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客观主义主体论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观念形态”概念探析

2022-11-27 07:12刘永明
关键词:认识论讲话文艺

刘永明

(中国艺术研究院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012)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称《讲话》)的主要问题式是“文艺与生活”“文艺与人民(及革命工作)”的关系。胡乔木说:“《讲话》主要有这样两个基本点:一是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二是文艺与人民的关系,在这两个基本点上,《讲话》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1]与之联系,学界形成了阐释毛泽东艺术理论的三大主流范式:“大众化”“人民性”和“意识形态论”。但在具体文本和讲话中,毛泽东对这三个概念都是基本不用甚至是有所抵触的。比如“大众化”,《讲话》中毛泽东说“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2]851又“只顾骂人”,[2]865明显有种隔膜感,因为这语气针对的是左翼文艺的“大众化”(左翼文艺运动的一些问题本身就是延安文艺整风的对象),所以毛泽东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中用“服务”“普及”“方向”“打成一片”等理念将“大众化”具体化了;毛泽东事实上也很少使用“大众化”这个概念。其中原因,周扬在《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1944)中作了分析和说明。而“人民性”,因为与“党性”“阶级性”的理论关系微妙,毛泽东对其也是态度谨慎,不仅自己很少用,而且指示要深入研究。1957年,在批注中宣部关于“不少党内办报的人也提出报纸的党性和人民性应该如何统一?如何理解?”问题汇报时,毛泽东说“这个问题值得研究”。(1)实际批注是“同前”,即“这个问题值得研究”。参见毛泽东《在中宣部印发的〈有关思想工作的一些问题的汇集〉上的批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10-411页。另外,毛泽东直接使用“人民性”只有一次,即1958年在审阅陆定一文章《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时补充写道“中国教育史有人民性的一面”,[3]以致有人认为“毛泽东没有用过这个概念”。[4]这与以“人民性”阐释毛泽东艺术理论的主流范式形成鲜明对比。至于“意识形态”,毛泽东也很少用,不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非常重要的两个理论文本《新民主主义论》《讲话》用的是“观念形态”,而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毛泽东也很少使用“意识形态”,有限的几次也主要是在谈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思想斗争的时候提及。这与延安时期“意识形态”已经是个成熟且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核心概念形成鲜明对比,也与数十年学术界以“意识形态论”研究毛泽东艺术理论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2)以意识形态理论阐释毛泽东思想(主义)在国外学者中也是主流。参见[美]雷蒙德·怀利著,杨悦译《毛主义的崛起:毛泽东、陈伯达及其对中国理论的探索(1935—194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美]莫里斯·迈斯纳著,张宁等译《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如果再考虑到雷蒙·威廉斯“‘意识形态’概念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创,但今天仍然被视为它的专有名词”(3)参见董学文《文学本质界说考论——以“审美”与“意识形态”关系为中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82页。的一类说法,那就更不可思议了。

