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璐
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是当代西方极负盛名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和社会空间理论家,其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理论贡献正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空间化发展。在他看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蕴含丰富的地理空间思想,但长期以来被人们忽略了,导致人们在研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时,往往遗漏马克思对空间问题的考察。因此,哈维认为必须利用地理学的思想资源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有关空间问题的探讨加以系统化,并重新诠释其理论中的某些核心概念,揭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地理空间维度。那么,从地理学角度重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是否可行?如何重构?这一重构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有何意义?考察这一重构并揭示其实质,不仅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也为我国城镇化建设中遭遇的相关问题提供了启示。
在哈维看来,虽然马克思有关地理空间问题的论述“零散、随意、粗疏且不成体系”,但“如果仔细查看马克思未完成的书稿,就会发现其实马克思对这些问题已经有了大致框架,其思考兼具宏大理论和历史叙事的特征”。〔1〕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和流通的总过程出发,对国家、世界市场以及资本主义危机理论进行了论述。这些论述勾勒了马克思有关空间与资本积累之内在关系的大致框架。因此,哈维认为只要“在其框架基础上增添一些血肉,为资本积累的空间动态理论提供基础”,〔1〕将帮助我们理解和阐明资本主义的真实历史地理状况。
哈维指出,空间和地理并非“后加”于马克思理论中,也不是对马克思既有理论的补充,相反,“空间关系和地理现象也具有基础物质属性,因此,需要在分析之初就纳入考虑范围;另外,空间形式对于时序发展的可能路径也有着客观影响。简而言之,空间和地理应视为资本主义矛盾运行中的基础因素和‘积极要素’”。〔1〕哈维认为,空间和地理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基本要素,应该在分析之初就被纳入考虑范围。空间现象应该在马克思的整体理论中同样占据基础地位。为此,首先要做的就是将散落于马克思著述中有关空间和地理现象的表述整合起来,使其系统化、理论化。
实际上,早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就已经在对资本主义现代生产方式的描述中,涉及空间问题。“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个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互相依赖所代替了。”〔2〕在马克思有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描述中,不难看出空间和地理现象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兴起而发生的改变。但在这里,马克思还没有将空间和地理概念纳入其理论体系之中。
随着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研究的深入,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及《资本论》中,专门讨论了运输关系、空间整合、对外贸易等问题,并提出著名的“用时间消灭空间”的论断,从而明确彰显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维度。
首先,马克思在考察资本流通的过程中,强调交通运输关系变革的重要性,提出“用时间消灭空间”的著名论断,实质上凸显了资本积累的空间特性。在哈维看来,资本循环可以被简单地理解为商品与货币之间的形式转化,这种转化需要历经一个空间整合(spatial integration)过程。所谓空间整合即指在不同位置开展的不同劳动通过交换行为整合成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用政治经济学的语言来说,即在不同位置生产的产品如何通过交换顺利地到达购买者手中以实现其价值。这个“到达购买者手中”的过程,或者说商品转化为货币的过程就是一个空间整合的过程。它意味着打破一切物理空间障碍,重塑整个资本主义的空间关系。
