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志颖 杨 敏
福建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 福建省中医健康状态辨识重点实验室(福建中医药大学) 福建省2011中医健康管理协同创新中心,福建省福州市 350100
自仓公创立“诊籍”,中医在临床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医案,章太炎先生曾言:“中医之成绩,医案最著,欲求前人之经验心得,医案最有线索可寻,循此钻研,事半功倍。”研读医案的过程就是跟诊名师的过程,但因书写医案的医家不同,医案信息记录常格式不一,内容繁杂,各家的医案又有不同的特点,整合学习资料过程有一定的困难。许叔微撰写的《伤寒九十论》以个人医案来论述《伤寒论》的理法方药,先案后论,以案阐论;而金元名家如张子和等则多是以论附案,故阅读这两类医案,则容易重视医家之医论,而忽视医案中所述医论之外的内容;清代名医喻嘉言的《寓意草》详于议论,主张“先议病后用药”,其中虽与门人拟定病式,然实际记录并不能完全按照拟定的模式;《临证指南医案》由叶天士门人弟子搜集而成,所列疾病广泛,但其中“治末者,十据七八”,医案记录又相对简略,不能全面地学习到叶氏的临床经验。除各个名家的医案以外,又有医案汇集本,如明代江瓘父子搜集历代医案汇成《名医类案》,以病分类医案,这些医案概略地反映了明以前(包括明代) 的医疗水平,反映了各个医家对相类似的病症的不同认识,但疾病分类较为粗糙,缺乏统一的疾病诊断标准。现代医案获取范围广泛,除了书籍以外,还有网络数据库,大多夹叙夹议,语言朴实,容易理解,但仍缺乏相关标准规范。这些问题影响医案中知识与经验的传承,如何能更规范有效地研读医案,提高中医的理论及临床水平,以下基于“五辨”思维谈谈个人看法。
“五辨”就是辨症、辨证、辨病、辨人和辨机,由李灿东教授基于自身多年临床教学经验,在十三五规划教材《中医诊断学》中正式提出[1]。医案中包含了每个医家采集的四诊信息,而在学习过程中不能够重新采集,故在研读过程中最重要的是通过“辨”来辨析医案中的各种信息。而“五辨”通过五个不同但互相联系的角度来看待疾病与健康,能较为全面地剖析医案信息。基于“五辨”思维来对医案研读,可以从多角度辨析人体的健康状态,为临床治疗提供多种方法和手段。
辨“症”论治,首先要求通过四诊信息采集获得的“症”全面准确。注重辨三观表征能准确获取全面的症。宏观上主要指天、地、时,即疾病健康相关的天时、气候、地理环境等[2],如李东垣注重季节变化,拟方常有四时加减变化;中观上主要指与疾病健康相关的生物、心理等表征,如中医四诊信息、心理量表等参数;微观上主要是理化检查如影像资料、生化指标、基因检测等,如有些现代医家治疗脾胃病注重胃镜下表现,以胃镜诊断作为望诊的延伸[3]。而医案中能获取的各种表征相对不全面,医案中症的描述是医家认为具有特别诊断意义的四诊信息。在医案研读中辨症过程,即是通过医案来看医家给患者以及患者所处环境画的“画像”,通过看“画像”寻找患者特征性的表现。如医家描述患者“瘦”,当看到这个信息时,即使不知道患者的体重、体脂率、肌肉多少,但是当他和普通人或胖的人放在一起,就能明显区分出不同。同时要注重医案中症的有无、轻重,如医案中描写咳嗽,是否有咳痰,这就很有诊断价值,咳嗽是剧烈、昼夜无休,还是偶咳,这都要详细认真地辨析。症同时有真假,但医案中症的真假医家常已经做出辨析并记录,在医案研读过程中需学习记忆这些假症的鉴别方法,从而在临床过程中不犯虚虚实实之误。