因此,对于如何认识延安时期毛泽东的“意识形态”尤其是《讲话》中的“观念形态”概念,学界关注和讨论长达30多年。(4)这里以俞吾金1993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意识形态论》为一个大致的时间参照。围绕这点,对毛泽东的“观念形态”(5)一定程度上也包括毛泽东《讲话》之前其他人使用过的“观念(的)形态”概念,如陈溥贤、李大钊、瞿秋白、萧楚女、李初梨。参见董学文、凌玉建《汉语语境中意识形态概念泛化源头略说——以李大钊1919年后一些文本为考察对象》,《湖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第126-130页;冯宪光《“意识形态”(Ideology)的流转》,《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1期,第2-6页。形成了“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式”“艺术分类”三种不同理解。(6)将“观念形态”视为“(社会)意识形态”是主流观点,也是各种大型辞书相关词条的观点,持这种观点的学者有涂途、俞吾金、谭好哲、周兵、王磊等;认为早期“观念形态”和毛泽东的“观念形态”指的是“社会意识形式”的学者有董学文、凌玉建、李心峰、李志宏、马建辉等;认为“观念形态”是一种艺术分类学说的学者有陆梅林等。除了陆梅林“艺术分类”说(认为“观念形态”相对的是“物质形态”)是一个独特认识体系外,(7)参见陆梅林《观念形态的艺术——艺术意识形态论之二》,《文艺研究》1990年第5期,第4-14页。其他两种说法都是基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社会结构、社会形态学说而来,都是以“意识形态”或“社会意识形式”注解“观念形态”。比如,有学者认为《新民主主义论》中“三个在内涵上与‘意识形态’相近,甚至完全相同的词,那就是‘文化’‘观念形态’和‘思想体系’”;[5]172有学者认为“观念形态”“可理解为‘社会意识形式’,也可理解为‘意识形态的形式’”;[6]有学者认为“‘观念形态’就是当时流行的‘意识形态’的译法”;[7]有学者认为“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没有使用‘意识形态’概念,可能跟他当时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概念有关”;[8]12等等。当然,有的学者也认识到“‘观念形态’也并不能等同于现在所谓‘意识形态’”,[9]有的学者认为“从意识形态论到观念形态属性”反映了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中国化的重大成就,(8)参见李西建《延安文艺与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0年版,第236页。但其理论语境或是为了强调“观念形态”是“社会意识形式”,或是为了突出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中国化的贡献,其性质仍旧属于“意识形态论”(及其所属的社会结构理论)阐释模式。

对此,通过考察延安时期毛泽东“意识形态”“观念形态”使用情况和文本逻辑,本文认为,毛泽东的“意识形态”“观念形态”概念在其初始状态中就具有唯物史观和认识论的双重含义;《讲话》中的“观念形态”相对的是“自然形态”,而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上层建筑”;“观念形态”属于认识论范畴,是毛泽东在当时“文艺属于意识形态(之一)”“文学是意识形态”的普遍认识之外,基于反映论,为指向客观主义主体论而有意设定的一个特定范畴或采用的一个旧概念;这个概念并不指向艺术本质属性,也不具有类似“意识形态”概念的社会性功能,比如价值功能、批判功能等,但同时这个概念又对前一阶段革命文艺运动的一些观念具有否定性功能。这个概念在毛泽东艺术理论体系中具有特殊的理论指向意义。

一、延安时期毛泽东“意识形态”“观念形态”概念使用情况

从1919年陈溥贤、李大钊翻译日本文献引进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观念上的形态”概念起,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理论创制时期和轰轰烈烈的左翼文艺运动阶段,再到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的、后来成为毛泽东思想重要来源之一的新启蒙运动(以艾思奇、陈伯达为代表),“意识形态”“观念(的)形态”一直是通用的(就早期革命文艺而言,使用“观念形态”一度更为普遍(9)参见[日]青野季吉著,若俊译《观念形态论》,上海南强书局1929年版;[日]藏原惟人著,(吴)之本译《新写实主义论文集》,上海辛垦书店1930年版;[日]青野季吉等著,冯宪章译《新兴艺术概论》,上海辛垦书店1930年版,等。也参见陈溥贤、李大钊、艾思奇等著作。),在内涵上主要是作社会结构、社会形态理论来理解。这个情况一直延续到延安时期毛泽东著作时戛然而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意识形态”才开始超过“观念形态”成为首要且主要概念并延续至今。这是学界把“观念形态”等同于“意识形态”或“社会意识形式”(10)把“观念形态”当作“社会意识形式”主要是就早期“意识形态”“观念形态”翻译情况而言。参见董学文、凌玉建《汉语语境中意识形态概念泛化源头略说——以李大钊1919年后一些文本为考察对象》,《湖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第126-130页。的主要原因,但这种认识也恰恰忽视了毛泽东对这一概念史造成的断裂并抹平了其背后的理论意义。

需要说明的是,经过多年研究,尤其是经过新时期40年文艺意识形态论三个阶段的论争,(11)参见董学文、陈诚《近三十年文艺意识形态论争与反思》,《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第1-5页;郭富平《文艺意识形态学说论争的三个阶段》,《美与时代(下)》2019年第2期,第40-42页,等。学界对于“意识形态”“观念形态”早期概念很清楚,史料也非常丰富,(12)参见[德]李博著,赵倩等译《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董学文、马建辉《文学“审美意识形态论”献疑》,《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年第1期,第15-20页;任志锋《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概念的解读》,《思想政治教育研究》2014年第6期,第27-31页,等。对此我们不再详述、征引;至于文学艺术“非意识形态(观念形态)论”更不涉及。这里重点对延安时期毛泽东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情况进行说明和分析。

