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欣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周易》堪称中国传世文献“群经之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源头,它不仅从根本上影响了中华民族文化特有的辩证思想、伦理观念和制度建设,也是中国古代管理智慧和管理理念形成的重要基础。历史传说中,《周易》诞生于“伏羲画卦”,而伏羲的文化符号是“三皇五帝”之首,既是人文始祖,也是族群领袖,可见《周易》从诞生之初就被赋予“政治学读本”的意涵;到“文王演卦”则更为明显,周文王是周族组长、周朝的主要创立者,也是《周易》改造的主要作者。周朝取得天下后,以“敬德保民”颠覆商朝的“天命唯是”,其中一个重要哲学基础就是明确历史发展的人本主义立场:“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P116)这也成为儒家文化强调仁治的缘起;之后,孔子对《周易》进行了系统性加工,《周易》最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管理哲学教科书”,在“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类比逻辑下,《乾》《坤》两卦主要讲天地人伦、君臣之道,《屯》《需》两卦主要讲建国封侯、祭祀鬼神,《师》《旅》两卦指行军打仗,《讼》卦指司法诉讼,《革》卦指政治变革,《节》卦指为政之德等,《周易》彰显出系统性的社会管理哲学意涵。
尽管《周易》为卜筮之书,但已经摆脱原始信仰的蒙昧状态,通过对世界阴阳两极的认知,以及在此基础上勾画的六十四卦,同构了一个完整的社会管理体系,涵盖了管理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形上说的角度,《周易》以“天人合一”作为管理哲学构建的基本理念,“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下者之谓器”,[1](P284)以天地之道作为管理哲学搭建的形上基础,并明确了人道服从于天道、天人合一、天人互益的哲学观;从价值论的角度,《周易》一改夏、商两代“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2](P648)的思想,明确了以人为中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P38)的主体能动性:“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1](P39)也确立了后世中国社会管理的德治线索;从方法论的角度,以简易、不易、变易的核心思想,明确了与时俱进、与时偕行的管理方法。《周易》的占卜之法尽管以本卦为主,但也通过爻位之变化呈现出互卦、变卦,一体一用,彰显其中。《易传•系辞下》曰:“变通者,趣时者也”,[1](P290)强调通过适时应变、量时制变而与时代同行,抓住机遇、发挥主观能动性,赢得管理上的主动权,是为变通则久的方法论;同时,《周易》关注生命变化,强调生生之理、生生不息,以动态的生命观关照管理实践,其间蕴含的有机的、开放的、动态的管理思想,与当前世界管理哲学发展的主流趋势不谋而合;从目标论的角度,《周易》承认管理科层制在管理实践中的重要作用,“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1](P37)即在尊重管理体制的基础上,各个管理要素均要发挥积极作用,实现管理效益,最终要实现的目标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1](P37)显而易见,《周易》以和合精神,统摄了管理实践的最终目标,实现了和济天下的管理情怀。
管理哲学与管理学、管理科学不同,前者更加侧重系统管理的构建,强调在形上说的基础上,完成对整个管理哲学大厦的奠基。《周易》中的“易道”,正是对《周易》哲学形上学范畴的一种表述:
首先,“易道”是一个哲学上的终极概念,具有无可超越的至上价值。例如“易与天地准”,[1](P268)就是与天地一样的终极价值和终极目的,由此也决定了周易生命体系的基础,阴阳、万物由此而生,“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成之者性,继之者善。”[1](P269)易道既是哲学思辨的至高之善与至高之能,也是责任伦理、规范管理实践的重要基础。在管理实践发生过程中,必然会产生伦理责任与管理手段的冲突,这就要求管理者既要有清醒的头脑、明智的判断,也要在服从至上价值诉求的基础上,对管理实践做出合理的价值判断。
