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刚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2.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文艺大众化”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左翼文学阵营提出的一个文学口号,同时作为一个具有延展性的观念与思潮,是一种包含着时代历史更替、社会思潮演进、政治文化革新、思想观念变革、审美趣味变迁等多种因素合力激荡、相互缠绕的现代社会问题。本文中的“文艺大众化”不同于狭义的“文艺大众化”口号和文艺大众化运动,后者属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研究范畴。本文拟把文艺大众化作为一种审美社会学观念和思潮来理解。审美社会学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运用社会学的理论、概念和方法,探讨审美活动发生与形成,进而揭示这一人类特殊活动领域体现出的特殊社会学规律。从二十世纪“五四”新文学运动,到三四十年代作为革命意识形态的文艺大众化思想,都是作为一种审美社会学文艺主潮而存在,“大众”与“文艺”之间的关系都受到统一性和持续性的精神心态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这种精神心态就是现代性。
中国社会自二十世纪开始现代化转型以来,伴随着社会达尔文主义进化论的引入,在现代化进程中形成了一种直线向前的时间观,一种面向未来、寻求进步的信念及全民心性结构。这种心性结构属于现代人的属性范畴,在中国一经产生,就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理能量,几乎支配了现代中国社会的各个领域。这种现代性的心性结构在文艺领域最集中的表现就是要求实现“大众”的文艺民主化诉求,也就是广义的文艺大众化。另外,作为前现代社会具有“精神礼器”之象征意味的文学艺术,在摆脱宗教、贵族、王室的束缚后,其现代性传播也日益呈现出广泛的大众化特征。同时,伴随着道德宗教的世俗化和现代社会的科层化,个体日益成为“原子化”的个人,社会公共精神缺失,现代文学艺术所具有的“大众”审美共通感和审美共鸣,成为新的公共精神资源,决定了它可以满足“大众”最普遍的精神审美诉求。因此,现代文艺的公共精神资源与寻求文艺民主化的现代性心理能量合二为一,共同促成了“文艺”与“大众”的结合。在此观念影响下所形成的文艺大众化实践,虽发生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着发动主体和历史目的,但其现代性心性结构和伦理诉求是相同的。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现代性”(modernity) 问题成为中国学界所关注的焦点,且论争激烈。从其来源背景研究到关注中国现状问题,从现象描述、本质探讨到范畴界定、知识结构讨论,研究成果极为丰富。现代性作为一项文化建构工程起源于西方,无论是在社会学研究还是历史研究中,“现代性”的提出和界定都被认为从西方开始,并被理解为一种纯粹的西方现象。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是一个西方化的工程。”[1]中国近代以来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向西方国家的学习。但正如沟口雄三的“基体”说和“冲击—回应”模式论所言,若没有西方的冲击,中国大体也会按照自身发展的步调来发展。中国社会现代性的发生固然有西方的影响,但同时,中国传统也致力于理性地适应世界。海外学者孔飞力认为:“对于同样的挑战,不同的国家由不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背景所决定,所作出的反应也是不同的。而它们不同的反应,往往是通过各自国家的不同特点而表现出来的。”[2]不同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呈现出多样性的特点,但我们并不是持一种完全的多元现代性观点,任何具有普世性质的问题必然会在涉及的个案中以内在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不能完全归结为外部强加的结果。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相关理念的提出,正是对近代以来中国现代性的历史进程进行系统回顾与反思的结果,在现代国家构建问题上,相较于外部关于现代性的民主政制、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个体理性和主体性的强调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影响,破解现实困境的内部动力更为重要。
汪晖的长篇论文《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和现代性问题》和四册巨著《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以及即将出版的《世纪三部曲》,刘小枫的《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以及国外学者孔飞力的《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均为研究中国现代性问题的代表作,为还原中国现代性历史进程提供了重要参考。另一方面,当代中国的思想文化语境和中国加速推进的现代化进程使得现代性成为影响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政治、市场经济体系、思想与文化形态的主流价值观念。文艺大众化思潮作为中国社会近代以来重要的审美社会学思潮,在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作为一种持续存在的历史因素,回顾并反思其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嬗变过程,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本文正是基于此问题意识来重新思考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以下简称“讲话”)中对文艺大众化的相关论述,并集中讨论相关论述体现出的西方现代性逻辑和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逻辑。
