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诗学与清诗写作困境:梁九图《十二石山斋诗话》述论

2022-11-30 03:43孙道潮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诗话性情诗学

孙道潮

(安徽大学,安徽合肥,230039)

自明代以来,岭南诗派取得的成就已为海内所重。胡应麟《诗薮》中即有“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句[1],区大相、陈献章、梁有誉等都是当时有名的诗人。与创作的繁荣相反,诗学理论著作领域却一片沉寂,遥遥滞后于诗歌的发展,目前所知最早的诗话著作为晚明邓云霄的《冷邸小言》。到了清代,随着地域意识及乡土观念的不断增强,以及翁方纲任广东学政,“日与生徒讲论,论诗风气才慢慢兴盛于士绅间,到嘉、道以后终于出现诗话作者竞出的局面。”[2]

梁九图是道光年间广东有名的诗论家,学界已开始注意到他的诗歌创作和编选的地域总集,却还没有单篇文章论及他的《十二石山斋诗话》(以下简称《诗话》),仅一些诗话汇编辞典进行了简要的介绍。梁九图的《诗话》不仅促进了岭南诗学的发展,还体现了晚清文人诗歌创作极意求新的意识。随着对清代文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有必要对其进行详细的讨论。

一、梁九图的生平与著述

梁九图(1816-1880),字福草,广州府顺德县人(今佛山市顺德区),号石圃居士、汾江主人、十二石山斋主人,曾任刑部司务,善画兰,是道光年间岭南有名的诗人、慈善家、社会名士,《顺德县志》和《民国佛山忠义乡志》有传。梁九图早年曾中解元,在发榜时摔伤腿部,晚清佛山著名小说家吴趼人把他的经历写成了短篇小说《跛解元》[3]。他修建的十二石山斋和汾江草庐,是“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梁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梁九图爱石,对于选石、藏石有独特的理解,十二石山斋即得名于道光二十四年,他游历衡湘后带回的十二颗蜡石。斋建成后,“四方名士能诗歌者,题赠盈箧”[4]4,仅《十二石山斋丛录》就收录有114位诗人题赠的作品,连远隔五千里,素未蒙面的符葆森也寄来诗稿[4]102。梁九图少年曾学诗刘潜蛟,与何星垣、吴弥光、陈文瑞、吴炳南等人交往亲密,曾结觞咏诗社。他和道光年间广州文坛名流“粤东七子”多有来往,张维屏曾为其诗集作序。

据《顺德县志》记载,梁九图一生著述超过十五种,传世的至少有九种。分别是:与吴炳南合辑的《岭表诗传》,为地域诗歌总集,分《明诗传》六卷和《国朝诗传》十卷,部分诗歌后附有评点;诗集《紫藤馆诗钞》一卷;《十二石山斋丛录》九卷,收时人题赠十二石山斋诗文,并附各人的部分诗作和评点;《摘句图》一卷,专选好友岑澄诗句;《紫藤馆杂录》十六卷,为读书时所作笔记;辑《纪风七绝》二十一卷,分行省编撰,以竹枝词、民歌为主;《十二石山斋诗话》,以评点清朝诗人尤其是广东诗人为主。上述七种皆收入《广州大典》,另有《谈石》一卷,收入《美术丛书》二集第七辑,《梁氏支谱》四卷,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梁九图诗学性质的著作有《岭南琐记》《石圃闲谈》《汾江随笔》《笠亭诗拾》和《诗话》等,如今前四种只能在《十二石山斋丛录》中窥得一隅,《诗话》则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诗话》版本较多,有道光二十六年刊八卷本和同治五年刊四卷本。据《纪风七绝》后梁九图子神㑺所作的跋,由于咸丰甲寅之变,家中藏书大都被焚,因此“重刻十二石斋诗集、诗话、丛录各种”,此刻本即是四卷本。另有十卷本,刻于道光二十八年[5],台湾杜松柏所辑《清诗话访佚初编》和蔡镇楚《中国诗话珍本丛书》皆影印此本。经过比较,十卷本后两卷内容不见于八卷本,当是在后者基础上进行了增补。又杜松柏本将谢堃的《春草堂诗话》和《诗话》合刊,因此为求参考全面与引用简洁,本文以蔡镇楚所辑十卷本为研究对象。

