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佳伟
看到屋根草,是在11月初的一个下午。
它歪倒在楼区荒地的一角,是整株地上部分倒下。我小心翼翼拾起它,像把冻得周身冰凉的妹妹带回家。这株屋根草的花已经凋谢了四朵,三朵也已经接近开败,六朵正开或将开,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花骨朵。
今年春上,屋根草开得很盛,道旁、荒野到处可见。就连母亲家所在的楼区里,绿地边缘也绣上了黄色的花带,当时还以为是园林工人特意种下的。
我的这株屋根草,应该是今年春上某株的种子,被风吹送到此生长出来的。它该是今年最后一株开花的植物了,冬天来了,不久就要落雪。
回想一年来看到的野花,真想拉住一个人,说上三天三夜。以开花时间为顺序,春上最早看到的是贴着地皮生长的小花,紫花地丁、早开堇菜、葶苈、蒲公英、附地菜和碱毛茛等先后映入眼帘。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野地的花草立体起来,是屋根草、小苦荬和夏至草们的主场。天气更热时,蒙古黄耆、野豌豆、草木犀、蝇子草、列当、蓝花棘豆、旋覆花、紫菀、花苜蓿等便轰轰烈烈地加入了。
我也从春到秋,追赶它们的脚步,用手机拍下了四十多种野花的照片。这些野花,组成了我的野花园子。
是了,多年来,我一直有个野花园子。园子里,各色野花一直都忙碌地追着春光、沐着夏雨、饮着秋露、怀揣秘密在冬天里蛰伏。它们不曾搭理过我,是我总惦记着它们,一次次颠颠地赶过去,对着它们自言自语。
它们到底有哪些秘密,我也说不清。也许说不清,才是秘密吧。
春上,看到公交车站旁树丛下的残雪里闪出点点的蓝紫色,我知道那是紫花地丁开花了。
彼时,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摧枯拉朽,地上枯黄的小草横躺竖卧。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苞同时从土里长出来,等到开花的时候,已经有两三片绿叶陪伴在旁边了。
我提前一站下车,在回家的路上,跟它们打春天里的第一声招呼。
去年冬天我患了肩周炎,可能膝盖也患了关节炎吧,蹲下来有些费事。不过,这些不舒服在几朵小花面前,立马就消失了。指甲盖大小的小花在春风里娇嫩又坚强,狭长的叶子也在宣告,春天来了,这一片的春色,是它们带来的。
我用手指沾了点残雪,很快,它们变成水珠,是啊,春天来了,紫花地丁带来的消息,从来都是准确的。
初次见到紫花地丁是在20年前,我单位楼前的路旁。那年春天,上下班的时候看到它开在路旁,好奇这是什么花,怎么开得这么早,比蒲公英还早。那时我三十岁,腿脚正好,正在为生活打拼,并没有心境停下来细看一朵早春的花。
这些年我发现它无处不在,荒地、路边、林下、广场的砖缝里,都有它的身影。每年春天,只要它一开花,跟着春雨就要下了,大地就要热闹了。
对了,同时开花的还有一种早开堇菜,它们很像,简直就是孪生姐妹,没有专业的植物知识是很难分清的。今年我才知道,紫花地丁的叶子偏长,早开堇菜的叶子偏圆,也就知道这些。
我很好奇的是,小时候我很淘气,成天往野甸子上跑,怎么就没有遇到一朵叫紫花地丁或早开堇菜的花呢?它们竟不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
