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惊蛰一过,地气就动了。地气即大地的气息,动了指地温回升,春回大地。大地的居民们最早感受到春的气息,开始跃跃欲试。
大地没有一刻不在动。
地球没有一刻不在“动”。
惊蛰一过,地气就动了,那是大地的气温和人类无法感知的呼吸——这是老辈子人的经验,现代人好多对此置之漠然:除了雷动,还有哪里在动?
惊蛰可以有雷,也可以没有。不管惊蛰打不打雷,春天都将如期而至。阳光、风和雨都将化身春之使者,蛰虫与植物们都会如期苏醒,只是谁也说不好,谁醒得更早些。初春里的“蠢蠢欲动”,总是应时应地而起。阳光像一团刚出炉、火候正好的烤红薯,扒开皮,每一束晕红的光芒都自带温度与甜香。风的手指不再僵硬,一次次拂过树梢、草尖、水面,拂过山崖、土坡、地面,呈现一种无可言说的柔顺、熨帖。然后,细细密密的雨之梳,一遍遍洒过来、润过来、梳过来,一切都变得不同,亮泽、滋润、清新,像一个刚走出理发店的耳目一新的少年。
蚯蚓在梦中伸了一下腰肢,感觉润滑柔软了些;青蛙揉揉惺忪睡眼,有些恍惚,想这一觉睡了多久;地蚕在温暖的窝里摇了摇头,疑惑自己是否醒得早了些;地鳖虫拱了拱沉重的肉身;蛇的身子尚显僵硬,像一根初春的杂木梗,皮色泛青,已经有恢复生机的迹象;一窝刚刚经历过第一个寒冬的小老鼠有些按捺不住了,它们兴奋地在洞口探头探脑,嗅嗅野外尚有些寒意的空气的味道,或在枯叶碎瓦乱石支起的缝隙里钻来钻去。
树们、草们功课做得要扎实得多。它们的根须因喝足了水分而显得饱满、通透、坚挺,板结、僵硬的泥层已无法阻挡它们,甚至连松脆的砾石也要给它们让道。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宋史·乐志七》),温和顺美的时光悄然而至。春回大地,泥土变得松软,草木枝干有些已悄然发芽,迎春的花也次第开放,留心之处,皆是细密春光。
村里一位老伯跟我说:“别看我的脚老得像爿柴,但我的脚板能摸到土地的脉跳。”我不认为他在吹牛或炫耀。他带我去田畦里转悠了一圈,他的脚准确探摸到几尾隐潜在穴居里伺机而动的泥鳅、黄鳝,几头在地表下像推土机一样掘进的蝼蛄,而一些在畦土下蓄力、期待破土的竹笋、果苗也没能逃过他的脚底板。我观察他的脚,肤色褐黄,青筋暴突,皮与肌肉、骨骼紧紧连在一起,脚底皮皴裂得似条条失水沟壑。我对他这双柴一样的脚板由衷起敬,老伯却哈哈乐了:“脚板哪有这等能耐!只是开春了,地动了,土壤暄软得像发酵的面,没有东西不会留下痕迹。你外行,看不出来就是了。”
我把鞋袜脱了,脚踩在壤土里,感受那份源自春天的暄软与力量。
写下“春萌”这个词,颇得意,以为那是我独创的,嘴角犹如春天萌开。
我写春萌,有两层意思:一曰春很萌,一谓春之萌。
春天,较夏、秋、冬三季,确实要萌很多:
春天里,天空阴一阵雨一阵,今天阳光普照,隔日或许絮絮飞雪。春天的天空,飘过一朵云是雨,飘过一朵云是雪。春天的风很乱,不讲秩序,没有先来后到,前一阵风软暖,吹得人毛孔舒展、神经舒泰,下一阵也许就变得冷硬、扎人,让刚刚舒展的身子重新缩回去。春天的阳光,热起来劲道,凉下去又似一碗凉白开。
春天来了,大地冰融,雪化为一地滋润,土地苏醒了:草们最性急,悄悄冒一尖,领略久违的阳光;种子萌芽了,初生的嫩芽挺身在春光里;蚯蚓扭扭细腰,忙着准备“春耕”;青蛙眨巴着惺忪睡眼,还沉浸在一冬的梦里;虫振振软翅,噬开“睡袋”一角,期盼一场即将到来的阳光之旅……
