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魏华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贵州 都匀 558000)
“屈原是否存在”是近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论题。廖平是“屈原否定论”的首倡者,胡适因1922 年在《读楚辞》一文中提出了与廖平看似相同的观点,之后被视为“屈原否定论”的代表,广受批评。
近年来,渐有学者对胡适的楚辞研究持肯定态度。 1991 年,胡明先生在《文学遗产》上发文,指出“胡适放了一把‘野火’,一走了之,再也不问不闻,但留下的这个富于争论价值的课题却给人以迫切的学术责任感。”[1]虽隐有讽意,但认为胡适提出的问题“富于争论价值”。 1996 年,江立中先生发文肯定胡适《读楚辞》一文的积极意义,认为“我们评价《读楚辞》,不能只看到其负面影响,更应当重视其正面价值。 而其正面的价值,与其说是学术性的,毋宁说是思想性的。”[2]2005 年,费振刚先生在评述游国恩学术成就时,强调了胡适对《楚辞概论》一书的影响。 费先生说:“陆先生(引者按:指陆侃如)称赞《楚辞概论》的‘历史的眼光’,正是胡适所始终推重的一种观念和‘最精彩的方法论’。”[3]2017 年,徐坤先生撰文指出:“胡适和陆侃如二人对于现代楚辞学的开创性贡献是值得肯定的,但现代楚辞学家多对胡适的《读楚辞》一文颇有微词,甚至有对其极尽嘲讽之能事者。 有些学者则不仅把游国恩视为楚辞学的集大成者,而且将其视为楚辞学的创始者,而对胡适和陆侃如对楚辞学的创发之功则似乎不甚措意,这未免有失公允。”[4]
上述文章大致代表着近年来学界对胡适楚辞研究的总体评价,但似未正面、系统梳理胡适《读楚辞》一文的学理得失。 今年恰逢胡适《读楚辞》发表一百周年,站在这样的历史节点上,本文试对此展开系统探讨,以期对胡适楚辞研究的学理缺失与历史贡献做出定位。 不当之处,祈请学界指正。
胡适论楚辞的文章很少。 他在《论诗杂诗》中有一小则论及楚辞:“周末文学,传者至少。 其传者,荀卿、屈原、宋玉之赋而已,皆南人也。 北方文学乃无传者。”[5]315该则材料见于《胡适留学日记》(1917 年1月20 日),可见他此时尚未怀疑屈原存在。 就在同一月,胡适在《新青年》杂志2 卷5 号上发表了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系统论述了改良文学应从“八事”入手,其中第四事为“不作无病之呻吟”,“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 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6]8-9胡适号召人们不要创作屈原等人所代表的充满暮气的旧文学,而立志创作积极有为的新文学。 胡适这番话有其破旧立新的现实针对性,不表明他否定楚辞本身①,从中亦可看出他未否定屈原存在。
1921 年6 月,胡适被一个读书会请去作演讲,结束后将其记在日记中,后整理成《读楚辞》一文,于1922 年9 月3 日发表在他主办的《读书杂志》第1 期上,这当是他讨论楚辞的唯一文章。 此后,胡适不再专门讨论楚辞。 因此,有学者认为,以考证小说见长的胡适,是在偶然兴起,凑一时热闹而插足楚辞研究。《读楚辞》确实是其“插足”楚辞研究非常罕见的一脚,但这“一脚”影响极为深远,如忽视了它在新楚辞学建立过程中的重要性,恐怕就不能洞察新楚辞学的诞生过程及其本质特点。
胡适说:“屈原是谁? 这个问题是没有人发问过的。 我现在不但要问屈原是什么人,并且要问屈原这个人究竟有没有。 为什么我要疑心呢?”[7]73(下引俱见同书73-78 页,恕不再注)胡适认为《屈原贾生列传》末尾有两大可疑,专门叙述屈原事迹处有五大可疑,共计“七大可疑”。 如其第一处可疑,该传末尾说:“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帝时,列为九卿。”胡适说:“司马迁何能知孝昭的谥法?”胡适这一怀疑,不能说没有道理。 文帝之后是景帝,怎么说“孝武皇帝立”呢? 且学界对司马迁的卒年虽多有争议,但诚如王国维说:“史公卒年虽未可遽知,然视为与武帝相终始,当无大误也。”[8]337孝昭帝是武帝之子,死于前74 年,司马迁为何能知道孝昭帝死后之事呢?王国维认为,《史记》中的“表”多系后人续补,“表既如此,书、传亦宜然。 故欲据《史记》记事以定史公之卒年,尤不可恃。 故据《屈原贾生列传》,则讫孝昭矣”[8]338。 王国维认为不能根据《史记》考证史迁卒年,比如“屈贾列传”就已记载了孝昭时期事,事实上已主张《屈传》有后人续补处。 因此,胡适认为《屈原列传》有可疑之处,确实是成立的。
