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萍
(1.福建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福州 350117;2.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488)
近年来,网络信息技术迅猛更迭,社交平台特别是直播和短视频平台跨越式发展,深刻影响着社会文化生态。青年“网络化生存”常态催生新的文化环境,助推网络青年亚文化进入新一轮爆发周期。网络青年亚文化多样态蓬勃发展、代际更迭加速,与主流文化互动频繁,呈现出对抗型、疏离型、对话型等主要互动样态。正确分析网络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互动形态,把握其深层动因,提出引导进路,已经成为引领青年思想的关键。
主流文化又称为主导文化,是指在一个文化体系中占主导地位或支配地位的文化,而亚文化是指不占据文化体系主导地位的文化,是文化的非主流部分,它往往不只是一种单一文化,而是由多种文化构成的,不同于主流文化的行为模式。美国社会学家弥尔顿·戈登首次提出亚文化概念并加以界定。在西方研究中,芝加哥学派率先关注亚文化现象,注重对亚文化的异质性行为群体展开研究,将亚文化界定为“边缘”或“僭越”群体。而伯明翰学派则认为亚文化是社会结构矛盾的产物,是青年抵抗阶级霸权和主导文化间冲突的一种方式,抵抗、对峙、冲突是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互动的主要形态。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我国网络青年亚文化蓬勃发展,与主流文化互相渗透、互相形塑、互相建构,呈现出对抗型、疏离型和对话型的主要互动样态。
所谓对抗,是基于主流文化和网络青年亚文化不同的内核:主流文化作为代表国家和民族主流意识的文化形态,具有传统性、一元性和延续性,不可避免地对网络青年亚文化存在一定的贬低、拒斥的固化印象。而网络青年亚文化虽然不存在对现有主流文化秩序的颠覆,但其与生俱来的反叛性内核,天然地拒绝循规蹈矩,往往以标新立异的方式对主流文化进行“温和式”抵抗表达,表现出对规则的反抗、对传统的越轨、对禁忌的破除。
1.解构价值式对抗。求新求异的网络青年亚文化为了显示对主流文化的抵制,往往以恶搞、戏谑、批判主流文化等“唱反调”的姿态质疑权威、反对引导,试图解构主流价值的神圣感、道德感和权威感。例如,近年来的恶搞文化,对一些事关历史、道德、法律等严肃话题进行恶搞演绎,以表情包、神段子、藏头诗、动态图、鬼畜视频等方式融入充满恶趣味的“梗”,甚至抹黑烈士,攻击主流,陷入泛娱乐主义和虚无主义的集体盲思。当然,主流文化对网络青年亚文化的价值冲击不可能坐视不管。2021年明星吴亦凡涉嫌强奸罪被警方刑拘,粉丝为其无脑洗白、疯狂应援,甚至扬言“劫狱”“探监”。对此,国家多部门联合开展不良粉丝文化整治行动,多家媒体发文批驳“饭圈”文化歪风,被视为主流文化对饭圈亚文化的一次批判和规训。
2.争夺话语式对抗。前互联网时代,青年群体是传统主流文化生产实践中的边缘群体,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稀缺且话语权旁落,网络青年亚文化长期以来被视为“异质文化”。互联网时代,更易于接受和掌握新媒介技术的年轻人获得了更多争夺文化话语权的能力。例如伴随互联网在农村的广泛普及,小镇青年走上互联网舞台,带动了土味文化的蓬勃发展。新媒介及快手、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为小镇青年递上话筒,小镇青年在获得话语权后,开始在互联网上展现自我,寒灵子、giao哥、大皇子等一大批土味名人走红,《我的滑板鞋》等一批土味歌曲风行,带动了土味文化的风行。小镇青年用鲜明的土味风格抵抗精英文化和主流文化,以此获得社会关注和文化资本,区分自我与他者,形塑自我认同和群体认同。
3.彰显风格式对抗。部分网络青年亚文化为了和主流文化“划清界限”,往往将低俗、色情、暴力等视为“风格”,掺杂着侮辱性、血腥性、煽动性的感官元素,以满足青年浅表的、浮躁的个性需求,陷入“为不同而不同”的盲目行为。例如以说脏话、爆粗口著称的“祖安文化”,以揶揄、嘲讽、奚落等反讽式语言著称的“阴阳话术”,均带有明显的抵抗主流文化和文明礼仪的特征,这类网络语言大肆流行甚至向校园渗透,造成网络失序和语言暴力,污浊了网络文化生态和社会风气。
