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光发,闫 宁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藤井省三(1952-),日本学者,被誉为“日本现代中国文学研究权威”“日本中国学界最权威的中国当代文学学者与翻译家”,其学术研究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中心,具体围绕华语电影、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翻译、鲁迅比较研究及华语圈文学史写作等五个方面展开。1989年,藤井以其敏锐的文字感知能力在日本推介莫言“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是日本为数不多的率先翻译莫言作品的翻译家之一。另一方面,藤井的《华语圈文学史》作为一种“越境”文学史,以“日常经验”与“生存体味”构筑文学史,为中国“重写文学史”提供了他者逻辑与个案分析。不过,无论是藤井的莫言研究,还是文学史研究等,它们在中国学术圈的接受度都难以与他的鲁迅研究相比拟。近三十年来,随着董炳月、靳丛林、吕周聚等学者的努力,藤井省三的鲁迅研究逐渐被视为日本第三代鲁迅研究的最新代表性成果,“藤井鲁迅”这一学术名词也似乎难以被驳斥。
自20世纪70年代中日邦交正常化后,藤井曾被派遣赴华留学,在形式上他是中日“联合”培养的研究生,2000年后,藤井多次以日本知名学者的身份赴华讲学,在2015—2018年度被聘任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育部、国家外国专家局“海外名师”,应邀北京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南京大学等高校进行访学和讲座,主要讲授他的鲁迅研究,因此,中国学者也多聚焦于藤井的鲁迅研究。整体观之,这其中有中日鲁迅研究学术传统的原因,但更大程度上是由藤井自己促成的,虽然藤井多次强调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包括五个方面,但从他的学术成果来看,鲁迅研究占了多数。更值得注意的是藤井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情感,试图“给更多的日本读者介绍中国文学、华语文学”,并将“中国的、华人的感情和逻辑介绍给日本”[1]。
然而,梳理近三十年间(1989—2021年)藤井的鲁迅研究学术史能够发现,由于中日语言差异及国际翻译版权等问题,关注“藤井鲁迅”的学者有限,甚至在他荣获诸多殊荣的当下,藤井在中国学界仍是学术“新秀”①1996年,陈福康在《鲁迅比较研究》中说到,藤井省三在当时的日本学术界已经是大有名气,但在中国学术圈了解他的学者却很少,是一个“新秀”,虽然十多年过去了,在中国了解他的学者仍在少数,相较于竹内好、丸山升等人,藤井仍是“新秀”。[2]。据不完全统计,近三十年间相应学术文献有三十四篇②该数据主要通过“中国知网”“超星期刊”“万方数据”“维普数据”等数据库检索及统计相关专著得出。其中,1989、1993、1995、2004、2010、2011、2013、2016、2018年各一篇,1996年两篇,2014年六篇,2015年三篇,2017年三篇,2019年四篇,2020年三篇,2021年四篇。梳理这些文献能够发现,学者对藤井的学术关注难以与藤井获得的殊荣相匹配,这是本述评发现的问题之一。。爬疏这些文献可归类为四个研究层面:学术访谈、鲁迅作品翻译比较研究、《鲁迅〈故乡〉阅读史》研究、鲁迅东亚比较研究。本文拟梳理三十年间藤井鲁迅研究的学术史,以之为基点,观瞻其现状、不足及对中国鲁迅研究的启示。