正如汪晖所分析:“当代中国流行的现代化概念主要指称政治、经济、军事和科技的从落后状态向先进状态的过渡和发展,但这一概念并不仅仅是技术性的指标,不仅仅是中国民族国家及现代官僚体制的形成,而且意味着一种目的论的历史观和世界观,一种把自己的社会实践理解为通达这一终极目标的途径的思维方式,一种将自己的存在意义与自己所属的特定时代相关联的态度。”[3]10“当代改革进程明显推进了经济的发展,改造了原有的社会结构,但是,它放弃的仅仅是毛的理想主义的现代化方式,继承的则是现代化目标本身,当代改革的社会主义同样是一种作为现代化的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3]11汪晖所提出来的“目的论历史观和世界观”“思维方式和态度”并不属于社会实践层面的问题,核心是启动这种目的论历史观和世界观,并形成全民范围内的社会实践的心性结构,而这种具有整体性的心性结构正是现代性。在《现代性问题答问》中,汪晖又明确指出:“现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种时间观念,既是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又是一种与权力有关的宏大叙事,还是一个启蒙的方案”[4]。卡琳内斯库在界定现代性的核心特征时也提出:“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在一个不需要连续型历史概念,并依据神话和重现模式来组织其时间范畴的社会中,现代性作为一个概念将是毫无意义的。”[5]刘小枫在为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写的长序中从政治哲学的角度分析中国近代以来政制演变原因时也指出:“现代中国改制的演化受近代西方历史进步观支配,乃为晚清维新派和后来的儒家马克思主义派所证实。历史进步理念最终作为民族国家的宪法基础,构成了以历史未然目的为鹄的自然法,成为人民民主专政制的正当性论据。这种历史进步理念在汉语思想中的出场,并没有西方近代历史意识形成史那样复杂隐秘的从神义论向人义论的转化过程,而明白地是汉语启蒙思想家由西方取经得来的,其取经的动机因素是中国从帝制国家改建为民族国家的愿望。”[6]五四之后,以直线发展式时间观、历史进步理念为标志的现代性全民心性结构成为建构新社会和新国家的思想基石和政治哲学。“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7]663毛泽东发表于1940年的《新民主主义论》依据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和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历史经验,系统阐述了新民主主义与旧民主主义的根本区别。新民主主义革命也被认定是“新式的特殊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且属于世界范围内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从而具有了“最进步”“最先进”“符合世界潮流大势”的现代特征。这种进步论的历史哲学之后多次出现在党和国家的重要历史文献中。与五四时期的个体自由民主观不同,以大众平等为基础的现代政治民主观、以“耕者有其田”“平均地权”为标志的新民主主义经济、以“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为标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观,构成了新民主主义的核心内涵。“无产阶级”“人民大众”“工农兵”也代替五四时期的“国民”“无产庶民”,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主力军,社会主义的现代性信念也赋予其终结资本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历史使命。
中国现代“人民大众”革命主体地位的确立和大众平等观的生成除去作为西方现代性核心价值观念中基于个体私有财产权基础上的民权平等观念,也有其自身生成的“基体”。沟口雄三考察中国现代性的生成过程尤其是近代共和思想逐步发展成为人民民主主义的过程中,提出正是伴随着中国近代以来大同思想的成熟,才真正促成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他指出:“这种大同式的近代比起个人自由更志向于总体的自由,而这种排除个人自由即私人自利的、反专制性质的总体自由,由于其排除个人私利的独特的共和原理,从而使民权主义不只是停留在政治层面上,同时和经济上的总体自由,即追求四亿人民总体的丰衣足食的民生主义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中国近代的一个重要特征。”[8]这种独特的以中国社会所特有的“均”“公”为特征的“排除个人私利的独特共和原理”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乃至社会主义革命的整个过程中,对于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即贫雇农、中农和工人无产阶级从经济层面到政治层面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中国近代大同世界的逻辑进程正是通过对“共”的强调和对“个”的否定把民生和民权连接在了一起。延安时期毛泽东对以“共”为总体特征的无产阶级政权的构想和对“人民大众”核心地位的强调,把中国近代大同思想纳入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历史责任的论述中,从而将其发展成为人民等同于工农兵大众的有力思想武器。同时其作为革命主力军所具有的道德意识主体地位也得以确立:“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7]851《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以工人、农民为代表的人民大众的道德制高点的确立,为之后的知识分子从内部的思想改造到外部的具体文艺实践都提出了新的要求。
同时,人民大众的革命主力军地位也与其作为现代政治主体有着直接的关系。作为一种新型的现代政治的主体,人民大众并不是旧的、自发的存在,而是一种政治性的、具有主体能动性的存在。自1927年大革命失败和国共合作破裂,以城市工人和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会运动转入低潮为开端,中国革命开始从城市转向乡村,从中心城市区域转向最落后的乡村边缘区域,从以工人阶级为主体转向以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阶级为主体。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人民大众作为政治主体的地位的确立,促成了政治形式的转型。旧的政治形式以及与本论题密切相关的知识分子与人民大众的关系、文艺与大众之间的关系等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这种关系体现为人民大众的现代政治主体的形成过程,不仅仅是一个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过程,同时文化的参与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左联”成立到四十年代有关文艺大众化的三次有影响的讨论,从文艺大众化的意义、具体措施和途径,如文艺作品的语言、形式、体裁以及内容和描写技术等问题,1934年提出的大众语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再到1938年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报告:“成为伟大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和这个民族血肉相连的共产党员,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思主义,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思主义。