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殖民·动物伦理:论《等待野蛮人》中的狩猎

2022-11-24 20:19金怀梅
大连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乔尔库切狩猎

金怀梅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88)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M.Coetzee,1940—)“最具影响力的小说之一”[1]201,《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1980)自出版之日起,便因其主题的深刻和极具寓言性而受到持久且广泛的关注。库切曾明确指出这部小说关涉酷刑主题,讲述“酷刑室对于有良知之人生活的影响”[2]363。然而,酷刑背后“拥有巨大的阐释潜力”[3]99。尽管迄今批评家们已对小说中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道德伦理、主奴关系、创伤与救赎、文明和野蛮等各种议题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探讨,但历时40余年,其看似消耗殆尽的批评潜力中却仍存在可继续挖掘的研究空间。

小说开篇第二段便涉及狩猎话题,“狩猎”早于“酷刑”出场,足见其在情节和叙事结构中的突出地位。然而,学界对于这一情节明显关注不足,零星的相关研究不是将其作为对所要阐释主题的佐证而几笔带过[4],就是将其与其他文本中的狩猎作宽泛的比较研究[5]。总之,这一情节始终未得到独立、系统的观照,其蕴含的丰富政治伦理内涵有待进一步揭示。

一、狩猎与酷刑:物种主义与种族主义的共谋

《等待野蛮人》中,帝国官员乔尔来到小镇,受命剿灭帝国边境的“野蛮人”——土著居民,他与小镇行政长官首次见面便谈起自己的大狩猎经历:“当时成百上千的鹿、猪和熊被杀死,漫山遍野都是尸体,多得没法收拾,只好让它们去烂掉”[6]1。之后的文本便聚焦于乔尔对“野蛮人”发动战争以及对其实施严刑酷法,老行政长官因给予“野蛮人”同情和帮助也未能逃脱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那么,对于以酷刑为主题的作品,为何让狩猎优先进入叙事结构?作为同一主体所实施的两种不同行为,狩猎与酷刑有何关联?更具体地说,狩猎所体现的物种主义与酷刑所暗含的种族主义有何联系?

物种主义与种族主义的关联已受到学界广泛关注。在格兰汉姆·哈根和海伦·蒂芬看来,“西方的种族主义历史与物种主义话语相交叠”,种族主义“建立在将他族人归类为动物的先见上”[7]135,其无法正确处理种族间的关系与物种主义不能道德地对待非人类他者同根同源,即都将自身锁定在笛卡尔式的“自我”意识中,除了毁灭与暴力,无法与“他者”有效地互动。卡里·伍尔夫指出,如果仅仅因为动物的类属而认为残杀它们是正当的话,那么这种物种主义话语“将会永远被一些人拿来对付另一些人,用来暴力对抗各种类别的社会他者——性别的,种族的,阶级的,性征的”[8]8。艾尔登等同样认为,物种主义所秉承的人与动物差异观“保留了产生和维持种族和其他形式文化差异的力量。在殖民时期,相似性的表现体现在将庶民与动物联系起来,从而将他们种族化和非人化”[9]183。可见,物种主义与种族主义并非是各自独立的两套不同话语,而是彼此休戚相关,拥有一套统一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不仅可以消解思维主体内心的种种暴力限制,而且可以点燃他们对非人类生命或被视作非人类生命的他者所具有的毁灭性激情。

小说中,土著民众被视为动物性的存在。他们讲“含糊不清的语言”,举止“像动物一样没羞没耻”[6]25;给他们分发食物就扔在地上,“好像他们真是什么动物似的”[6]26;乔尔及其手下把他们“像昆虫一样在脚下践踏,就像碾死甲虫、蠕虫、蟑螂和蚊子一样”[6]142。被无端指控为通敌叛国的老行政长官同样遭受了动物般的虐待。他被折磨得“像一条狗似的哀号着”[6]143,宛若“一头疲倦的老熊”[6]152;脖子被拴上麻绳,被命令像“猴子”那样爬树[6]157;被迫过着“动物一样的生活”,自觉“变成了一头野兽”[6]107。他甚至觉得“没法死去,除非像只狗似的死在墙角”[6]154。动物隐喻的使用“使剥削、客体化、屠杀和奴役正当化”[7]135,通过将人类他者与动物相关联,以乔尔为首的行刑者们心安理得地将其排除在道德权利和义务体系之外,继而恣意妄为地对其实施酷刑,因为无论是《创世纪》所宣扬的人有权主宰一切生物还是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及康德所持续构建的“物种主义”哲学体系,都视动物为无理性思维、无需道德地对待的客体。