胡适的核心词是“疑心”,目的在于启人疑窦,他并未否定屈原存在。 他说:“屈原是一种复合物,是一种‘箭垛式’的人物。”他解释说:“古代有许多东西是一班无名的小百姓发明的,但后人感恩图报,或是为便利起见,往往把许多发明都记到一两个有名的人物的功德簿上去……那一小部分的南方文学,也就归到屈原、宋玉(宋玉也是一个假名)几个人身上去。 譬如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可以收到无数箭,故我叫他们做‘箭垛’。”也就是说,屈原、宋玉这些“有名的人物”是存在的,只是一些无名作家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也被记到他们名下了。 可见,胡适并未否定真实的屈原,故他说:“屈原也许是二十五篇《楚辞》之中的一部分的作者,后来渐渐被人认作这二十五篇全部的作者”。 “也许”表示猜测,故他在排列各篇作品的创作时代时在“屈原”二字后面加了一个问号。 谢无量在出版于1923 年5 月的《楚词新论》中说:“胡先生的疑点,都很有道理。 但是他‘读楚辞’的第二第三两段,也并不坚执屈原必无其人,不像廖先生那种绝对的。”[9]15谢氏对胡适的观点把握得很准确。
胡适在文中多次声称“推翻屈原的传说”,但不等于他要否定屈原其人。 他要推翻的是“屈原的传说”,旨在剔除历代附会在楚辞上的累赘。 李大钊在《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一文中说:“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王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 非掊击孔子, 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10]121两者何其相似:一者要“推翻屈原的传说”,一者要掊击“为历代君王所雕塑之偶像”,他们并非否定历史上真实的屈原和孔子本人。
但胡适的“箭垛”之喻极易让人产生误解。 他的本意是想说明草人身上的箭是累积起来的,强调其层垒的过程,却很容易使人误解为“草人”是指不真实的“假人”。 郑宾于在出版于1930 年的《中国文学流变史》中说:“就让屈原是‘箭垛式’的人物吧,也绝不能够否定他没有! 因为纵然那曹家的箭多到‘十万八千’,然而诸葛亮的草人总是有的。 要是没有草人,箭却钉在何处?”[11]121其实,胡适并未否定“收到无数箭”的草人,这个“草人”就是胡适说的“真实的屈原”。 胡适旨在强调“草人”被层垒的过程,因此郑氏已误解胡适本意。
胡适还存在怀疑过度的倾向。 他认为“宋玉也是一个假名”,言下之意就是屈原与宋玉都是假托之名,与其表达的初衷不一致。 1922 年10 月,胡适弟子陆侃如在《读书杂志》第二期发表《大招招魂远游的著者问题》,胡适在文后下按语说:“陆先生这篇考证是很有价值的著作。 他虽不肯否认屈原的传说,但他证明《大招》与《远游》是东汉时人的作品,他用的方法很精密,使我们很佩服。”[12]1922 年12 月,陆侃如在《读书杂志》第四期上发表《读〈读楚辞〉》一文,其中说:“我要附说几句关于屈原传说的话。 胡先生怪我不肯否认,但我以为是不能否认的。 胡先生先说‘传说的屈原……必不会生在秦汉以前’,而在表里却把那作《离骚》等篇的屈原放在楚亡前:照此看来,好像有两个屈原了。”[13]697从这样的交流中可见胡适确有些许否定的意味,但陆氏认识到胡适“好像有两个屈原”的说法,说明胡适并未完全否定屈原存在。 陆氏说的第一个屈原即胡适说的“有名的人物”,第二个屈原即胡适说的“传说的屈原”,而胡适否定的是后者。 日本汉学家稻畑耕一郎先生说:“胡适虽然被看做是‘否定论’的领袖,其实他并未全面否定屈原的存在。 胡适否定的是后世由《史记》流传下来的那个屈原,而对于可称做《史记》核心的、原来的那个‘屈原’则是肯定的。……严格说来,甚至可以说胡适不是‘否定论’者。”[14]徐坤先生将胡适的观点概括为“屈原传说否定论”和“屈原二十五篇否定论”,均把握得很准确。
胡适后来对自己的疑古太过作了一定修正。1921 年1 月28 日,胡适在致顾颉刚的信中还认为东周以前历史无一字可信,“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 但到了1922 年底,胡适在读到王国维考证殷墟卜辞的论述,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后,古史观发生了重大变化。 1922 年11 月,胡适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机关刊物《国学季刊》作《发刊宣言》,他“代表全体”②说:“最近三十年来,甲骨文字的发现,竟使殷商一代的历史有了地底下的证据,并且给文字学添了无数的最古材料。”[7]7而此时距《读楚辞》发表仅过去几个月,可见至迟在1922 年年底,胡适古史观已发生重要变化。 1929 年3 月14 日,顾颉刚拜访胡适。 顾颉刚后来回忆说:“那时胡适是上海中国公学的校长,我去看他,他对我说:‘现在我的思想变了,我不疑古了,要信古了!’”[15]171胡适不是不疑古,而是因地下文献出土也信古了。