二、本源论:危险的逻辑——性情与真诗

在开篇的《自序》中,梁九图就说“常以为诗必有移我情者,始谓真诗”。认为诗本性情这并不稀奇,尤其是自陈献章以来,岭南诗论家张萱、梁佩兰、陈恭尹、程可则、廖燕等人,都以“性情”二字作为论诗标准,与梁氏关系密切的张维屏亦持此论[6]174。康熙年间的岭南诗人汪后来也标举性情,他认为“读其诗而其人之性情见矣”。而当诗人为文造情,就“譬如桃柳松柏,望其枝叶便知其根本。假如未老言老,不贫言贫,无病言病,此老杜之家;窃不饮一盏而言三百杯,不舍一文而言散百万,此太白之家,窃皆不足以道性情也。”梁九图认为汪语“发诗中有我之旨最透”[7]357,也就是说诗歌要有作者的性情,并且是真性情,这与他所标举的“作诗须有我在”是相同的[7]492。

梁九图还将真性情与人品关联在一起,他说:“言,心声也,故诗足征品。然亦有似绝不相符者,其中必有伪饰,细心领略,伪处自出,究不能逃吾之鉴,知言知人最是读诗要着。”[7]40梁九图强调人品对诗歌的影响,却又认为诗中可以伪饰,这说明他对于“文如其人”这个古老命题是持怀疑态度的。如何判断诗中性情是伪饰还是真挚?梁九图所用的方法是“想见”。如卷二评史可法诗:

余近购得前明杨龙友墨兰一幅,旧为吴忠愍公昜所藏。史正公可法题二绝云:嫩从采佩寄风怀,有美常思物色佳。欲撷清香畏行露,幽花偏傍最危崖。不剪当门岂好名,且收落叶爱残英。深宫雅务亲贤操,应谱猗兰聆正声。读之想见公性情之正[7]105。

《桃花扇》中有杨龙友为李香君题写墨兰情节,且吴昜是史可法麾下将领,史可法为其所藏画作题诗有很大可能。另史氏如今传诗不过7首,肯定有很多佚诗,梁九图所录的两首绝句,大概率确出自史手。第一首中的“采佩”让人想到耳熟能详的“纫秋兰以为佩”,美丽的花不易得,就像诗人保持美德也需要历经磨难一样。第二首开篇即以反问语气直言自己并不好名,又以孔子所作的《猗兰操》作比,凸显诗人的高洁志趣。在字里行间,确能感受到史可法的人品与性情。《诗话》中另有6处使用想见,倜傥、谨慎、风尚、品概、风致、心事、清介等皆可想见。这体现了梁氏对诗人主观修养的重视,并且诗中之“我”的内涵也不仅仅是人品。这也就拓展了性情的内涵,不止是情感体验和感兴,亦包含个性与人品。

在创作上,梁氏将性情列为必要因素,还赋予它灵感的意味:“诗本性情自然流露……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放翁道得甘苦出矣。”[7]11在诗歌批评上,他也以性情为最高标准,如“韩诗多哀,白诗多乐,终是性情之偏然。二公能见性情,所以各有千古”[7]6。他认为性情的显现,是韩、白二人诗歌取得成就的关键原因。李商隐的无题诗和香奁体在他看来,也都是“言情之作,娓娓动人”[7]667,不分优劣。

将诗中性情的流露等同于真诗,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将真诗等同于好诗,则有待商榷。姑且不论他对王次回的评价“纤艳中亦有真挚可取者”[7]174,纤艳也确是一种美。“未觉一年为客久,翻嫌十日到家迟”是莫元伯所作,梁氏评其“极浅易而极真”[7]363。其实已经认识到了浅易的缺陷,但因为真,他仍称赞为妙诗。“吾邑关羾于贡好拟古,未免过于摹仿,反失面目。”在清楚地看到同乡人创作的缺点之余,他又对其能“书写性情”的诗颇加赞赏,评其“风致亦好”[7]642。认为“言情之作最足动人”[7]354,这当然没问题,但将性情视为评判诗歌的唯一标准,忽视独创性、风格、字句等因素,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逻辑。

