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再林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1)
金陵为南京的古称。 公元前472 年,越王勾践在雨花台下筑城,始称“越城”。 公元229 年,三国东吴迁都于此,始创建业。 而后东晋、宋、齐、梁、陈及南唐、明初、太平天国、中华民国先后在此定都。 吴宫花草、晋代衣冠、明祖殿堂、天国烽火,两千多年来,这座历史坐标似的城市见证了太多的王朝更替、世事变迁,留下了历朝历代的众多遗迹,记录和承载着惊心动魄的历史活剧。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1]卷一百六十,1644。 对于这座历史文化内蕴丰厚的城市,中国历代士人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写下了许多吟咏金陵的诗篇。 北宋前期是赵宋王朝由稳定升平到多重矛盾渐趋显露的时代①,而金陵古城所蕴含的频繁改朝换代的历史内蕴与北宋前期士人力图探索和总结朝代盛衰兴亡历史规律的心理需求十分契合,故而成了北宋前期士人热衷咏叹的对象,成为士人表达历史观、人生观的介质,并由于历史文化环境的变化,呈现出一些不同于前代的特征。 北宋前期士人对金陵的咏叹体现出多种发言立场与身份体认,其内部则充满了层叠与对话,犹如音乐演奏上多声部的“重奏”形式,既相互影响而又彼此呼应,既相对独立而又和谐统一。 围绕古都金陵而引起的历史重奏现象,显现出北宋前期文坛的一种特殊样态,具有相当的文学史意义。
纵观北宋之前的咏金陵诗,其主要内容大致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叹赏其得天独厚的山川形胜和繁华富丽的景象。 如谢混《游西池》云:“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2]299谢朓《入朝曲》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3]1414这些描述仿佛让人们感受到了古都金陵繁盛时绮窗绿障、十里珠帘,百艺杂陈、歌吟酒嚣的热闹场面。
二是凭吊其断壁颓垣,悲咏其沧桑巨变。 金陵所包蕴的历史长河的波涛起伏、激流回旋使得它成为一座悲恨相继的“伤城”,总是在后世(尤其是乱世)被人们不断提及,并且以残垣断壁、凄凉荒寂的面目出现。如历仕南朝宋、齐、梁三代的沈约,在早期所作的《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其二)中将“金陵八景”之一的钟山描绘得奇伟神秀、大气磅礴:“发地多奇岭,干云非一状。 合沓共隐天,参差互相望。 郁律构丹巘,崚嶒起青嶂。 势随九疑高,气与三山壮。”[4]卷四,1001但此后,诗人目睹从郁林王即位到齐末,短短不到十年时间,换了五个皇帝,友人王融等也都先后死于非命,虽然自己并未受到政治风波的冲击,但也心有惶惶焉。故他在晚年所作的《宿东园》诗中,笔下的景象尽显衰飒萧条:“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 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 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 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4]卷四,1008原野小路,田间阡陌,木槿藩篱,荆条紫门,树顶狂风,草根霜露,诗中所描写的深秋傍晚景色无不带上了诗人愁闷的感情色彩,而惊麏、征鸟、秋鸱、寒兔、夕阳等意象组合在一起,更使人平添伤时忧世之念。
隋灭陈时,“诏并平荡耕垦。”[5]卷三十一,876六朝金碧辉煌的城阙宫殿尽遭焚毁。 亲眼见证这一历史巨变的士人,其内心所受的震撼自不待言。 诗人江总历仕梁、陈、隋三朝,可谓看尽风云变幻,其入隋南归所作的《南还寻草市宅》,将这种朝荣夕败,命不在我,生亦何艰的凄凉落寞的心境表露无遗:“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 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 花落空难遍,莺啼静易喧。 无人访语默,何处叙寒温。”[4]卷三,1420