冬天的枝头是干涩的,秋天的枝头是沉滞的,夏天的枝头是喧闹的,唯有春天的枝头,透着呆、扮着萌:叶还是枚枚脆嫩的芽孢,花却已次第绽放,次第凋落,还有累累花蕾缀满枝头;或者反过来,花尚未绽放,是一枚枚精致的花蕾缀满枝头,而叶已翠翠亮亮、团团簇簇、喜气洋洋地次第招展。迎春、山樱、木兰属于前者,月季、山茶、栀子属于后者。迎春花像点点金黄小星星,在丛丛青黛的枝丫上闪烁;山樱花做着春天的梦,粉色的梦境在林间游荡,把黛山洇染;木兰高举满树洁白、粉紫、彤红的“话筒”,邀飞鸟同歌,请云霞共唱,天空为之开颜、欢喜、鼓舞。
春天是萌出来的——从枝头,从山间,从田野,从人心。
草茎最早感应到大地的春天气息,在不经意间挺直腰身,蓄满生机与力量。这时的大地,就像大幕开启的舞台,百虫惊醒,千茎待发,只待一场暖雨、一场酥风,春天的帷幕就将豁然开启。草是春天的先行者。每一根草茎上都萌生着密密芽尖,整装待发。当人们无意中撞见柳条发芽,蓦然回首,才发现田野早已芳草萋萋、绿茵如画了。
柳枝最早感应到空气中春的气息。立春过后,柳梢就开始萌芽了,它的枝条柔软如发似水,柳的芽苞犹如晶莹的露珠,沾在它修长柔美的发梢上。风起时,柳梢如波涛涌动、似浪花泛起,加上鸟儿灵动的跳跃、婉转的啼鸣,谱成一曲春天柔美的交响乐。
最担得起这个萌字的,是笋,竹之笋。《说文》曰:萌,草芽也。竹为世上最高的草,称竹之笋为萌,再恰当不过。竹,夏秋曰鞭笋,冬谓冬笋,春天即春笋,所谓雨后春笋是也。鞭笋是竹之本,冬笋则是竹之副产品,两者皆长居地下无人识。唯有春笋能长而为竹,也最具萌相。
一夜春雨暖,遍地稚笋旺。去过竹乡的人都知晓,春雨一宵,竹林里拱出密密新笋,披草戴泥,稚态可掬,密密麻麻,让你无从下脚。杜甫的“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恰好为此做了注脚。笋生长之快,亦堪为植物之奇观,一株笋一日间能长上一米乃至几米之多,几天就能长成修长新篁。
最后说说那种叫春萌的植物。原先无知,竟不知自家屋里一株养了三年,叶肉质饱满、青葱多汁、圆润可爱的观叶植物,竟就是春萌。它喜阴耐湿,但恐寒,生命力旺盛,极好侍候。
忽有所悟,似乎明白,它为何叫春萌了。
鸟儿从来不会无所事事。它们飞翔、栖枝、跳跃、鸣啭……任何一种形态,都让人赏心悦目、心悦诚服。
立春后,鸟儿们便忙碌起来。有段时间,我梦中的天空常常有鸟儿的鸣啭划过,那声音不同于冬日里的干涩,仿佛刚被雨水或蜜润过,我想只有内心充满甜蜜、喜悦的鸟儿才会有这样的鸣声。我不觉得我是被鸟儿吵醒的,但是每次醒来,伴着窗外熹微的晨光,总不时有精灵一样的身影在窗前闪过,充盈耳廓的往往是那些美妙的音符,或如一滴水坠入空谷的回响,或似一拨雨打在芭蕉上的脆亮,或是一阵风过竹林的喧闹。我知道它们当然不只是窗前闪过的那些鸟儿生发的声响,清晨的清鲜空气和幽静氛围让它们生发的每一声都传得很远,成为这部春天畅想曲里的一部分,让每一个如我一样的半醒半梦者,在开启一天的忙碌前,得到一次心灵的憩养。
