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里真的反基督教吗?
——从施特劳斯《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出发

2022-11-27 15:40:25
安康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李维马基雅施特劳斯

王 天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一、施特劳斯对马基雅维里与基督教的分析

施特劳斯的《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以其精湛的分析和严谨的论证闻名于世,以至于曼斯菲尔德认为这部著作将“所有对马基雅维里的研究分为前施特劳斯和后施特劳斯的”[1]641。这一评价足见其所具有的划时代意义。书中前三章重点分析了马基雅维里的学说、方法及其两部主要著作(《君主论》和《论李维》),而在第四章尤其是开篇部分,施特劳斯重点考察了马基雅维里与宗教之间的关系。

首先,施特劳斯分析了大多数学者对于马基雅维里的标准理解,即“很多论者都将马基雅维里称为一个异教徒”[2]267。这种看法是基于马基雅维里所具有的强烈爱国主义情怀做出的判断,即相比于自己的灵魂,马基雅维里更加热爱自己的国家。并且,由于对罗马异教的迷恋,他十分强调此岸世界的荣耀而忽视了基督教所强调的彼岸世界。但在施特劳斯眼中,这种理解下的马基雅维里并不能被恰当的称为异教徒,因为“异教主义代表了一种虔敬精神,我们在马基雅维里的著作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教虔敬精神”[2]268。其次,标准理解下的马基雅维里对于《圣经》等宗教问题保持沉默,缄口不言。这种沉默并不能简单地以遗忘或无知来解释,而是一种“勇敢大胆与审慎小心的某种奇特的结合”[2]269。正是以这种缄默的方式,马基雅维里试图使得读者忘记《圣经》、忘记基督教。对于这一矛盾,施特劳斯转而考察了《论李维》中的相关段落。

在《论李维》第一篇的前言中,马基雅维里明确表示现代人虽然对古代大加赞赏和推崇,但实际上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如统治国家保护国家等,却并没有努力地效仿古人。在这里,马基雅维里并没有将这一现象的原因归咎于基督教,“我认为,造成此种状况的,主要不是当今的宗教使世界羸弱不堪,或贪婪的怠惰给众多基督教地区或城市带来的罪孽,而是缺少真正的历史见识”[3]43。如果我们仅就字面意思来理解这段话,那么我们就会陷入施特劳斯所谓的放弃独立思考的境况。在他看来,马基雅维里在这里使用了类似反语的表达方式,其想表达的真实态度正是在谴责基督教将世界置于羸弱的状态中,同时这也是现代人无法效仿古人的决定性原因。这使得那“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视为次要的第二位原因的那个现象,恰恰就是决定性的原因。”[2]271另一方面,在探讨罗马异教的地方,马基雅维里并没有将其与基督教置于彻底的对立中。施特劳斯提醒我们,在这些讨论中,马基雅维里的核心论题依然是“当前的这个宗教已经将整个世界置于羸弱不堪的状态之中”[2]271。

而在《论李维》第二篇第二章中,马基雅维里提到了为何古代人比现代人更加热爱自由的问题。在他看来,原因就在于古人和今人的教养不同所致,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二者的信仰不同。具体来说,基督教通过揭示真理和真实的途径,以及对于软弱谦卑之徒的宣扬,降低了人们对于此世荣耀的追求,使得现代人变得毫无进取心,谦卑懦弱,女人气十足;与此相反,古代信仰或异教徒强调的则是勇武好战的刚猛之气,受这些观念影响的人们在行动中更加具有勇气,更加重视追求世俗的荣耀。马基雅维里似乎认为,虽然异教推崇的追求此世的观念可以给世界带来力量,但是却“是以谬误和虚幻为基础的”[2]271。而同样追求此世、追求力量的马基雅维里是否在以一种否定基督教真理和真实途径的方式来完成这一构建,为此,施特劳斯考察了前者关于真理的一些观点。