(一)“意识形态”使用情况

就现有材料来看,(13)参见周兵《延安时期毛泽东“意识形态”概念辨析》,《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第10-14页。毛泽东最早是在1937年8月9日完成的《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中两处四次提到“意识形态”。第一处是在第一章“唯心论与唯物论”中说道:“唯心论和唯物论学说都是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而存在,在阶级没有消灭以前,唯心论和唯物论的对战是不会消灭的。唯心论在自己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代表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起着反动的作用。唯物论则是革命阶级的宇宙观,它在阶级社会内,从与反动哲学的唯心论之不断的战争中生长与发展起来。”[10]2第二处是在第二章“辩证法唯物论”第八小节“意识论”中:“依照马克思主义的见解,意识的来源,是由无意识的无机界发展到具有低级意识形态的动物界,再发展到具有高级意识形态的人类。高级意识形态不但同生理发展中的高级神经系统不可分离,而且同社会发展中的劳动生产不可分离。马克思恩格斯曾着重指出意识对物质生产发展的依赖关系,和意识同人类言语发展的关系。”[10]28-29紧接着的第九小节是“反映论”。[10]31

这两处“意识形态”是两种不同性质。第一处的“意识形态”显然是在唯物史观即不同阶级思想体系的意义上使用的,类似我们今天理解的“意识形态”概念。而第二处的三个“意识形态”之所以会区分“低级”“高级”,显然是在认识论范畴内使用的。因此,我们认为,毛泽东的“意识形态”概念在其初始状态中就具有唯物史观和认识论的双重含义。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没有使用“观念(的)形态”,而是使用了大量“意识”“观念”概念,其内涵虽然多样,但和我们今天理解的“意识”“观念”并无二致。此外,还需要说明的是,在毛泽东著作文本中,“观念”早在国民革命时期就已出现,比如《外力、军阀与革命》(1923年4月10日)中就有“革命观念”,[11]而“意识”主要出现在土地革命时期,稍晚于“观念”。纵观毛泽东延安时期前后著作文本和讲话,“意识”“观念”的内涵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或者异样,对此我们不作衍生探讨。

1937年9月,《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出版油印本。(14)参见金冲及《毛泽东传(1893—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452页。第二年的2—3月,毛泽东在读李达《社会学大纲》一书所作的两个批注和《读书日记》中提到“意识形态”。第一处批注是“社会意识形态是理论上再造出现实社会”,[12]210第二处批注是“代表古代反动贵族的意识形态是古代观念论哲学”和“由于希腊奴隶经济的向下发展而产生的深刻的阶级分化与斗争,引起贵族主义与民主主义之意识形态的斗争,前者便以观念论哲学为基础”。[12]225-226《读书日记》中记录3月5日看“第五篇,社会的意识形态”,[12]281对应的李达《社会学大纲》(1937年5月出版)第五篇“社会的意识形态”分为两章:“意识形态的一般概念”(分为“当作上部构造看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一般特性”两节)和“意识形态的发展”(分为“先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三节)。[13]再次一年(1939年)5月后,毛泽东在读艾思奇编《哲学选辑》(1939年5月出版)时,在批注中也使用了“意识形态”概念,“哲学是一定阶级的意识形态的集中表现”。[12]310很显然,这个时期(可以称为“毛泽东延安时期的早期”),毛泽东阅读和批注使用的基本是唯物史观范畴的“意识形态”概念。

虽然这个时期,毛泽东还没有使用“观念形态”概念,但他在阅读《哲学选辑》“客观的绝对的和相对的真理”部分时,在原书一段引文“真理是一种观念形态、是人类经验底组织形态”一句的“观念形态”下划了横线,虽然原书是批判语气,但这明显属于认识论范畴的“观念形态”概念显然是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12]333

