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的耦合及其文学价值

2022-11-25 17:50王洪军
关键词:竹林七贤玄学谢安

王洪军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

“耦”是农耕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现的一种耕作方式。 《周礼·地官·里宰》云:“以岁时合耦于耡,以治稼穑,趋其耕耨。”郑玄注:“《考工记》曰:‘耜广五寸,二耜为耦。’此言两人相助耦而耕也。”[1]743《说文解字》解释说:“耦:耒广五寸为伐,二伐为耦。”[2]使用劳动工具耒的两个人相互扶助而进行的耦耕,我们很容易在文献上找到这样的证据,如《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3]《荀子·大略》:“禹见耕者耦立而式。”[4]耦都是两个人相助而耕作的意思,于是耦与两产生了直接的联系。 《天官·太宰》又有“两系邦国之民”之语,郑玄注:“两犹耦也,所以协耦万民。”贾公彦疏:“王者于邦国中立法,使诸侯与民相合耦而连缀,不使离散。”[1]648因为是两或者两个以上,也就出现了耦合一词。 《墨子·经说上》有明晰的解释:“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实耦,合也;志行,为也。”[5]“耦”就是“合”的意义便确立起来。 《论衡·自纪篇》曰:“充仕不耦,而徒著书自纪。 或戏曰:‘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高也……’”[6]“耦”,别本作“遇”。 《释名》恰恰谓:“耦,遇也,二人相对遇也。”[7]由于是两人相合衍生出来的,耦也就有了相遇的内涵。

在《仪礼·乡射礼》中,作为俟射者,“三耦,俟于堂西,南面东上。”[8]《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范献子来聘,拜城杞也。 公享之,展庄叔执币,射者三耦。”郑玄注:“二人为耦。”[9]三耦就是三对、六人,这是卿大夫射箭的仪式等级,诸侯是四耦,王则是六耦。 在这里,耦为合,或者说耦合的特点和意味更加明显。 我们以耦合的特性去观察竹林七贤的形成,发现这是一个被人为称誉而聚合起来的群体,即具有耦合性,而非一个实质团体。

一、竹林七贤称谓之本末

竹林名士是对于阮籍、嵇康等七人最恰当的称呼。 竹林士人怪诞、荒唐的行为,无疑为中国传统社会士人奠定了名士的风姿标准。 最早论述竹林名士的是东晋袁宏,其作《竹林名士传》三卷(《隋书·经籍志》作《正始名士传》三卷,《宋史·艺文志》作《正始名士传》二卷。 《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作《名士传》三卷)。 确切地说,《名士传》更为合理。 如果书中的魏晋名士冠以“竹林”名号,那么,受佛教影响是非常明显的,这毋庸置疑。 因为书中有曹魏的正始名士、魏及晋的竹林名士,还有西晋的中朝名士,统称为“竹林名士”,显然是不恰当的。 《世说新语·文学》:“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 彦伯遂以著书。’”《车胤传》载:“宁康初,以胤为中书侍郎、关内侯,孝武帝尝讲《孝经》,仆射谢安侍坐,尚书陆纳侍讲,侍中卞耽执读,黄门侍郎谢石、吏部郎袁宏执经,胤与丹阳尹王混摘句。”[10]2177东晋孝武帝宁康(373—375年)年号只有三年时间,宁康初也就是元年。 宁康元年七月,桓温病卒。 两个月后,谢安升任尚书仆射,总领吏部事务。 曾为安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尚参军,累迁大司马桓温府记室的袁宏,擢为吏部郎。 谢安与袁宏有了在朝堂共事、在私邸辩论玄言的机会。 谢安谈论魏及西晋的故事,被袁宏记载下来,即为《名士传》。 但是,谢安自己说只不过戏言罢了。

关于竹林七贤,刘孝标注引戴逵《竹林七贤论》曰:“俗传若此。 颍川庾爰之尝以问其伯文康,文康云:‘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皆好事者为之耳。’”[11]749“文康”为庾亮谥号。 庾亮生于太康十年,西晋亡时,已经二十九岁;咸康六年卒,五十二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庾亮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他的说法还是可信的。 同时,被视为中朝名士的庾子嵩即庾敳,是庾亮的从父,如果有名士的赞誉,庾亮不会否认。 庾爰之听到的“竹林七贤”故实,西晋虽然没有此说,但在东晋中期已经开始流传。