在哈维看来,马克思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强调交通运输革命的重要性。因为“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空间条件,把产品运到市场,属于生产过程本身”。〔3〕所以,交通运输业是生产价值的,它出售的产品是位置变动。但是,这种产品的价值属于其他商品价格成本的一部分。因此,马克思认为“资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3〕“用时间消灭空间”是马克思非常重要的思想,它表明资本流通使得时间成为人类事务中最基本的维度。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空间的意义只有与时间需求联系起来才能被理解。
但是,哈维强调“‘时间消灭空间’这一概念并不意味着空间维度变得无关紧要。而是它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即空间如何以及怎样能够被利用、组织、创造并被支配,来适应资本流通更为严格的时间要求”。〔4〕实际上,资本主义正是在这种组织、利用、创造和重构空间形式以及空间关系的过程中实现资本积累。信用体系的发展、交通运输网络的不断重构、信息技术的不断革命,都是资本主义为了适应资本积累的严格时间要求而对空间形式和空间关系作出的调整和重构。
哈维指出,马克思对交通运输、空间整合、地理位置等的论述,表达了一种视域,“这一视域展现了生产的功能、资本积累动力学中地理景观以及活跃时刻空间关系的无休止的重构。嵌入在土地中的生产力的变革、克服空间障碍能力的变革以及用时间消灭空间并不是马克思在最后章节的某些分析之后添加进去的东西。它们是根本的,因为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将鲜活的意义赋予马克思所有范畴中最关键的范畴,那就是具体和抽象劳动”。〔4〕因为不同质量的具体劳动正是通过交换(空间整合)并且最终通过资本循环被带入彼此的相互关系中,从而赋予那个相同的劳动过程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一样依赖资本的抽象特质。世界市场、空间整合、生产的地理集中以及劳动的国际分工,对我们理解具体劳动过程如何获得抽象的、普遍的性质尤为根本。在哈维看来,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对地理学家而言一定是最为深刻的洞见之一。“因为它不仅将空间关系和地域差别的研究置于马克思理论的核心,同时也为长久以来困扰着地理学的想象问题提供了解决思路:如何对空间明显独特的特质进行普遍概括。”〔4〕它将地理学的问题转化为了资本循环如何将特定时空中人类行为的独特性带入普遍性框架中的问题。
其次,马克思对“对外贸易”的考察揭示了资本积累动力学中的内在矛盾在地理上的表现。在哈维看来,马克思关注的焦点是“资本积累的历史和动力学是什么样的,并且是如何通过已经存在的地理结构尤其是民族国家表现出来”。〔4〕这实际上是资本积累如何塑造全球不平衡地理发展的问题。对外贸易受到许多“特殊因素”的影响,如殖民地的生产力问题、世界货币关系、劳动力的数量和质量等等。哈维认为,“我们在对外贸易中遇到的许多复杂因素都可以被解释为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全球化表现。在所有表现之中存在着非常真实的可能性,那就是资本主义最终创造了自身发展的巨大(地理的、社会的)障碍”。〔4〕对外贸易一方面体现了全球空间多样性对于资本积累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凸显资本积累对全球空间的塑形和重构。但在这个过程中,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被内化于全球地理空间组织,并通过全球不平衡地理发展表现出来。资本主义在利用全球不平衡地理发展实现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又创造了巨大的有待被克服的地理空间壁垒,从而加深和再造了全球不平衡地理发展现状。
再次,哈维认为虽然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危机可以寻求“空间修复”的前景并不看好,但他还是从外部市场与消费不足、生产资本的输出以及原始积累和劳动力过剩等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详细考察,它充分证明了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空间修复”可能性。实际上,根据哈维后来的研究,我们知道,当代资本主义正是在一个不断产生危机、不断修复危机、又不断产生危机的循环过程中向前发展。〔5〕
最后,通过以上几个方面的考察,哈维得出的结论是,资本积累实际上就是资本如何塑造自身的“历史—地理”过程,而塑造和推动资本主义历史地理演化的内在动力来源于两个相互交叉的矛盾。第一个矛盾是:“空间只有通过空间生产才能够被克服”;〔4〕第二个矛盾是:“资本主义内在的矛盾可以通过空间修复来解决,随之而来的结果则是资本主义将其矛盾转移到更广阔的领域,并为它们提供更大的自由度。”〔4〕这两个矛盾交叉的结果是:“资本主义越是为其内在矛盾拼命地寻求空间修复,通过空间生产来克服空间的张力就越紧张。过度积累越大,随之而来的地域性扩张,地理景观转换的步伐也就越迅速。”〔4〕因此,资本主义为了存活,必须不断塑造全新的历史地理景观,又不断摧毁这些景观,这就是资本主义发展在地理学上的矛盾之处。由此可见,资本积累向来就是一件“深刻的地理学事件”。
哈维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地理学重构,是通过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一些未曾受到重视的概念的全新阐释,进而论证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特性来完成。这些核心概念主要包括:使用价值、固定资本和地租。哈维认为,这三者之间相互联系,共同塑造了资本主义的空间关系。