(二)“观念形态”使用情况

到了1939年底和1940年初,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观念形态”非常突兀地出现在《新民主主义论》及后来的《讲话》中,成了毛泽东思想话语体系中的一个关键概念。

《新民主主义论》有五处六次提到“观念形态”,分别是:(1)“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而经济是基础,政治则是经济的集中的表现”;[14]663-664(2)“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14]694(3)“至于新文化,则是在观念形态上反映新政治和新经济的东西,是替新政治新经济服务的”;[14]695(4)“而在观念形态上作为这种新的经济力量和新的政治力量之反映并为它们服务的东西,就是新文化。没有资本主义经济,没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没有这些阶级的政治力量,所谓新的观念形态,所谓新文化,是无从发生的”;[14]695(5)“文化革命是在观念形态上反映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并为它们服务的。在中国,文化革命,和政治革命同样,有一个统一战线”。[14]699

这五处“观念形态”指的都是“文化”,二者在内涵上是相通的。但同样明显的是,这里的“文化”“观念形态”是和“政治”相对的概念或者范畴,因此,在逻辑层次上,“文化”“观念形态”没有达到“意识形态”的高度。《新民主主义论》虽然“是毛泽东关于意识形态的最重要的论著之一”,[5]172但如果就此认为,“文化”“观念形态”是与“意识形态”同一层次的概念,是“以‘文化’话语代替意识形态”[15]61显然是不能成立的。不仅如此,我们还要看到,《新民主主义论》也是在反映论即认识论范畴谈论“观念形态”和“文化”的。只不过由于较为强调“形态性”,“观念形态”似乎更为趋近“社会意识形态的形式”的理解,也就是英译“as ideological forms”的意思。(15)参见上海外国语学院注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汉英对照)》,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第41页。

从认识论范畴看文化的认知模式确立后也自然体现在《讲话》中。《讲话》虽然只有两处提到“观念形态”,但从逻辑上分析,却是《讲话》整个理论体系立论的基础。这两处是:(1)“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2]860(2)“总起来说,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的原料,经过革命作家的创造性的劳动而形成观念形态上的为人民大众的文学艺术”。[2]863

很显然,《讲话》中的“观念形态”并不是为了界定艺术的根本属性,而是为了从反映论认识论角度强调艺术的源泉问题即文艺和生活的关系问题。而强调文学艺术是“观念形态”会不会和“意识形态(性)”相冲突呢?回答是不会的。这主要是因为,文化是意识形态形式的具体之一,文学艺术又是文化的具体之一,在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看来,文学艺术的根本属性是意识形态性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在《讲话》这个层次,这种常识性、基础性、背景性认识是不需要反复强调的。这正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第二次会议上(5月16日),某位革命作家长时间教科书式的发言令大家记忆深刻,后来许多回忆文本都记述了这一情形,客气一点的称他的发言“有些文学教程气味”,[16]不客气地说他“对中央同志讲文艺概论,实在不察对象”。[17]

所以说,《新民主主义论》《讲话》中的“观念形态”既不是“意识形态”(至少不能直接等同),也不是之前和“意识形态”概念长期互通的那个“观念形态”,二者既不在一个逻辑层次上,也不在一个理论范畴中。这种关系也有别于后来文艺意识形态论争中认为“观念形态”与“意识形态”是观念具体和观念集合的理解。(16)参见董学文、李志宏《文学是可以具有意识形态性的审美意识形式——兼析所谓“文艺学的第一原理”》,《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1-5页。