对一些扎根于国内鲁迅研究的学者而言,“藤井省三”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至于“藤井鲁迅”也知之甚少,甚至质疑藤井省三的鲁迅研究能否支撑“藤井鲁迅”这一学术名词。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藤井省三的鲁迅研究自1989年进入中国至今,时间上似乎不长,并且藤井至今活跃在中国文坛,导致他的鲁迅研究资料处于流动状态,学术观点也难以“沉淀”。针对这些现状,吕周聚、贺昌盛、冯斯我、刘成才等学者对藤井开展了学术访谈,主要围绕藤井的鲁迅研究渊源和方法展开,以便中国学人了解藤井的鲁迅研究及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概况。
吕周聚③吕周聚,青岛大学教授,曾受藤井省三邀请到东京大学访学,访学期间完成并出版专著《鲁迅文学作品中的异质因素》。与冯斯我就“日本鲁迅研究”相关话题对藤井进行了访谈。吕先生以“日本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为话题[3],旨在通过藤井的回答,梳理百年日本鲁迅研究轨迹,诸如日本三代鲁迅研究的鲁迅观异同、造成异同的因素以及2000年以来日本鲁迅研究的新动态等问题。另一方面,吕先生也就藤井的鲁迅研究提出了几个针对性问题,如藤井的鲁迅研究受谁影响、研究方法有何不同,《鲁迅〈故乡〉阅读史》在日本读者中的接受等问题,对我们了解“藤井鲁迅”的师承做出了有益探索。但是,因时间有限,访谈难以深入探讨藤井抛出的几个日本鲁迅研究话题。如藤井提及自己曾在日本知名电视节目“NHK人间讲座”中向日本国民介绍鲁迅及其作品,电视节目作为一种新的信息传播方式,相较于纸质媒介,受众更为广泛、影响力更大,通过电视媒介传播鲁迅及作品是竹内好等人所不具有的。也就是说,藤井的鲁迅研究并非仅在学术圈内传播④当前,中国鲁迅研究受各种原因影响更多是一种“学术圈”内的产物,在这一对比下,藤井的鲁迅研究变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景。,他试图让日本国民了解鲁迅。如果说吕先生的访谈以宏观提问为主,那么冯斯我进行的“日本鲁迅研究中的比较文学方法”等若干话题[4],则聚焦于具体的研究案例,以实例总结藤井鲁迅研究中的比较文学方法:以外国“他者”眼光审视鲁迅作品;关注鲁迅文本中的小问题,如比较“迅儿哥”和“迅儿”的不同;将鲁迅置于中、日、俄三国作家中进行文化比较研究等。
另一方面,早在2016年,贺昌盛⑤贺昌盛,厦门大学教授,曾翻译藤井省三的中国现当文学史,以《华语圈文学史》之名出版,藤井省三本人参与了该中译本的校稿工作。就曾对藤井进行“经由文学理解现代中国”的访谈[5],虽以“文学”为话题,但鲁迅研究渊源与方法却是谈话主体。如果说吕和冯两人的访谈以梳理“学理”为中心,那么贺先生则是以“情理”为基点,让我们了解到藤井情感中的“中国情结”。因藤井之父特殊的中国经历,他对中国政府及人民心怀感激,这一情感伴随了藤井的成长;而藤井之母在藤井青少年时代曾推荐藤井阅读鲁迅作品,因此“中国情结”几乎伴随着藤井文学研究的始终。另一方面,通过贺先生能够了解到,藤井在20世纪70年代末曾留学复旦大学,期间,藤井与曹植芳、王自立、单演义、陈漱渝等学者交好;当他以日本知名学者的身份入华访学时,又与陈平原、夏晓红、莫言等人交好。藤井的独特经历对他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贺先生的访谈也大致勾勒了这一因果关联。值得思考的是,藤井省三留学复旦的这段经历似乎很模糊,相应史料也未能见世,这段经历对他从事鲁迅研究有何影响也并不明晰,而通过藤井的回答能够体会到他对这些学者印象之深,诸如陈平原、夏晓红以及后来的莫言等人更有书信往来,这些史料都有待发掘与整理。
无论是“日本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还是“日本鲁迅研究中的比较文学方法”,亦或是“经由文学理解现代中国”,都为中国学界了解并接受藤井省三提供了基础史料,为进一步研讨“藤井鲁迅”的学术渊源与研究思路提供了可能。访谈中的史料勾陈虽然有限,很多话题也亟待深入,但藤井的鲁迅研究已经勾勒出多种议题,诸如藤井的中国体验与文学研究的发生、藤井的鲁迅研究如何进入中国为什么会进入中国等,其中涉及了文学研究与文化传播等视阈。