历史地看,几乎一切种族屠杀和种族灭绝都离不开动物意指的使用,恰如蒂莫西·克拉克所言,“似乎所有系统性的人类压迫都隐含了动物术语。……种族主义的首要举动就是用动物指称将它的压迫对象与通常是仅给予人的尊重分离开来”[10]184-185。将他族动物化无异于对其非人化,而非人化是一种心理润滑剂,也是一种道德脱离机制,使人能够做出在其他情况下难以想象的骇人行径。当乔尔举起四磅重大锤欲砸向已被百般蹂躏的土著囚犯时,老行政长官怒喊:“对付野兽也不至于要用锤子砸吧!”[6]141,并悲叹,身为“造物主伟大的奇迹”的人类,在如此残酷的折磨下,其“身心无法再复原了”[6]142。令行政长官颇为费解的是,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为何能做到如此凶残地对待同类?并因而确信,人性必将因此受到损害。读者在震惊于乔尔的暴行之时,必定也感受到了将人动物化所产生的极具破坏性的心理和行为驱动力量。

可见,尽管酷刑是小说的中心主题,狩猎情节貌似脱离主题,然而,“狩猎”之于“酷刑”,并非是不甚相干的文本成分,而是彼此映照、相互关联的“孪体”,共同揭示了其背后隐含的物种主义与种族主义的共谋关系。乔尔对动物的大肆杀戮与其对人类他者实施的野蛮酷刑一脉相承,皆是“自我”意识与“他者”的严重脱离。种族主义体系下生成的冷酷是物种主义暴力的进一步延伸,因为物种主义话语绝不局限于它对非人类他者的破坏性影响,施加在动物身上的残暴“最严重的后果是,人类降格了自身,失去了人性,这种残忍会冒犯或腐蚀人类的情感”[11],最终将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敌视和暴力。在库切看来,我们应该跳出二元对立思维的窠臼,对物种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批判和抵制应该同时进行,切不可顾此失彼,因为人类对非人类他者的残忍深刻地影响其对同类所显示出的态度和行为。同时,研究者们也应该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批评范式,在解读文本“酷刑”主题下所蕴含的丰富议题时,勿要忽视其中的“狩猎”情节所体现的作者对物种主义话语的批判和对非人类他者的深切关怀。

二、狩猎与对“野蛮人”发动的战争:殖民扩张之手段

亚里士多德在秉承“野蛮人生来即奴隶”观点的同时,认为“野蛮人”与动物类似,并提倡使用战争作为获取他们的手段,甚至将战争与狩猎等同而论。在他看来,“战争乃是一门关于获取的自然技术,作为包括狩猎在内的有关获取的技术,它是一门这样的技术,即我们应当用它来捕获野兽,并捉拿那些天生就应当由他人来管理而不愿臣服的人。这样的战争自然而公正”[12]35-36。亚里士多德的这番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消极影响,尤其是被欧洲殖民者用来为自己对土著的征服和奴役而正名。

这种战争与狩猎等同的言论在库切另一部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同名主人公科斯特洛那里得到了呼应:“我们曾经对动物发动过战争,这就是所谓的‘狩猎’;实际上,战争和狩猎是一回事”[13]127。所不同的是,亚里士多德强调的是将战争作为捕猎“野蛮人”的手段,而科斯特洛旨在批判人类对待动物的残暴,将动物与战俘相提并论突出其悲惨境遇。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指出了战争与狩猎本质的相同,即都是捕猎和获取的手段。托马斯·爱尔森更是指出:“一千年来,很多人都将狩猎活动等同于战争,将二者看作是彼此补充的活动,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4]328。

狩猎与战争的联系在《等待野蛮人》中同样得到关注与揭示。帝国散布“野蛮人”威胁论,制造紧张形势,并以此为借口发动对“野蛮人”的战争。为掌握对方军情,乔尔下令抓捕一批又一批土著民众并审问拷打,但直到小说结尾,“野蛮人”也未出现。“野蛮人”的始终缺席揭示了帝国话语的虚假及其把弄战事宣传的伎俩,此乃帝国进行殖民扩张的惯用手段。看到土著人民艰苦的生活状况时,地方长官感叹:“这就是那些被扩张的帝国从平原赶到山区去的野蛮人”[6]97,无意间揭露了帝国殖民扩张的暴力历史以及土著民众的悲惨境遇。