在《论李维》第一篇第21章中,马基雅维里提到“如果没有自己的军队,那也是君主之过,而不是因为缺少天时地利,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为确凿的真理了”[3]106。这是他关于真理做出的最明确、最强有力的定义,这意味着上述真理比基督教的学说更为真实确凿,基督教真理的确定性和真实性要以马基雅维里的真理为依据进行解释。既然这一“最确凿的真理”认为君主应当建立强有力的军队和国家,那么基督教所宣扬的羸弱谦卑就并不具有任何真理性和说服力,这构成了马基雅维里和基督教间的巨大分歧。而关于真实的途径,他在《论李维》第二篇第4章中论及了三种扩张的方式,与托斯卡纳人与瑞士人的方式相比,善武好战的罗马人所遵循的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基于上文提到的罗马异教或古代宗教和基督教所强调的维度的不同,马基雅维里偷换了基督教中的关键概念,“至高无上的善就是上帝,上帝主张谦卑,主张羸弱,上帝因而赋予谦卑和羸弱以神圣不可侵犯的崇高地位”[2]275。马基雅维里眼中的基督教主张逆来顺受、谦卑恭敬、任人摆布的价值观,这使得整个世界羸弱不堪,也使得许多此世的国家要服从于彼岸的国家。

第三个文本同样来自《论李维》,在第三篇第1章中,马基雅维里探讨了宗教和共和国返回源头、进行周期性更新的必要性。在那里他提到,高级教士在道德上的败坏和堕落并没有摧毁基督教,原因就在于圣方济各和圣多明我所建立的这一套新的体制和秩序。不仅如此,教士们借助这一制度教导民众忍受迁就它们的恶行,对堕落的行为敢怒不敢言,而只能留给上帝进行裁决。在其他地方,马基雅维里发现,世界的羸弱状态正是“在于禁止恶语谤议邪恶,或者更一般、更明显地,在于禁止抵抗邪恶或者劝诫勿抗邪恶”[2]276。但是,对于邪恶的沉默不语注定不会使其消失,反而会助长这类行为。在另一些地方,马基雅维里也对比了基督教和罗马异教记录的教士生活和政治生活。罗马之所以被马基雅维里推崇为楷模,原因就在于具备优良的军队和强大的武力,这也构成了良好法律的基础。而基督教教士们则并不具备这种尚武的精神和出色的军队,因此我们就能明白,为何马基雅维里将军队视为其政治学说的最确凿的真理。此外,施特劳斯认为,马基雅维里在判断宗教和教会统治时遵循的依然是古典的标准和传统。因此,他将宗教和教会的统治视为一种更加极端的僭主暴君统治,一种更为暴戾的政权。“来自神谕权威的指令或者据称是以神谕权威的名义所发出的指令,无论多么睿智,多么贤德,都绝无可能去接受城邦公民作为一个整体的核准。”[2]284因此不论是何种类型的教士政权或教会君主国都不可能进行良好的统治,最终都会导致权力的滥用和民众的疾苦。

除了上述引用的文本外,在本书的其他地方,施特劳斯也提及过马基雅维里对于基督教的反叛。例如在书中开篇部分,施特劳斯就明确指出,“我们如同很多前人那样毫不踌躇地宣称,而且我们随后将要试图论证,马基雅维里的学说是不道德的,也是无视宗教原则的……我们可以暂且称为他对宗教真理的全然漠视的另外一面而已”[2]4-5。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根据施特劳斯的考察和解释,马基雅维里对于基督教的确呈现出一种反叛和贬低的态度。但是,有些解释者却并不这样认为,如德鲁里就曾提道:“施特劳斯相信马基雅维里的政治模式是基督教式而非异教式的”[4]229。这不禁让我们狐疑,德鲁里为何会对施特劳斯和马基雅维里做出这样的理解和判断?

二、德鲁里和施特劳斯

当然,德鲁里对施特劳斯的分析并不是全盘否定的。其大部分观点较为符合施特劳斯的原意,但是在某些细节的理解上,德鲁里还是给出了一些全新的解释。

首先,在探讨马基雅维里部分的开篇,德鲁里就认为其对宗教的态度是双面的,既有批评,又有称颂。但其称颂的原因仅仅是由于马基雅维里认为宗教是完全独立于政治事务的,对于政治来说,宗教一无所用。从反面来说,马基雅维里批评基督教的原因也在于此,由于“他认为在政治上基督教不比异教更有用,并且可能是所有宗教种最没用的一个”[4]226。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基督教使人变得消极卑微,对此世的荣耀和德性毫不关心,不仅将人对于世俗荣耀的追求视为原罪,还使国家变得羸弱无力。