(三)对毛泽东使用“观念形态”原因的不同理解

学界对于毛泽东为什么使用“观念形态”概念有三种理解。第一种认为,“这可能跟毛泽东对意识形态概念的接受、理解过程有关。因为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文本中,意识形态是作为一个否定的概念来理解的,意识形态常被表述为‘虚假意识’‘颠倒的反映’‘有意的欺诈’等术语。只是后来列宁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本身是否为意识形态的反思,从而使得意识形态从一个贬义概念向一个中性概念演化。如果根据毛泽东早期以‘文化’话语代替意识形态,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对意识形态的强调,以及对意识形态所作出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种性质的划分来看,这种推论应该是成立的。”[15]61第二种认为,“这可能与当时的翻译有关。李达的《社会学大纲》正式出版于1937年5月,而在这本书当时的版本中意识形态被称之为‘意底沃罗基’”“毛泽东可能因为该词太不通俗化,因而未曾在他那时的理论著作中使用它。《新民主主义论》(1940—1941)就是一个证明。在该书中,毛泽东用‘文化’‘观念形态的文化’和‘思想体系’来代替‘意识形态’这个词。”此外,该观点还认为,毛泽东使用“文化”一词,显然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使用“思想体系”一词是受到了当时对列宁思想翻译的影响。[18]第三种认为,“毛泽东之所以大量使用了‘文化’概念,这是由问题的框架和语境所决定的。而‘意识形态’概念并非一个本土词汇,而是外来词。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没有使用‘意识形态’概念,可能跟他当时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概念有关。”[8]12

这些理解不同于我们上面已作的分析。虽然它们都有各自的合理性(比如认为是“政治、经济、文化”的问题限制了“意识形态”的使用),但整体上这些理解还是受“观念形态”就是“意识形态”固有观念的影响,把分析的重心放在“意识形态”上,而不是“观念形态”上,从而影响了对问题作进一步客观地分析。比如,有学者认为,“毛泽东对意识形态概念的使用具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他在意识形态概念的使用上没有统一性,前后有所变化,如早期使用过‘意识形态’概念,而后又使用‘文化’等概念,新中国成立之后又重新使用‘意识形态’概念;二是他分析意识形态概念的角度是多元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从文化与政治、经济的关系角度分析意识形态概念,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又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角度分析意识形态概念。”[19]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概念进入汉语世界时发生了‘扩大式变形’,构成了毛泽东认识理解这一概念的语义和思想背景。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概念经历了初步解读、延伸解读和综合解读三个阶段,并依循‘精神现象与实践活动’‘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等逻辑,揭示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概念在哲学认识论、社会功能论和革命实践论层面的多重意涵。”[20]这些认识都力图建构“意识形态”和“观念形态”的同一性,固然有其历史和逻辑的合理性(比如后者认为毛泽东对“意识形态”有个“精神现象与实践活动”解读阶段和“哲学认识论”意涵,就与本文强调的认识论解读非常类似),但对于“观念形态”的认识还是有点距离。因此,我们需要回到认识论来认识“观念形态”。

二、“观念形态”与反映论认识论和“自然形态”

如果把《讲话》建构的理论体系形象地理解成一个闭环的话,以社会生活和艺术作品为两端,那么它就有一个理论来路和去路的问题。来路就是“文艺与生活”的关系问题,就是“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问题,就是文学艺术从哪里来的问题,一个反映论认识论问题;而去路就是“文艺与人民(以及革命事业)”的关系问题,也就是“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就是服务问题、普及问题、方向问题,再回到生活中去的问题,即社会效果问题。当然,对这种理论闭环或者螺旋式上升关系可以有各种描述,比如,有学者把它描述成:客体主体化(社会生活进入作家艺术家大脑)——主体客体化(作家艺术家创作出艺术作品)——客体主体化(艺术作品经过阅读鉴赏对接受主体产生效果)三过程等。(17)参见潘泽宏、朱日复《从认识论视角看文艺的本质特征》,《创作与评论》1991年第4期,第21-30页。

回到我们理解的这个理论闭环中,“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既是理论来路的终点,也是理论去路的起点。好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的人类终极三问,“观念形态”概念就是立足于在认识论上解决艺术“我是谁”的问题,从而为整个《讲话》理论体系的逻辑推演奠定基石。下面就从反映论认识论、“自然形态”两个角度来讨论《讲话》中的“观念形态”概念。这也是以前学界很少或者没有过的研究思路。(18)从认识论研究《讲话》的不算多。可参见王鸿儒《〈讲话〉:哲学的认识论基础与文艺的审美本质》,《文艺理论与批评》1992年第3期,第65-71页;张利群《毛泽东的艺术反映论研究》,《南方文坛》1993年第6期,第16-23页。但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1993年,涂途在《能动反映论与唯物史观结合的典范——毛泽东论生活美与艺术美的辩证关系》(《南方文坛》1993年第6期)一文中,较早从反映论认识论和唯物史观两个角度对毛泽东“观念形态”概念加以阐释,但文章不以“观念形态”为主要研究对象,没有将“观念形态”和“(社会)意识形态”进行区分,而是视为同义概念。