“安史之乱”后,唐朝走过了它繁荣的顶峰,逐渐衰朽。 中唐以后急剧发展的各种社会矛盾,使当时的士人普遍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心理,故而他们对金陵这个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城市给予了加倍的关注。 “金陵怀古”之幽情于是变得流行起来,几乎所有写咏史怀古诗的士人都忘不了金陵,都要感叹六朝兴亡。 刘禹锡是“在中唐最早集中接触金陵悲情、最早最深地发掘金陵母题的审美内蕴的诗人”[6]134,他的《金陵怀古》《金陵五题》《西塞山怀古》等,托兴深远,感慨无穷,如言“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7]卷二十四,310,“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7]卷二十四,310,“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7]卷二十四,300,在普遍的黍离之悲中蕴含着一种沉思历史和人生的深重沧桑之感,“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8]147,成为吟咏金陵的不朽经典和千古绝唱。 而晚唐的金陵怀古诗更是普遍带有一种伤悼的情调,如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1]卷五二三,5980,李群玉《秣陵怀古》:“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1]卷五六九,6602,许浑《金陵怀古》:“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1]卷五三三,6084……这些诗感慨朝代更替、盛衰无常,带有浓厚的悼古伤今意味,闪映着鲜明的时代折光。
北宋的建立结束了晚唐、五代以来长达百年的分裂割据、战乱频仍的局面。 北宋立国之初,针对唐末五代以来武将拥兵自重、擅权乱国以及思想文化混乱驳杂之弊,统治者将“崇儒尚文”“优待文士”定为基本国策,这一方面使得广大士人的现实境遇大为改善,社会地位大为提高;另一方面使得宋代的思想文化领域掀起了一股强有力的疑古思潮。 以下试对这两方面的情况略加申说。
先说宋朝优待文士、改善士人待遇的一面。 北宋建立之初展现出来的开国气象、盛世文明,使得广大士人为之欢欣鼓舞。 “寒儒逢景运, 报德合如何”[9]卷一,1,宋仁宗在景祐元年(1034)赐给及第进士的这两句诗正反映出了广大士人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大好历史机遇,而北宋诗人文同《仁宗皇帝挽诗十首并状》中的一段话又恰可以看作是对仁宗这两句诗的注脚:
同前在草土,伏闻大行皇帝奄弃天下,号慕摧咽,无以胜处。 窃念同本远方岩野之人,偶用词业,以干仕进,大行皇帝亲考其艺,赐之科第。寻得召试,擢置馆阁。 怜其亲老,又与便地,俾得荣禄,以给供养。 不幸前岁遽罹家祸,解官去职,持服乡里。 居常自谓,同也何人,草茅之姿,蝼蚁之命,叨被恩泽,如此深厚。 但恨未有死所,不能上报万一。[10]卷四五〇,5454
这种状况直接刺激了士人阶层的心理意识在全新水平上的高度自觉。 余英时先生指出,宋代是继春秋战国、东汉末年士阶层兴起以来,又一次“士大夫群体自觉”之时代[11]260。 对此,北宋前期士人即已有明确认识。 如田锡在《答胡旦书》中云:“帝王好文,士君子以名节文藻相乐于升平之世,斯实天地会通之运也。 自数百载罕遇盛事, 今锡与君偶斯时焉。”[12]卷九三,226又在《答何士宗书》中云:“况今主上以文明之道化四海,良相以清静之理育万方,卿大夫以名节相高,士君子以儒雅进取……余欲以六经为寰区,以史籍为藩翰,聚诸子为职方之贡,疏众集为云梦之游,然后左属忠信之櫜鞬,右执文章之鞭弭,以与韩、柳、元、白相周旋于中原。”[12]卷九三,228田锡的这些言辞正是宋代广大士人受到朝廷崇儒尚文、优待文士政策的感召的生动写照。
再看宋朝疑古思潮与理性主义精神兴盛的一面。宋代疑古之风强劲,波荡于学坛的每一个角落。 在经学方面,宋人沿承中唐啖助、赵匡、陆淳(后改名质)等人所开创的“舍传求经”的新学风,进一步由疑传发展到疑经,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反思思潮。 如孙复著《春秋尊王发微》,“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 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欧阳修《孙明复先生墓志铭》)[13]415在史学方面,司马光著《史剡》,欲削去史中之不必存者,表现出对不符合儒家政治理想和人生观念的史事的怀疑和排斥态度。 而在文学(尤其是诗歌)方面,宋人好发议论,崇尚理趣,喜好叙写对社会、人生事理的思考和感悟,常在作品中寄寓对历史人物或事件的反思和借鉴之义,显得“尚理而病于意兴”[14]696。 如邵雍的《闲行吟》即很有代表性:“买卜稽疑是买疑,病深何药可能医? 梦中说梦重重妄,床上安床叠叠非。 列子御风徒有待,夸父逐日岂无疲。劳多未有收功处,踏尽人间闲路歧。”[10]卷三六七,4516