在藤井省三研究鲁迅初期,他翻译了多篇鲁迅作品,其中,翻译的《故乡》和《阿Q正传》在日本影响较大。因此,中国学者就藤井翻译的《故乡》《阿Q正传》与竹内译本和丸山升译本展开了语言学比较研究,聚焦于分析三个译本在翻译策略与方法上的异同,其中又集中于四个理论:“语境适应论”与“翻译目的论”“归化”与“异化”等。
在“语境适应论”研究层面上,王沁雨的硕士学位论文《语境适应理论视角下〈故乡〉日译本比较研究》更具代表,她以维索尔伦的“语境适应论”为依据,就藤井译本和竹内好译本、丸山升译本展开比较,试图通过译本比较,对比出哪一个译本更加忠实于《故乡》原文。具体从“人物心理”“社交规范”“物理空间”三个方面进行考察,她最终得出藤井译本更接近于鲁迅原作语境[6]的结论。但是,她的研究范式就“语境适应论”中的“交际语境”展开,是一种纯文本的对比分析,未深入探讨造成三人翻译策略与方法呈现出巨大差异的原因,因此这一研究更像是一种理论演绎,将文学译本符码化,分析结论即证明了这一理论本身的“正确性”,几乎架空了竹内好、丸山升和藤井作者本身、时代背景等因素。刘转弟发现了其中的不足,因此她试图从“翻译目的论”视角进行补救,摆脱仅从语言学角度对比不同译本优劣的现状。“翻译目的论”由费米尔提出,他认为翻译首先应当考虑“目的原则”,其次才是“连贯原则”和“忠实原则”[7]。
刘转弟以“藤井译本”和“竹内译本”为研究比较对象,旨在探析两人的翻译目的。她指出竹内的翻译目的有二:其一,受竹内自身独特的“鲁迅观”影响,他的翻译偏向于“将鲁迅思想呈现给日本读者”;其二,出版商试图让真理走向街头,让鲁迅思想的翻译平民化、日本化,以达到启迪国民的目的。至于藤井,刘转弟关注到藤井有意规避竹内好的翻译观,因此藤井在翻译《故乡》时多采用“直译法”,其目的是还原鲁迅思想[8]。较王沁雨的纯文本比较研究,刘转弟的视角深入了文本背后的时代背景,解读了时代要求下的多变翻译观,有助于考察藤井翻译观蕴含的时代内涵。此外,刘转弟的研究还兼论了译本结构、标点使用和文化负载词问题,偏向于文化比较研究。如藤井《故乡》译本增加了“文本解说”和“鲁迅年谱”。质言之,藤井对译本读者的定位更加广泛,而非局限于“学院派”读者,他尝试让日本一般文化水平的读者也能够通过“解说”理解作品内涵,这是藤井区别于其他研究者的一大特点。但是在另一方面,刘转弟在标点使用上的观点值得推敲,在她看来,藤井译本的句号使用几乎尊重原文,但是,尊重鲁迅并不代表如此使用句号能够促进日本读者阅读,也有理论先行的意味。
整体而言,从“语境适应论”到“翻译目的论”的研究转向各有优劣,从纯文本到深入社会文化等时代因素,研究范式更加立体、温情与人文性,试图摆脱跼蹐于语言学理论框架下的理论演绎。但是在另一方面,这一类研究范式即使视角有别,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证明译本优劣问题。针对这个问题,不同理论视域所得结论或许有别,但也不应忘记“读者”在这一问题上的发言权,研究者能否在理论视域下加入读者的阅读反馈,以此得出的结论或许更具社会价值,或许能够从“学院派”翻译方法中挣脱,更具“在地性”,这也能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经典的“走出去”提供实践,而非盘踞某一理论自说自话。
在某种程度上,“语境适应论”和“翻译目的论”都以文本对比为主,而翻译作为一项综合性工作,涉及了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对话,尤其是对文化词的翻译,暗含了译者对两国文化的情感认知。有学者指出藤井译本在“文化词”翻译上的不足,由此造成日本读者对中国文化产生隔膜,究其原因是藤井坚持的“异化”翻译观。