汉语虽然一脉相承,但不同时期某些诊断术语具有不同的含义,如“哕”既有“呃逆”,亦有“呕”的含义[4]。同样不同医家对脉的认识同样存在差异,如朱丹溪在《局方发挥》中记载一案描述脉为皆弦而涩,如以《频湖脉学》或《中医诊断学》教材去理解,则可以发现弦脉有长的特性,而涩脉则需具备迟细短的特性,然而“短”和“长”不应该同时共存。《脉经》中则认为涩脉为“细而迟,往来难且散,或一止复来”,其中则不强调短的性质。中西医的诊断术语亦存在差异,存在同名异义[5],如“经间期出血”,在西医学中经由国际妇产科协会规范后的含义是“两次规律月经之间的出血”[6],而在中医学中的含义则更接近西医学中围排卵期出血的定义,其意义范围存在差异。所以对医案中的“症”要结合时代的不同、医家的不同,重新规范统一其含义后学习,才能获得对医案中临床信息正确认识。
辨“证”论治,正式被规范提出于20世纪50年代[7],同时基于现代中医规范化的需求,辨证论治已经成为现代中医必备的基本功。医案研读的过程中,可以通过对不同医案中证的概括,学习医家如何从具体的症状体征中得出相对抽象的证,从而获得相对规范可重复的临床经验。
证有主次、轻重、缓急、真假、兼杂,正确地认识证,才能正确理解医家在治疗时所做的决策。以薛己一则医案为例:“一男子卒中,口眼斜,不能言语,遇风寒四肢拘急,脉浮而紧。此手足阳明经虚,风寒所乘,用秦艽升麻汤治之,稍愈,乃以补中益气加山栀而痊。”[8]临床上证多是相兼错杂的,但每个证在治疗上的意义不同,所以有主证和次证的区分。证有主次故治有缓急先后,本案中风寒乘表为标证,但为当前主要矛盾,阳明经虚为本证,但为次要矛盾,故先治风寒乘表,后治阳明经虚。除了这些方面,研读医案时还需要注意证的转化,当标证已愈,或经误治失治后证发生变化,不能拘泥于旧证,医案研读的过程中注意观察古代名家对于证的转化认识以及治疗,这样可以动态了解证的转化趋势,从而在整体上把握生命健康。
辨“病”论治,要求先认识疾病,古今不同医家的医案中常有相同的病名但却是不同的疾病,相同的疾病却有不同的病名。准确识别每个医案中疾病的异同这是很重要的。如古代医案中常混称“中风”“类中”“喑痱”等病,这几者症状类似,但病因病机不完全相同,不能正确识别疾病,也就不能正确认识疾病的全过程。现代病名还分中西,西医的病名不能生搬硬套到中医的病名上,此“伤寒”非彼“伤寒”,“糖尿病”也不等于“消渴”。徐灵胎曾言“一病必有一主方,一方必有一主药”,在对古代医案研读中要立足正确的中医病名,规范病的诊断,从而准确识别疾病,抓住疾病的整体特点,归纳各家医案中某一类疾病的特殊治疗,可以使得临床更有靶向性。
大多数医案是记录有效医案,极少部分医案是医家预测患者的预后,从这部分医案中可以学习到如何判断病的善恶。一是可以在临床中与患者家属及时沟通,减少医患矛盾;二则可以早判断早干预疾病。如《格致余论》所载朱丹溪一则医案“司丞叔,平生脚自踝以下常觉热,冬不可加绵于上,常自言曰:我禀质壮,不怕冷。予曰:此足三阴之虚,宜早断欲事,以补养阴血,庶乎可免。笑而不答。年方五十,患痿半年而死。”[9]如果患者能够相信医生对疾病预后判断,及早配合治疗,当不会获此恶果。同时本案亦体现了辨病的因果关系的重要性,该患者因房劳所致,若治疗上不终止致病因素,亦不能获效。