因此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也就是说,按照中国的特征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急需解决的问题,洋八股必须废止,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品和中国气派”,“新文化中的新文学新艺术,自然也是这样。对于中国和外国过去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和优良的文学艺术传统,我们是要继承的,但是目的仍然是为了人民大众。对于过去时代的文学形式,我们也并不拒绝利用,但这些旧形式到了我们手里,给了改造,加进了新内容,也就变成革命的为人民服务的东西了”[7]534。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强调,还是对中外艺术传统服务人民大众的创作方向的重视,都是中国共产党在战略重心由城市转向农村以来,与中国社会重建新的联系的尝试,也是中国共产党与革命战争所依赖的、需要动员的最广泛的人民大众之间的新型关系在文化方面的具体体现。人民大众现代阶级主体的塑造过程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过程。“将农民阶级锻造为革命政治主体需要一个持续的政治化过程,农民阶级对于土地问题极为关注,却不可能自发地对共产党人的最终政治目标产生呼应。”[9]追求“民间形式”“中国作风”“中国气派”“文艺工作者的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都是在革命领导者寻找自身与革命主力军之间的桥梁,从而形成新的革命政治主体的具体实践。
以“大众平等”为核心理念的现代性社会追求,在1942年的《讲话》中得到了更为系统的阐释和总结。“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革命的思想斗争和艺术斗争,必须服从政治的斗争,因为只有经过政治,阶级和群众的需要才能集中地表现出来。”服务于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正式被纳入政治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与工农兵政治主体之间的关系也从启蒙/被启蒙的二元关系转变为知识分子完成思想改造,最终达到工农兵化的一元化方向。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艺大众化的论争中,已经围绕大众文艺写什么、谁来写、怎么写、用什么写等问题展开了多次讨论。在《讲话》发表后,这些问题被统一归结为只有完成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才能实现文艺服务革命的最终政治目标。
从瑞金到延安,中国共产党始终高度重视并积极推动文艺大众化。深层原因在于对“心”这一具有现代本体性的动力源的强调,以及对基于共同“心体”而形成的现代情感共同体和审美共同体的追求,知识分子与工农兵建立文艺统一战线就是其外在呈现。中国传统政教合一的社会体制解体之后,社会伦理意义及价值失去现实依托而被迫寄托于“心”学。自晚清以来,康有为变法的着眼点在于“中国之衰实由人心之衰”,梁启超复兴阳明心学,是因为“一切物境皆是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章太炎倡导以儒学宗教化救伦理失范,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等都体现了戊戌变法之后,“心”成为比“制度”更受关注的对象。“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品,就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所以他们迫切要求一个普遍的启蒙运动,迫切要求得到他们所急需的和容易接受的文化知识和文艺作品,去提高他们的斗争热情和胜利信心,加强他们的团结,便于他们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讲话》),“惊醒”“感奋”“团结”“热情”“同心同德”等一系列表述都体现出现代文艺本身所具有的审美共通感的巨大凝聚力和感召力。“清末民初宗教伦理内化为审美心体的‘心能’方向由此返回社会。王国维所标榜的独立审美境界重又融合于社会伦理政治中并成为后者的支撑性的力量。”[10]联系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群体性审美共通感成为中国社会运动的重要意识形态基础,再回顾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讲话》中所构建的以工农兵群体性审美共通感为基础的情感共同体的塑造,不难发现二者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战争背景下的延安文艺运动成为我党的政治军事力量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宣传普及了我党的政治纲领、文化纲领,同时也建立了新的话语范式,规定和制约着新的文化生产。但同时,也要认识到以无产阶级为核心的审美共通体理念的构建与文艺创作带有明显的去分化的逻辑,追求政治对于社会各个领域的统摄性。“因此我们必须和新的群众相结合,不能有任何迟疑”“他们希望革命根据地的作家告诉他们新的人物,新的世界。所以愈是为革命根据地的群众而写的作品,才愈有全国意义”“中国是向前的,不是向后的”(《讲话》) 等论述中对以“新”为特征的群众、人物、世界的强调都是现代性历史哲学的典型表述,写新人、写新世界也就成为延安时期文学创作的根本使命。
总之,本文基于现代性理论视角,从审美社会学的角度试图说明文艺大众化思想的生成与中国社会现代性追求之间的联系。中国传统政教合一的社会体制解体之后,社会伦理意义及价值失去现实依托而被迫寄托于“心”学。人民大众作为实现中国现代性革命目标的主力军,其作为“新人”“新群众”的政治意识形态定位需要大众文艺所涵射的审美与情感共同体来做支撑。本文的立场并不是把现代性作为一种价值标准来衡量这一段历史进程,而是把其作为客观研究的对象,除去抗日战争、民族解放战争的时代背景这些外部因素外,文艺与大众之间的互动有着更为深层和强大的现代全民心性结构,而这种结构作为中国社会现代化追求的宏大目标和意识形态,至今尚未被全面反思。目前学界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阐释与讨论都显示出理解中国现代化的过程要深入理解西方现代性与中国传统之间的深层互动。“文艺大众化”问题只是我们讨论中国现代性问题的一个小切口,西方思想文化对人类历史进程影响至深,是必须研究学习的对象,同时也要避免二元对立的思维。以现代问题为起点去深入了解中西世界,必须与现实问题和未来挑战相结合。能否掌握中国未来的命运,取决于我们能否牢牢把握中国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内在逻辑,推动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