叶梦得《避暑录话》云:《高僧传略》载:“孙绰《道贤论》以当时七僧比七贤,竺法护比山巨源,帛法祖比嵇叔夜,竺法乘比王浚冲,竺法深比刘伯伦,支道林比向子期,竺法兰比阮嗣宗,于道邃比仲容,各以名迹相类者为配,惜不见全文。 七人支道林最著,其余亦班班见《世说》。 晋人本超逸,更能以佛理佐之,宜其高胜不凡,但恨当时未有禅经文,传者亦未广,犹以老庄为宗,竺法深、王敦之弟贤于王氏诸人远矣。”[12]孙绰曾任庾亮参军,后征拜太学博士,迁尚书郎。 会稽内史王羲之又引为右军长史,迁永嘉太守,迁散骑常侍等。 在会稽期间,孙绰与王羲之、隐居东山的谢安、在剡县寺庙潜修的高僧支道林等友善。 孙绰佛学造诣较高,所以能够将佛门高僧和竹林七贤相比附,陈寅恪以为竹林七贤的“竹林”来自佛教,是有道理的。 而来自《世说新语》的一条注释可以印证孙绰的观点:“《支法师传》曰:‘法师研十地,则知顿悟于七住,寻庄周,则辩圣人之逍遥。 当时名胜,咸味其音旨。’《道贤论》以七沙门比竹林七贤。遁比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尚玄同也。”[11]265原本佛教入华的思想与学术的接驳点就是道教,儒家士人认为佛陀的思想理念和老子的哲学思想有关。 在魏晋时代,玄学的发展使道家学说得以光大,是那个时代的显学。 士人将玄学的一些代表人物与佛陀相比附,也是佛理引入清谈的必然结果。

《竹林七贤论》的作者戴逵,字安道。 生于晋明帝太宁四年,卒于晋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 受学于范宣,后徙居会稽之剡县。 孝武帝屡次征辟不就。 与王徽之、王珣、谢安、谢玄等友善。 《剡录·先贤传》载:“谢太傅本轻逵,见但与论琴书。逵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 谢悠然知其量。”注引《晋安帝纪》曰:“逵有清操,性甚快畅,泰于娱生。 好鼓琴,善属文,尤乐游宴,常与高门风流者游谈,许其通隐,屡辞征命,遂著高尚之称。”[13]戴逵以隐居之名,游走于王、谢之间,也是一种别样的生活样态。 戴逵又深于佛理,雕刻佛像为当世一绝。 前有孙绰的《道贤论》,又有谢安这样的清谈名士佐助,戴逵不仅能够创作《竹林七贤论》,佛教义理的兴味更浓。

记载竹林七贤故事的还有孙盛的《魏氏春秋》。 孙盛十岁避乱渡江。 咸和九年,庾亮领江荆豫三州刺史,封征西将军,镇守武昌,孙盛为参军。 庾爰之的父亲庾翼代庾亮之职,桓温又代庾翼,孙盛皆为参军。 永和十二年,桓温收复洛阳,孙盛因功封吴昌县侯,补长沙郡太守。 朝廷累迁秘书监,加给事中。 太和元年,司马昱初莅相位,与王蒙并为谈客。 司马昱使孙盛与殷浩辩论,殷浩不能屈,刘惔抗答,孙盛拜服。 此时,谢安在朝廷担任侍中或吏部尚书。 实际上,孙盛离开桓温幕府三年后,升平四年,谢安出任桓温大司马,次年离职。 兴宁元年,晋哀帝授桓温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袁宏为记室。

撰述《竹林名士传》的袁宏,记载竹林七贤故事的《魏氏春秋》作者孙盛,创作《竹林七贤论》的戴逵,都和东晋清谈大家谢安有过交集,谢安自己声称江北事是戏言,竹林七贤故事遭到了庾亮的否认,但是,正是玄学家的一时戏言,不料为士林集体接受,也给史家提供了历史书写的素材,成就了中国古代人文精神的精彩华章。