所谓疏离,是指网络青年亚文化实践主体有意识地从符号、风格乃至观念层面与主流文化疏远背离,陷入渴望认同和保持个性的矛盾心态。一方面,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实践主体以“顺从者”的姿态,遵循主导的价值标准与行为方式以期获得主流社会的价值认同,另一方面又以“抵抗者”的姿态,与主流文化“泾渭分明”,企图挑战主流文化的“霸权”地位,维护自身的文化话语权。
1.圈地自萌式疏离。网络青年亚文化天然排斥融入主流文化,热衷在兴趣圈层“圈地自萌”。网络青年亚文化圈往往会设置相应的准入门槛以识别从属于该圈层的族群,如特定的交流文字(火星文、拼音缩写)、交流句式(应援口号、爆吧语录)、身份标识(统一头像、固定开场)等。门槛的设置用于区分“忠粉”和“路人粉”的身份,强化圈中成员彼此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同时也实现了对主流文化系统的阻隔。
2.逃避孤立式疏离。社会转型期青年焦虑情绪上扬、上升通道狭窄产生消极躲避心态,以御宅族文化、丧文化和佛系文化等为代表的网络青年亚文化采取自我封闭、自我矮化、自我贬低的方式,以自我嘲讽和消极顺从来反抗社会压力带来的无力感,长此以往必将影响青年的奋斗意志。例如青年自嘲为“咸鱼”“985废物”“小镇做题家”,奉行“躺平学”等,都是青年“丧文化”和“佛系文化”等亚文化的表现样态。
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用“会话”一词表示文化的流通,他认为“整个文化就是一次会话”“并不仅仅指语言,同时也指一切使某个文化中的人民得以交流信息的技巧和技术”[1]。“会话”同样存在于主流文化和网络青年亚文化之间。
1.融合式对话。近年来,国风文化成为青年群体喜爱的亚文化形态,主流文化的内核加上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元素和形式,赋予国风文化时代气息和崭新内涵。以古风音乐、古典舞、汉服等传统文化元素为主的国风文化,不仅是一股“复古潮”,也是对传统文化的“复兴潮”。例如共青团中央携手B站、华服传承机构等共同举办“中国华服日”,参与人员穿汉服、习汉礼,推动汉服亚文化与传统主流文化融合对话,掀起国潮复兴之风。
2.分享式对话。网络亚文化本就是脱胎于主流文化的一次自由创作,因此其拒绝在内容上一味地追随、模仿和复制,他们大胆创新和尝试,并借由媒介平台分享传播,从而推动亚文化被其他圈层或社会大众所熟知。例如B站跨年晚会上红色文化、传统文化与青年亚文化的跨次元合作,主流文化和网络青年亚文化在平等对话中弱化“他者性”,相互融合借鉴,积极的网络青年亚文化被主流文化共享收编,纳入规制。
3.破圈式对话。近年来,B站等亚文化社区,汉服文化、电竞文化、跑酷文化、二次元文化等亚文化形态借助媒介、技术和资本的力量,频繁从小众圈层“爆”到主流圈层,表达了亚文化实践主体“存在即是完美”“被看见的权利”等对话诉求,也切实反映出真正能引爆的亚文化恰恰是“击中这个时代脉搏的文化”。同时,主流文化也借鉴亚文化实践主体喜爱的方式破圈传播,例如借由B站走红的《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等纪录片,借用了弹幕文化等亚文化元素,使得传统文化IP焕发新生,从故宫、敦煌、长城到秦始皇兵马俑,新的文化符号转化和再创造不断发生。
当前网络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互动发生了转向,呈现出抵抗性减弱,疏离性主导,对话性增强等新特征,二者互动的空间和场域不断扩大。媒介赋权、技术赋能、资本驱动和自我认同等因素导致文化话语权、文化生产格局、文化规训路径和文化价值诉求发生转向,是网络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互动转向的根本动因,在上述力量的加持下,青年不再站在文化竞争的弱势方位,文化流通也不再是单向度传递而是全方位共享,甚至发生逆向反哺。
