具有含蓄秀丽风格的《祭夫徐悱文》也是有据可循了。

由此,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成书于1923年新文化运动余热时期的《六朝丽指》中所蕴含的儒家中和审美标准。这种审美标准与处于新文化运动中的孙德谦本人有关。在这场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双重对话中,“气韵”的审美范畴受到了学者们的重视——中国哲学中的“气韵”审美概念张扬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思辨精神,推崇圆融与中和的境界,这种生命哲学体现了中国古代以生为本的智慧,对新文化运动的文学革新具有参考价值。

孙氏以经世致用的眼光来研究传统文化,也注重“气韵”所提倡的生命意识对文学写作的重要性。王蘧常《元和孙先生行状》提到孙德谦在世时说:“当此之时,见危授命,上也。其次犹将扶植纲纪,昌明圣贤正学,以待宇宙之澄清”[23]7-12,孙氏研究学术,意在于乱世之中,用文化找到一条民族救亡图存的道路:“夫诸子为专家之业,其人则皆思以救世,其言则吾无悖于经教。读其书者,要在尚论其世,又贵审乎所处之时而求其有用”[23]7-12。所以,孙氏《六朝丽指》对《祭夫徐悱文》的评价标准,是以传统儒家中和为美的眼光来对待,他看到文采和文气中和时产生的“气韵”之美,展现人的主体意识和真挚感情,这种写作方式对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改革是有用的。

穷尽孙德谦人生30年所写成的《六朝丽指》,带上他以儒家中和为美的审美思想,称引刘令娴文“以雅炼之笔,达悲恸之怀”“富丽难踪”,体现他对传统文学中清新遒劲之流的追求。在新文化运动中,孙氏这种回归中国传统美学去研究骈文的精神,也在于证明六朝骈文经久不息的生命力,为中国“文艺复兴”寻找传统的学术文化资源。若将此放在骈文研究历史中进行审视,当具有反思旧文化在新时期打破现代与传统二元对立、探索生存道路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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