具体到“屈原是否存在”来说,胡适也有明确转向。 柳存仁在初版于1948 年的《上古秦汉文学史》中说:“近人胡适著《读楚辞》一文,曾怀疑屈原之存在。然其举证既不明确,近亦颇自悔前说之孟浪。”[16]101可见,胡适已反省其前期观点。 又,《胡适日记》(1933年7 月20 日)载:
颉刚介绍一位丁迪豪君(无为人)来见,他作了一文,要证明《离骚》是太初元年以后的作品。 我对他说:“少年人千万不要作这种无从证实,又无从否证的考据。 既无从证实,则是非得失终不能得定论,至多有个‘彼善于此’而已。 此如韩非所说,‘后死者胜’也。 此种考据,既不能得训练,又不能做学问,毫无益处。”[17]584
丁迪豪主张《离骚》是太初元年以后作品,其论证过程未详。 大概他赞成胡适《读楚辞》的观点,便携文前往拜访胡适,且期待得到胡适的鼓励和肯定,孰料遭到胡适的批评。 胡适很少如此批评晚辈,杜正胜先生对此评论说:“胡适可能感受到疑古学风对青年人产生的不良影响,故难得对晚辈讲这么重的话。 然而胡适可曾记起民国十年六月二十日,他在一个读书会上讲《楚辞》,怀疑屈原究竟有没有这个人,斩钉截铁地说《天问》文理不通,见解卑陋。 相形之下胡适不是改变了吗?”[18]胡适后来确实变了,他既疑古,又信古,已与傅斯年等人一起走上古史重建之路。
胡适说:“我很盼望国中研究《楚辞》的人平心考察我的意见,修正他或反证他,总期使这部久被淹没,久被‘酸化’的古文学名著能渐渐的从乌烟瘴气里钻出来,在文学界里重新占一个不依傍名教的位置。”可见,胡适希望以研究《楚辞》为例,引领新文学挣脱儒家名教的束缚,推进文学的独立。 他并不以自己的主张绝对正确,而是希望学界平心静气地提出修正或反证意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但开风气不为师”。
早在1911 年,胡适就明确反对汉儒:“汉儒解经之谬,未有如《诗》笺之甚者矣。 盖诗之为物,本乎天性,发乎情之不容己。 诗者,天趣也。 汉儒寻章摘句,天趣尽湮,安可言诗? 而数千年来,率因其说,坐令千古至文,尽成糟粕,可不痛哉?”[19]12胡适认为,解诗者不能无端地附以道德、政治等功用。 但汉儒却寻章摘句,定要从中解出君臣大义,后人盲目沿袭,使千古妙文丧失其本来面目。 基于此,他批评了以王逸为代表的汉儒,而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以朱熹为代表的宋学。胡适说:“汉儒最迂腐,眼光最低,知识最陋。 他们把一部《诗经》都罩上乌烟瘴气了……他们把一部《楚辞》也‘酸化’了。 这一派自王逸直到洪兴祖,都承认那‘屈原的传说’,处处把美人香草都解作忠君忧国的话,正如汉人把《诗》三百篇都解作腐儒的美刺一样!”但胡适却对以朱熹为代表的宋学作了一定程度的肯定,他说:“宋派自朱熹以后,颇能渐渐推翻那种头巾气的注解。 朱子的《楚辞集注》虽不能抛开屈原的传说,但他于《九歌》确能别出新见解。 ……我们应该从朱子入手,参看各家的说法,然后比朱子更进一步,打破一切迷信的传说,创造一种新的《楚辞》解。”胡适明确号召“创造一种新的《楚辞》解”,可谓正式吹响了新楚辞学诞生的号角。
胡适推翻“屈原的传说”,根本目的在于还原楚辞的文学特色。 他说:“我们须要认明白,屈原的传说不推翻,则《楚辞》只是一部忠臣教科书,但不是文学。”他举例说:《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本是白描的好文学,王逸却说:“言君政急则众民愁而贤者伤矣”,五臣说:“喻小人用事则君子弃逐。”胡适说:这种“荒谬的理学话,便不见他的文学趣味了。”又如:“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胡适感叹说:“这四句何等美丽!”但却被注家注坏,如王逸说:“言己虽欲之九夷绝域之外,犹求高贤之士,平洲香草以遗之,与共修道德也。”胡适说:“这样说来说去,还有文学的趣味吗? 故我们必须推翻屈原的传说,打破一切村学究的旧注,从《楚辞》本身上去寻出他的文学兴味来,然后《楚辞》的文学价值可以有恢复的希望。”
胡适以文学的眼光观照楚辞,故讨论各篇作品时就以文学价值的高低作为评判标准。 如他认为:“《天问》文理不通,见解卑陋,全无文学价值,我们可断定此篇为后人杂凑起来的。 《卜居》《渔父》为有主名的著作,见解与技术都可代表一个《楚辞》进步已高的时期”,“《九歌》与屈原的传说绝无关系,细看内容,这九篇大概是最古之作,是当时湘江民族的宗教舞歌。”