其次,“易道”是一个确定管理体系和生成体系的根本基础,既是天地生成的基础,也是管理秩序、管理体系、管理文化明确的基础,“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1](P316)在阴阳、刚柔、仁义中,体现天地、社会、人伦价值的根本,“易道广大”,是管理实践构建的基础。实际上,管理实践的过程,就是一个融合了信仰、价值、行为准则的庞杂系统,这个系统能够与社会历史的发展并行不悖,究其原因就在于它从价值依据上保持了与“易道”的高度一致,明确了社会管理实践的合法依据。
再次,从哲学对形上范畴纯粹性、根本性的界定上,“易道”也是道术之别的基础。黑格尔肯定了“易道”的“纯粹概念”,例如《哲学史讲演录》就明确指出,《周易》蕴含着与西方哲学一样的抽象思维和纯粹范畴,[3](P120)这是我们中国人在形上学理论构建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按照中国传统管理哲学的道术之分,以及韦伯等人对中国哲学的理解线索,[4](P110)《周易》管理哲学的形上理论与管理学理论关系可以表述如下:《周易》谓道,对应着管理哲学的最高范畴,也是其神性的、价值性的基础。谓术的部分,则对应管理学的专业范畴,囊括人事管理、资产管理、物流管理、数据管理、信息管理等。
从这个角度出发,形而上之“道”,其至高价值就是管理价值、管理方法、管理动态、管理目标的终极依据。成中英先生指出,“以机器文化是最基本的,是自动化的基础,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上面有一个叫做技术的观念。你要能够操作这个机器,技术这个东西很重要。那技术上面是什么?是理论的知识,没有理论知识,没办法发展技术”。[5](P1415)作为纯粹知识和理念存在的“道”,正是管理学、管理科学建立的基础。德鲁克《管理:任务、责任、实践》一书提到了管理实践最终导向于管理哲学的理念。他指出,“管理是一种实践,其本质不在于知,而在于行;其验证不在于逻辑,而在于成果;其唯一的权威就是成就”。[6](P7)德鲁克尽管强调实践的重要意义,但他一直试图调和“知”与“行”“逻辑”与“成果”的关系,他认为管理实践就是一种把内在的逻辑或理念践行为生产性手段的全过程。换而言之,“道”在“行”中。在这个层面上,《周易》管理哲学的易道范畴,也是管理实践的内在逻辑,它统摄着管理实践的全过程,正如《易传》所言:“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1](P307)道济天下的形上说,是周易管理的哲学基础。
《周易》成书之际,正是商周王朝更迭的特殊历史时期。殷商以“天命是唯”作为国家政治生活的价值导向,文王、周公等人则从政治管理意识形态角度出发,创造性提出了天命靡常、敬德保民的思想,为周朝政权代商而立提供了合法依据。“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周朝以理性之德,作为政权合法性的核心理念,并由此颠覆了夏、商两代君权神授的思想,开启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理性主义的先河。
《周易》之前,早有其他类似的宫廷占卜用书,例如连山、归藏等,但均因政治原因或其他缘故,不能流传于世,唯有《周易》经历两周800 年的漫长历史,成为传世文献并深刻影响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目前可以考证,周文王、周公等人对原来作为占卜用书的《周易》进行了系统性的改造,不仅对占卜系统、占断逻辑进行了整体性修缮,而且对卦爻辞也进行了文学润色和系统加工,把“君子体仁”的德治思想融入到《周易》的编撰体例中。因此,我们不能再把《周易》简单地视为一部占卜之书,而应该看作一部东方神秘哲学笼罩下的“政治教科书”。与其他鼓吹君主权术的“教材”不同,《周易》把“敬德保民”作为解释周代商立的文化依据,把德治作为王权合法性依据的基础。德治意味着人本价值的高扬,意味着人从神权的束缚中觉醒过来,并开始以独立的个体精神呈现于历史。《易经》中,有关君子之德的爻辞就有16处之多。例如《同人》卦辞:“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贞君子。”[1](P88)是讲君子通力合作,能够克胜远征。再如《谦》卦辞:“亨,君子有终。”[1](P95)是讲谦谦君子,方可有始有终;又如《谦》初六爻辞:“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1](P96)是讲谦谦君子能胜任远征;又《谦》九三爻辞:“劳谦,君子有终,吉。”[1](P96)是讲谦谦君子,又能勤俭奉国,能大吉于是。再如《明夷》初九爻辞:“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1](P163)是讲君子有操守,故能够统帅众人。再如《观》初六爻辞:“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1](P111)是讲君子和众人也能和睦相处等。