除了性情外,《诗话》中还7次使用“声情”,分别用于评论朱彝尊、刘扶山、姚莹、周向青、惠士奇、王昶、张云璈等人的诗歌。可见,在梁九图的批评话语中,“声情”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概念。傅璇琮等的《中国诗学大辞典》认为,声情是声律中表达出来的情感,既可以是声中之情,也可指声情并茂[8]。《诗话》则侧重于情,如:

唐人“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状海上险怪可谓奇创。吴县惠半农侍讲士奇衍为七言,云:“鲸眼长明无月夜,鲎身能使不帆风”,声情似更生动[7]501。

前句出自王维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在想象友人渡海情景时,不实写海上景象,而是虚构遮天蔽日的巨鳌和眼射红光的大鱼,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图画,对友人旅途艰险的担忧隐藏在其中。惠士奇的诗,题为《送徐亮直编修奉使琉球》,同样是送友人渡海,鲸眼使海上长明,鲎能用身体掀起巨风,一样是虚构的奇瑰景色,但却赋予了鲸和鲎人性。它们的神异意味着使团的强大,希望友人出使成功的豪情也就寄寓其中。两诗皆押东韵,但后诗七言节奏更为悠长,感情也更激昂。可见,梁九图的“声情”注重于情的表达。

蒋寅指出,嘉道诗学以反思性灵诗学的流弊为逻辑起点,重提性情是诗坛对袁枚反思的常态[9]。《诗话》对袁枚诗学亦有吸收和反思,对于袁枚所取得的成就,梁九图是认可的。他称袁枚为“名手”,并且认可其诗能自寄性情[7]287。对于性灵诗学,他并不抵触,他说:“诗患不典,又患过于用典,故考据家诗每多不佳。江南方子云正澍句云:‘交广易添离别恨,学荒翻得性灵诗’是也。”[7]39《随园诗话》引用了方子云句,并评其“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10],显然梁九图认可性灵在创作中的重要性。他推举的“性情=真诗=好诗”这个危险的逻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性灵诗学的常态思维。但他对袁枚的过度自我表现相当排斥,直言:“余最不喜袁简斋‘绝地通天一枝笔,请看依傍是何人’句,嫌其太自夸诩。”[7]148又说:“暴富贵人每有一种村气……袁子才《馆选还家》句云:‘娇痴小妹怜兄贵,教把官袍着与看’。皆不觉流露。”[7]524对袁枚矜才使气的批评,实际上也贯彻了梁九图在谈论性情时,对诗人修养与人品的强调。但梁九图所说的性情又与性灵不同,意指个性与情感体验,而非性灵的天才论与自我表现。这与嘉道间,潘德舆、张云璈等诗论家反思性灵诗学而重提性情,有很多相似之处。

三、创作论:影响的焦虑与求新的路径

沈蕙孙《读诗五古》中有“后世为文藻,古人为性情”句,梁九图评其“识诗之原”[7]681。为情而造文的古人是梁九图学习的榜样,《诗话》多次强调学古的重要性。首先,古人作诗的态度值得学习。梁九图认为,古人作诗“不自满足”,而“今人得单词片语,便自以为佳,相去何啻天壤”[7]38。在诗歌美学上,古人亦多有可取之处,他多用“古音”“古节”“古香”等词评点诗歌。如卷四评陈文述“丽藻有余,古香未足”[7]338,评林承芳“尤有古音古节”[7]505。对于古人,梁九图并非全盘接受。他说“古人之诗,有后人所不能为者,亦有后人所不屑为者”[7]39,即使是陶、谢、李、杜等人的诗,亦有缺陷。他又说“诗患不学古人,又患太似古人”[7]176,也就是作诗不能受古人束缚,不可过度摹拟古人。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岭表诗传》中评论陈恭尹时也用了一样的话[11],显然他对这句论断是颇为自矜的。