除此之外,这一危害的后果造成了许多国家倾向于分裂,教会为了实现自己的事业,想方设法地扰乱国家正常稳定的政治秩序。国家间的关系越是复杂纷乱,教会越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教义真理。简言之,异教可以增强世俗的力量,贬低来世学说对人的影响;而基督教则正相反。此外,施特劳斯还展示了马基雅维里质疑基督教的方式,并明确地认为其意图就是要从根本上摧毁基督教。基督教的起源并不来自上天,而只是人为的一种“诗意的编造”[4]229,并不具有其所宣传的权威性。因此,《圣经》的权威并没有获得普遍的承认和法律的支持。其次,在《论李维》第二篇第5章中,马基雅维里探讨了世界永恒与否这一话题。在那里,他只用了简单的几行字就否认了宇宙有开端,进而对上帝的权威进行了否认。而在施特劳斯看来,马基雅维里的这种处理依旧采取了沉默的方式,虽然提出了问题,但是却并没有做出详细的解释。通过这种沉默,马基雅维里希望提醒他的读者可以对这一问题保持关注。

德鲁里承认,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施特劳斯眼中的马基雅维里是基督教的敌人,但这并不是施特劳斯的真正意图。在德鲁里看来,施特劳斯所关注的并不是马基雅维里对基督教的反叛态度,而是其表达这种态度的手段太过直白。在这一问题上,马基雅维里并没有采用古人隐晦的写作手法,而是直抒胸臆,口无遮拦。他最为推崇的导师李维,在嘲笑宗教时也是借其他人之口来表达观点[4]227。在马基雅维里反叛李维的地方,他都佯装要服从和追随于李维,使自己颇具震撼性的新学说穿上一层旧学说的外衣。据此,德鲁里指出,马基雅维里在指责基督教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追随它,并且施特劳斯也暗示到了后者完全处于基督教的影响下。基督教构成了马基雅维里的哲学思维框架和政治思想模式,而他所要否定的并不是基督教的全部,而只是一个核心的假设:即最初的人们处于一个人皆为善的美好时代,但之后人慢慢地开始堕落。马基雅维里通过主张不断回归源头进行革新这一假装继承传统的说法,实际上引入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并不存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代,人从开始就是堕落的。人之所以会行善完全是因为恐惧,因此马基雅维里主张,君主必须使人民感到恐惧和害怕,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统治才是稳固的。正如施特劳斯解释的那样:“马基雅维里的返回原始状态,意味着返回到原始的恐怖状态或最初的恐怖状态。先于所有认为的恐怖状态而存在,它可以解释为什么奠基者必须使用恐怖手段,并且使得他能够使用恐怖手段。”[2]252

施特劳斯将马基雅维里称为是传统的敌人。德鲁里认为将传统理解为圣经和古典两个维度是有失偏颇的,在他看来,施特劳斯解释中马基雅维里颠覆圣经的地方,其实都揭示了后者对于圣经的追随和模仿。因此,施特劳斯笔下的马基雅维里不再是圣经传统的反叛者,反而成了植根于这一传统的一种不那么具有革命性的政治学说。这尤其表现在马基雅维里主张的君主必须模仿圣经中的上帝,以原初的恐惧来统治人民,以防止其堕落和败坏。施特劳斯通过阐述这一相似性,否认了马基雅维里对于“美好开端”的拒绝。只是这种人的完善并不是基督教式的。“马基雅维里对大传统的反叛与其说是对基督教的反叛,不如说是对古典希腊哲学传统的反叛。古典希腊哲学传统是构成大传统的唯一要素。”[2]231例如马基雅维里继承基督教胜利的影响,以“布道真理”引发道德革命的做法,恰恰构成了与古人的不同。因此,在德鲁里那里,施特劳斯笔下的马基雅维里不再是基督教的反叛者,而是追随者。

三、马基雅维里的真实态度

德鲁里的解释似乎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种印象,施特劳斯对马基雅维里褒大于贬,并且后者对基督教并没有特别的敌视或贬低。根据第一部分的分析,德鲁里的阐释与施特劳斯的本意还是有很大的出入的,后者很清楚马基雅维里是一位彻底的反基督教哲人。同时,施特劳斯明确强调过:“马基雅维里唯一接受的基督教因素是宣传的理念。”[5]36他作为无武装的先知除了宣传之外没有其他征服获取的方式,因此他对于基督教的效仿也仅限于这一点,这也是马基雅维里与古典决裂的推动力。此外,德鲁里解释中的施特劳斯认为,马基雅维里支持多数、否定少数的观点来自一种基于基督教的民主冲动;但实际上,这一点在施特劳斯看来是“源自于马基雅维里的现实化(actualization)工程”[6]224。