胡适注重考察楚辞文学价值的做法被时人及后来者广泛接受。 如陆侃如《读〈读楚辞〉》说:“《读楚辞》第三、四段论历代注家的荒谬及《楚辞》的文学价值,我没有什么异议。”[13]693游国恩《楚辞概论》认为:“《天问》的文学价值,在《楚辞》中为最低”,明显吸收了胡适观点。 游氏还明确主张将《九歌》附会到屈原身上去的王逸等旧注彻底摒弃:“这些附会而又迂腐之谈,与屈原是绝不相干的,今后我们研究《楚辞》的人们应该彻底打破他;要是这些乌烟瘴气的谬说不扫除尽净,那么《九歌》这种绝妙文学万不能有表白于世的一日”[20]55,其抛却历史包袱之决绝心态和构建新楚辞学的气概,正是踵武胡适。 1928 年,赵景深在《中国文学小史》“绪言”中表达其对时人编写中国文学史的不满,但却表彰“像胡适那样,著《白话文学史》,劈头从汉说起,那才是具有卓见的编法。”论及楚辞时,赵氏说:“《天问》是他神经受了极大的刺激以后的作品,呵神骂鬼,毫无结构,我们大可不读”[21]8,明显也吸收了胡适的观点。 柳存仁在其《上古秦汉文学史》“自序”中说:“凡所援征,大率以胡适之、顾颉刚、傅孟真、容元胎四先生所说为最多”,其第五章讨论楚辞时说:“楚辞在文学史上占有高贵之地位,固无人加以否认,惟即以之诠释附会经典, 则吾人应表示反对”[16]101,可见对胡适观点的接受。 容肇祖在《中国文学史大纲》说:“我们要鉴赏楚辞的文辞,我们必得先推翻屈原的传说,即是忠臣的传说,且需要打破一切村学究的旧注,从楚辞本身上去寻出他的文学价值。如《九歌》,便是当日湘江民族的民间歌谣,和屈原的传说绝无关系。”[22]56这个说法几乎就是照抄《读楚辞》原文。 在今天看来,以文学的趣味解读楚辞,已很平常,但在破旧立新的过程中,可谓振聋发聩。
但胡适的论证过程较为粗疏。 如他认为“《天问》文理不通,见解卑陋,全无文学价值,我们可断定此篇为后人杂凑起来的”,缺乏逻辑性。 《天问》文理通否、见解如何、有无文学价值,不能成为否定该篇为屈原作的必然理由。 《屈传》作为最早记载屈原事迹并将《天问》系之屈原的史传文献,结合《汉书》以及汉代多人的记述均明确言及屈原作《离骚》等篇来看,《史记》有关屈原的基本史实不容置疑。 在无其他更可靠文献的情况下,不能剥夺屈原对《天问》的著作权。 胡适截然斩断《九歌》与屈原的关系也不妥当。 《楚辞章句·九歌序》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 ……(屈原)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23]82王逸的说法虽不可尽信,但《九歌》在传播过程中必定经过文人的润色与修订。 “其词鄙陋”云云,正表明流传于南郢一带的《九歌》本有歌词,屈原在其基础上进行了再创作,因此王逸的说法恰好可作为胡适演化史观之注脚。 胡适对王逸的批评也过于严苛。 换一个角度看,王逸以骚配经的做法表达了楚辞的尊体诉求。 《楚辞》作为儒家经典之外的典籍,在经学甚炽之时不得不依附经学而存在,因此,王逸虽有过,但堪称《楚辞》之功臣。 另外,传世本《楚辞章句》早已非王逸之旧,很多看似王逸注实非王逸本人注,且王逸原本《楚辞》仅是屈原之别集,而非包括了宋玉及汉人的总集,笔者对此将另文探讨。 因此,胡适批评的“王逸”事实上也是“箭垛式”人物。
胡适还存在只有结论,没有论证的情况。 他认为:“‘屈原’明明是一个理想的忠臣,但这种忠臣在汉以前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战国时代不会有这种奇怪的忠臣观念。 我这个见解,虽然很空泛,但我想很可以成立。”战国时为什么不会有《离骚》中奇怪的君臣观念,胡适老实承认见解空泛,没有证据。 后来陆侃如在《读〈读楚辞〉》中以《离骚》中“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等句反驳胡适,认为“这便可证明‘这种奇怪的君臣观念’是会发生在秦、汉以前的。”其反驳的理由虽不成立③,但明显在寻找证据。 又如,胡适认为“《卜居》《渔父》为有主名的著作,见解与技术都可代表一个《楚辞》进步已高的时期。”何谓“有主名”,为何“有主名”就代表着《楚辞》见解与技术的进步,《卜居》《渔父》的见解与技术高在哪里而其他作品低在哪里,胡适均只有结论,没有论证。
19 世纪末,达尔文生物进化论被译介进入中国,被知识分子作为考察现实社会、反对封建专制和列强入侵的思想武器。 进化论的内涵极为丰富,其被翻译进入中国时与达尔文主义本身存在着某些有意或无意的差异④,但其核心内容之一是强调事物是渐进、变化的,且其变化遵循着过去——现在——未来这样一种单向的不可逆转的线性、渐进的过程⑤。 胡适较早就接受了进化论,他1905 年入澄衷学堂时就曾读过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吴汝纶删节本。 他后来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说:“达尔文的生物演化学说给了我们一个大教训:就是教我们明了生物进化,无论是自然的演变,或是人为的选择,都由于一点一滴的变异,所以是一种很复杂的现象,决没有一个简单的目的地可以一步跳到,更不会有一步跳到之后可以一成不变”[24]508,“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 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24]508-509可见,胡适认为进化论的最合理质素在于强调事物的渐进式变化。