美国学者布鲁姆认为“诗的影响已经成了一种忧虑症或焦虑原则”[12],后世诗人面对前人的丰硕成果会进入一种紧张状态,即失去写作的优先权所带来的巨大焦虑。生活于古典诗歌发展晚期的清代后期,“送别而云离别之苦,纵即沉痛亦属前人窠臼”[7]194,“落花诗名作如林,寄意处多落迹象”[7]403,“琼枝玉树虽雅而陈解”[7]457,“塞下曲难出唐人范围”[7]462等语,都是梁九图面对古人所取得的成就,产生“影响的焦虑”的表现。正因于此,为了走出“太似古人”的歧路,梁九图极意求“新”。除多次使用的“新颖”“新雅”“新警”等评语,以及对“发前人所未发”[7]277、道“未经人道及”[7]130的诗句大加赞赏外,他还有“凡庸琐题必须新意方得超妙”[7]488,“新奇沉丽之句,最易夺目”[7]578,“律格奇创最新耳目”等论述[7]497,可见“新”在他的诗学体系中的重要性。

如何学古求新?梁九图指出了一条清晰的路径。首先,要读书有主,即高云士所说的“读书当有主,方寸自权衡,不为古人惑,方可称豪英”[7]241。其次,要根据“吾之炉冶”,结合“自得”来决定学古的对象[7]664,在学古中不能“貌合神离”,要“自存本色”[7]467。最后,在具体的创作中,梁氏主张“脱化”。脱化即师古加革新,可分为两种,一是仿其意而变其词,如卷三写道:

屈翁山有“世乱诗书费,家贫骨肉轻”之句,厉太鸿仿其意用之,《杜少陵祠》云:“文章羁旅贱,身世腐儒轻。”可谓精于脱化。又翁山《咏夷齐庙》云:“弟兄方让国,臣子乃称兵。”严海珊《咏先贤仲子祠》云:“此邦无父子,吾道自君臣。”同一意匠[7]180。

另一种是仿其词而变其意,如: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绝妙一幅晓行图。华亭王总宪九龄句云:“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脱化无痕,而语尤动听[7]25。

脱化即脱胎转化。《诗话》中,“脱化”也作脱胎、点化、化出等,如评高层云“泪兼花作雨,愁似草逢春”,“从老杜‘感时花溅泪’化出”[7]469;论梁枢“昔自衡阳来,今返衡阳去。风送衡阳舟,目断衡阳树”句,“脱胎于番禺王震生《长安道所云》:‘妾本长安儿,生长长安道。生不识长安,梦是长安路’之作”[7]367。“脱化”来源自江西诗派“点铁成金”“夺胎换骨”说,即“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实际上,清代诗学家批评诗歌时,经常运用“脱化”一语。程景牧指出,清代诗学中脱化的内涵是与“熟精《文选》理”捆绑在一起的,彰显出对学问与义理的强调[13]。但在梁九图的诗论体系中,“脱化”不仅是批评的着力点和创作的方法,还是诗歌发展变化的规律。他说:

唐虞以诗教胄子,是诗之来已久,特至周而体绠始大备。后人善脱胎者便成名家,如屈子兼风雅之体,故怨诽而不乱;杜工部雅多而风少,情韵稍逊矣;韩吏部颂多而雅少,往往曲中寓直;白太傅风多雅少,第长于言情。其余诸家又本屈、杜、韩、白而变化之,等于自郐以下矣[7]731。

梁氏认为,必须善于脱化才能成为名家,后世所有的诗人都由屈、杜、韩、白四人脱化而出,因为脱胎自这四人,所以成就不能高出他们。但要想写好诗,又不得不向前人学习,进行脱化。乍一看是他的诗论具有矛盾性,但深思就会发现,他的写作目标本就不是成为首屈一指的大诗人,而是成为略有所长的诗人,这也是他汲汲于“新”的原因。不得不指出的是,梁九图已经认识到了“新”诗并不等于好诗。他在评论李渔诗歌时说:“李笠翁诗出新意,不欲就前人范围,然味浅词粗,多流放诞。”[7]836晚清的许印芳说:“求新有求新之病,亦不可不知。或病纤巧,或病棘涩,或病隐僻,或病荒诞,诸病不除,则求新反堕魔道中。”[14]当代西方美学家也指出:“一切创造性都隐含新奇性,但是,并非所有新奇性就都隐含有创造性。”[15]作为一个名气不大的诗学家,虽然还是无意识,但梁九图能认识到这点实在难能可贵。