然而,作为帝国代理人的乔尔最先并非以帝国官员或殖民者的身份出场的,如前文引文所示,他是以“狩猎者”的身份被介绍给读者的。直到开篇第三段,地方长官才揭晓其姓名和身份,“乔尔上校是从第三局来的,第三局是国防部目前最重要的一个机构”[6]2。由此看来,其“狩猎者”身份之于“殖民者”身份,必有相关意义。这里,有必要先了解有关狩猎的政治文化意义。托马斯·爱尔森将狩猎分为政治型狩猎和以生存或商业为目的的经济型狩猎,并通过考查欧亚范围内的狩猎史得出了狩猎的政治意义。他指出:“欧洲的统治者、将军以及创作有关骑士、政治与军事题材的作家都认为,狩猎活动是一种针对战争的准备活动,可以使人保持健康,锻炼个体的胆量和使用武器的技能”,“狩猎活动是一种大型的军事演习,是对战争的模仿”[14]335。可见,狩猎被认为与军事能力和战事准备密切相关。对殖民者来说,狩猎活动不仅能锻炼其作战能力和作战技巧,而且在狩猎活动中所展现出的勇猛和智慧直接昭示着其在殖民战争中的优势,是其建立战争自信的有力精神之源,或者可以说,狩猎技能被殖民帝国视为其民族精神的体现。

如此看来,便不难理解乔尔“狩猎者”身份的意义。乔尔对动物的大肆杀戮显然不属于经济型狩猎,而是具有明显的政治意义,其狩猎行为与其对“野蛮人”的征服活动休戚相关。首先,乐于夺取生命是乔尔作为“狩猎者”和“殖民者”这双重身份所一致拥有的心理动力;其次,对动物的掌控能力昭示着他对土著他者的征服和统治能力。因而,乔尔之所以自豪地吹嘘自己的狩猎才能,实则要显示自身卓越的战事指挥能力,对即将要发动的征服“野蛮人”的战争胸有成竹。在狩猎这一方面的突出表现无疑让他深信自己在战事领域同样会表现出色。所以,在他第一次率领军队欲攻打“野蛮人”之时,地方长官以沙漠地区的地形条件不利为由试图阻止,乔尔对此却非常不屑,毫不理会。对于地方长官担忧军队迷路,他斩钉截铁地答道:“那不可能”(that is unlikely)[6]15,同样毫无畏惧。据此,在泰格勒看来,乔尔对狩猎话题的选择和对狩猎的态度揭示其具有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以及对统治欲望的追求,显示其实为从事扩张事业的白人殖民者身份,在帝国主义时代,狩猎帮助彰显欧洲白人对殖民地的统治[4]34-35。这样的见解可谓切中肯綮。

狩猎也被认为是男性气质的体现。“追逐和猎杀危险的野生动物体现诸如力量、技巧、忍耐力、耐心、勇气和征服这样的品质。……毋庸置疑,狩猎已经成为英雄气概的象征”[15]4,而这样的英雄气概正是帝国主义进行殖民扩张事业所期待和必备的品质,因而,“猎人成为帝国构建者理想而又明确的类型”[16]69。有趣的是,作为狩猎英勇的殖民官员,乔尔却女性气质十足,他走起路来“像女人似的两手绞在一起在胸前扭捏着”[6]5,这样反差的形象设置极具反讽。然而,细加琢磨,也并非难以理解,乔尔对狩猎话题的主动选择以及急于对自己狩猎才能的吹嘘和彰显正是其男性气质焦虑症的表现。男性气质的匮乏促使他希望通过狩猎积极构建自身的男性气概,进而达到帝国所期望的品质,成为一名合格的殖民事业开拓者。而这种建构方式的一个有力路径便是暴力,因为暴力帮助“构成一种社会所期待的男性气质模式”[17]2,在帝国主义时代,社会所期待的此种模式显然包括勇猛、胆识、强健和武力。因而,无论是在狩猎活动中,还是在针对“野蛮人”的战争中,乔尔对待动物和“野蛮人”都极其残暴,这正是其构建男性气质、追随帝国扩张事业的具体体现。