由此可见,我们不能把《周易》简单地视为一部占卜之书,而应该将其看做蕴含着德化、垂教的政治教科书,原因有二:其一,周文王、周公等人通过对《易传》系统性改造,从神权中夺回了属于人的权力,并明确了天、地、人“三材而两用之”的卦爻逻辑,把人的德性与天地生生之德并重,认为人能体会天德,“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1](P269)(《系辞上》);人能通过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体认天地之德,并转化为管理实践的伦理依据。从天地之德,到君子体仁的转换,显然已经摆脱了原始宗教的纯粹信仰动因。运用《周易》的管理哲学考察当代社会管理实践,正是基于人的价值主体作用,而非原始信仰的衍生,管理者据此展开的管理实践,是“顺天命“的管理实践,被赋予了“天职”的神圣和正义。
其二,《易经》中的爻位,是《周易》管理哲学思考社会管理秩序的表现。它承认了人的价值主体作用,也肯定了管理者唯有“以德配位”,才能实现管理的目的。以《周易》占断吉凶,既要结合占卜之后获得的卦爻辞,也要综合考察《周易》的爻位,当位则吉,不当位则凶。当然,受到时代文化的局限,《周易》很多时候浸润着“天地正位”就是男尊女卑、君贵臣属的社会层次管理理念,例如《易传》指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1](P165)由天地而类比男女、由男女而类比父子兄弟、由夫子兄弟而类比君臣之道,由此确定天下治理的管理秩序。君子位处“九五”,是天、地、人三材之道的核心,君子体仁意味着以生生之德为本,容民、保民、亲民、悦民,在管理实践中,只有实现“元、亨、利、贞”的君子四德,才能在管理实践中实现自我价值和组织价值。现在看来,《易经》爻位分出比、应、承、乘等卦位、变卦的表述,既有助于管理者理性认知组织分工,更有助于从宏观组织管理的角度出发,积极协调各方关系,充分调动组织的积极性。
德鲁克指出,“任何一个组织都不只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社会存在,企业也不例外。企业不仅是股东争取利润的工具,更应该成为为其他社会利益者服务的工具,因为企业利益相关者的利益最大化才是现代企业的经营目的,股东价值最大化并不等于企业创造的社会财富最大化。”[6](P282)在他看来,企业管理领域经济效益固然重要,但企业更要勇敢地承担其相应的社会责任。对于管理者而言,这种社会责任是企业家的“天职”,也是企业家以奉献精神和责任担当成为社会发展中流砥柱的精神要素。落实在《周易》的管理哲学体系中,恰恰就是其中呈现出来的君子体仁的价值论。
创新精神是贯穿德鲁克几十年学术生涯、30 余部著作的核心理念。在德鲁克看来,创新精神是资本主义精神发展的内在线索,它不仅是企业发展的根本动力,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根本方式,“创新像受到飓风吹袭的海洋表层下的暗流,操控着人类的命运。”[7](P103)创新是理解德鲁克管理哲学的一把密匙,也是西方现代管理理论构建的方法论基础。时至今日,创新精神也成为理解市场经济发展的精神性要素。当下的权变管理理论,是管理哲学发展的新成果,它要求管理理论要伴随管理实践的变化而不断发展。这种创新日进的精神,也同样推动着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8](P577)周朝立国的历史,就是不断创新、维新、革命的结果。反思《周易》的哲学系统,创新进步正是阴阳互动的必然结果,《系辞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1](P269)阴阳互动、相生相克,是物质运动的基本规律,例如《老子》所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也是此义。可见,在《周易》管理哲学系统中,革命、创新是合情合理的,正如象征着革命、创新的《革》卦,其《彖传》所言:“已日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1](P207)指的就是阴阳互动而生天地之意,而天地就是四时革命的结果。商汤、周武王的革命,也是顺应天命、符合民意的,他们的创新之举就是天地盛德的表现,也是天地生生之德的表象。