四、诗法论:叠法、不露与议论

在梁九图的诗学体系中,学古与求新是诗歌创作的根柢。除此之外,他对于具体的诗歌写法亦多有论述。梁九图着重论述的诗法主要可归为三种,其一是叠法。叠法又可分为三种,首先是叠字。他举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为例,指出“李诗三凤、二凰、二台,《鹦鹉洲》三鹦鹉、三洲、二江,四篇(加上沈佺期《龙池篇》和崔颢《黄鹤楼》)俱用重叠字,以为机轴,不觉其复,但觉其妙要之”[7]171。梁氏认为“诗用叠字最难”[7]109,又说“诗用重叠字,昔人谓神韵全注此二字中,故名家每不轻下”[7]173。妙用叠字有助于提高诗歌的感染力,“七绝用叠字之法自有一种天然情韵,耐人讽诵”[7]446。在评论上,九图亦多就叠法下笔。刘潜蛟有“万树梅花一声笛,梅花村里落梅花”句,一联中三用梅花,他不仅不觉繁复,还认为“其妙处尤在善叠也”[7]47。

梁氏对叠法如此赞赏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钱载。他对钱载的诗歌很是赞赏,认为有些诗不减他最推崇的苏轼,还曾追和过他的《宜亭新柳六首》。《诗话》卷三中说:

前见翁覃溪方纲所选唐诗,钱萚石为之评,多言叠法。如谓杜工部“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为三叠句法之类,不胜枚举……因阅《萚石斋诗稿》,有《乐游原》句云:“宁申岐薛亭台里,车马衣裳士女风。”知其得力有由[7]214。

上述的“层折”即是叠法的第二种。翁方纲的唐诗选本,因为叙述模糊,难以确定是何书。但钱载对叠法的重视是肯定的。翁方纲的门生,同样是梁九图至交的黄培芳在《香石诗话》中记载道:“钱萚石云:三百篇都是叠。此语可参。”他还以杜甫《渼陂行》为例,详细解释了第二种叠法。如“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一联中,“湘妃”“汉女”“金支”“翠旗”是双字,“歌”“舞”“有”“无”是单字。在双字间插入单字,“此即叠法,由三顿、五顿至一字一顿,各极其变,多用此等句则不虚弱”[16]。这与梁九图所说的“层折”可“免薄弱之病”,大抵相同。

实际上,翁方纲本人也多就叠法下笔。据笔者统计,仅在《杜诗附记》中,就有23条明确言及叠法,其中只有3处引自钱载,另有1处引自潘安仁,剩余19处都是翁自撰。《石洲诗话》也多就叠法展开,如卷五评元好问“遗山五古每叠一韵以振其势”。但翁方纲更注重的是叠法的第三种——叠韵。所谓叠韵,即是律诗中,出句与对句也押韵。如卷十五评《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一联道:“臆字叠入,一韵动荡顿挫。”评《李潮八分小篆歌》一诗,“宕字叠入一韵,以束其势,与前焚字、分字二句之叠韵相应,亦音节之不得不然耳”。《诗话》中也借邓廷桢论及过叠韵,不过已是与如今的概念相同,即是由韵母相同的两个字构成的词。

梁九图着重论述的第二种诗法是“不露”。所谓不露,即“作诗当透一层”[7]135,含蓄蕴藉。《诗话》卷三中说:“晋安谢又绍阁学道承《送友南归口占》云:‘亲老偏为客,家贫却在官。百端俄顷集,岂独别离难。’透过一层,其难愈见。”[7]194将因离别滋生的难过掩盖,却发现萦绕在心头的又岂止离别之苦?这种含蓄又能包蕴诸多的手法即是不露。对“不露”的推崇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广东民歌的影响,“粤俗好歌,凡歌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17]。冯达昌有《佛山竹枝词》,梁九图的评语即是“言外托讽,妙在不露”。另一方面是唐诗的影响,李必恒有“唐诗涵蕴深远,比兴居多,宋诗据事直言,敷陈大半”的论断,梁九图认为“分别唐宋,此最公当”[7]454。刘潜蛟曾以苏炳南《宫怨诗》教梁九图,称其“含蓄蕴藉,雅近唐音”[7]337,梁九图若干年后对此诗仍印象深刻。梁九图是坚定的唐诗支持者,对唐诗“涵蕴深远”之美的支持也理所应当。