首先,哈维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最基本的范畴——使用价值——入手,对其作出地理学阐释,重新凸显使用价值在马克思理论中的重要作用,进而从理论“基层”指认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空间向度。哈维强调使用价值的重要性,是因为在他看来,空间首先“是一切使用价值的一种物质属性”。〔6〕使用价值被确立为一个空间性范畴,这实际上就将空间特性从本质上赋予了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在哈维看来,“马克思对世界的认知立足于一个观点:人类必须占有自然,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求和需要。这种占有是一种体现在生产行为和消费行为中的物质过程”。〔6〕因此,商品的“物质方面”在马克思理论中具有基础性地位,而“商品的物质方面——它关系到人的欲求和需要——是由使用价值的概念来把握的”。〔6〕所以,使用价值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具有根本性的地位。吊诡的是,这样的使用价值却不属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因为政治经济学是现代商品交换形式的特殊产物,它研究的是:“财富的特殊社会形式,或者不如说是财富生产的特殊形式”,〔7〕而构成财富内容的使用价值,“即满足人的某种需要体系的物。这是商品的物质方面,这方面在极不相同的生产时期可以是共同的,因此,不属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7〕
但是,哈维指出马克思虽然在《资本论》第一页拒绝将使用价值作为一个普遍的范畴,但他却在第二页就将使用价值作为一个关系性的范畴重新引进来。在这里,使用价值可以从质和量两个角度来看待,而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主要强调使用价值的量的方面。使用价值正是因为与交换价值的关系,而被重新纳入现代生产关系,进入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使用价值一旦由于现代生产关系而发生形态变化,或者它本身影响现代生产关系并使之发生形态变化,它就属于政治经济学的范围了。”〔7〕就是说,使用价值虽然是物的自然属性,但它却被带入现代生产关系之中,处于关系性的形式之中。
哈维认为,这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区别于以往政治经济学的重要方面,它解释了马克思为什么以及怎样将使用价值纳入其政治经济学研究之中。在马克思那里,“使用价值不仅被现代生产关系塑形,而且会反过来影响并改变这些关系”。〔8〕一方面,因为“使用价值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而被交换价值带入现代生产关系之中,并被现代生产关系塑形,获得了自身的特殊历史规定性。即商品生产者“不仅要生产使用价值,而且要为别人生产使用价值,即生产社会的使用价值”。〔9〕社会性就是使用价值在现代生产关系中获得的特殊历史规定性。“使用价值的范畴现在被理解为社会性的使用价值,同交换价值和价值相联系,因而毫无疑问发生了经济职能。”〔6〕另一方面,作为这样的特殊历史规定性,使用价值反过来影响并改变着现代生产关系,从而与交换价值一样,“起着经济范畴的作用”。
那么,使用价值如何影响或改变现代生产关系呢?这就牵涉哈维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另外两个核心概念——固定资本和地租——的全新解读。因为使用价值对现代生产关系的作用,主要通过固定资本和地租体现出来。
其次,在哈维看来,固定资本不仅体现了使用价值对现代生产关系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固定资本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特性及其内在矛盾。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不同,它的存在形式,最不符合资本本身的形式规定。在这里,不是形式规定内容,而是内容作为形式规定着形式。“价值借以存在的使用价值,或者说,现在表现为资本躯体的使用价值所具有的特殊性质,本身在这里表现为规定资本的形式和活动的东西,它赋予某一资本一种与其他资本不同的特殊属性,使资本特殊化。”〔7〕使用价值是价值借以存在的内容,在资本这种特殊价值形式中,使用价值以其特殊性规定着形式本身,从而成为发展了的形式,与形式统一起来。
工厂、机器等作为固定资本,最能体现使用价值作为这样一种形式对资本生产的决定作用。“固定资本只是按照它作为使用价值在生产过程中被磨损或被消费的程度而作为价值来流通。但是,它这样被消费和必须在它作为使用价值的形式上被再生产出来的时间,取决于它的相对耐久程度。因而,它的耐久程度,或它损耗的快慢,——它在资本生产的反复过程中,能够在这些过程的范围内反复执行自己职能时间的长短,——它的使用价值的这种规定,在这里就成为决定形式的要素,即从资本的形式方面而不是从它的物质方面来决定资本的要素。”〔7〕当资本以固定资本的形态出现时,使用价值的耐久性就成为资本存在的形式规定,资本被束缚于使用价值上,形式本身必须返回内容才能实现自身。