诗中通过质疑列子御风、夸父追日之类神话传说的真伪,辨明应顺从自然法则、闲适安命的生活哲理,从而为自身人生道路的选择提供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以上两个方面的因素交融激荡在一起,使得宋代的士大夫文人能够在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中仍然以国家的兴衰安危为念,能够把自身的命运同王朝社稷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宋代士大夫的忧患意识从本质上讲,主要表现了历史的主体——人对生存价值和国家民族利益的终极关怀。 尽管宋代士大夫的忧患内容也因经历际遇的不同而表现出比较广泛的层面,但其基本层面、核心内容则是心系天下安危的忧国忧民意识。 借用北宋名臣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话来说即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 然则何时而乐耶?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12]卷三八六,421
这种忧乐天下、体国恤民的忧患意识表现在咏史怀古之作上,就是让以面向过去为主的咏史怀古之作承担起了为现实提供借鉴的“资治”的重任。 北宋前期,社会生活由相对稳定到多种矛盾积重难返,而金陵古城背后所蕴含的朝代盛衰兴亡的历史内蕴给了北宋前期士人极其深刻的历史教训。 士人在探寻历代兴亡规律的同时,也开始了对历史的反思——如何使新朝代避免走历史的老路,如何稳定刚刚建立的政权,如何以古鉴今、以免重蹈“金陵式”的历史覆辙……这些都成了北宋前期士人需要思考和面对的重大现实问题。 士人们在对金陵的盛衰之叹中糅进了自我深刻的思索和对现实的寄寓,希望能给统治者以借鉴,带着一种深幽的悲剧感伤流连于历史中,反思历史前进时显示的哲理,搜寻解答现实困惑的一线光明。 由于带着忧患意识去理性地观照历史,所以对历史教训的探寻就比前人显得更为敏锐和深刻。 在这样的形势下,士人们一方面感受到一种浓郁的历史兴亡、盛衰变幻的沧桑,而另一方面又怀着一份开基业、创盛世的豪迈之情对金陵所包含的历史文化意蕴进行理性的分析,并发表自己对于历史问题的理解和识见。
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进入宋代以后,纯粹叹赏金陵山川形胜和繁华富丽的诗作已不可见。 即便如朱存等由五代入宋的文人,其吟咏金陵之作也主要是承袭中、晚唐余韵,呈现出衰飒的气象。 如朱存的两首《乌衣巷》:“阀阅沦亡梐枑移,年年旧燕亦双归。 茅檐苇箔无冠盖,不见乌衣见白衣。”“人物风流往往非,空余陋巷作乌衣。 旧时帘幕无从觅,只有年年社燕归。”[10]卷一,4不难看出,这两首诗主要借鉴和化用了中唐刘禹锡同题之作的意境。 繁盛的时代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旧时车水马龙的盛况已然惨淡荒寂,历史的风云变幻就如大梦一场,如今只剩下凋零和枯寂的旧迹供人凭吊感怀,物是人非,只有燕子作为历史的见证人,目睹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而随着宋朝治国策略效应的逐渐显现,宋初文人士大夫对金陵的咏叹开始流露出反思与借鉴的色彩。
真宗年间,以杨亿、刘筠为盟主的“西昆体”风行诗坛。 西昆体虽然题材狭隘,思想贫乏,但在咏写金陵时,也往往寓含借古讽今、批判时政的现实意义:
五鼓端门漏滴稀,夜签声断翠华飞。 繁星晓埭闻鸡度,细雨春场射雉归。 步试金莲波溅袜,歌翻玉树涕沾衣。 龙盘王气终三百,犹得澄澜对敞扉。 (杨亿《南朝》)[10]卷一二〇,1400
华林酒满劝长星,青漆楼高未称情。 麝壁灯回偏照昼,雀航波涨欲浮城。 钟声但恐严妆晚,衣带那知敌国轻。 千古风流佳丽地,尽供哀思与兰成。 (刘筠《南朝》)[10]卷一一〇,1266
这些诗用华美典雅的语言,将有关金陵的典故巧妙地组织在一起,再现了六朝金粉之地逶迤绮丽、紫殿彤庭的繁盛景象,但诗的结尾部分委婉含蓄地流露出讽谏之意,提醒人们要反思南朝荒淫亡国的史实,引以为戒,不要重蹈南朝败亡的覆辙。
西昆体在宋初诗坛倾动一时,影响很大,其余脉直到仁宗时期仍未歇息。 王珪、张昪等人对金陵的吟咏仍带有西昆余韵。 先请读王珪《金陵怀古二首》:
怀乡访古事悠悠,独上江城满目秋。 一鸟带烟来别渚,数帆和雨下归舟。 萧萧暮吹惊红叶,惨惨寒云压旧楼。 故国凄凉谁与问,人心无复更风流。