在诗歌批评中,梁九图也直接表现他对婉约蕴藉之美的喜爱。王鸣盛学诗于沈德潜,是乾隆朝有名的诗人,梁氏给他的评价却是“意趣蕴蓄殊罕”[7]81,对其诗缺乏含蓄之美颇有不满。常熟汪东山有“桃源自是人间世,却遣童男问海山”和“神仙不作儿孙计,一任张巡働哭来”两联,针对神仙虚幻而发,他认为“皆蕴藉有味,妙不说破”[7]447。袁景文《题苏李泣别图》有“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句,方九谷《妾安所居》有“广殿多秋风,蟋蟀鸣幽闼。欲下玉阶行,总是昭阳月”。梁九图指出“短章全以一二字见意”,“汉臣、昭阳数字何等含蓄”[7]652。在诗中以含蓄不露的方式表达深厚的情感,显然是梁九图所推崇的。

梁九图的第三种诗法是“议论”,此法专就咏史诗而发。清代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的最后一个阶段,在各种文体上都可说是集大成,咏史诗也是如此。据张焕玲等的统计,清代现存结集单行或独自成卷的咏史集数量超七百三十种[18]。尤其是经过乾嘉时期热烈的史学氛围浸染后,还出现了咏史组诗现象[19],如《诗话》中提及的张棠村《师竹山房咏史》二百首和吴子庸《读史吟》一百三十余首等。难怪梁九图给咏史诗极大的关注,《诗话》中所评点诗歌题材也以咏史为主。他还说:“余更欲汇集咏史一体,令古人事迹流传无暨”[7]667,“余课诸侄多以咏古命题”[7]604。咏史诗是“诗才”与“史才”相结合的产物,“论古贵乎有识”[7]390,“贵着议论”[7]178,好的议论要求作者必须“有识”,如吴子庸的诗“具有卓识,可扫后来无限谬谈”[7]659。在梁九图看来,只要有独到的卓识,能写出好的议论,即使语言纤巧、体卑格弱、词调平易亦无碍。“论列古人须识古人,避就出脱处,其能自成家者,纵体卑格弱,仍有一种胜人笔墨”[7]538。他又说:“诗忌纤巧,然有议论驱驾亦自无碍。”[7]542李真吾的诗“词调虽平而识见极好”[7]672,他也倍加赞赏。显然,议论的好与普通,已成为评价咏史诗的唯一标准。

议论有识的表现共有两点,其一是能道出新颖的观点。如沈小如《读汉高本纪》云:“肘腋未闻除产禄,腹心只辩醢韩彭”,指出外戚对汉朝统治的危害,“此意少人道及”[7]617。又邵心根《见观竞渡》有“夹江士女纷如蚁,试问何人通屈原”句,点出划龙舟活动渐渐失去了纪念屈原的意义,“人人意中之言却无人说出”[7]317。其二是能进行浑括的论述。在论人上,裴子光《咏范蠡》云:“廿年雪耻强于越,三徙成名富定陶”,对于范蠡的生平经历“颇能浑括”[7]692。在论事上,王士禛《淮安新城有感》记述南明小朝廷始末,梁九图评其“括尽一时史事,真淋漓大笔”[7]34。浑括的议论还应当汲取前人的精华,如刘潜蛟的《咏荆轲》,“前人咏荆轲者夥矣,冯大木责其剑术之疏,刘继庄诮其生劫之谬,屈翁山议及所副之非,王说作悯彼中心之义,然诸作皆未能包罗一切。此独囊括前人而以翻空出之,中四语直是廿八字成句,格创气雄,断推杰构”[7]845。

梁九图在诗歌创作上的心得不止这三大诗法,如论古诗中“须有整句,方不佻滑,若全对仗,殊易近律”;五绝诗“贵有余韵”,“诗之前当先有无限意境”;“诗以理气为体,词华为用”,内容与形式并重等等。这些议论都说明梁九图的诗学深厚,还有很多可供探索的空间。