我家所在小区是个老小区,房子像密林子,之间的绿化树倒被挤得像一炷炷细溜的香,在楼与楼间幽幽地绿着。绿地几乎可以忽略,树冠下的空地,终年不见阳光,草懒得长,就任其空着。这样的空间,人类住住也就罢了,按理说并不适合鸟类生存,神奇的是,偏偏有鸟儿愿意与你“同呼吸、共命运”。那些鸟儿都是些本地土著,它们在这里的生存史可说远比我们长(这类小区注定外来人口更多些)。或许它们也有乡愁或者说恋乡情结吧。当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一拨拨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它们没有嫌弃,也没有选择展翅他乡,而是默默留下来,与人类做了邻居,共享这片土地。
我家居顶楼,装潢时多打了几个空调眼,成为鸟儿们的“高端居室”,吸引了一拨拨的鸟夫妻、鸟家庭前来安居。餐厅、客房的两孔眼分别住着一对麻雀夫妻,书房墙上则住着八哥一家。此外,露台上因种了好多绿植,还爬了满墙的凌霄,引来好多鸟儿盘桓。除麻雀、八哥外,尚有白头翁、斑鸠、布谷和好些叫不出名的鸟儿,偶尔还有黑白相间的喜鹊往来。鸟儿是些不甘寂寞的家伙,它们呼朋引伴,咋咋呼呼来,咋咋呼呼走,从不会让自己的嘴(喙)闲着。它们的那些咋呼,于我而言简直是曲曲天籁。很多时候,我常常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打动,觉得它们距我那么近,就在耳边、头顶或眼前。有时候,我们的眼神隔着玻璃窗相遇,我瞅着它,它瞅着我,时光淡然又充满生机。
鸟儿当然比我们人类更早感知来自天空和大地的春天信息。
开春以来,每天一早睁开眼,就可以看到窗外防盗窗上亲昵地栖着一对麻雀夫妻,它们挨得很近,一边悠然梳理着自己的一身灰褐毛羽,或相互梳理,一边做着某种主题不明的交流。麻雀的鸣声碎碎的,不厌其烦,像它们圆圆小小、蝌蚪一样的身子。这时节,它们的鸣声显得特别圆润、柔软,似吐珠般一串串冒出来。
八哥是些讨人嫌的家伙,它们嗓门儿大,太聪明,能说会道,会说多“国”语言,就是不说“人”话。有段时间,我以为我家楼顶聚集了大群各色的鸟,大清早赶来举行鸟界歌咏、演讲比赛。虽贵为天籁,但毕竟闹腾了些,扰人清梦。有天我实在受不了,怒上露台,却并没见着什么鸟,而那些鸟声依然源源从书房外墙上冒出来。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书房墙洞里那对八哥干的好事。我查找资料,始知这全身乌漆麻黑的家伙居然是著名的宠物鸟,最擅长学舌,能模仿其他鸟的鸣叫和简单的人语,每年春初繁殖季叫得格外欢。野生状态的八哥说不来人话,没事儿就模仿其他鸟儿啼叫,惟妙惟肖。
黄鹂就不用说了,它是公认的鸟类里的花腔女高音。喜鹊的鸣声总是低低的,还带点喑哑,跟它的名相去甚远。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每天早上,这两种高度类似的鸣声总是伴着晨曦最早进入耳际,发声的鸟儿也很相似——斑鸠、布谷——披一身灰褐蓑衣,在南方的田野、林间多见它们低调、朴素又忙碌的身影。老实说,我至今分不清两者有何区别。有人说它们个体大小有别,前者壮实,后者轻盈;有人说两者鸣声不同,前者双短音,后者连续音后缀一短音。它们都是鸟类里的男低音,调门很低,却有极强的穿透力,能传很远。有时候鸟还没到,声音就已经到了;有时候则相反,鸟儿飞走了,那低低音调还在楼顶上萦回。
有种说法,认为布谷的鸣声拟音“快快布谷”,意思催人适时播种。寓意是好的,不过老实说,我没听出来。在我看来,无论麻雀、斑鸠、八哥,还是白头翁、喜鹊,春天来了,跟人一样,鸟儿们的鸣啼大多欢快、自带喜感,除了自然之春,也面临着身心里那份按捺不住的蓬勃春光,并为此而奔波、忙碌着。