生物扩张是狩猎对于帝国殖民事业的又一个贡献。欧洲帝国主义之所以成功,除了军事方面的原因之外,“或许既有生物因素,也有生态因素的影响”[18]6。在其极具影响力的著作《生态帝国主义》一书中,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认为生物扩张是欧洲全球扩张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方面,欧洲殖民者把旧大陆的动物、植物和疾病带到殖民地,挤占了殖民地本土动、植物的生存空间,造成许多物种灭绝;另一方面,殖民者通过狩猎和其他大肆杀戮和破坏行径灭绝当地物种。这些行为为欧洲人在殖民地几个世纪的大规模移民奠定了基础。乔尔狩猎话题中诸如“成百上千”“漫山遍野”的动物尸体、“多得没法收拾”“烂掉”这样的用语显示其狩猎行为的显著特征:“夸张的、多余的杀戮”[4]35,而这种特征明显具有生物扩张的目的。除了大肆屠杀动物外,乔尔“觉得河岸上留给野蛮人的地盘太多了”,命令手下人马烧毁岸边的灌木丛,除了跑得快的动物和惊吓飞走的鸟儿,“每样东西都被烧毁”[6]110。乔尔通过损毁植被和破坏环境缩小土著的生存空间,进一步实施其生态帝国主义策略,以期彻底征服土著,为帝国殖民扩张“大业”添砖加瓦。

在库切看来,殖民者的狩猎行为是其实现殖民征服事业的重要手段。乔尔的狩猎行为彰显其凶残、“合格”的“殖民者”身份,是其建构帝国所期待的男性气质以及帮助帝国进行生物扩张的重要路径,既是随后针对“野蛮人”战争的战前准备,更“似乎是白人男性凌驾于世界愚昧地带的兽行的一种隐喻”[19]932。

三、狩猎与库切的动物伦理观

与殖民官员乔尔狩猎行为的凶残、大肆杀戮不同,小说还描写了地方长官所展示的另一类完全不同的狩猎。地方长官视狩猎为一项愉快的消遣活动,他每周都去湖边猎羚羊两三次,并自认为狩猎技术了得:“我的眼睛雪亮;我的耳朵敏锐;我的鼻子嗅着空气如同一只猎犬,愈觉精神踔厉”[6]51,“一连串动作流畅而稳健”[6]52。然而,面对一头唾手可得的水羚羊,他举枪瞄准之际,“觉得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述的伤感蛰伏在意识边缘”,与山羊对峙的过程将他的凝视拽向“自己[地方长官]的内心,狩猎的乐趣已荡然无存”[6]52,最终目送那只公羊离开了。库切以语言简练、惜墨如金著称,但在这个狩猎情节中,却不吝笔墨用大段文字描写地方长官在与公羊凝视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内心触动和感受,似乎稍显突兀,然而若将目光投至库切对人与动物之关系的思考,疑窦便容易解开,因为“人类狩猎行为中所蕴含的深刻意义,尤其是政治意义,只有置于人类——动物关系的大背景内方能显现出来”[14]14-15。

人与动物之关系是库切一以贯之的创作主题。库切曾在一次谈话中指出:“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的关系存在严重缺失”[20]598,其创作活动便是对这一问题的揭示和思考。无论其作品主题聚焦何等议题,动物境遇往往都不经意地穿插其中,占据其对于生命和生存之哲学之思的重要一隅。处女作《幽暗之地》便揭露了人类对动物的凶残和冷酷。此后,《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福》《耻》《铁器时代》《男孩》《老妇人与猫》《动物的生命》《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等无不延续着库切对人与动物之关系的考量。他笔下的主人公科斯特洛对于人类对动物的残酷痛恨至极,甚至将这种残酷与纳粹大屠杀相提并论,揭示动物的悲惨状况。无怪乎,哈根和蒂芬将库切与德里达相比较,认为二者都对人与动物之关系深感兴趣。他们完全赞同罗伯特·麦克对于库切与德里达共通思想的归纳:批判理智的人类中心主义;批评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和康德的动物理论;将人类对动物的工业化屠杀与纳粹对犹太人的灭绝相比较。[7]179

《等待野蛮人》通过主人公的狩猎行为探讨人与动物之关系。在库切笔下,动物是有灵性、有意识的主体性存在。在地方长官看来,“动物绝对有灵性有感知。一看见刀子,它的眼睛就惊恐地转动起来”[6]82。无独有偶,在库切的布克奖作品《耻》中,狗能享受音乐的陶冶,能感受到死亡的耻辱,能显现出恐惧的眼神和舒坦的表情。科斯特洛更是指出,人和动物“属于同类,具有同样的本性”[13]129,她质疑笛卡尔关于动物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自动装置的看法,并相信动物有其独特的一套理性思维和意识。如前文所述,地方长官在与公羊的凝视过程中感受到对方的灵性和恐惧意识,因而不忍伤其性命,放弃捕猎。对于动物的新认识使地方长官深感震撼,以至于“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个小时”才回家,而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魂不守舍”[6]53。通过地方长官的视角,库切向读者呈现了动物生存状况的现实遭遇:“二十年前,羚羊和野兔多得不得了,……可是随着居民点的发达和扩张,……现在打猎的人必须准备策马跑上一个多钟头才能开始狩猎行动”[6]51。通过对动物主体性的肯定和对动物悲惨状况的揭露,《等待野蛮人》呼吁人类对动物长久以来所遭遇的悲惨境况给予关注和体认,进而善待它们。