五、风格论:雄健奇崛与清超拔俗

在审美上,梁九图对于甜俗、庸腐的风格分外排斥。为了避俗,由此衍生出对两种风格的追求,其一是雄健奇崛。梁九图认为“诗词多离奇变幻”,对于奇崛、奇警的诗多有赞赏。但他欣赏的并非是“郊寒岛瘦”般奇诡之句,而是诗笔博大的雄奇。如他对吴维彰的评论:“诗笔雄健,力扫一切甜庸……词意超拔,有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气概。”[7]186他还认为“七律最贵雄健”[7]106,“五律魄力最难雄浑”[7]361,“锻炼精工易入纤小,所贵大力斡旋耳”[7]749。对雄奇风格的推崇,直接继承自岭南诗学传统。洪亮吉对陈恭尹诗的评论“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以胜江南”[20],可以说是岭南诗人的共有特色。今人陈永正在论述岭南诗派时,也指出雄直不仅是诗派的一大特色,还是诗派的主体风格[6]38。

第二种风格追求是清超拔俗。梁九图指出“新奇沉丽之句,最易夺目,若清微淡远,人多忽略”[7]578。清,指的是诗歌语言明晰审净,气质超脱尘俗。《诗话》中,共37次使用清或包含清的词来评论诗作,如评周灵菆、吴月湖、蒲松龄诗笔清,评伊秉绶、劳潼、达三诗有清气,评阮樾荫、郎文台、詹湘亭诗清丽等。“超”又往往与“清”一起出现,如评何小治“诗笔清健”“五律超拔”[7]159,评梁弼亭诗“清矫”“句法甚超”[7]276等。《诗话》中使用过13次“超”或含超的词评论诗歌,超意味着无雕琢迹象、新颖不俗。“超脱”和“摆脱”共出现过5次,如:

《杨柳枝词》最难超脱。许积卿咏云:本来杨柳无情树,也复新来学世情。染出贵人衣上绿,不知甚事却干卿。颇能翻陈出新[7]97。

寿诗最难摆脱,故前人集中往往不存,间有存者,亦皆庸琐。三水董栴圃广文与吴星侪素未谋面,因寿征诗。星侪诗云:(诗略)。余特赏其立意独超[7]210。

历代诗人都有《杨柳枝词》,往往托物言志,如白居易借荒园之柳,抒怀才不遇之情。而许积卿却一反常态,认为杨柳只是一个普通的树,并没有那么多感情,在新意之外也带有一丝解构的意味。吴星侪的诗则以梦起笔,称寿星为贬谪仙人,与我们耳熟能详的“这个婆娘不是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超脱”还有突破现有的写作教条、方式之意。值得注意的是,梁九图的画作也被陈滢认为有沉雄而清淡之美[21],他对这两种美学风格的推崇,可能不限于诗学领域。

前面提到,梁九图在创作中也追求含蓄的美学风格,含蓄与“清超”可以兼容,但却是与“雄奇”截然不同的风格。这不得不让我们想到,桐城派名家姚鼐对“阳刚与阴柔”这两种对立美的论述。在《海愚诗钞序》中,他说:“吾尝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22]48姚鼐还对这两种不同风格之美进行了生动描绘:“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人寥廓。”[22]93梁九图的“雄奇”可以说就属于阳刚,“含蓄”“清超”与阴柔也非常相似。实际上,梁氏对于桐城派非常熟悉。《诗话》中介绍过刘大櫆的文学主张[7]164,还数次称引姚鼐、姚莹的诗作,并给予很高的评价。并且梁九图非常重视的“脱化”,也被姚鼐视为古文创作中关键的步骤[23]。遗憾的是,论述梁九图对桐城派的吸收尚缺乏关键证据,他所提倡的“雄奇”“含蓄”“清超”与“阴柔阳刚”是巧合的相似,还是有意识的吸收借鉴,还需要更多研究资料的出现。

要言之,《十二石山斋诗话》广泛而深入地论述了诗歌创作中的许多理论问题,评论了大量的诗人、诗篇、诗句。梁九图继承了岭南诗学传统,重视诗写性情和诗人的修养;面对前人取得的硕果,他主张在学古中求新;对于具体的诗歌创作方法,他也颇有心得;在美学风格上,他追求雄奇与清超,也重视含蓄之美。当然《诗话》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把性情的抒发当作最高的标准,将议论的好与坏当作咏史诗的唯一标准。但瑕不掩瑜,它对清代前中叶四大诗学流派都有不同程度的吸收借鉴,在岭南诗学的发展完善中,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诗话》同时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不仅保存了很多名气不大的文人诗作,还记录了时人,尤其是广东区域的居民在发现西方世界后作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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