哈维指出,马克思对固定资本的界定,主要偏重于机器、厂房等直接生产过程中的物质设备,而忽视了对资本流通过程中的固定资本的考察。实际上,正是在资本流通的过程中,固定资本对于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重要性凸显出来,从而证明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特性及其内在矛盾。他将资本流通过程中的固定资本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规模庞大、高度耐用的固定资本,如石化总厂、大型水坝、核电站等。第二类是独立类型的固定资本,如铁路、公路、运河等。这两类固定资本具备两个明显的特征:
第一,固定资本首先是一种资本,是资本通过对物质对象的使用来进行流通的过程。所以,固定资本也是运动中的价值,一旦它处于“静止”状态,就会遭到价值丧失。第二,固定资本之所以是固定的,在于它的固定性。在这里,“固定性”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就物理属性而言,空间产品必须被固定于空间之中,不容易移动;另一层则是就价值实现形式而言,任何空间产品都是一种资本,如果它无法快速实现自身的价值,而必须一部分一部分,抑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实现自身价值,那么这种资本就具有相对固定性。在哈维看来,固定资本的这两个特征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特性及其内在矛盾。
一方面,由固定资本之间的不同地理空间 关 系 构 成 的 建 成 环 境 (built environment),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属性。建成环境的职能是“一种巨大的、人工创造的资源体系,由内嵌在物理景观当中的使用价值组成,可以在生产、交换和消费中得到利用”。〔6〕它由一大堆不同的要素组成,如工厂、水坝、商店、公路、铁路、公园、餐厅等等。在此,“空间方位或空间位置对于建成环境的要素是一个根本的非附带的属性”。〔6〕建成环境必须被看成一种具有地理秩序、空间关系,复杂的、复合的商品。哈维强调,“建成环境的创造使我们不得不把关于地点和空间的安排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定属性。我们现在必须认为,积累过程运行在一种按照资本主义特有的逻辑来界定的时空框架中”。〔6〕譬如,商店、住房、学校和工厂都必须按照合理的地理空间关系来布置,才能获得最大效益。建成环境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属性。
另一方面,固定资本和建成环境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主要空间形式,凸显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内在矛盾,这一矛盾即“固定性与运动之间这种深刻的、易引发危机的矛盾”。〔10〕在大规模空间生产和地理重组的过程中,资本主义仿佛越来越倾向于在空间中固定下来。无论是资本主义内部的进一步积累,还是向全球的扩张,资本必须首先在空间中“就位”,即固定下来,才能进行流通以实现积累。其结果是,“资本主义越来越依靠固定资本(包括内嵌在特定的生产景观当中的固定资本)来使劳动的价值生产率革命化,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固定性(即特定的地理分配)变成了有待克服的障碍。不稳定性与停滞——前者是新近形成的资本所产生的,后者则与过去的投资相联系——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地理中是时刻存在的”。〔6〕因此,资本主义不得不摧毁这些由自己建立的空间形式,导致固定地点的价值丧失,最终引发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危机。
最后,地租同样既体现了使用价值对现代生产关系的影响,更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特性。哈维认为,地租的发展和变化是资本主义通过地理扩张实现资本空间转移的必要前提。他拓展了马克思的地租理论,强调土地的另一种使用价值:区位。因为它体现了使用价值的社会性,体现了土地的资本主义形式,体现了“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定属性”。
在哈维看来,土地市场塑造并改变了资本主义的空间关系,同时对资本流通具有重要的协调作用。“土地市场塑造了资本在土地上的配置,从而塑造了生产、交换和消费的地理结构、空间中的技术分工、再生产的社会空间经济,等等。”〔6〕资本和劳动力在全球空间中的流动,正是建立在其能自由地从一个地点转移到另一个地点的区位变化基础上。然而,由于区位的优势只是相对剩余价值的一种形式,个别资本家将不断扩大生产、改变区位,直到进一步生产剩余价值的能力消失为止。倘若没有任何起反作用的力量对之加以制约,个人对超额利润的追求就会使资本主义的空间经济保持一种不连贯的、狂乱的、类似于抢座游戏的状态。
概言之,土地市场内化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一切根深蒂固的矛盾,并将这些矛盾强加于资本主义的地理景观,而与此同时,土地市场又对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生产和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总体结构起到了协调的作用。