(一)“观念形态”与反映论认识论

《讲话》的哲学基础之一是能动的反映论认识论。《讲话》是面向专业人士的文艺讲话,不是哲学讲话,不可能长篇累牍地阐释什么是认识论,什么是反映论认识论。这个任务在《新民主主义论》及之前《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等理论文本中就基本完成。如《新民主主义论》在开门见山提出“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著名论断之后,毛泽东接着提出认识论问题:“马克思说:‘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而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他又说:‘从来的哲学家只是各式各样地说明世界,但是重要的乃在于改造世界。’这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第一次正确地解决意识和存在关系问题的科学的规定,而为后来列宁所深刻地发挥了的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之基本的观点。”[14]664显然,实践论基础上的“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就是形成“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的认识论。

自然,《讲话》中“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的论断,就是建立在反映论认识论基础上的。根据问题等式,文艺从哪里来的,也就是“观念形态”从哪里来的。围绕这一论断,《讲话》建立了“文艺与生活”即“观念形态”与生活关系的完整和科学的认识。那就是:第一,整个社会生活都是文艺的源泉。第二,文艺的源泉只有这一个,没有第二个。“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2]860第三,社会生活无比丰富,作为文艺的源泉。它本身是永远不会枯竭的。第四,应当根据实际生活进行创作,创作要从实际生活出发。“而这些,都是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所没有明确谈到的,是毛泽东同志运用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在文艺本源问题上作出的新论断。”[21]所以说,《讲话》的“观念形态”就是马克思主义反映论认识论的产物。

(二)“观念形态”与“自然形态”

无疑,“观念形态”是个主体性概念。在没有出现间性理论的时代,那它针对的客体是什么呢?那就是“自然形态”。《讲话》把“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的源泉——社会生活——称为“自然形态”,这是毛泽东艺术理论的一大贡献,也是佐证“观念形态”认识论属性和功能的重要依据。《讲话》说:“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2]860从概念史的角度看,以“自然形态”对应“观念形态”,是之前任何“意识形态”“观念形态”理论所未有的。之前的“意识形态”“观念形态”对应的都是社会存在、经济基础甚至是上层建筑,而不是“自然形态”。

那“观念形态”和“自然形态”的区别是什么呢?《讲话》说:“人类的社会生活虽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虽是较之后者有不可比拟的生动丰富的内容,但是人民还是不满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两者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2]861这段著名论述,涉及认识论、美学和无产阶级功利观三个方面。虽然基础是认识论问题,但六个“更”字从不同角度表述了“观念形态”相比“自然形态”所具有的美学特征和能动反映的特点。这是《讲话》赋予“观念形态”的一个独特内涵,它与后来的审美认识论、审美反映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理论联系。

总之,相比《新民主主义论》,《讲话》中的“观念形态”相对的是“自然形态”,而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它已经摆脱与“意识形态”通用时的唯物史观属性,属于认识论范畴并具有美学内涵。这是《讲话》的一个创造,但它也造成了一种独特的“意识形态”概念史断裂。

三、“观念形态”的理论指向

既然“观念形态”不指向艺术本质属性,也不具有类似“意识形态”概念的社会性功能,那它的功能和意义是什么?这需要回到延安文艺整风运动和《讲话》根本性质的认识上来。文艺整风运动是延安整个整风运动的一个部分,整风运动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讲话》是延安整风运动的经典文献之一。