正因为此,管理者必须秉持创新理念、与时俱进。《乾•文言•传》曰:“‘终日乾乾’,与时偕行。”[1](P42)君子“终日乾乾”,执着于创新,更要顺应时势、勇于创新。所以《随·彖•传》云:“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1](P101)《周易》蕴含的这种变通创新精神,正如亚里士多德“四因说”强调的目的因与形式因的统一,即创新是形式因,蕴含着人类对社会发展、管理实践的认知,唯有创新,才能实现有效管理。一个合格的管理者,只有领导创新、才能领导组织。所以德鲁克指出,“要成为成功的领导者,首先要改变整个组织的心态,让大家不再将变化视为威胁,而视为机会。”[9](P107)同时,创新也是目的因,作为管理实践主体的人,也是管理实践的目的。在《周易》管理哲学体系中,人内在地具有创新的能动性,生命实践的过程就是创新日进的过程,故“‘与时偕行’者,此以天道释爻象也。所以九三乾乾不息,终日自戒者,同于天时,生物不息,言‘与时偕行’也。”[10](P12)《周易》管理哲学把《周易》自强不息、刚健有为的人文精神,实际上转化成了管理实践中推动组织变革、组织创新的精神动力。
创新主题是中西方管理哲学关注的核心命题之一,德鲁克将创新理论作为其管理思想的主要线索,为企业家和其他社会管理者提供了组织管理的思想资源。同时,也有助于管理者更为直观地理解德鲁克,并学习他孜孜不倦的创新精神。对于管理实践而言,遭遇困境和僵局是管理生活的常态,《周易》管理哲学内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思想,既符合当前管理学的权变理论,也符合“易者,变易”的基本精神,唯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1](P270)才能达到“观乎天事,以察时变;观乎人事,以化成天下”[1](P116)的管理境界。
管理哲学的发展与社会发展同步,一方面它反映着管理理论的进步,另一方面也直观地反映着社会发展的相关成果。早期西方管理哲学多以工业革命作为管理实践的观察对象,并集中地体现了思想家对工业管理的反思。例如1948 年维纳出版了《控制论》,代表着人类尝试以“科学管理”和“技术管理”的理念,对人类的管理实践加以指导;再如德鲁克在技术创新的历史进程中,意识到创新对于管理实践的重要意义,并以创新为基础,构建了自己的管理哲学体系。
相比20 世纪中叶盛行的“控制论”管理思想,21世纪的管理实践更加复杂,管理过程受到多元因素的影响,例如宗教信仰、意识形态、国家性质、市场环境、信息环境、大数据技术等,这些要素不同程度地干扰着“控制论”的管理思想。基于这种管理实践的新形势,管理动态论应运而生。彭罗斯《企业成长理论》一书较早提出了动态能力学说。所谓的动态能力,就是企业在发展过程中不断保持创新或改变的能力,以便保持其竞争优势。尽管管理哲学21 世纪已经进入“管理丛林”时代,但诸多理论却有着共同的认知基础,那就是组织的有限能力不能适应市场竞争的新环境,只有强化企业的动态能力,并由此建立管理动态论,才能实现企业的长效优势。由此可知,创新范畴属于管理哲学的方法论,动态管理则是对创新范畴论的有效实现。
《周易》以阴阳的互体运动,作为世界万物运行的基本秩序和方式,在“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生成过程中,观察万事万物发展的基本规律,并以“生生之谓易”的动态精神,作为理解世界的“密码”。在阴阳两极确定的基础上,“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P291)《周易》以阴阳二分作为认知宇宙的起点,并确立了先天八卦的基本卦象,《乾》《坤》两卦象征天地,《坎》《离》两卦象征水火,《震》象征雷,《艮》象征山,《巽》象征风,《兑》象征沼泽。先天八卦互益而生六十四卦,由“不动而动”的太极为“第一推动力”,阴阳互动、组合、分化、再生,由此释放出生生不息的创造力。
“夫《易》广矣大矣! 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1](P270)《周易》以天地生物为观察对象,明确了整体动态的生命哲学观,并指导着管理实践的开展。可以看出,《周易》管理哲学的动态观和西方哲学的动态管理论可谓不谋而合,它以生生之易的视角,观察管理实践,既保持了创新开拓的市场精神,也能够先觉危机、把握机遇,为组织发展树立积极健康的企业文化和长久生命力。