青年群体是传统文化生产、传播领域的边缘弱势群体,新媒介的快速发展和普及,带来了青年亚文化存在空间的转向,网络青年亚文化作为“后喻文化”,发展蔚为壮观。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快速发展,使得身处亚文化圈层中的青年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界限,进行“零距离”的文化交流、生产、传播,越来越多的青年不再是传统文化生产领域的边缘人物,反而一跃成为引领文化的弄潮儿,成为社会文化发展的驱动力量。正如英国学者迪克·赫伯迪格认为亚文化并非从正面直接对霸权文化进行挑战,而是通过风格来表达其抵抗意义。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进程,一大批网络青年亚文化形态如网游文化、御宅族文化、恶搞文化、自拍文化、耽美文化、粉丝文化、字幕组文化、弹幕文化在互联网平台涌现并发展壮大,不断积累着青年的文化话语权。
互联网媒介平台为青年提供了更加自由的交流、表达和创造的机会,各类文化资源触手可及,新媒介技术软件免费且日益便于操作,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生产、创造提供了技术支持。在技术赋能之下,越来越多的网络平台从PGC(专业内容生产模式)转为UGC模式(用户内容生产模式),从而助推形成了“人人都是创作者”的网络文化生产格局。技术本身的颠覆性与亚文化反叛内核高度一致,因而,不同于前互联网时代青年亚文化以鲜明的外在表征,如金属皮衣朋克风、爆炸头杀马特风等表达对主流文化的抵抗,网络青年亚文化实践主体更乐意用创意技术、表现形式来彰显文化“风格”,技术便捷性、大众化推动社会文化生产格局转向。
相较于前互联网时代主流文化对青年亚文化的政治收编,商业收编成为新媒介时代主流文化“同化”和“规训”青年亚文化的温和形式,路径之一即“将亚文化符号(服饰、音乐等)转化为大量生产的物品(即商品的形式)”[2]。当下,资本已经成为网络青年亚文化的重要形塑力量,在利益的驱动下,商业资本迎合消费主义倾向,将网络青年亚文化“风格”引入市场,向大众文化领域营销扩张,在推动亚文化被大众熟知、模仿的过程中,弱化亚文化的抵抗性和差异性,完成对亚文化的商业收编。例如,近年来,借由网络综艺《中国有嘻哈》等,“说唱文化”真正走入大众文化视野,被广泛接受,同时综艺节目严禁有黑历史的歌手登台等规制,大大减弱了说唱文化的阴暗消极成分,引领“说唱文化”向着更加健康有序的方向发展。在商业收编过程中,媒体起着重要的宣传作用,媒介对亚文化的正向评价,赋予其身份地位和话语权力的同时,也弱化了亚文化抵抗主流文化的“风格”,媒介收编与商业收编往往是同时展开的。
“‘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3]。文化作为社会思想的文艺形态,其实践活动必然也反映着实践主体的利益和诉求。互联网“Z世代”青年频繁在现实“第一人生”和虚拟“第二人生”之间角色切换,容易感到迷茫,而社会急速变革期贫富悬殊、阶层固化、上升通道狭窄等现实压力更加剧了自我认同焦虑。网络青年亚文化其实是一种“圈子文化”,在相对独立的圈层中,青年通过特殊的准入门槛、流通符号,建构起真实、安全的共同体,以反叛、挑战、区隔主流文化,并在共同体中建构自我认同、群体认同和文化认同。国内最大的青年文化聚集地B站,从注册环节便开始试图构建一种对外的区隔。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主流文化“敬而远之”,恰恰相反,亚文化群体期待得到主流文化的正名和认可。例如,B站的“弹幕礼仪”、cosplay路人礼节等规约,都隐含着青年希望得到群体和社会认同接纳的心理需求。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公报指出,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坚定文化自信,坚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文化建设,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围绕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的使命任务,促进满足人民文化需求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相统一,推进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4]。以主流文化引领网络青年亚文化是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题中应有之义。网络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存在相互形塑、相互建构的关系,随着二者互动增多,进一步拓展了网络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话空间,同时也为主流文化引领网络青年亚文化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和更广阔的途径。