基于对进化论的理解和接受,胡适认为楚辞之发生、发展也应遵循渐进变化的规律。 他认为屈原是与黄帝、周公以及希腊荷马相类的箭垛式人物,是由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屈原逐渐演变成“传说的”屈原的,其目的是强调层垒的过程。 因此,他“断定《楚辞》的前二十五篇决不是一个人做的”,即把历来系之屈原名下的二十五篇作品与“真实的屈原”剥离开来。 如对于《大招》的作者,传世本《楚辞章句》“王逸序”已“疑不能明”,后人为该篇到底是屈原作还是景差作而打了不少官司。 宋人晁补之认为《大招》是屈原所作,理由是该篇“词义高古,非原莫能及”,明人黄文焕在晁氏基础上补充说:“余谓本领深厚,更非原莫能及。则存《大招》,固所以存原之自作也。”[25]凡例2 两人的论据里暗含着屈原作品必然“词义高古”这个前提,然后由前提直奔结论。 事实上,就算该篇“词义高古”,与是否屈原作也无必然联系。 朱熹首先承认“《大招》不知何人所作”,但又说“今以宋玉《大小言赋》考之,则凡差语,皆平淡醇古,意亦深靖闲退,不为词人墨客浮夸艳逸之态,然后乃知此篇决为差作无疑矣。”[26]145《大言赋》《小言赋》是否宋玉作,本就争议很大,而又从两者的风格相类而判定《大招》的作者是景差,也不可靠。
清人林云铭质疑前人观点,说:
试问玉与差皆原之徒,若招其师之魂,何以见差之招当为大,玉之招当为小乎? 后人守其说而不敢变,相沿至今,反添出许多强解,附会穿凿,把灵均绝世奇文埋没殆尽,殊可叹也。[27]134
林氏主张二《招》都属屈子作品,他认为宋玉与景差作为屈原弟子,既然同为招屈原之魂,为何景差所作为《大招》,而宋玉所作为《小招》呢? 人们墨守王逸说法,以致穿凿附会。 但林氏最终认定《大招》乃“灵均绝世好文”,至于为何是灵均奇文,林氏并无理由,其目的仅在补《汉志》二十五篇之说罢了。
胡适却对传统说法作了大胆的质疑与否定,他将楚辞的发生、发展理解为一个动态过程,因此按时代先后排列二十五篇作品,“屈原”名下的二十五篇作品与历史上真实的屈原其人也就被剥离开来。 至此,较之古典楚辞学,关于屈原其人及其作品的研究已发生了质变。 后来的学者,多采纳他的主张,如陆侃如、梁启超认为《大招》中出现了汉代才见诸史传的“鲜卑”一词,主张《大招》为汉代无名氏的作品。 朱季海《楚辞解故》、汤炳正《楚辞今注》等均主张《大招》乃汉人作品。 游国恩《楚辞概论》吸收胡适观点尤为明显,他明确将《九歌》置于屈原之前,显然是对胡适观点的回应和吸收。 他还据《礼记》郑玄注,认为《大招》中的“青色直眉”句是秦二世以后的词语,主张《大招》乃秦汉以后无名氏模拟《招魂》而作,至早也是西汉初年的作品。 认为《大招》是汉代以后作品,是近现代楚辞学的重要观点,而肇其端者首推胡适。
胡适的楚辞学主张与其倡导白话文学的主张在逻辑路径上是一以贯之的。 他在《历史的文学观念论》中说:“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 一言以蔽之,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 此时代与彼时代之间,虽皆有承前启后之关系,而决不容完全抄袭;其完全抄袭者,决不成为真文学。”[6]27后起的文学不必自惭形秽,因此胡适又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说:“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6]7基于此,他认为白话文学的到来将是不可阻止的自然趋势。 胡适这种以历史、线性的眼光审视文学变迁的做法,暗含着被审视的各主体之间彼此平等的潜在语境,已摒弃了沿袭许久的经学思维。 具体到楚辞来说,就是不再把二十五篇作品全部叠加到屈原这个“有名的人物的功德簿上去”。 胡适后来在与陆侃如的谈话中论及《九歌》时补充了两点意见:“(一)若《九歌》也是屈原作的,则《楚辞》的来源便找不出,文学史便变成神异记了。(二)《九歌》显然是《离骚》等篇的前驱。 我们与其把这种进化归于屈原一人, 宁可归于《楚辞》 本身。”[28]125“与其”“宁可”云云,道出了胡适将文学看作线性过程的实质。 这样的话语,客观上具有将屈原请下文学神坛、打倒文化偶像的意味,在二十世纪内忧外患的现实困境下极易受到“集体冲动”的知识分子们的批评。