李莹以《阿Q正传》中的“文化词”“译注”和“标点”为研究对象,对比藤井“异化”翻译观与竹内好“归化”翻译观的不同,并指出藤井“异化”翻译方式存在的不足,进一步深化了刘转弟在“文化词”“译注”“标点”等方面的研究,思辨色彩浓厚。如“鸟男女”,藤井译为“阿呆ども”,日语意思为“一群笨蛋”,而竹内译为“有象無象”,日语意思为“杂七杂八无足轻重的人”,从原文语境上看,藤井的翻译削弱了“暗讽鄙视之意”[9]。李莹还例举藤井在“三教九流”“三更四点”“断子绝孙”等词汇在翻译上的不足,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词汇原有的情感色彩。另一方面,有学者也将“文化词”研究归类为极具鲁迅色彩的“詈骂语”研究,张典就《阿Q正传》中出现的“詈骂语”展开了比较研究,通过比较竹内译本和藤井译本中的“詈骂语”,归纳整理出藤井的“复译策略”。《从〈阿 Q 正传〉詈骂语的日译看藤井省三的复译策略》一文认为,藤井的复译策略包括四类,“借鉴”“更正”“翻新”与“求异”,通过这四类复译方式,藤井译本已经不仅仅是中文译为日文的语言转换,“更是对文化的一种解读”[10]。而韩晨煜的硕士学位论文《〈故乡〉日语译本中翻译策略的考察》,进一步深化“异化”和“归化”译文分析,对比竹内好和藤井译本中的“形容词,名词,动词,副词,拟声拟态词,否定词等语言表现以及文中的文化要素”[11],试图探讨“归化”和“异化”二者的转换问题。
无论是“归化”还是“异化”,都必须关注到不同译本都试图找到一个最佳的翻译方案呈现文本,不同学者的知识背景与翻译目的各异,造成了他们对“异化”和“归化”翻译方式的偏见。正如藤井所说,他的翻译策略主要是用以反抗诸如竹内好建立的浓厚“归化”翻译传统,当文本翻译变成了翻译策略的“博弈”,难免陷入一种理论“先验论”。李莹的研究证明藤井“异化”翻译策略也绝非完美,并不能适用于所有文化词翻译,尤其是极具鲁迅个人色彩的“詈骂语”翻译。张典归纳出的复译策略,说明藤井并非一直坚持“异化”翻译方式,在某些词汇上仍有变通。“异化”和“归化”都是必要的翻译手段,相互贯通才能达到中国文化的“日文化”与日语翻译的“鲁迅化”,既展示出鲁迅的语言特色,又能够让日本读者理解,如此才能突破翻译的文化界限与语言界限。从理论“操演”到“归化”和“异化”翻译策略的反思,中国学者对藤井译本的态度更加客观,辩证探析翻译理论的不足,逐渐关注译本中语言和文化的“异质性”,从译本对话深入到文化对话与社会对话。
藤井的《鲁迅〈故乡〉阅读史》(下文简称《文学史》)初版于1997年,四年后中国学者董炳月将其翻译为中文,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2002年和2013年又分别被北京大学出版社和南京大学出版社重印。董炳月在《代译后记》中认为这是一本“小题大作”“最小的中国新文学史”[12]197。而在日本国内,《阅读史》采用的研究方法也被极高评价,《BOOK GUIDE鲁迅研究书》认为这是一本“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大转折”的书[13]。中国学者却对它褒贬不一,展开了一场关于该书副标题“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的论争。
董炳月①董炳月,东京大学博士,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在翻译介绍日本鲁迅研究等方面贡献极大。主要从四个方面进行阐释:其一,体认到《阅读史》的受众为日本读者,也就是说该书是以日本国民为阅读对象写成的,必然不同于大陆专著,因此在内容和思维上存在文化差异,而《阅读史》引发的“空间”论争也证实了这一点。其二,藤井省三以接受美学、传播学为方法,在《阅读史》中直接胪列汉字词汇,这在某种程度上为中国文化“走出去”做出了有益尝试。质言之,在董炳月看来,《阅读史》在日本的文化传播作用比文学史本身更重要,而《阅读史》所呈现的写作逻辑实质上也是一种“文化混血”。