当下,网络青年亚文化已经逐步从“小众”走向“普泛”,成为青年文化不可抹杀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认知语境下,对亚文化采取“一棒子打死”“妖魔化解读”“陷入道德恐慌”等批判态度显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当进一步厘清网络亚文化现象背后青年的心理诉求和价值需求,以宽容欣赏的眼光看到诸如“李子柒海外粉丝超过2000万成为中国海外文化名片”“汉服文化悄然引发国潮风”等现象级亚文化背后暗藏青年一代的高度文化自信,就会明白,宽容对话才是破题之钥。首先,打破“主流”与“非主流”二元对立的文化壁垒,改变二者“上—下”“强—弱”“主流—边缘”的固化认知,营造文化宽容和对话的场景,推动主流文化与网络青年亚文化良性互动。其次,扬弃网络空间异质文化,拓展主流文化包容度。主流文化要采取求同存异的态度,吸纳网络青年亚文化的积极元素,加强新鲜时尚、有品有趣的网络文化产品供给,使用符合青年审美的风格、方式和多元载体进行文化内容呈现,吸引青年回归主流文化怀抱。再次,坚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引领网络文化建设,对亚文化圈层中不合规、不合法、不利于青年成长的消极内容加以屏蔽、剔除和改造,确保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红色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时代精神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进一步丰富青年精神文化需求。
青年亚文化的反叛内核和网络技术颠覆性特征相结合,加之虚拟空间的匿名性和隐蔽性,赋予网络青年亚文化“解构”主流文化的强劲“破坏力”,不断消解主流文化的权威性、逻辑性和宣教的系统性。与此同时,更应看到网络青年亚文化具有的不可忽视的创新创造力,其有益成分能够不断被主流文化吸纳,参与主流文化的“建构”,对激活主流文化创新活力具有反哺作用。首先,尊重青年的创造天性,为青年亚文化的自我完善提供宽松自主的发展空间,大力支持跑酷文化、电竞文化等优质网络亚文化发展,构建强大的文化创意产业。其次,构建畅通的文化资源共享机制,不同于赫伯迪格的文化“收编观”,苏州大学马中红教授提出了文化“共享观”,认为青少年文化中的“流通的符号”“可以慷慨地被主导文化、大众文化分享”[5]。因此,要充分挖掘网络青年亚文化中的有益成分和充沛的符号资源,将具有超前性与引领性的内容汲取进主流文化之中,做到“以我为主,为我所用”。最后,发挥网络青年亚文化调和作用,改变主流文化“曲高和寡”的固化状态,拉近主流文化与大众的距离,弥合主流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的差距。
蔚然成风的网络青年亚文化已然成为影响青年成长的重大变量。青年把大把的时间用在网络亚文化实践中,难免导致“玩物丧志”“娱乐至死”等不良影响。部分网络青年亚文化刻意强调感官刺激、精神颓废,极易滋生色情、暴力等有害信息,部分网络青年亚文化虚无历史、抹黑英雄、拒斥主流,影响青年价值判断和国家认同。亟需推动网络青年亚文化从“无序”向“有序”演进,规范网络青年亚文化健康发展。首先,规范文化生态。对网络青年亚文化实行分级分类管理,为健康向上的亚文化提供相对宽松的发展环境,对低俗的亚文化加以规范引导,有效规避娱乐化、庸俗化消极元素,对有害的亚文化严格打压,防止错误思潮蔓延。其次,加强网络监管。扩充敏感词数据库,设置“黑名单”,对篡改经典、否定权威、断章取义、拼凑组合的亚文化产品及创作者,给予作品下架及账号永久禁封处罚,完善网络举报制度、惩戒制度、责任倒查制度,倒逼亚文化自我规范和自我完善。再次,强化社群自律。将影响力较大的饭圈文化、二次元文化、Cosplay文化等亚文化主要社区、主要载体、主要负责人纳入重点监管,强化亚文化社群负责人的法律意识,督促亚文化社群根据自身实际和成员诉求制定规范公约,出台违约惩处机制,由社群成员共同监督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