但胡适这个主张在解放思想方面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经学思想笼罩中国几千年,至少应有以下两点不足:一是退化与保守。 它认为越是古老的就越是美好的,传说中的尧舜禹时代是后世无法企及的“黄金时代”,之后是一代不如一代。 周予同先生曾饱含深情地说,以往的史学家,尤其是受经古文学影响的史学家,常有“现世不及隋、唐,隋、唐不及秦、汉,秦、汉不及三代,三代不及五帝的感想,世愈古而治愈盛,陷入无可超拔的退化的泥潭,而归结于悲观论与宿命论的史观。 中国民族一部分的泥古的与痿痹的现象,固不能完全归罪于这种退化论,但这种见解之有害于民族的奋发复兴,是毫无疑义的。”[29]526二是经学思维属于贤人思维,这种思维模式未经逻辑论证,就被人们先入为主地承认其合理性。 前述晁补之、黄文焕认为屈原作《大招》的观点即是。 以经学思维视之,屈原是中国文学“百世不祧之祖”,后人是无法企及的。 但胡适却主张以进化的眼光看待文学,因此《卜居》《渔父》的“见解与技术都可代表一个《楚辞》进步已高的时期”。
北医三院对节能的重视由来已久。医院党委书记金昌晓向记者介绍道,医院在能源管理工作上,逐步完善全面的能源管理组织框架与管理制度,配套节能资金的投入,推动能源管理的平台化发展,实现节能项目从立项到总结形成闭环管控,取得了明显的节能成效。
横向比较胡适与王国维的观点,或许有益于我们洞悉清末民初学术观念的细微变化。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自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因此他认为宋元戏曲“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30]1《宋元戏曲史》撰成于1912 年底1913 年初,而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一文发表于1917 年5 月1 日《新青年》第3 卷第3 号。 胡适是否受到王国维的启发,不得而知,但胡适是基于“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来考察各时代的文学的:历史是线性发展的,如长河般向前流淌。 王国维“后世莫能继焉者”“后人所不能仿佛”云云,似乎表明王氏还保留着一定的经学思维,与其考证殷商古史时由“二重证明法”转向“二重证据法”,但事实上仅重在证明而非证伪的情况极为相似⑥。 反观胡适,其表述中却少有这样的意味。
《读楚辞》是胡适倡导实证的史学观念的具体体现。 胡适为人熟知的是倡导科学实证主义,他有一段广为人知的话:“我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先生……这两个人使我明了科学方法的性质与功用。”[24]507-508作为胡适科学思想的最主要源头,不管是赫胥黎还是杜威,他们都强调了证据的重要性。 胡适倡导“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强调“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他批评前人的《红楼梦》研究都走错了路,原因在于他们“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6]432,而主张“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者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6]440他考察楚辞时也是如此,故他首先“不但要问屈原是什么人,并且要问屈原这个人究竟有没有”。
胡适的理由不完全合理。 如他以《屈传》前半称屈平而后半忽然称屈原作为怀疑《屈传》叙事不明的理由,就与事实不符,因为该传前后都在称呼屈原或屈平,并无严格区别。 如前所论,他还存在怀疑有余而实证不足的缺点。 实证不足,受缺乏史料的客观实际和思路不尽严密的制约,也与该文作为一篇演讲词、表达不甚严谨有关。 陈平原先生说:“尽管胡适的‘历史考据癖’吸引过无数青年学子,其‘拿证据来’的口号也曾响彻云天,但胡适对中国现代学术的贡献,仍以早年的‘大胆假设’为主。”[31]252陈先生认为胡适的最主要贡献在“大胆假设”,即认可胡适用怀疑的眼光观照中国古代文献。
基于前论,可将胡适楚辞研究的缺失小结为以下三方面:
第一,胡适存在怀疑过度的倾向,其“箭垛”之喻极易让人产生误解,以为他否定屈原存在。 他的论证过程过于粗疏,部分地方只有结论而无论证。
第二,胡适曾多次强调作学问要“平心静气”,但在本文中多次使用“全无”“断定”“必须”“推翻”“打破”“腐儒”“乌烟瘴气”等情感强烈之词,与其一贯主张差别甚大。 这当是导致其多受批评的重要诱因⑦。