其三,接受美学回应了陈思和等人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重写文学史”这一构想,《阅读史》真正将读者纳入“史”的视野,这在中国学者的新文学史书写中仍然少见。其四,体察上述问题后,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史写作形态,《阅读史》必然存在一些有待商榷的问题,但总体上他为中国学者写作新文学史提供了新形式,即以读者为中心,读者的存在才赋予文本有更多的意义[12]197-204。董炳月的态度几乎是认同者的宣言,他们肯定藤井《鲁迅〈故乡〉阅读史》对文化传播和中国新文学史写作的意义,藤井经由《故乡》阅读史理解“近代中国的文学空间”的路径是以“读者”为主体,以社会史勾勒出近代中国的文学空间,《阅读史》的价值不在于内容之深,而在于它为破解“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提供了一个“读者”视角。
另一方面,多数学者对《阅读史》中的“创新”评价并不高,甚至认为虚有其题。其中,学者张全之的批评最为尖锐,他在《〈鲁迅《故乡》阅读史〉的阅读与思考》[14]一文中主要批评了五个问题。其一,对于论证“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来说,《故乡》不具有代表性,并且一篇文学作品不足以解决这一命题;其二,在论证“阅读史”这一问题时,“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并没有直接参与论证,仅仅只在《中文版序》中进行了简要说明,说明这本书的写作目的是以《故乡》的阅读史来考察中国文学。也就是说,在张全之看来,藤井的整个论证过程和论证目的并不对等,“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有名无实;其三,他认为藤井选用《故乡》来阐释“文学空间”的出发点存在问题,应当从《故乡》的文本价值出发来阐释“文学空间”①拙作《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空间美育想象》即从文本空间出发,发掘鲁迅作品中的空间美育因素。,这难免“使人愕然”,难道文学空间只能从文本内涵和价值来阐释吗。显然,以张全之为代表的这类批评论调受限于中国传统文学史写作,即围绕“作家”“作品”发掘价值,忽视了“读者”的存在,显得矫枉过正;其四,藤井的“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很难指向“国民国家想象”,并指认《故乡》的论证过程与“民族国家想象”没有丝毫关系,进而认为《阅读史》有理论先行的问题,即先预设一个理论及目标,但在具体论证过程中却产生了偏离。张全之指出的框架不严谨、词句不当和写作目的未达到等问题的确存在,这一问题贯穿于藤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始终,但张全之或许陷入了董炳月所说的“文化帝国主义”意识,即以中国读者视角审视一个以日本读者为对象写成的《阅读史》,甚至将《阅读史》完全看成是一个中国学者写成的学术专著,进而批评。
“文学空间”的争论始源,孙海平将之归因于藤井本人与译者董炳月。孙海平认为,中国学者将其学术旨趣聚焦于“文学空间”,很大程度上是由作者和译本造成的,藤井不应该在《中文版序》和《前言》中说明本书是“阅读史”,如此董炳月也不会以“文学史”的角度对其展开评价。另一方面,孙海平希望学者对“文学空间”的论争转移到关注《阅读史》在“社会史”上的价值,他认为“社会史”是《阅读史》的最大价值,它的核心是“‘文学与民族国家’的关系问题”[15]。在孙海平看来,藤井试图通过梳理《故乡》阅读史,证明文学的发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事件”,而不同时期对《故乡》的多样解读,文学参与了对民族国家的想象与建构,是一种“民族国家的文学”。此外,孙海平也察觉到《阅读史》在方法论上的不足,藤井研究方法的理论来源,其接受美学和传播学方法受到了“知识考古学”的影响,《阅读史》的论证思路基本上从两个方面展开,追溯《故乡》产生的时代背景,进而分析其流变,因此造成了《阅读史》的分析缺乏深度。