二、竹林七贤聚合的耦合性

《世说新语·品藻》谓:“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云:‘先辈初不臧贬士贤。’”刘孝标注曰:“《魏氏春秋》曰:‘山涛通简有徳,秀、咸、戎、伶朗达有俊才。 于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若如盛言,则非无臧贬,此言谬也。”[11]636东晋人的玄谈是有话题的,也有主持人。 玄谈的初始时期,并不臧否先辈,这里不仅有政治因素的考量,还因为有掌权大臣的批评。《晋书·裴頠传》载,尚书左仆射裴頠就曾激愤地说:“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从,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10]1044显然,竹林七贤的行为是遭到主流政治家批判的。 随着玄谈的深入,政治生态也逐渐宽松,话题开始涉及江北名士,也就出现了臧否善恶的优劣评价。 到了谢安辈,西晋的名士开始有了区别,即像《名士传》划分的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 《世说新语·文学》载:“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 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 彦伯遂以著书。’”注曰:“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11]322在袁宏《名士传》撰成之后,谢安说那是清谈时的戏言,从侧面印证了江北并不存在竹林七贤之说。但是,在谢安、袁宏的共同酝酿、努力下,竹林名士而不是竹林七贤已经被耦合在一起。 作为反对派,庾亮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皆好事者为之耳。”[11]749同时代人的反驳是最有力度的,然而,庾亮并不是玄谈的主流,玄谈风评的主导者在谢安辈。

这里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山、向之徒,皆其伦也”的表述,说明山涛、向秀与阮、王是一类人。 这就涉及了第二个问题,竹林七贤是如何被耦合而成的。 阮籍、嵇康、山涛的“金兰之契”是我们永远无法绕过的话题,又恰恰是竹林七贤能够得以形成的基础。 以此三人为核心,七贤是逐渐加入汇集的。 从文献记载竹林名士历次聚会的情况来看,嵇康与阮籍交游得较早,山涛与嵇康交往之后,阮籍后加入,三人遂成金兰之契。 刘伶与阮籍是酒友,因而结识嵇康。 阮籍与王戎是忘年之交,嵇康通过阮籍认识了总角之际的王戎。 阮咸是阮籍侄儿。 向秀与山涛二人都是河内人,向秀年少时就被山涛赏识。 向秀又与嵇康为友。 我们不能将竹林名士做想当然的臆测:刘伶与阮籍为友,就一定要与王戎交好,与向秀莫逆。 竹林名士有交叉的关系,也有单向的联系。竹林名士集会人数最多的一次,也就是王戎被阮籍嘲笑那次,阮籍、嵇康、山涛、刘伶、王戎所谓的“把臂入林”。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引起我们的思考,嵇康与吕安兄弟感情深笃,《与吕长悌绝交书》云:“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 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14]吕安千里命驾拜见好友嵇康,可见感情深笃。 吕巽(长悌)做人有道德败坏的一面,嵇康与其绝交,这也反映出竹林七贤反抗的是束缚人性的礼法,而不违背做人的道德与良知。 吕安是受害者,与阮籍、山涛、向秀关系也很好,却不入竹林七贤之列,而将十余岁的王戎纳入,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也增加了竹林七贤虚构的证据。 对此,王晓毅有过分析判断[15],还是有其合理之处的。

《世说新语·排调》曰:“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 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11]917这五人是竹林七贤能够成型的第一个圈子。 第二个圈子就是嵇康的柳下(确切地说是柳下,而不是竹林)清言圏,或者可以称为山阳学术圈。①嵇康作《养生篇》,向秀论辩作《难养生论》,嵇康又作《答难养生论》,向秀又注《庄子》,二人均得超然心悟的妙处。从向秀的《闻笛赋》可知,这个圈子最初只有向秀、嵇康、吕安三人,多种文献材料也证明了这一点。 《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向秀别传》曰:“秀与嵇康、吕安为友,趣舍不同。 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 秀雅好读书,二子颇以此嗤之。”[11]243从行为放诞、不拘礼俗的角度来看,向秀的品格与其他人又是不同的。 《向秀别传》云:“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其进止无不同,而造事营生,业亦不异。”[11]93显然,柳下清言圏可以增加山涛、阮籍二人。 竹林七贤就是在这样两个朋友圈的基础上耦合而成的。 需要说明的是,为见好友嵇康、“千里命驾”的东平吕安被排除在竹林七贤之列,而是加上了行为放诞的阮咸,印证了陈寅恪先有“七贤”而后有“竹林”,而“竹林”又来自佛教的观点[16]。

虽然竹林七贤的形成具有耦合性,但毕竟是社会镜像、士人心态的一种反映。 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提出的竹林七贤,七个人却是真实的历史存在,并且风格标举类同,在东晋便已经成为士林倾慕模仿的对象,竹林七贤现象也体现出重要的学术及文学价值。

