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璐
(1.阜阳师范大学 商学院,安徽 阜阳 236000;2.上海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上海 200444)
一直以来,传播学者对传播学学科身份的焦虑和反思从未停止过。早在20世纪60年代,传播学者伯纳德·倍雷尔森的一篇题为《传播研究现状》的文章就指出,传播研究在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40年代的迅速发展之后进入了停滞期,随着拉斯韦尔、拉扎斯菲尔德、勒温、霍夫兰等人相继离开这个领域,传播学再没能出现“伟大的思想”,他悲观地认为传播学研究正在“逐渐凋零”[1]。施拉姆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四位奠基人离去后传播学研究仍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他提醒人们“传播研究是一个领域,而非学科。在关于人的研究中,它是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之一”[2]。然而,“十字路口”的学科地位看似风光,实则尴尬——对于传播学,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人员之间缺乏可以共享的核心知识和议题,因而至今无法像其他学科一样拥有中心理论,这导致有关传播学研究的主导研究范式的争论长期存在。
范式一词最早由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在其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它是指处于同一学科领域的学术共同体所共同遵从的理论基础、研究方法和实践规范。不同的学术共同体之间的范式不可通约,它们互相矛盾,针锋相对[3]。众所周知,传播学领域的范式大致可以分为实证主义取向的经验学派和广义的批判学派(包括法兰克福学派、政治经济学派、文化研究学派等)。在一直以来对传播研究领域范式的反思中,学界倾向的一个共识是:重新思考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实证主义取向研究给传播研究带来的危机。但面对新的主导范式的选择,各学派间的争论非常激烈。有趣的是,大部分讨论似乎默认传播学必须具有一个主导范式,而对“传播学在当前是否一定需要一个主导范式”这一命题本身却很少进行深入的思考。笔者感兴趣的问题是,传播学在当前是否一定需要一个主导范式?如果说过去存在主导范式,是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使它成了主导范式?当前,信息技术高速发展,传播的方式甚至社会联结的方式都产生了巨大的变革,这种科技的变革能否使传播研究领域里有关主导范式的争论有所突破呢?通过梳理相关书籍和文献,本文试图对该命题进行探索并寻找答案。
将问题放入其历史背景中去分析是理解问题的必要条件,因此,有必要回顾实证研究为何在二战前后逐渐成为美国传播学研究的主导范式。实证研究方法最初被用来研究媒介效果,而对媒介效果的研究则是始于美国对“民主”的需求[4]。美国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民众和学者都注意到了大众媒介在战争中的频繁运用,注意到商业和政治力量对媒介的控制。学界对媒介展现真相的期待也在日趋幻灭,所以开始转而寻求精英(专家)政治对大众媒介,乃至整个社会的理性支配。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经济危机对自由经济体制产生了巨大冲击。法西斯和各种反民主政治势力利用广播这种新兴大众媒介进行政治宣传,直到美国卷入二战。这段时间里美国的民主制度经受了很大的危机。以上背景是媒介效果研究诞生的历史契机。洛克菲勒研究小组1940年名为“有关传播所需要的研究”讨论备忘录指出,政府要在这种社会局面中为公众的安全和幸福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所以从传播角度来看,政府和公众间的有效沟通就显得尤为重要。然而在现实层面,这两者的沟通鸿沟是逐渐加大的,所以小组专家认为利用大众传播手段来弥合这种鸿沟是非常必要的。他们对自己的研究所寄予的希望是“研究将在使传播成为一种双向过程中起关键作用”。所以他们以如何促进公民参与民主协商为目的,采用经验性的研究方法聚焦一些“公众的体验和意见”的问题。比如,他们的讨论就包含公众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政府的决策;是哪些因素影响到他们的态度;这些因素在不同的人群中是如何分布的等这些涉及传播影响和效果,特别是公民的态度的问题。传播研究也就相应的狭隘化为以改变公民行为态度的“劝服”效果为主旨,用单向、线性的检验方式来进行的实证研究。
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逐渐确立了注重实用价值与应用技术的社会科学的知识生产体制,其政治用途和商业价值不断地得以凸显强化。与数千年来的“陈旧的”思辨研究方法不同,基于数据的论证非常严谨,标准化的理论建构具备科学性和说服力,很容易被工业界和政府所采纳,因此实证研究方法在当时的应用被认为是“真正的创新”[5]。学者George Gerbner也认为,这种需要仔细观察和分析的经验方法是一种“科学思维”,被当权者所接管的事实足以证明它的效用[6]。