空气中有了一点潮湿的气息,这是土地开始变柔软的信号。我要去看看野菜长得怎么样了。楼区锅炉房的西面有一小块空地,因为有个马葫芦,周围的空气有些臭,就没有人在上面种东西。每年那里长出野菜的时间比别处早半个月。
我去转了转。野菜们都长出来了。蒲公英和车前草长出了几片叶子。葶苈长得最快,一片片长满小茸毛的叶子铺在地上,像朵小小的绿莲花。春天里,很多植物幼苗本身就像一朵花。“绿莲花”的花心,隐约露出一粒粒黄色的小花苞。荠荠菜羽状的叶子也铺在地上,还没有看到花苞。附地菜的叶子有一点红,像是憋完劲儿还没有褪去红晕的脸,小花苞隐隐露出蓝色。它们的个头儿都很小,最大的“绿莲花”葶苈,也才有棉大衣的扣子那么大。看来,今年采野菜的时间,最早也得在三周之后。
这些年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植物界也有好“闺蜜”。葶苈、荠荠菜、附地菜,它们总是长在一处,同一节奏地长纤细的植株、开细小的花、结相似的籽。葶苈的花是黄色的,荠荠菜的花是白色的,附地菜的花是黄白色心、天蓝色瓣,都是小米粒大小。初夏的时候,它们相亲相爱,亲密无间,在脚下开着一小片黄、一小片白、一小片蓝的美丽花朵。我最喜欢的是附地菜的花,它的花心是明黄色,接着是一小圈白色,花冠则是天蓝色。小小的一朵花,竟然有三种颜色。
为啥最喜欢?五六岁的时候和父母回老家过年,正月十五县里大街上要表演扭秧歌,因为秧歌队里有大舅,我们早早就跑到街边等着看他。那个时候的县城里没有路灯,我记得街上黑乎乎的,只有地上的雪很白,而且早就硬了,秧歌队远远地吹吹打打扭过来,我跳着脚看,也没有看到大舅。我问母亲。母亲说,那不就是你舅嘛,踩高跷的那个。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到一群踩高跷的人的背影,他们穿着蓝色的秧歌服,手里拿着黄绸扇,边走边把黄绸带舞得翻飞。我虽看不出来哪个是我大舅,但就是觉得他们能在又硬又滑的雪地上踩高跷,真是帅极了。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一群仔。
天气暖和后,日头越来越高,蒲公英可以采了。穿好户外鞋,拎上袋子,我便出门了。我要去南边的小树林,那里现在热闹极了。
林子内外,紫花地丁和早开堇菜开着蓝紫色的花,米口袋开着粉色的花,拟鼠麴草开着黄色的花,有些心急的蒲公英也已经开花了。
葶苈、荠荠菜和附地菜不长在林子里,它们在小树林边上几栋木屋前面的熟土里生长,也都开花了。据我后来的观察,它们的花能开很久,久到紫花地丁、米口袋都谢了,结了籽,它们的枝头顶端还在开花。我采了好几种野菜,蒲公英、荠荠菜、紫花苜蓿、苦菜。这些天没有下雨,野菜都有些干瘦,我得回家把它们泡上几个小时,然后再吃。
又看到一种叶子一片一片地贴地,像莲座一样的植物,不知其名。其实每年春天我都看到,有一年还采来试着吃过,有些扎嘴,有些苦。我用手机拍下它的样子。今年,我一定要弄明白它是什么植物。
前些年在草原上,看到过一种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植物,绿叶子绣着浅紫色的边儿,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那是桔梗的“小时候”。这让我意识到,认识一种植物,不能只识它的妙龄,而不知道它的其他生长时期。现在退休有时间了,得补习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我猜,只有这么做才能完整地看到一株植物美好的一生,才能真正体会草木一秋的含义吧。