辨“人”论治,首先强调要看到“病的人”,如《卫生宝鉴》记载罗谦甫的一则医案“征南副元帅大忒木儿,年六旬有八,戊午秋征南,予从之。过扬州十里,时仲冬,病自利完谷不化,脐腹冷疼,足胻寒,以手搔之,不知痛痒。尝烧石以温之,亦不得暖。予诊之,脉沉细而微……此寒湿相合而为病也,法当急退寒湿之邪,峻补其阳,非灸不能病已……遂处方云,寒淫所胜,治以辛热。湿淫于外,平以苦热,以苦发之。”[10]其中方予加减白通汤。本案信息丰富、思路明确,首先医家点出患者身份、年龄以及发病因果时间。本病患者为元帅,年近古稀,又于秋日出征、劳累不堪,故医家“思之,年高气弱,深入敌境,军事烦冗,朝暮形寒,饮食失节,多饮乳酪,履于卑湿,阳不能外固,由是清湿袭虚,病起于下,故胻寒而逆。”着重强调了患者的特点以及生活习惯的不同,从人的角度谈到疾病产生的易感因素,从而做出诊断。医案中常会有对人的基本描述,如男女老少、体型习惯、职业秉性、居住地域等,这些体现了人的个体差异。不同的人易感的邪气不同,如平素卫气虚者易感风邪,阳气虚者易感寒邪。感受相同邪气时也会因为体质的不同,导致机体对病邪产生不同的反应,从而出现不同的临床表现。在临床上“证”容易发生转化,但人的体质以及固有特性不容易转变,从人的角度出发学习医案,可以学习到不同类型的人的常见疾病以及个体患病的独特规律,学习医家在辨治疾病中的精细差异。
辨“机”论治,要求抓住病的机要。《庄子·至乐》提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机者为变化之所由,故辨病机除了把握疾病的机要,还需把握疾病发展变化趋势[11],如《洄溪医案》记载一案“常熟汪东山夫人,患消证,夜尤甚,每夜必以米二升,煮薄粥二十碗,而溲便不异常人,此乃为火所烁也。先延郡中叶天士,治以乌梅、木瓜等药,敛其胃气,消证少痊。而烦闷羸瘦,饮食无味,余谓此热痰凝结,未有出路耳。以清火消痰,兼和中开胃调之,病情屡易,随证易方,半年而愈。”[12]本则医案中体现的初始症状单一,仅有善于消谷,但是从病机来辨,则能得知“消病”是由于“火热”,“火热”为该病的矛盾核心,为枢机。叶氏意识到“火热伤阴”,故与清热养阴敛胃,然效果有限,患者进一步出现饮食无味的症状。徐氏则进一步意识到火热还可炼津而成痰,痰不化而脾不能为胃行津液,故治疗上兼用开胃消痰。两者均抓住本病的核心病机,即为火热,故在治疗过程中均能起效,但病机不仅有自身的演变规律,有常见之变化,亦有不常见之变化,同时在经过治疗干预后其演变态势随之变化。吴又可在《温疫论》中以饮酒为例来比喻相同病邪导致人出现不同症状:“邪之着人,如人饮酒”,其中有共性的表现“凡人醉酒,脉必洪而数,气高身热,面目俱赤”,也有个性的表现“有醉后妄言妄动……有虽沉醉而神思终不乱者”[13],这些表现虽然不同,或因人禀赋不同,或饮酒之多少,但其核心要点一致,故临证时既要“观其脉证,随证治之”,同时也要根据其机要“一以贯之”。在医案研读中学习医家如何把握核心病机,以辨动态之先机,做到“有者求之,无者求之”,才能提高对疾病与健康的认识,拓展治法思路。
同时根据医案中患者不同表现来推测病因病机既是训练“审证求因”,也是学习名家如何从“发”知“受”的过程,思索其药为何能起效,其药为什么乏效,以此锻炼可以加深对人之生理、病理的认识,从而面对疑难杂症、奇病怪证之时,可以利用中医思维整体辨识其病机,得出治疗方案。
拆分医案,规范重构医案信息,再基于“五辨”思维整体研读每一则医案,则能充分吸取医案中的智慧以及经验,深化理论认识,构架临床与基础的桥梁,强化中医思维,拓宽临床思路,提高诊疗效果,从而更好地继承及弘扬中医药事业,维护人民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