第三,胡适告诫晚辈学者不要作“无从证实,又无从否证的考据”,既属于悬置问题,也停留在非此即彼的单向思维阶段。 不管是无从证实还是无从否证(即证伪),最终目的都是探其“实”,这正是考据的兴味所在。 任何时代的学者都不可能望断千山,每一代人都只能站在前贤肩膀上逐层推进某问题的研究。 “彼善于此”“后死者胜”本应是学术研究应具之形态:倘若不“彼善于此”“后死者胜”,学术研究还有何意义呢?某一问题既然无从证实又无从否证,说明其真伪交织,情况复杂,非单一的“证实”和“否证”所能解决。胡适虽认识到“屈原的传说”及“屈原赋二十五篇”经历了层累的过程,但胡适及参与论争的学者似乎均未意识到《离骚》篇同样经历了层累的过程。 笔者曾撰文认为,《离骚》经历了屈原初创、刘安等人“各以所识有所增损”的动态过程⑧,这正是肯定或否定屈原存在的双方各有凭据却又无法解释对方论据的合理性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不仅《楚辞》,几乎所有的中国早期文献自诞生至凝定成集,都经历了众人层垒的过程。 近年来,学界对此已基本达成共识。
《读楚辞》的历史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正式吹响了新楚辞学诞生的号角。 胡适发表本文后将文章寄给陆侃如,请予批评。 同年12 月,陆侃如即在《读书杂志》第四期上发表《读〈读楚辞〉》一文。 陆氏说:“胡适之先生把《读书杂志》第一期寄给我,叫我批评他的《读楚辞》。 ‘批评’二字我可不敢当,但我对于他这篇文字也很有些意见,正好借此机会写出来同胡先生及其他研究《楚辞》的学者们讨论讨论。”[13]693师生俩的目的就是引起学者们的讨论,而胡适正是这场“讨论”的总发起人,非学者说的那样“偶然兴起,凑一时热闹”。 正是这样的讨论,引领陆侃如走上了楚辞研究之路。 胡适在《读楚辞》中号召“创造一种新的《楚辞》解”,谢无量在出版于1923 年5 月的《楚词新论》中明确冠以“新”字,并以商榷的语气就屈原是否存在与胡适展开讨论,还将《读楚辞》与陆侃如发表在《读书杂志》第二期上的《〈大招〉〈招魂〉〈远游〉的著者问题》两篇文章作为“备考”置于后。 可见,谢无量明显受到《读楚辞》一文的启发⑨。梁启超在出版于1925 年的《楚辞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说:“此二十五篇是否皆屈原作品,抑有战国末年无名氏之作而后人概归诸屈原,虽尚有研究之余地,(近人胡适有此说)然而刘向、班固所谓二十五篇之屈原赋,殆即指此无可疑者。”[32]4661-4662可见梁氏读过《读楚辞》一文,并认为胡适观点有研究的余地。 胡适肯定朱熹“颇能渐渐推翻那种头巾气的注解”,梁氏则说:“若全书如王注所解,则屈原成为一虚伪者或钝根者,而二十五篇悉变为方头巾家之政论,更何文学价值之足言!”[32]4663“方头巾”一词很可能取自胡适。 游国恩《楚辞概论》作为新楚辞学的奠基之作,其受到《读楚辞》的影响毋庸赘言。 费振刚先生说:“游、陆二先生接受了胡适所大力宣扬的科学方法,开始了他们的学术工作,从而进入了科学的殿堂。 《楚辞概论》出版引起当时学术界的注意也正在这里”[3]242,可谓准确、扼要地总结了《读楚辞》与《楚辞概论》的渊源关系。 近年来,部分学者认为游国恩《楚辞概论》受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的影响,而未注意到梁氏事实上也受到《读楚辞》的启发和影响。 从已知材料来看,胡适可谓明确号召建设新楚辞学的第一发起人。
第二,将屈原与二十五篇作品剥离开来,在楚辞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尽管胡适的具体结论有可商之处,但后来的楚辞学者几乎都接受了他倡导的大原则:二十五篇非历史上真实的屈原一人所作。 如有人还断定传世十七卷本《楚辞章句》中署名屈原者必为真实的屈原一人所作,恐只会贻人一哂。 梁启超说,吾“将告读者以治学当如何大无畏;虽以数十种书万口同声所持之说,苟不惬于吾心,不妨持异同;但能得有完证, 则绝无凭借之新说, 固自可以成立也”[33]98-99,用此语评价胡适亦然。 胡适以“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谦逊而又大无畏的开创精神,使楚辞研究逐渐脱离两千多年之旧调。
阮元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34]1其谓“百年”,虽没有精密的理论依据,但经过百年的沉淀,或许我们更能平心静气地总结《读楚辞》的学理缺失与历史贡献。 “凡启蒙时代之大学者,其造诣不必极精深,但常规定研究之范围,创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锐之精神贯注之”[35]8,此本为梁启超评价顾炎武对清代学术的影响之语,以之评价胡适亦然。 胡适的学术研究有其不精深之处,但他革新了研究思维,创新了研究方法,为传统学术的现代转型作出了重要贡献。
胡适在《我的信仰》一文中引述赫胥黎的话说:“一个人生命中最神圣的举动,就是说出并感觉得我相信某项某项是真的。 生在世上一切最大的赏,一切最重要的罚,都是系在这个举动上”[36]17,胡适说出并感觉到他相信屈原经历了一个从“真实的屈原”到“传说的屈原”是真的,可谓“最大的赏”。 其表述不严谨、论证不充分,可谓“最重要的罚”——“赏”与“罚”矛盾交织于胡适的学术人生中。