三、竹林七贤现象的学术及文学价值

(一)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促成竹林七贤形成的耦合,推动了传统文学的发展

耦合是一种普遍的文学现象,此前的建安七子,就是孔融与邺下文人集团的耦合。 其后鲁公二十四友,是依附贾谧的政客和参与金谷园唱和文人耦合而成的,故又称金谷园二十四友。 所以,文学上的耦合,是对一类人或是一种文学风格的总结,是一种归类、归纳,有总体性评价的内涵。 有关竹林七贤的耦合,东晋孙盛以为七人相与友善,游于竹林,才号为竹林七贤。 元代,郝经完全站在儒学的立场上指责竹林七贤说:“蔑弃礼法,褫裂衣冠,糠粃爵禄,污秽朝廷。”[17]郝经的批评实际上是对何曾“纵情背礼,败俗之人”[10]995、裴頠“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10]1044斥责的回应。 东晋戴逵有着更为详细的评论,《竹林七贤论》说:嵇康“非汤武,薄周孔,所以迕世”[18],《名士传》以为,阮咸“任达不拘,当世皆怪其所为”[11]502,《竹林七贤论》说“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11]296。 刘伶本传称其“陶兀昏放”,其余的只有嗜酒了。 山涛是睿智儒者形象,王戎年龄太小,无足评价。 如果不是与阮籍,或嵇康,或山涛成为朋友,向秀、刘伶、阮咸等恐怕都会湮没在历史中。 竹林七贤是被东晋人从曹魏那样一个时代挑选出来的,是一种风格、一种精神的选择和归纳,而东晋时代选择了七贤,又受当时社会弥漫的佛教思想的影响,冠以竹林的称谓,更增加了七贤的精神特质和时代烙印。

(二)耦合的竹林七贤成为玄学理论承上启下的津梁

东汉末叶,尤其是建安时期,中国思想界以及知识人陷入了忧郁以及迷茫的境地而无法自拔,虽有来自军旅的建安风骨的自雄自壮,但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郁闷氛围。 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气质下,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新的哲学思想——区别于儒家的新天人之学异军突起,刘勰称之为“正始玄论”,实际上是被秦汉大一统帝国中断的轴心时代哲学突破的绍续。 以老子、庄生为师,何晏、王弼等提出了重玄虚而贵无、绝繁礼而反情太素、“忘象以求其意”等哲学理念。 在理论上承继其后的便是嵇康、阮籍、向秀。 嵇康呼吁“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阮籍注重“法自然”(《通老论》)、“向子期以儒道为一”(谢灵运《辨宗论》),正是竹林三贤的理论阐发,玄学在魏晋时代得以持续地弘扬,并成为显学。 《世说新语·文学》载:“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11]249王导是中兴重臣,历仕晋元帝、明帝、成帝三朝,也是当时的士林领袖。 王导提倡嵇康学说,必然风行于士林。 《世说新语·文学》载:“向秀于(《庄子》)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 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 ……(郭象)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11]245郭象注《庄子》摒弃了向秀旧注的儒墨之言,使道家思想大盛,郭象因之而被称为“王弼之亚”。 大将军王敦夸赞卫玠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何平叔若在,当复绝倒。”[10]1067金声之于前,玉振之于后,正是竹林之三贤对于玄学理论的进一步阐发,才有了东晋士人学理推进,玄学才能在东晋绵而不绝。 同时,竹林七贤的人格风尚也被东晋时代所认同。

(三)竹林七贤彰显了相悖于世俗礼法的生命型态

在玄学理论上精审的继承以及阐述,不仅使竹林士人实现了精神上的开拓,而且释放了自身的天性,开始真切地享受生命的过程。 作为皇家驸马的嵇康,身份和地位在当时都是尊贵的,却和朋友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打铁,毫无君子威仪可言。阮籍居丧饮酒吃肉,阮咸与猪共饮,刘伶肆意饮酒、死便埋,等等行为,看似随意,实则是有意,是玄学理论影响下的主动与名教对抗的生活选择。恰恰是根据竹林七贤的身份、学术特点,司马光认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即“崇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19],这样的评价还是比较公允的。 到了元代,郝经指斥批评竹林七贤,他说:“蔑弃礼法,褫裂衣冠,糠粃爵禄,污秽朝廷,婆娑偃蹇,遗落世故,颠颠痴痴,心死病狂,乃敢非薄汤武,至于败俗伤化,大害名教。”[17]竹林七贤确实与时代与世俗礼法扞格不入,思想行为与名教抵牾,但在玄学流布的东晋时代,竹林七贤之反对礼俗是得到主流士人认可并效仿的。