这株“小时候”像莲座一样的植物,后来从中心长出一根茎,茎没长出多长就开始分枝,而且是边长边分枝,枝上又分枝,叶子也变得细长。等长到人小腿高的时候,十几个枝头同时开出钱币大小的黄花。
我终于认识它了——屋根草,菊科还阳参属。在没有人除草的地方,它能长到半人高,下一层的黄花谢了,上面的黄花还在开,有风吹来的时候,觉得那风都是黄颜色的。
前天下了雨,昨天太阳晒了一天,今天正好出去再采些野菜。野菜的鲜嫩,就在刚长出来的这几天。春光催菜老,转瞬即逝啊。
蒲公英已经大面积开花了,不好再采了。还好,紫花苜蓿在老根上长出一丛丛的嫩枝,采了不少。前几天一块长满碱蓬和芦苇的野地被园林工人平整出来,过去转了转,地翻得挺深,还覆上一层熟土,碱蓬和芦苇再长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了。这块地被做了区域分割,应该会种下不同的花草,答案要在以后揭晓。弯弯曲曲的垄现在虚空着,配着西北角留下来的三棵小杨树,有些枯山水的味道。
野地对面还是一块野地,屋根草和它的闺蜜——小苦荬,一对开黄花的姐妹,许是前两天得了雨水滋润,花朵娇嫩了许多。但我走不到跟前,这块野地地势低一些,还很泥泞。看来很有必要备一双靴子呀。
一株在低处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意识到这是个新朋友。拍下照片,跟它说一声“嗨,你好”。它叫夏至草。这才春天,才下了一两场雨,夏至未至呀,我心里嘀咕。夏至草长得又小又秀气,绿叶小白花,小白花开在四棱茎上,被叶子护着,冒着一股仙气。它竟然以节气命名!查了资料,得知它分布很广,果实成熟就意味着夏至到来,而植株则枯萎了。认识了,真的就经常看到它了。我家楼下的松树下、黎明河岸边的甬道两侧、一座烂尾楼围挡旁的建筑垃圾堆上,过去打招呼,同时,掐着时间观察。花落、结籽、落叶、褪绿、枯萎,夏至到了。很是准时。
野菜们现在躲过我的辣手啦,今年的温度好,雨水也挺好,它们迅速长起来了。我也收了抢采的心,去小树林看望前些天在一块坡地上发现的多花筋骨草。
路过一座人工小桥,桥下小沟里已经蓄了不少水。我看到一只满身披毛的棕色虫子,正在吃水边一种植物的叶子。虫子这么快就出来了?蹲下来细看,这小虫咀嚼的速度很快,一小片叶子眼见着就消失了,发出的沙沙声,应该也是江南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吧。虫子吃的植物是水蕨,我们人也能吃的。
多花筋骨草开浅紫色的小花,植株披着小茸毛,直立最高也就一手掌那样。前几年曾经在万宝湖边的草丛里看到过,当年的它们像是一群神秘的过客,开过花就没了踪迹,惹得我思念满腹。如今再见,我有种“执手相看泪眼”的激动。
这块坡地朝东,它们开在小梾木和马蔺两种植物过渡的地方,马蔺沿甬道种植。我有点担心园林工人过段时间来除草时,会顺带着把它们除掉。在它们身旁转转,穿过小梾木带,走进小树林。这里的树长得都不大,应该是移栽过来的。看到米口袋结籽了,还真像长长的布袋子。一棵树下长着公防风,另一棵树下长着岩茴香,还有一棵树下长着兴安天门冬……西边第二排第三棵树下,竟然长着黄花乌头,而且已经开过花结籽了。
你们从哪儿来?我的朋友。风吹来?鸟衔来?土带来?