延安文艺前期,文艺界存在着很多的唯心论、教条主义、空想空谈、轻视实践、脱离群众等缺点,还流行着《讲话》列举的“各种糊涂观念”;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主观主义、艺术至上主义习气很严重;五四新文学和左翼文艺运动以来的精英主义主体性观念还很强大,提倡“新英雄主义”,要当“中国第一作家”“世界第一作家”的空谈空想的风气还很盛;艺术教育是关门办“鲁艺”;艺术创作要么不面向人民大众,闹出许多笑话,要么不管社会效果,胡乱批判,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极大地有损于革命事业。在本质上,这些问题都是作家艺术家主观主义主体性的反映。用《讲话》的话来讲,就是“这些同志的立足点还是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方面,或者换句文雅的话说,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2]857而问题解决之道就是作家艺术家要思想情感、立足点和艺术观念发生根本性转变,也就是对主观主义主体性进行改造。

所以,《讲话》中,毛泽东一方面从经验层面,以自己为例,讲述思想情感主动发生转变的重要性。他说:“在这里,我可以说一说我自己感情变化的经验。我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在学校养成了一种学生习惯,在一大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生面前做一点劳动的事,比如自己挑行李吧,也觉得不像样子。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干净的人只有知识分子,工人农民总是比较脏的。知识分子的衣服,别人的我可以穿,以为是干净的;工人农民的衣服,我就不愿意穿,以为是脏的。革命了,同工人农民和革命军的战士在一起了,我逐渐熟悉他们,他们也逐渐熟悉了我。这时,只是在这时,我才根本地改变了资产阶级学校所教给我的那种资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感情。这时,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作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2]851因此,他要求:“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2]851-852

另一方面,提出问题的解决之道,就是作家艺术家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情感和立场必须发生转变,“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2]857这个转变的过程,用朱德的话来讲,就是“投降无产阶级”。[22]这个转变,学理上来讲,就是把主观主义主体性改造为客观主义主体性。

而文学艺术作品和作家艺术家主体性的同一性体现在哪里?就在“观念形态”上。《讲话》立足于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的“观念形态”概念,将“社会生活、作家艺术家、文学艺术作品、社会效果”这个理论闭环建立起来,这为强调小资产阶级作家艺术家思想情感和阶级立场的无产阶级转变或改造、把主观主义主体性改造为客观主义主体性奠定了理论基础,尤其是逻辑方法上的基础。

结 语

经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观念形态”概念在《讲话》所建构的艺术理论体系中具有特殊的理论指向意义,它是毛泽东基于反映论,有意设定的一个特定范畴或是有意采用或改造的一个旧概念,其意义和功能是为建立一个客观主义主体论体系服务的。这是我们从目的论给出的阐释。

当然,我们还需要看到,《讲话》之前,在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向中国传播的过程中,“观念论的艺术观”“观念形态的艺术”概念也在其中。比如,1940年重庆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苏联公谟学院文艺研究所编、(楼)适夷译的《科学的艺术论》一书中就有“观念形态的艺术”(第三部),但其内容是唯物史观和认识论两种属性都有。这种传播情况及其对《讲话》的可能影响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虽然从概念史的角度,延安时期毛泽东的“观念形态”(尤其是《讲话》中)构成了概念史上的一次断裂,但并不能认为它与“意识形态”及同义的“观念形态”概念是完全不同或者对立的两样东西。《讲话》中的“观念形态”因为其“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认识论,仍旧决定了不能仅作“社会意识形式”或“社会意识形态的形式”的理解,“革命性”“阶级性”仍是其秘而不宣的规定性之一。所以,《讲话》后不久,由周扬编辑并作序,受到毛泽东认可的,我国较早一部扼要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书籍《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其第一辑就是“意识形态的文艺”,由此可见,“意识形态性”作为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重要原理的地位是牢不可破的。由此可见,《讲话》中的“观念形态”和“意识形态”并不冲突。

只不过,在《讲话》之后长期的理论发展过程中,客观主义主体性理论与胡风等的主观论产生过冲突,加之长期受到机械反映论等教条主义错误的侵扰,其能动反映的内涵长期被忽视,“三次左转等于右转”,客观主义主体性后来走上了自己的对立面,但这显然和理论本身没有多大关系,和“观念形态”的理论指向没有多大关系。这是我们在理解《讲话》“观念形态”概念时在艺术哲学上应该把握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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