其实,学者之所以对“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产生争论,除了藤井自身理论预设和论证逻辑不足的原因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文学史书写历来以作家、作品为中心,而藤井采用的是传播学和接受美学研究方法,即以读者和社会环境为中心,不同的治学理念是这场论争的内在原因。至于学者应如何“审视”《阅读史》,是严厉地指出其中的逻辑问题,还是客观认识其观点及方法的可行性,前者必然沉浸于传统文学史“作家”“作品”的成熟论述体系,而后者或许能够由藤井的治学方式开启以读者为中心的新的文学史写作,“重写文学史”口号的提出已有三十余年,中国学者也在理论上有所贡献,但是在文学史的具体写作实践上左右为难。
如果说上述学人就藤井的单篇译文或某本学术专著展开批评,那么“鲁迅在日本在东亚的构建”视野则更加宏大,往往以藤井的多篇或多本鲁迅研究专著为考察对象,进而归纳出藤井鲁迅的核心特点,并尝试在中国学术语境中构建“藤井鲁迅”的日本意义与东亚意义。质言之,此类研究在体察到藤井范式的诸种不足之后,仍然能够理解并深入藤井,用中国学者所能接受的逻辑思维,将“他者”学术逻辑进行“中式逻辑”编码。
国内日本鲁迅研究巨著《日本鲁迅研究史论》,它作为国家社科基金结项成果,“藤井鲁迅”在本书中格外显眼,他认为“藤井鲁迅”产生于“世纪之交”,并有三个维度:其一,藤井《俄罗斯之影——夏目漱石与鲁迅》(下文简称《俄罗斯之影》)中的“中间项”研究方法,所谓“中间项”即把俄国作家安德列夫的影响作为一个“中间项”,以此比较鲁迅与夏目漱石的文学的异同,在这一过程中,安德列夫是联系起鲁迅和夏目漱石的桥梁,此为“中间项”。其二,就藤井鲁迅研究中的“文学时空”内涵展开论述,如就鲁迅《孔乙己》与芥川龙之介《毛利先生》作比较、鲁迅《呐喊》与芥川龙之介之间的影响关系,进而总结出空间特点之一即聚焦主题和人物所处的时空;又对比了鲁迅和芥川龙之介的创作文学环境之异同,即两人所处的具体社会环境;此外,还通过论证爱罗先珂的城市游历,发现了藤井“都市体验”与“鲁迅情感”的分析模式,通过游历鲁迅走过的城市来体会鲁迅在同一空间所产生的情感,从而在情感上达到与鲁迅共鸣[16]。
该书旨在总结并介绍百年日本鲁迅研究,是国内罕见的日本鲁迅研究巨著,在2016年,藤井的鲁迅研究中译本在国内并不多见,面对这一现状,该书还大量介绍藤井的鲁迅研究论文①《日本鲁迅研究史论》一书在结项多年后才出版。,如《俄罗斯之影》《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围绕〈流浪的犹太人〉传说》《鲁迅的〈孔乙己〉与芥川龙之介的〈毛利先生〉——围绕清末读书人和大正时期英语教师展开的回忆故事》《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呐喊〉小说的叙述模式以及故事结构的成立》等,并辅之以评论,很大程度上为“藤井鲁迅”在中国的学术传播建构了话语体系。借助该书研究基础,学者可以深入探讨以下议题:其一,“中间项”研究方法对中国鲁迅研究的意义,以及这一转向对日本鲁迅与苏联、中国的意义;其二,“藤井鲁迅”研究中时空的观念产生的内外原因;其三,藤井提出“文学越境”等观念的可行性分析,及其对当代鲁迅研究跨国别趋势的世界意义……但是值得反思的是,自2016年于珊珊博士毕业论文《藤井省三的鲁迅研究》[17]见世以来,上述相关问题依旧没有得到学人的关注②于珊珊博士毕业论文指导教师为靳丛林教授,《日本鲁迅研究史论》中的“藤井鲁迅”相关章节是在她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这为“藤井鲁迅”的研究留足了空间。