可见正是实证研究的工具性取向响应了该历史阶段的社会需要,以问题导向为主旨,从行政视角和市场取向的角度出发进行研究[7]。因此,在大众传播领域中以实证研究为代表的经验学派研究的比重和受关注度都以绝对优势超过了以思辨方式为代表的批判学派,而且两种研究范式的分野逐渐扩大。用学者胡翼青的描述来说就是,前者是“造就一种体制化的学术研究,培养出一批权力所需的专家”,而后者成为“社会的边缘人、批判者与思想者”[8]。
在实证研究成为传播学主导研究范式的30年中,众多学者发现了该领域理论创新力的衰竭。批判学派代表人物之一托德·吉特林在1978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过去三十年对于大众媒介效果的系统研究鲜有提出理论,且缺乏前后一致的研究成果”,并直指这是因为“风行一时”的实证研究范式的主导所造成的[8]。在这篇文章里,吉特林以传播学四大奠基人之一——拉扎斯菲尔德的代表作《人际影响:个人在大众传播中的作用》为研究样本,分析了实证分析方法是怎样成为研究大众传媒效果的“标准”方法。同时,他指出人际影响理论建立在行为主义之上,只关注表象的、短期性的、可测量的、不连贯的行为“效果”。这样的出发点决定了该理论从假设体系开始就出现了问题,把人际影响和大众传媒的效果等同,把购物行为和选举行为等同,忽视了“影响力”的结构性特征,对态度改变的归因很狭隘,对意见领袖的界定也存在不合理的地方。他忧虑这种处于主导地位的范式导致了传播学研究疏于批判性的考察,缺乏深层次的理论建构。同时吉特林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经验主义的研究是对公众的媒介使用行为进行的细枝末节的描述,“对于广告利益来说,意义重大,但是这并非是建立一种发展大众媒介社会意义的理论的牢固基石”。同时他强调,在媒介研究的历史中有关大众媒介社会意义的理论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众多学者针对吉特林的批判持有不同的观点。如拉扎斯菲尔德的得意门生卡茨、西蒙森与韦曼、潘中党等学者的文章都曾通过自己的解读从不同的角度证明:“问题导向”也具有其产生历史背景和积极的现实意义;媒介效果研究实际上覆盖了广阔的研究范围;接受资助并不等同丧失学术独立性;媒介效果研究并非完全缺乏批判精神。拉扎斯菲尔德也不止在一篇文章里表达了对现有体制的批判。实证研究的很多理论与很多批判学派的观点相呼应[8]。就如库尔特·朗(Kurt Lang)和格拉迪斯·恩格尔·朗(Gladys Engel Lang)所总结的,“如果不怕麻烦来梳理相关文献的话,会发现许多(实证研究里包含)对现行制度安排和实践的批评”[9]。可见,拉扎斯菲尔德和他代表的经验学派的学术目标和动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功利,也是具有民主价值取向和广阔的学术视阈的。囿于社会的种种需要、学术科层制的现实情况,该领域最突出最擅长的“实证研究”方法才被强化成主角。
笔者认为,学者们为实证主义研究范式“平反”十分重要,但无需刻意将其拔高,因为实证研究的主要目的大多还是集中在对规律性的把握上。就像凯瑞所说的“学术上的事往往起点决定终点,对传播的基本立足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随之而来的分析路径”[10]。只是我们可以体会到批判学派和经验学派之间的对立和分野其实并非不可调和。各学派研究者在持有共同关怀的学术共识下进行不同层次上的学术努力是非常有必要的。就像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的见解:一个问题如果是足够的重要,那么各种不同类型的研究都会与此有联系[11]。
其他任何学科对本学科内主导的研究范式的分歧都不会像传播学这般激烈。其原因表面看是传播学所涉及的研究领域和研究问题的范围非常广泛,根本原因则是传播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特殊意义。就像杜威所说,社会不仅因为传递与传播而存在,更确切地说,它就存在于传递与传播中[12]。
涉及传播的社会意义与传播学格局,批判学派虽派系庞杂,但共同点是它们的研究皆与意义、格局问题相关。小到各群体亚文化研究,大到现行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大众媒体“促销文化”,无一不是批判学派所关注的对象。20世纪70年代,批判学派的学者们就意识到媒介对社会和文化层面的影响不容忽视。批判学派学者吉特林指出,媒介研究要关注媒介体制对社会的结构和文化层面的影响、媒介与政治协商等问题。詹姆斯·凯瑞则把传播活动区分为“传递观”和“仪式观”两种形式,提示学者们要从符号和文化意义的角度对传播过程进行考察。他认为在传播的传递观中,传播的中心思想是为了达到控制的目的,这导致当最初宗教的隐喻消失后,传播技术逐渐成为思想的中心。仪式观强调的则是传播是一个符号和意义交织而成的系统,是一套共享信仰的表征,传播过程就是各种有意义的符号形态被创造、理解和使用的社会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现实得以生产、维系、修正和转变,传播的最高境界是构建并维系一个有秩序、有意义,有能够用来支配和容纳人类行为的文化世界[12]。