控带洪流古帝城,欲寻旧事半榛荆。 六朝山色青终在,千古江声恨未平。 设险丘陵荒蔓草,压村桑柘接新耕。 十年重到无人问,独立东风一怆情。[10]卷四九三,5968
这两首诗中所表达的怀古之幽情,虽与中晚唐同类诗作有相近的一面,但结尾处的“故国凄凉谁与问”“独立东风一怆情”云云,又不觉流露出伤悼与反思之意。 故南宋刘克庄称赞此二诗“刻琢浑淳”“精妙有思致”[15]46-47。 再来看张昪的《离亭燕》词:
一带江山如画。 风物向秋潇洒。 水浸碧天何处断,翠色冷光相射。 蓼岸荻花中,隐映竹篱茅舍。 天际客帆高挂。 门外酒旗低迓。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怅望倚危栏,红日无言西下。[16]141-142
张昪历仕北宋真、仁两朝,致仕后又历英、神两朝。 据北宋范公偁《过庭录》载,此词乃张昪退居江南后所作,正当北宋由盛转衰之际。 全词从对金陵一带的秋日美景写起,逐渐过渡到对六朝兴衰的慨叹,透露出内心的隐忧,饱含着作者对国势的关切之情。 这是北宋现存最早的一首吟咏金陵的词,借六朝旧事以警示现实,风格清远萧疏,末二句“尤极苍凉萧远之致”[17]229,可谓开王安石、苏轼、贺铸等人咏史怀古词之先河。
仁宗朝后期,由于承平日久,有宋一朝一方面呈现出繁荣稳定的气象,而另一方面政治弊端和社会矛盾也逐渐显露,士大夫要求改革时弊的呼声渐趋高涨。 而士人咏金陵之作的重点也开始转向对金陵所包含的历史意蕴进行理性分析,并发表对于历史问题的见解和认识。 仁宗朝重臣夏竦的《金陵》诗中即反映出了这种变化和特点:
虎踞龙盘委薜萝,台城春雨长寒莎。 梁家不觉市朝改,萧寺祇闻钟磬多。 云树暮堤攒剑戟,风篁虚谷转笙歌。 须知王气随明主,不据金陵又若何。[10]一五九,1799
这首诗描写的重点已不再是金陵荒台坏阁的旧迹和凄凉衰飒的景象,而是着重描写金陵在新朝(宋朝)呈现出的欣欣向荣的升平气象,流露着一种身为盛世重臣的自豪感,也表达了身遇明主、开拓太平的心胸和豪气。
夏竦诗中提到的“王气”是历代文人吟咏金陵常用的典故。 金陵素有“王气”之说,如《太平寰宇记》云:“《金陵图经》云:‘昔楚威王见此地有王气。 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乃凿地脉,断连岗,因改金陵为秣陵。’”[18]卷十九《魏书·李谐传》云:“金陵王气兆于先代,黄旗紫盖,本出东南,君临万邦,故宜在此。”[19]卷六十五,1460公元588 年,隋文帝五十一万大军兵分八道,“东接沧海,西拒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5]卷二,31。 敌军已经兵临城下,荒唐的南朝陈后主却说:“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人再至,皆并摧没。 今虏虽来,必应自败。”[20]卷二十,568然而金陵王气却没能成为他的“护身符”,南朝寿终正寝,从此结束了它的气数。 夏竦在诗的结尾一语道破“王气”的实质:一统天下靠的是英明的君主,而不是披着神秘色彩的所谓“王气”。 荒淫误国的君主即便坐镇龙脉,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又能如何? 最后还不是成为亡国之君。 而英明的宋主就算不占据金陵,也一样能雄霸天下。
梅尧臣的两首咏金陵诗也反映出这种反思:
秦莫恃栈阁,吴莫恃壍江。 不能恃以德,二国竟亦降。 迩来屡兴废,由险轻万邦。 谁知荒凉城,空存如刳腔。 我今经其下,吊古语愧哤。嗟 哉 石 头 潮, 助 怒 常 舂 撞。 (《 金 陵 怀古》)[10]卷二四九,2952
恃险不能久,六朝今已亡。 山形象龙虎,宫地牧牛羊。 江上鸥无数,城中草自长。 临流邀月 饮, 莫 挂 一 毫 芒。 (《 金 陵 三 首》 其一)[10]卷二五四,3093
与前代偏于咏写金陵的盛衰巨变相比,梅尧臣的这两首诗更直接介入自己的分析,理性成分大大增强,尤其是明确提出了“在德不在险”这一治国方略。这就给笼罩于这些诗中的伤感基调增加了反思的力度,使其不仅仅是一种对历代王朝兴废、盛衰无常的哀怨情绪的流露,而更成为对现实的忧思和借鉴。 这种对历史的思考在释保暹的《金陵怀古》诗中同样表现得非常明显:“石城秋月满,烟水冷萧萧。 战气悲千古,歌声散六朝。 萤飞宫草暗,霜白井桐凋。 竟日秦淮上,思贤莫可招。”[10]卷一二五,1446此诗在一开头就流露出浓厚的怀古意绪,随后诗人思接千载,表达了对历史问题的识见:六朝的“王气”被“战气”所掩没,险要的山川形势并没有为他们提供长治久安的保障,国家兴亡,原当取决于人事。
与上述作品相比,范仲淹、石延年等政治家对金陵的咏叹则显出另一番面貌:
突兀立孤城,诗中别有情。 地深江底过,日大海心生。 甘露楼台古,金山气象清。 六朝人薄 命, 不 见 此 升 平。 ( 范 仲 淹《 京 口 即事》)[10]卷一六七,1901