哈维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地理学重构,从总体上凸显了政治经济学的空间向度,它强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未曾引起传统政治经济学研究足够重视的某些概念,为我们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提供了全新视角。
首先,哈维将资本积累理解为“空间整合”过程,从总体上凸显了政治经济学的空间向度。从政治经济学的起源来看,政治经济学是在两大问题的结合中诞生:“一方面我们面对着道德问题:在经济活动领域,人们应该尊重哪些行为规则?……另一方面我们面对着科学问题:在一个以劳动力分工为基础的社会里,每一个人或每一群人生产某种或某组特定商品,同时他(们)也需要其他人的产品作为生存和生产手段,以维持生产过程的可持续性。这样一个社会如何运行的?”〔11〕后一个问题显然成为后来政治经济学的主要研究内容。如果我们习惯从空间视域去分析,就可以将这个问题换一种表述方式,即在不同地点生产商品的个人或群体,同时他(们)也需要其他地点生产的产品作为生存和生产的手段,那么这些产品是如何到达他(们)手中?这个“到达”的过程就是哈维所称的“空间整合”过程。这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全新视域,甚至可以说,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就是一个不断的空间整合过程,所有的矛盾、对抗和可能性都在其中不断涌现。
其次,哈维对使用价值、固定资本等在传统意义上并非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核心概念的强调,填补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的一些“空箱子”,丰富和拓展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视域。在传统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视域中,理论家大多倾向于关注价值、交换价值、流动资本、资本生产过程等时间性概念。因为“马克思所完成的理论基本上是把资本主义视为封闭系统。外部空间和内部空间组织显然在塑造时序动态方面没有任何作用。大部分的马克思主义者也都这样认为。因此,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研究范畴内,对空间和空间关系的任何理论化叙述都会被视为研究歧途”。〔1〕正是这样的研究现状导致了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空间概念的忽视,而哈维的这一重构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
最后,哈维对空间生产的内在矛盾及其根源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当前中国城镇化过程中的诸多问题,如城乡空间对立、住房矛盾、大型基础设施建设的周期性问题等。尤其是哈维对使用价值重要性的重新强调,为解决当前我国面临的住房问题提供了理论支援。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农民的城镇住房需求急剧增加,同时城镇住房建设量也随着不断扩大。但问题是,城市住房供给不断提高,买不起房,住不上房的人却越来越多。究其根源,这与我国住房商品化、资本化发展有关,对住房价值的追求超过对住房使用价值的需求,使得住房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始终坚持住房是用于人民居住的使用价值这一基本原则,反对仅仅关注住房的价值,将住房商品化、资本化。这也正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本质内涵。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地理学家,哈维显然更擅长从空间角度分析现实的社会过程。因此,他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运行规律的历史性揭示,转化为资本按照自身逻辑对历史—地理景观的建构过程。由此,哈维实际上成为他在《资本的限度》中批判的“空间拜物教”者。他虽然一直强调空间只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活跃环节”,但他却显然过度利用其地理学的优势,大有将空间形式作为理解社会过程的本体论基础之嫌。如此一来,哈维实际上降低了时间和历史在理解资本主义积累过程中的地位,弱化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对社会过程纵向发展之必然性的揭示。他将资本积累逻辑作为理论前提,专注于考察资本主义如何塑造自身的历史—地理景观,而没有继续追问资本主义何以可能创造出自己的历史—地理景观。因此,我们应该批判性地吸收哈维的相关理论,将时间和空间两个视角统一起来,辩证分析我国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具体空间问题,才能更好地建构属于自身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