另一方面,该书在纵向梳理百年日本鲁迅研究的过程中缺乏横向比较,尤其是“藤井鲁迅”与“竹内鲁迅”“丸山鲁迅”等“鲁迅像”缺乏比较,其他学者为解决这一问题做出了有益尝试。其中影响较大的有靳明全《竹内好与藤井省三的鲁迅论》[18]、吴玥瑶和李松的论文《“罪与走”的文化原型与日本阐释——比较视野中的“藤井鲁迅”研究》[19](下文简称《罪与走》)。他们意识到“藤井鲁迅”在研究方法和理念上的转变,于是将其置于百年日本鲁迅研究谱系进行横向比较。靳明全认为,相较于“竹内鲁迅”,“藤井鲁迅”更加强调“读者体验”,也就是说,他关注每一个日本国民在阅读鲁迅时的自身阅读体验,而不同时代的读者体验又受社会、政治与文学理论影响,于是“阅读体验”能够映射出“社会文化”。而“竹内鲁迅”创立的鲁迅研究传统以来,更多代表的是学者体验。此外,他还关注到“鲁迅理解与理解鲁迅”这一命题,并指出必须将鲁迅置于具体的中国社会背景中予以理解。靳明全也有提及“藤井鲁迅”中的“罪”意识,但吴玥瑶和李松的论文中对这一问题的阐释更为全面。
吴玥瑶和李松(下文简称“吴和李”)就藤井提出的“罪与走”主题展开了分析,并试图建构“罪与走”的内涵,进而重新衡量藤井的鲁迅研究。吴和李认为,“罪与走”主题扎根于日本鲁迅研究传统,从竹内好认定鲁迅作品是一种“赎罪的文学”,到伊藤虎丸将“赎罪”和“自觉”联系起来,实现了“罪”的主题从“政治鲁迅”到“文化鲁迅”的转变。而到了20世纪末,藤井的鲁迅研究“既从宗教命题本身吸取了形式原核,又从芥川龙之介的文本中提取了新义”[19]。他们进一步归纳出“罪与走”之“走”的内涵:在知罪中自我觉醒、在觉醒中复仇、在复仇中赎罪,而藤井省三赋予了“觉醒以罪的含义”,“罪和走”变成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此外,吴和李还讨论了“罪与走”概念的可行性,在辩证分析这一概念的学理可行性时,他们指出藤井的论证方式容易让读者产生误解、芥川龙之介与鲁迅的影响之研究关系不够紧密、没有解答“罪”对鲁迅本人的内涵等问题。通过对这三方面的论述,也总结出藤井在研究方法上有“先验论”的色彩,并且存在论据不足、逻辑不严谨等问题。
如果说“藤井鲁迅”在百年日本鲁迅研究中的时间定位是“世纪之交”,那么其空间定位则是“东亚视阈”,所谓“东亚视阈”,即鲁迅不仅是中国的,还是东亚的,学人指出,“藤井鲁迅”试图以鲁迅为方案,将中、日、俄三国的现代文学乃至社会文化联系起来,进而促成国家之间的文学对话与文化对话,并尝试通过鲁迅来寻求并找到属于东亚的历史记忆与文化认同,进而与“后殖民话语体系”相抗衡。
1989年,陈福康发表中国第一篇有关藤井的鲁迅研究的学术论文,他在《鲁迅的〈故乡〉与契里珂夫的〈省会〉——藤井省三的比较研究》一文中首次论述藤井的比较研究方法,他认为“这是涉及中、俄、日三国文学的比较文学论文”[20],将三个国家之间的文学与社会建立了普遍联系。诸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日、俄在相似的社会环境下开展了文学运动,日本的“契里珂夫热”影响了鲁迅创作等,并阐明了鲁迅《故乡》与《省会》的联系与借鉴。陈福康初论“藤井鲁迅”就注意到其鲁迅研究中特殊的“文学时空”,那么1996年他在《藤井省三对鲁迅的研究》一文中则进一步体认出藤井的“东亚视阈”。陈福康认为,藤井的鲁迅研究不同于中国学者惯用的思想史角度,他善于从社会史角度阐释鲁迅,并且始终“把鲁迅作品置于整个中国及东亚的近代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来分析”[21]。“东亚视阈”,它将政治、文学与文化等多维结构关联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有马尔克斯①加·马尔克斯(G.G.Marguez),即《百年孤独》的作者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子,藤井认为,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必然组合了时代的社会信息和政治信息,而作不同作家之间的作品可以相互关联,此时作品就呈现出一种“三角形的多向性”,“可以超越不同民族、文化与语言界限”。藤井省三的学术观念不只是一种治学方法,而是他文学研究的价值观念,他坚持追求鲁迅的“东亚化”,并且认为鲁迅的作品是一种国际性的精神现象。