注释:
① 1914 年,胡适用楚辞体翻译了拜伦《唐璜》中的著名篇章《哀希腊》,1915 年又用楚辞体翻译了美国诗人克琴《墓门行》一诗,可见其对楚辞之刻意模仿。 胡适翻译时多有化用楚辞处,如《哀希腊》一诗中“指波斯京观以为正兮,吾安能奴僇以终古也”等句明显模仿《离骚》。 题名为《哀希腊》,亦显有模仿《哀郢》之意。
② 胡适在1922 年11 月9—11 日的日记中说:“作《国学季刊序言》,约一万字,颇费周折;这是代表全体的,不由我自由说话,故笔下颇费商量。”可见,胡适因代表全体说话,故作了一定保留。 见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7 册,合肥:黄山书社,1994 年版,第180 页。
③ 陆侃如的反驳并无说服力。 如要证明先秦时期确有忠君思想,就只能从历史上真实的屈原时代去寻找其他文献作证,而不能以《离骚》中句子为证。 因为以此为据,是建立在默认《离骚》乃“真实的屈原”作这个前提下的,这相当于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 因此,徐坤先生《当仁不让于师:“楚辞之争”与陆侃如对胡适的驳辩》一文认为陆侃如的反驳“非常有力”,“驳辩逻辑周密,也有相当的材料证据,用以挑战和动摇胡适的假设推断可谓绰绰有余”,恐过于溢美。 相较而言,郑宾于在《中国文学流变史》以微子、箕子、比干事迹为据,认为先秦时期即有忠臣观念,较之陆氏更有说服力。
④ “有意”,指严复等人翻译时为了启蒙的需要而强调或忽视某些方面。 “无意”,指翻译者受限于自身知识结构以及东西方不同文化之间的天然差别等。
⑤ “进化论”这个说法不够全面,胡适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在《五十年来之世界哲学》中说:“进化论(Evolution)一个字,我向来译为‘进化’,近来我想改为‘演化’,但遇可以通用时,亦偶用‘进化’。”刘成友先生指出,20 世纪初的“文界革命”等,“对文学史的阐释虽不尽一致,但都以进化论作为内在动力,把进步设定为一种并不抽象的历史价值……‘应用’态度支配了五四前后的文学革命者。 因其作为策略,某些判断上的随意性也显而易见。”参阅刘成友《进化论与文学的变迁》,《学术研究》1998 年第8 期。
⑥ 梁涛先生认为,王国维在《明堂庙寝通考》初稿(1913)中有“二重证明法”的说法,但在《古史新证》(1925)中称“二重证据法”,表明其吸收了疑古观点,表述更加严密。 (参阅梁涛:《二重证据法:疑古与释古之间——以今年出土文献研究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13 年第2 期)。 笔者认为,王国维虽实现了从“二重证明法”到“二重证据法”的转变,但在《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等文中只有“证明”而无“证伪”,因而出现逻辑错误。 如他据新出土的甲骨卜辞论证《史记》对殷商世系的记载基本正确,断定《史记》对夏世系的记载也一定正确,出现了以或然为必然的错误,原因在于他抱定了“证明”观念。 具体参阅拙文《疑古与考古:近现代史学研究范式之转型——以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为中心的考察》(《贵州师范学院学报》,2019 年第5 期)。
⑦ 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 年3 月)一文中说,如果没有陈独秀的“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坚决态度,那么,“文学革命至少还须经过十年的讨论与尝试”,而此时正是胡适发表《读楚辞》前不久,可见主张“平心静气”的胡适认为在“文学革命”的时代有“摧枯拉朽”的必要性,故言辞较激烈。 但胡适终其一生都主张“平心静气”,晚年撰《容忍与自由》时仍念念不忘其与陈独秀讨论文学时“革命”与“改良”之分歧。
⑧ 参阅拙文《试论民国时期科学与人生的疏离与对峙——以闻一多参与屈原论争的情况为中心》(《贵州社会科学》,2020 年第5 期)。
⑨ 谢无量在《楚词新论》中把陆侃如发表于第二期的《大招招魂远游的著者问题》作为“备考”附录于后,但未提及陆氏发表于第四期的《读〈读楚辞〉》,盖未能及时读到该文。 另外,谢无量转述的廖平观点出自廖氏《楚词新解》,廖、谢系师生关系,因此谢著题为《楚词新论》,与廖氏《楚词新解》当也有渊源关系。 见微知著,此种现象可谓今文经学参与构建近现代学术新体系的很好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