我只认一点,鸟儿们来我家楼顶上越勤,闹腾得越欢,就越说明春天就在路上,真的不远了。
树在春天里只有一种表情——笑。
一天夜里,我被一棵树笑醒,恍惚走到露台,一树石榴正巧笑倩兮。
石榴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满脸彤红,春风洋溢。石榴树春天苏醒得较早,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醒的,忽然一夜间就笑语喧哗了。石榴树的嫩芽美得不像话,密匝匝的嫩芽红彤彤的,晶莹剔透,像枚枚雀舌沾满枝头,像无数小鸟在枝头快乐鼓噪,说是叶,其实不比花逊色。石榴是那种好心情的树,从春到秋,总是笑意盈盈:早春嫩芽满枝若满脸红云,稍晚火红的榴花绽放,等待一颗颗红润的石榴结满枝头,就像一个个烂漫的少女在枝头笑咧了嘴。
我家这棵石榴是由一粒石榴子发芽长成的,去年结了30多个果子,大的赛拳头,小的也有网球大。这石榴笑起来,在我眼里就越发顺眼、好看。
当然,石榴开心、欢笑,跟它奉献多少果实没有关系。别的树也一样。对树来说,春天就是个开心快乐的时节。
人更愿意与一个面带笑意的人交往,树也一样。
木兰树长得粗鄙毛糙,在春天却出人意料地明媚,极富喜感。玉兰花开时节,无数白的、紫的花朵像一支支小喇叭、大话筒,在头顶铺排,绵延成一片明媚的浪、美妍的潮。我久久、静静地在花树下徜徉,或盘坐,谛听那些美丽话筒、喇叭里播放出的有关春天的话语和开怀的笑声。我相信玉兰花在春天有说不完的话,但我确实没听到它们的闲聊和朗朗笑声。或许,它们有区别于我们人类的交流方式。
樱花的温婉让人想起古时那贤淑安静的女子,她们小声说话,掩嘴而笑;笑声被捂住了,却不免有朵朵红雾飞上她们的粉颊。樱花的粉就像古时女子粉颊上的那片红云,粉得润和匀淡,红得娇巧写意,是那种只可意会的梦幻色彩。一片一片的樱花开了,就像一个一个绮丽的梦在春夜悄然漾开、流淌,那样的水润、恬静,让心也一点点酥醉化开去。
樟树从来不喜形于色,四季常绿,不苟言笑,几乎看不出表情变化。但是,忽然某个春天的早晨,满城街头扬起了纷纷落叶,那些酱红夹黄绿的落叶在温酥的春风和满城姹紫妍红的背景里,飘舞、旋转、坠地,让人恍惚以为进入秋季。仰头一看,原来是樟在换叶,一夜间换上了春装,戴上了粉嘟嘟的花冠,变得神清气爽。没办法,端庄矜重如樟,也在这人间三月天,乐开了花,笑开了颜。
春天来了,春江水暖,谁最先知晓?苏轼觉得是鸭——“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鸭当然比鹅、鸡早知道春江水温回暖,也肯定比人领先一步。但是,能早得过鱼吗?一尾鱼倘若比鸭知道得还晚,简直枉为鱼。记忆里,家乡的任何一条小河浅流乃至田间沟汊都是有鱼的。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鱼与水间有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
鱼有在深水区越冬,开春随着水温回升在浅水区觅食的习性,同时好多鱼还要洄游繁殖,这些都必须在水回暖后进行。没听说有大冬天冒着严寒洄游的鱼。我的意思是,知水莫若鱼,桃花开了,流水回暖,鱼儿们欢欣鼓舞,纷纷然开始活跃、觅食、洄游。