鲁迅的“东亚视阈”重构了鲁迅研究的空间传统,强调了中日俄文学、社会、政治之间的关系,它是一个宏大的空间范畴。董炳月在《构筑新的时间与空间——关于藤井省三的中国文学研究》[13]中总结了其“时空”的两个特点。其一,某些见解虽有深度,但论证缺乏系统化、体系化;其二,继承了日本鲁迅研究轻作品形式的研究传统。也就是说,鲁迅的东亚视阈未尝不是一种研究路径,但是需要中国学人不断深化,正如藤井为建构“阿Q的东亚谱系”耗费数年一样,中国学者也需要这份学术自觉。但是我们也必须正视藤井的鲁迅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正如刘国平在《藤井省三的鲁迅研究评价》指出,藤井在中日俄文学比较上功不可没,但是藤井将研究对象“个别的暂时的现象当成稳定的、整体性之物来进行联系和比较”[22],具体表现为理论构架不系统,甚至分析过程与立论发生偏离。藤井的不足与李长之的鲁迅批评相似,呈现出“随感式”“印象式”“感情式”的批评特点[23],但并不能因为论证逻辑不足,而完全否定“东亚鲁迅”的合理性,更不能以此定论为伪概念。
其实,早在2007年,中国学者张梦阳就曾提出“东亚鲁迅”命题,他在巨作《鲁迅学:在中国,在东亚》一书中,曾论证韩国鲁迅研究与日本鲁迅研究,进而体认到中国鲁迅研究已经在“跨文化对话中”形成了“东亚鲁迅”的研究基础[24]。而“藤井鲁迅”的“越境文学观”与“都市观”未尝不是构建“东亚鲁迅”的方法之一,中国学者应该在学术异质性的交流完成碰撞,进而有可能为鲁迅研究熔铸出更高的成果。王淼曾在一则书讯中介绍藤井新作《鲁迅的都市漫游:东亚视域下的鲁迅言说》,文中写道“藤井省三一直把鲁迅的作品视为东亚各国之间的文化纽带……阅读鲁迅究竟意味着什么?”[25]。那么,中国研究鲁迅又意味着什么?董炳月在《鲁迅如何“东亚”?》中认为,鲁迅研究涉及了“东亚意识”“东亚属性”“东亚读者群”[26]等问题,中、日、韩三国有很长的鲁迅研究传统与相似的社会背景,以鲁迅研究构筑“东亚意识”不正与藤井“东亚视阈”来构筑新的身份认同交汇在一处吗?这或许才是“藤井鲁迅”的思想内核。
梳理三十年间的学术研究能够发现,学者对藤井的鲁迅研究关注虽然有限,但其学术史的整体研究趋势由浅入深,从依托翻译理论进行演绎到挖掘文本中的文化因素,从文本对话到社会文化对话,从否定研究方法到共建“东亚鲁迅”,学人对“藤井鲁迅”的认识愈加清晰。当前,中国鲁迅研究队伍不断扩大,学人共同期待新的研究成果,藤井的鲁迅研究迎难而上,但学人仍可进一步深化:在史料层面上,有待学人发掘藤井与中国鲁迅研究者的往来书信,发掘复旦大学的学科建制对藤井从事鲁迅研究的影响;在传媒层面上,通过藤井来研究日本电视节目对鲁迅形象的塑造,而非像此前仅受限于“学者鲁迅”“国家鲁迅”层面;在翻译层面上,除了从理论角度辨别译本“优劣”,还能够通过读者接受调查译本成功与否,从而为鲁迅作品的海外传播提供经验,甚至为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寻找经验,发掘更多的“葛浩文”;从文学史写作层面上,藤井的《阅读史》重新定位“作家”“作品”与“读者”的关系,为文学史写作做出了有益实践;在身份认同方面,学者对“东亚鲁迅”的构筑意识不够强烈,尤其是研究范例不足,而通过鲁迅研究来获得“身份认同”的提法在国内少见。“藤井鲁迅”的广度与高度需要中国学者共筑,面对“他者”逻辑,取其精华或许更能构筑“东亚鲁迅”,以东亚为窗口,进而构筑世界文学中的鲁迅形象,以此在后殖民话语体系下谋求东亚认同,正如郜元宝在《世界而非东亚的鲁迅——鲁迅与法兰西文化谈片》中进一步强调,“鲁迅不仅是东亚的,更是世界的”[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