在施特劳斯的另外一些弟子看来,德鲁里并没有客观忠实地反映出前者的观点。扎克特就评论道:“德鲁里有关基督教的言论更误导人”“德鲁里却几乎未抓住施特劳斯阐释马基雅维里的要领”“德鲁里援用的依据毫无说服力”[6]224,诚然,德鲁里的解释确有扭曲施特劳斯的嫌疑(因为施特劳斯认为马基雅维里是彻底的反基督教者)。但是这不禁使我们发问,马基雅维里对待基督教的真实态度到底是怎样的?

依照马基雅维里本人的分析,我们可以从中辨识出一种较为清晰的反宗教态度。首先,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造成意大利或佛罗伦萨分裂动荡的源头就是基督教。在《君主论》第十一章中,他提到了一种在书中开头并未提及的君主国类型,即教会君主国,“这种制度是十分强有力的……它们使它们的君主当权,而不问它们是怎样行事和生活的。这些君主拥有国家而不加以防卫,它们拥有臣民而不加以治理;但是,其国家虽然没有防卫却没有被夺取,其臣民虽然没有受到治理却毫不介意,并且既没有意思也没有能力背弃君主”[7]53。由此可见,教会君主国并不具备马基雅维里所主张的统治和维持国家的基本要素,保卫国家的军队、对臣民的管理等等,但是却能实现对国家的正常统治和防卫,甚至是“十分强有力的”。教会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抵御外敌的入侵,但更主要的是在马基雅维里看来,它成为了意大利统一的最大障碍,教会所持有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使得意大利支离破碎。

其次,在《论李维》中,马基雅维里更加直接地对教会提出批评。在第一篇第12章中,他明确提道:“教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让这个地域保持四分五裂的状态……意大利没有这样的境遇,缺少一个共和国或君主来统治它,教会是惟一原因……可见,教会的势力不足以征服意大利,却不允许别人来征服它。意大利无法臣服于一个首脑,苦于诸侯林立,造成严重的分裂和积弱,受到无论蛮族还是什么势力的欺凌,此其故也”[3]82。这一点所表达的与上文类似,只是批评的态度更加明确。教会自身无法实现统一意大利的伟业,同时还不允许甚至阻止其他人进行统一。为此,每当意大利有趋于统一的迹象时,教会不惜主动引入外敌去消灭试图统一意大利的那股势力,以阻止统一,循环往复。可以说,教会要为千百年来意大利的分裂负首要责任。

为何教会不希望看到意大利的统一和和平?根源在于其教义的主张。首先,如上文曾经提到的,基督教不仅教人轻视世俗的荣耀和尊严,同时也否定世俗政治或世俗国家,认为“真正的荣耀应该属于彼岸的精神世界”[8]18。其次,基督教对世俗政治或世俗国家的轻视并没有减弱其干涉此世事务的兴趣,相反,教会对于彼岸世界的追求使得他们认为自己肩负有拯救此岸世界的责任。因此,对于世俗政治,基督教又必须加以干涉和控制,这使得教会呈现出了既肯定又否定的悖谬态度。一方面,教会对于世俗政治的轻视使其不希望直接对国家进行统治和管理;另一方面,他们又深感自己负有拯救世俗的任务和责任,不得不参与到世俗当中。因此,教会只能想方设法地维持意大利的分裂状态才能同时实现以上两点。

而马基雅维里甚为推崇的罗马异教则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其教义并不指向一个完全脱离世俗世界的天国,而是与世俗融为一体的。换言之,“对神的爱就是对共和国的爱,对神的敬畏就是对共和国法律和秩序的敬畏”[8]23。除此之外,罗马宗教强调的正是马基雅维里所推崇的尚武好战,追求现世荣耀,积极进取等内容,这也是罗马共和国拥有良好的军队和法律、人民幸福安康、国家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

除上述所引文本外,马基雅维里在许多地方也明确地表达过对于基督教的否定态度。因此我们可以说,施特劳斯的分析更为接近马基雅维里的本意,而德鲁里的解释则是有失偏颇的,马基雅维里对于基督教呈现出一种清晰的反叛和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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