如果说吉特林和凯瑞的研究是默认以传统的传播形式为前提展开论述的,那么丹尼斯·麦奎尔则论述了近年来传播科技蓬勃发展的前提下,面对当今新媒体和新景观的出现,传播的理论从格局和意义层面出发的必要性。他以新的传播科技为对象,分析了新型传播技术的特征及新技术对个人表达和社会结构的影响。他认为任何仅仅基于社会技术工具特性的媒介理论的发展都必然会失败,因为新媒介的边界、定义、结构本身就是不稳定的。换句话说,就是试图建立在技术和技术特征之上的理论的进步空间很小,比它更重要的是诸如传播目的、用户的动机、在传播情境中出现的控制因素、使用因素和社会力量,还有就是传播内容、行为和语境的对错等命题。而且,相比于旧媒体自身内嵌的“义务”和“限制”这些关键词,新媒体更加开放,更加非制度化。媒体研究者今后的任务并不是要“控制”新媒体,而是要为其找到适当的问责形式,为各种用途和应用确定适当的标准。所以这必然涉及许多与“结构和控制”有关的问题,比如说所有权问题、垄断与集中的问题、公共使用权问题等。麦奎尔强调,在新技术和新应用面前,道德和规范问题是无法被回避的,媒体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要对道德和社会风尚做出评判,所以试图不对新媒体进行价值判断而进行研究是不可能的。他提醒人们“传播的未来掌握在人类手中,而不是技术手上”[13]。可见,在社会语境和传播体系都发生了变化的新形势下,传播学更要关注有关社会控制、文化意义的大命题。
由上可知,传播学拥有宽广的视野和格局非常必要。然而,当前我们面临新技术主导下的新型传播形式,在进一步思考解决这些问题所采用的研究路径和具体分析过程中,就会发现涉及数据采集、分析相关的实证研究手段是不可避免的,如若仅仅落脚在单纯的批判思考中,是不可能对上文提出的命题做出实质性的进展和发现。
事实上,主张传播学应从意义和格局出发的众多学者对传播研究所采取的态度也并不是极端的非此即彼。比如,凯瑞并不排斥信息传递或态度改变的“传递观”过程,他只是认为人们要从文化和意义这种层面的高度上去把握传播才能正确认识这一过程。吉特林也提到,“我认为(传播学)这个领域不存在一个核心范式……研究问题的多样性决定了我们要理解不同的方法支撑不同的研究”[14]。两位重量级批判学派学者想表达的都是传播研究并不需要决定哪种范式为主导范式,传播现象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决定了面对不同的问题我们要采用不同的方法和路径。
实际上,当前在传播学的受众研究领域正在进行研究范式的多元转向。传播学者南丁格尔(Nightingale)的一篇文章研究了受众领域在20世纪研究方法的几次“摇摆”:自20世纪50年代的工具主义、功能主义盛行,到20世纪60年代—70年代逐步趋向于文化研究,再到20世纪80年代—90年代重新回落到科学的领地。作者介绍了当前在计算机化的知识环境中面对以往只能通过文化研究路径来解决的一些问题,拥有处理大型复杂数据的技术能力是如何将其构建成“科学”的问题来进行研究的。文章对 “受众”这个术语有4种表现形式,分别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受众);一群人的意向(被指涉的受众);人与事件的发生过程(作为“发生过程”的受众);倾听过程。前两种概念的受众是针对“人群”的研究。在这一领域,具有大型数据处理能力的技术加速了从文化研究路径到工具性研究路径的演进速度,而且对“人群”的研究完全可以结合“基于人的需求”的功能主义研究路径和“基于品味文化与媒介使用研究”的文化形式研究路径。南丁格尔强调自20世纪以来,我们正面临着社会和全球层面的信息操纵与掠夺;想要深入探究这种操纵与掠夺的方式,仅仅依靠传统受众研究的文献和思想是不够的。这个观点也回应了之前诸学者提出的问题,作者提倡将文化研究的力量和特定的信息技术进行整合,采用 “中间范围理论”进行研究[15]。这也与卡斯特尔在2007年《网络社会的崛起》中的论述相符,即这类研究提供了大众传媒所必需的“信息抽象化过程”的组成部分,以便成功应对信息时代。他指出,“如今,在信息技术革命的推动之下,网络构建了一种新的社会形态,网络化逻辑的扩散实质的改变了生产、经验、权力与文化过程中的操作和结果”[16]。新型的社会形态需要与此呼应的、有针对性的研究方法和路径。新的信息技术在很多问题上可以突破批判研究和实证研究传统的对立关系,构建出新的研究路径。
结合以上的分析,回答本文最初提出的“主导范式之争”问题,笔者认为当前的传播学并不需要确定一个所谓的主导范式,是时候走出二元对立的局面了。这是因为传播领域的问题纷繁复杂,多种研究范式各有千秋,可以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进行探索。更重要的是,当前在网络化技术背景下,人们面对的是新的传播环境和新的分析技术,所以面对特定的研究方向或问题时,两种范式完全可以进行纵向和横向的结合。思辨性的研究更具学理层面的高度,适合在研究开展的初始阶段提出,作为方向性和框架性的问题进行探讨;进而在这个高度下针对一些具体问题采用逻辑更为严谨的经验性的研究;从而使学理性的论点得以落地,此谓“纵向结合”。所谓“横向结合”,指针对同一问题采用不同方法进行研究,如上文提到的受众研究,一方面可以使用人类学、“深描”、民族志等一些批判的、文化研究的方法对受众的日常行为和生活做出诠释和解读;另一方面还可以利用实证研究方法,通过数据来把握人类行为的规律性。在这种范式有机结合、相互补充的过程中探索传播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