南朝人物尽清贤,不是风流即放言。 三百年间却堪笑,绝无人可定中原。 (石延年《南朝》)[10]卷一七六,2007
这两首诗中没有对今日金陵荒败衰颓景象的过多描述,没有多少感伤的意味。 作者以政治家的眼光,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俯视过去,指摘前朝,借古讽今,旨在劝诫。
此后,北宋前期士人对金陵的咏叹基本延续了这一脉络。 如王安石的《金陵怀古》四首,所注重的也是金陵古城所蕴含的历史教训,试读其第一首: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 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 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 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21]卷七十四,783
王安石的咏史怀古诗,“最于义理精深”[22]320,这首诗即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作者没有对金陵荒败衰颓的景象作过多描述,只是希望借此给统治者以警醒,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自励自勉。 而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词也显示出与当时词坛流行的柔情艳丽之风完全不同的面貌:
登临送目。 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 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 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16]263
词人在一个深秋的傍晚,临江览胜,凭高吊古。面对“画图难足”的美景,词人并没有一味为其陶醉,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在金陵建都的六朝帝王,争奇斗胜地穷奢极欲,演出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亡国悲剧,而千百年来,人们只是枉自嗟叹六朝的兴亡故事,“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但空叹兴亡,又有何益?作者在这里表现出了政治家深邃的思想和雄伟的气概,不仅批判了六朝亡国之君的荒淫误国,也批判了吊古者的空叹兴亡。 在他看来,对于六朝兴亡相继的过往不能“谩嗟”,而要进行深刻的反思,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切实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现实状况,以免奢华靡费导致国力衰竭,重蹈六朝灭亡的覆辙。
相比较而言,王安石另一首以金陵怀古为主题的《南乡子》显得更为凝练深沉:“自古帝王州。 郁郁葱葱佳气浮。 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 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 上尽层城更上楼。 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 槛外长江空自流。”[16]266
此词虽为集句词,却绝非游戏笔墨之作,而是在对金陵的兴衰历史与万千气象的高度概括中表现出作者想要从前朝遗迹中探求历史兴衰规律的理性精神。 虽为小令,却绝无靡艳之气,而是思接千载,沟通古今,意兴高远,感慨深沉,与他咏叹金陵的集句诗《金陵怀古》“毕竟江山谁是主,却因歌舞破除休。 我来不见当时事,上尽重城更上楼”[21]卷七十九,859,气韵相接,意脉相通,鲜明地反映出作者特有的政治改革家气质和情怀。
以范仲淹、王安石为代表的政治改革家,他们对金陵的咏叹流露出一股开国济世的踌躇满志之情,体现出以天下为己任、开创历史新局面的强烈责任感和高度自信心,奏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注释:
① 本文所说的“北宋前期”,主要参考孙望、常国武主编《宋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版)关于宋代文学发展的分期观念,大致以北宋开国至王安石变法为其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