但是,读者或许存有疑问:对于一个长久以来以狩猎为兴趣的人,地方长官为何突然对动物生命有了体认?这里需要考察地方长官道德水平的提升。在文本开始与乔尔谈论狩猎话题时,地方长官与乔尔一样兴趣盎然,对于大肆被杀戮的动物无丝毫悲悯。而后,他目睹了遭受乔尔酷刑的“野蛮人”身体或尸体的残缺,感受到后者曾遭遇的残忍折磨,情感受到震撼,并对生命有了深刻的体悟,开始对“野蛮人”产生同情和怜悯。其狩猎情节正是安排在这一变化之后,因而,可以发现,其对动物态度的积极变化与其道德品质的提升是放置在一条线上叙述的,库切似乎要揭示人的动物伦理观与人之道德的紧密关联。在他看来,若要实现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道德的作用不容小觑。因而,个体的人需要修养心性,自发地提升道德修养,这样不仅能达到社会生态的和睦,也能形成人与包括动物在内的自然万物之间的良性互动,恰如有论者所言,“和处理所有人类事务一样,拯救全球动植物的新策略,需从道德开始”[21]151。此外,“狩猎是一种带有象征性道德意味的活动”[4]35,文本通过设置前后两场不同的狩猎情节,突出乔尔和地方长官两个不同道德水平的行为主体在狩猎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的动物观,更加验证了道德在库切动物伦理观中的重要地位。

库切同样也强调同情在构建人与动物之伦理关系中的作用。同情是库切作品一贯的伦理思想。在其《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中,主人公科斯特洛认为纳粹暴行与人类对动物的残暴皆是因为行为者缺乏同情、“关闭了自己的心扉”,而“‘同情’这种能力使我们在有些时候能替他者分担”[13]95。她认为,“出于同情的想象是没有任何限制的”,它能使人“跟任何一种生物共享生命之源”[13]96。库切在其他多部作品中均展现了同情这一伦理命题的重要作用。《耻》中的卢里因为自身生活遭遇的变化对周围的人和动物开始产生怜悯之心,从一个对动物及动物福利工作者嗤之以鼻的人转变成为一个为动物的死悲伤流泪甚至为了挽救动物尸体的尊严甘愿当运尸工人;《老妇人与猫》中的老妇人对路边待产的母猫充满怜爱,以同为母亲的身份感同身受母猫的艰难境况。而库切笔下那些对动物大肆杀戮的主人公均是因为道德失范、同情心缺失,将动物排除在生命共同体之外,《幽暗之地》里的雅各·库切和尤金·唐恩如此,乔尔上校及其手下亦莫不如此。而地方长官面对公羊时产生的“难以言述的伤感”正是他具有的“同情的想象”的能力之体现,这种能力使他扩展了生命共同体的伦理界限,感同身受动物他者的痛苦。库切认为,“通过同情,人有可能真切感受到动物的感受”[22]184,无疑,乔尔和地方长官代表了是否具备同情这一能力而产生的截然不同的动物观。

库切通过设置两场不同类型的狩猎情节,展现两位主人公截然不同的狩猎行为,以此论证道德水平的高低与是否具备同情能力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库切呼吁人们自觉提高自身道德修养,以同情之心跨越物种界限,以期实现人与动物“有情共生”的生态图景。这是作为一位坚定的素食主义者和动物权利保护者的生态作家创作的一大重要旨归与追求。

四、结 语

《等待野蛮人》中,狩猎既是重要的叙事情节,又是作者借以阐发重大的政治文化思想和抒发其动物伦理情怀的有力路径。作为同一主体实施的两种不同行为,狩猎和酷刑并非互不相干的文本成分,而是昭示了物种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共谋关系;殖民者的狩猎行为与其对“野蛮人”发动的战争一样,同为帝国进行殖民扩张事业的重要手段;小说中两种不同狩猎行为所体现出来的对动物截然相异的态度,体现了库切提倡的以道德和同情为内核的动物伦理观。小说突破传统的伦理界限,不仅关注人类他者,也关注动物他者,将人类间的暴力与人类对动物的残暴放在一张叙事网上,揭露两者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从而为人类的道德和伦理困境提供可资参考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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