春天来了,一些鱼汇集在一个河口,另一些鱼汇集在另一个河口。还有些鱼,开始悄悄洄游。一些鱼知道某些流水与流域的基因,另一些鱼知道另一些流水与流域的基因。流水携带着太多时节轮换的信息。流水是一艘船,一路驶来,有愿意搭载的“乘客”,来者不拒。
春天的流水里有山的味道。几乎每一泓水都源于大山。山之深处,山泉奔涌,里面有冰雪融化的气息,有泥沙和植物根须过滤留下的气息,还有春树、花朵和新枝释放的怡人气息。这样的水是活水,富含活性物质,人称“仙气”,春鱼喜欢。流水是穷游的“始作俑者”。它兜里从不揣钱,也不备车费,不购门票,但几乎每一片风景胜地都有它的身影。岗上一片山樱花开了,紧接着邻近岗上梨花、杜鹃、桃花也先后开了。反正不管什么花,什么地方,规模大小,山谷或者山脚下必有一泓低姿态的涧流匍匐、迂回而过,参与到每一次花开花谢中。流水对每一朵凋零的花瓣都报以真心。
一泓涧流悄无声息地从一片油菜花下流过,另一泓装作不经意去一片开成紫色花海的紫云英田绕了一圈。当它们从另一头出来时,其“花癫”本色暴露无遗:从油菜花海流出的沟汊脸上都贴满金黄花瓣,成为一条黄金带。从紫云英田流过的则像一角晨间来不及收走的夜色,上面沾满朵朵紫色星星。然后,它们一脸陶醉地前后归到一条齐腰深的沟渠里,一同挨挨挤挤赶赴前方的河口。
鱼们汇集在河口,那些花瓣、花粉和伴随腐殖质而生的浮游生物是它们早春最好的能量补充。它们有不成文的分工:鲢、鳙、白条等主要摄取花粉、花瓣,鲫、鲤、鲇等负责打扫浮游生物。鲌鱼等掠食性鱼类则被鱼群本身吸引,把大张着的翘嘴瞄向白条、亮眼丝儿等小型鱼类和一些苗鱼等。
当然,这时节,鱼对一口好水的欲望要超过食物本身。那些从沟汊溪涧汇入河口的水流对它们有致命的诱惑。那可都是“仙水”,里面复合了多种营养元素,不仅有丰富的大山味道,还有芳香的各类花粉味、清鲜的草芝(紫云英)汁味,还有口感奇佳、滋味迷人的有机生物。
于是,春天的河口,流水激荡,花瓣汇流,时不时有一个水花泛上来,带着声声欢快脆响。那是鱼们摄食花瓣、花粉和“强盗”鱼欺凌小鱼时的喧响,是水的花朵。有人在河口撒网,两根竹竿吊张网,远远地撒下,竹竿往水里劈啪一赶,起网,随着一阵躁动的水响,一片银亮在网里蹦跳、闪烁。
有一天,我从一个河口循着一条沟汊回溯。沟深及膝,浅处仅没过脚面。水流如吟,阳光如筛,时而有片片花瓣从水面上拂过。恍惚间,水里似有朵朵云絮在悠悠漂移。细看,原来是支支蝌蚪大军,像一滴滴墨汁组合,在水下嬉戏、追逐。蝌蚪虽不是鱼,却是最早一批活跃在春水里的“水军”,它们以鱼的方式与姿态,迎候水界的春天。
时而有道褐色影子在沟滩浅水中闪过,随之一朵小小水花绽起。细瞧,浅滩里布着一个蛛网大小、深褐色的麻坑。那坑像一面的铜锣,卧在淤泥里,上面布满粒粒颗粒状物体,颜色比滩泥稍深,不细看不明显,留意又非常清晰。那是麻田鱼的巢。麻田鱼是江南水系里一种常见的有巢鱼类,属于鱼类里的“情侣档”;雄鱼大不过拇指,雌鱼小如小拇指。麻田鱼夫妻洄游在早春尚显轻寒的沟汊里,在浅滩上用鳍、嘴合力挥、吹出一个巢;那圆形颗粒状物无疑就是鱼卵。当然我只对鱼本身感兴趣,至于巢,仅止于好奇。
麻田鱼虽小,却赶在追逐春水的最前列。当许多鱼类还在河口热闹时,它们已经在窄小的沟汊浅滩里享受温煦春光和春水的抚拂,繁衍后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