与西方管理哲学的目的论不同,《周易》管理哲学以“保合太和”的精神,协调了经济发展的工具理性和人追求发展的价值理性之间的关系,最大程度发扬了中国传统文化蕴含的和合精神,为治国理政与社会道德建设提供了有益启发与文化自信。《乾》卦的《彖辞》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1](P37)其中,《乾》卦是六十四卦首卦,象征着组织中的领导者。所谓“乾道变化”实质上意味着位居管理科层制顶端的组织领导者发挥能动性的一个过程,而“各正性命”则意味着各个管理层级在领导者组织下,各施其职,有效配合的进程。管理实践展开过程中,价值理性内涵其中,为实现至善至能的德性而活动,最终实现“保合太和”的境界。而组织的领导者则要达到《易传》所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1](P44)的水平。
以《萃》卦为例,该卦主要讲的是汇聚人才、集思广益,其《彖辞》曰:“萃,聚也;顺以说,刚中而应,故聚也。王假有庙,致孝享也。利见大人亨,聚以正也。用大牲吉,利有攸往,顺天命也。观其所聚,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1](P192-193)其中,“顺以说,刚中而应,故聚也。”[1](P192)讲的是《萃》卦的卦爻中,六二爻为阴、九五爻为阳,阴阳相应,九五得位,昭示着该组织的领导者能够与成员同心协力,共同进步。在管理实践过程中,因为组织内部各施其职,所以“聚以正也”,能够充分体现组织合力的作用,最终“天地之情可见矣”,实现“保合太和”的管理目标。
西方管理哲学同样认同组织管理是实现社会价值与人的尊严的外在形式,最终还要回归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境地。从韦伯到德鲁克,他们对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解释,都表明西方管理学者已经意识到,市场经济环境下,组织“异化”发展对价值扭曲的负面效应。德鲁克甚至指出,组织应当是一种“无害”的状态,不能干涉人的主体价值。德鲁克笔下的“无害”,是对社会管理过程中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冲突的一种调节。这种“无害”,显然调和了福柯等人对社会管理的恐慌情绪。福柯本人对社会管理可能产生的“异化”,有着天然的排斥,他认为社会管理的核心在于权力,权力形成组织对人的征服,这种征服最终由“一种虚构的关系自动地产生出一种真实的征服。”[11](P228)福柯等人的观点,代表着学界对管理实践可能造成人性桎梏的忧思,韦伯、德鲁克等人则更为客观、理性,一方面,他们承认社会管理存在的必然性、必要性,把社会管理视为人类社会进步的产物,另一方面,他们反对把社会组织刻画成扼杀个人精神的“全景监狱”,指出人类通过彼此协作,可以在不违背人自然天性的前提下,实现人与社会组织的和谐。
《周易》管理哲学追求“保合太和”的目标,与德鲁克等人对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调和,显示出中西方管理哲学都在避免管理实践中的技术异化与权力异化,都在追求管理目标复归于和谐。这是组织管理的终极目标,并非简单地实现权力,因为组织管理最终还是要服务于人,“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前一种观察方法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作是有生命的个人。符合实际生活的第二种观察方法则是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把意识仅仅看作是他们的意识。”[12](P30)
现在,我们进入了大数据管理时代,管理方式和管理手段依托大数据技术,已经实现对管理实践的全面控制。大数据技术正在尝试构建一种崭新的管理主体与管理客体之间的关系,正在以一种独立的力量接入传统的主客体二元关系之中,把传统管理实践演化为“管理主体-大数据技术-管理客体”的三元关系。大数据技术内涵的算法逻辑、人工智能等力量,正在不断消解着管理实践中人的主体地位。而“保合太和”正是基于人文主义立场,旨在澄清技术力量对人的主体地位的遮蔽。可以说,“保合太和”的管理价值论本质上是通过一种内在的、人文旨归式的哲学生活,恢复人的价值主体。
《周易》管理哲学是中国古代哲学智慧在现代管理实践过程中的彰显,它是隐藏于“大道至简”背后的高效“管理术”,是富有时代特征与民族特色的文化基因,其与当前社会管理实践相融合,既符合中国古代哲学内圣外王、经世致用的精神,也实现了管理实践中的人文关怀和主体价值的回归,需要我们坚定信念,创新传承与积极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