又看到一片多花筋骨草,在坡地西边的低处,上一次也在这儿转来着,竟然没有发现。一定又错过了什么。惭愧,在野花面前,我错过了太多。
夏至草枯萎了,褐色的枝条在绿色的草丛中非常显眼。阳光越来越霸道,我很喜欢。野花也越来越恣意了。蒙古黄耆、野豌豆、蝇子草、斑种草……简直是怒放啊。
蝇子草、斑种草也是第一次见到。前者有着浅褐色的花筒,像淑女的裙裾;后者的花白色心、蓝色瓣,全身长着短剌,像勇敢的女将。
在枯山水景观上,碱蓬真的没有长出来。但长出了很多苣荬菜,应该是随着熟土而来。我采了一些,是连根拔出。苣荬菜的根清香、脆甜,蘸酱极好。别人也来采,用电动车驮走满满的4大袋子,她一定是拿到集市上卖的。
三棵小杨树早就绿了,垄上除了苣荬菜和一些蒿子,还是静悄悄的。
我又开始惦记碱蓬。有一年,我在萨北采了好多碱蓬。无论凉拌、炖豆腐,还是蒸鱼,都健康、美味。吃不完的可以焯水后冻到冰箱里,解冻后一样好吃。终于,我在一条刚刚通车的路旁看到了它们。
这些年常吃野菜,采野菜我也有了自己的套路。荠荠菜、蒲公英、苣荬菜,开花前采,等它们开花了,开始繁衍了,我就不采了。苋菜、紫花苜蓿、碱蓬、猪毛菜,只采梢头,当给它们掐尖了,这样,能发出更多的枝杈,长得更茂盛。有些利人利己的意思啊。
碱蓬旁边还长着一种叫鸡爪菜的野菜,我也采了一些,今年试吃一下,拓宽“食路”。
一大棵草木犀旁,长着一株半个小拇指高、有点儿像毛笔的植物。一定又是一个惊喜,我赶紧蹲下——是列当,也叫兔子拐棒。这可是国家三级保护物种,怎么就长在了城市的路旁呢?据说它需要寄生在蒿子的根上,真的是呀,旁边斜躺着一株茵陈蒿。我赶紧拍照记录。
后来,我去好多趟,看到列当开出紫色的花,枯萎后变成深褐色,我也来了个全程跟拍。
世纪大道南的人工林带边上,开着好多旋覆花呀。去社区医院体检要穿过这片林子,我和这片旋覆花对视一眼便心生感触。
这是自小就认识的一种花,喜欢长在水边,和紫菀一黄一紫,是野地里的好颜色。现在它们天天面对呼啸飞驰的汽车却不择他处,难道因为这一片过去是水泡子、湿地吗?
如果是,看来,植物也故土难离啊。
林子里很是阴凉,甬道两旁种着紫簪花,因为阳光被树遮挡,紫簪花的叶子肥大,花倒是不多。零星的几棵紫花苜蓿和草木犀也都长得纤细、瘦高。紫花苜蓿是一种优良的牧草,猪、牛、羊都爱吃,在很多的地方大面积种植,一年能收割三四次。春天的嫩苗焯熟了凉拌,滋味清香,口感饱满。每当吃的时候,我都既开心又惭愧。开心的是美味不可多得,惭愧的是又抢了牛羊的食物。
黎明河边还有一种花苜蓿。木犀、苜蓿,读音相近,它们的枝条、叶子、花也像。只是花朵颜色不一样,紫花苜蓿开紫色花,草木犀开黄色花,花苜蓿开褐黄色的花。
想起小树林,前几天去的时候,因为雨水大的关系,那块坡地边的甬道已经被淹了,我只能和多花筋骨草隔水相望。离开的时候,看到几棵新长出来的糙苏,叶子趴在草丛里,湿漉漉的。雨水丰沛,草木旺盛,是这么个理儿。
枯山水景观那里,长出了步登高和孔雀草,都是园艺品种。步登高是彩色重瓣的,孔雀草是黄色矮种的,园林工人撒种的时候做了设计,从高处看下去,步登高花带和孔雀草花带一条一条的,像凤尾一样铺开,煞是好看。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野花。人过五十,褪去了燥气,回首过往,记忆中最鲜活的部分,是童谣和野花。“小皮球,架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
有关我的野花园子,就说这么多吧。
野花们不言不语,不卑不亢,春生、夏长、秋实、冬藏,给我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喜。虽然有我不了解的秘密,但却有我能知的深情——热爱土地、热爱生命、热爱每一寸阳光和每一滴雨露。
我的野花哟,我的好姐妹。
屋根草冰凉的身体已经暖了过来。找出青色小瓶,投花入水,这2021年的最后一株野花。
巧了,隔日夜里,初冬的第一场雪不约而至,屋根草与雪花来了个“相望”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