《世说新语·德行》载:“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祼体者。”[11]31《晋书·光逸传》对此记载得更为详细而生动:“(胡毋)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 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 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与饮,不舍昼夜。 时人谓之八达。”[10]1385其中,阮放是阮籍的族弟,阮孚是阮咸与胡婢所生之子,所以,“八达”的裸饮是有渊源的,而“八达”的名号又是直接承自“七贤”而来的。 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母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 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 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11]31王隐是东晋人,其言辞对“竹林七贤”的蔑视礼法行为有赞誉的成分在,不仅为当时社会所接纳,在士林中又有着诸多的追随者、继承者,效仿竹林七贤的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 《世说新语·言语》载:“周仆射雍容好仪形,诣王公,初下车,隐数人,王公含笑看之。 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11]120在东晋,竹林七贤的行为方式显然成为主流士人效仿的对象,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对天性的展现,以及在言行的肆意放荡中发现了日常生活之美,自然将审美的目光转向了秀美山川、宁静田园,于是有了诗歌的静美。 竹林七贤构筑了异于时代精神的风标以及生命范式,并且创建了新的诗歌形式。

(四)竹林七贤的高蹈玄唱浸润了“正始体”

严羽《沧浪诗话》“以时论诗”,明确提出了“正始体”的概念,自注曰:“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20]显然是把魏齐王曹芳正始年间出现的诗歌归为“正始体”,同时认为正始体诗歌成就最高的是嵇康、阮籍二人。 遍照金刚也看到了这一点,发言曰:“正始中,何晏、嵇、阮之俦也,嵇兴高邈,阮旨闲旷。”[21]其后,明人许学夷《诗源辨体》再一次申论了这个观点:“正始体,嵇、阮为冠。”[22]探其源流,实出自《文心雕龙·明诗》“正始明道,诗杂仙心。 何晏之徒,率多浮浅”[23]67,此系刘勰就诗歌主题表现的内容总结出的正始诗歌的特点。 何晏是玄学的代表性人物,在诗文中表现出玄学的思考是很正常的,正始年间又是玄学发展的高峰期,除山涛外,竹林七贤的六人都是玄学思想的接受者、践行者。 沐浴在玄风之下,表现玄学思考的诗歌才是正始诗歌区别于往代的最大特点。严羽以时间维度论诗,提出“正始体”,以为此时段的诗歌成就嵇、阮最高,这是一种创见。 许学夷的“正始体”则是以诗歌风格来衡量裁定的,其源自刘勰的“嵇志清峻,阮旨遥深”[23]67诗歌评价。 刘勰又云:“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23]700前者以诗文风格论,后者就才情而言。 在正始诗坛上,无论是嵇康的师自本心,还是阮籍的任性使气,都带有对性命的深沉思考和天然情感的自我抒发,深蕴着生命哲学的意味,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时代精神。 这也是正始体的内涵所在,成为玄言诗的先声。

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思想和价值观,玄学只是社会主体意识的自我反驳——对于东汉末叶走入末路的溃败的儒家思想的主动修正,用自然、天性、自由释放出桎梏在儒家教义中的思想和灵魂。 在汉末魏晋的政权鼎易之际,哲学思想的突破充满了暴力和痛苦,正始名士、竹林七贤正是历史的参与者、思想者,也是受害者。 我们知道,最能支持理论的是个体的行动,竹林七贤恰恰是玄学思想行动的践行者,在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想的引领下,解放着思想、释放着天性、追求着自由。 东晋的清谈家接受并继承了玄学思想,回望前贤,阮籍、嵇康、向秀等人既是思想者也是引路者,以嵇康、阮籍为朋友圈成为谢安等名士品评鉴赏的话题人物被记载下来,竹林七贤就是这样被耦合而成的。 竹林七贤在正始年间不是一个团体,也不存在七个人的聚会,他们是东晋士人清谈提聚出的话题人物,即人为凝聚出的一个团体。从被冠以名士的角度来看,如果不是有人刻意表彰,王戎是属于中朝名士的。 正因为是话题人物的关系,具有耦合的性质,这就使人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竹林七贤的共同特质,如果有的话,就是他们分别是朋友。 但是,竹林七贤的产生依然是玄学思想发展历程中的重大事件。 竹林七贤是时代的一面反光镜,折射出时代思想的多姿多彩,开启了中国人精神的另一条道路、另一种境界。 他们是一个时代的叛逆者,也是一个时代的歌者。 不仅完成了玄学理论向生活的过渡,使道家学说由理论上的成立走向了生命安顿方式上的成立。 艺术化的生命安顿方式,让人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具有卓绝的烛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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