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力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重庆 400030)
城市空间微更新兴起,对于土地的利用从增量转为存量,这是一种顺应时代需求的转变。在此背景下,城市公共空间作为城市意象、公共活动、知觉体验的重要场所,呈现出向“小”与“微”转变的趋势,而这种转变是由土地资源、经济、相关政策等所决定的。
但是目前对于城市公共空间体系中小微公共空间的关注仍然不足。虽然此类空间不能像大型公园、绿道、城市广场等为公共空间体系提供结构支撑,但却和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最为紧密。小微公共空间是城市居民与外部空间发生频繁互动的场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现象学使用质的、描述的、直观的方法看待与解决问题。这样的特点虽然使其难以介入尺度更大的公共空间体系,却非常适用于人本尺度的小微公共空间,为小微公共空间提供理论与方法的指导。小微公共空间目前面临3个层次的问题,即人生活在怎样的空间中、这样的空间意义何在、生活在其中的人如何与环境相处。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分别回答了这3个问题:人生活在以本质性的模糊为特征的世界中,人通过“筑造”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并获得自身存在的价值,人通过综合知觉与环境互动并产生生活的体验、记忆与意义。
城市小微公共空间是公共空间体系中最末端的部分,也是一种基于人本尺度的特殊类型。从广义上讲,它是一种基于人本空间尺度和类型-形态视角的对城市公共空间进行最小尺度范围筛选的空间类型[1]。
现象学进入到人居环境领域大体有两种倾向,一种受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影响,主要讨论存在、栖居、场所等;另一种受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的影响,主要关注身体、知觉、记忆、体验等。而海氏与梅氏的哲学思想又深受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的影响。
1.2.1 胡塞尔的生活世界
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如此定义现象学:“现象学:它标志着一门科学,一种诸科学学科之间的联系;但现象学同时并且首先标志着一种方法和思维态度:特殊的哲学思维态度和特殊的哲学方法”[2]。现象学强调面向事物本身,即不带任何理论成见地去看待事物。
“生活世界的最基本含义当然是指我们各人或各个社会团体生活于其中的现实而又具体的环境”[3]。“如果我们的出发点是知觉性的世界,并且,我们研究通常在我们周围的对象……它们都以本质性的模糊为特征”[4]。
如何认识世界决定了改造的态度。胡塞尔现象学唤出了新的设计思路,即不带任何设计理论成见地做设计。既然生活世界是科学世界的基础,设计的最终目标就应落点于具体的人的体验。这也不难理解为何功能与形式合理的方案也常带来糟糕的体验。也能因此发现城市建设中出现的很多问题是由于设计师抽象与简化地理解世界后又把其当作世界的全部实际建构出来。
1.2.2 海德格尔的栖居
“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久矣。既已久长必会达到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5]。这一贫困恰是精神上的。在当今这个技术大爆发、生活快节奏的时代,精神贫困的严重性不减反增。
海德格尔认为栖居与筑造并非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它们的本质关联为筑造即栖居,筑造即存在。所以他说“①筑造乃是真正的栖居;②栖居乃是终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③作为栖居的筑造展开为那种保养生长的筑造与建立建筑物的筑造”[6]。因此,筑造本身就是一种栖居,也是人存在的方式。
人的存在有赖于筑造,现今“筑造”这一件事已经托付于从事设计工作的人,设计师担起了“作诗”的重任。桥横跨两岸聚集起周边形成场所,也因此将苍穹、大地、诸神与终有一死者保藏。那些带给人场所感的地方是“定性的”“整体的”现象,不能约简其任何的特质[7]。作为筑造者的设计师需要设身处地地思考使用者的感受,综合考虑整体现象。这种整体现象包括:具有人造和自然要素的特定景观;一种可为场所承受的活动模式;一套同时是个人又是共有的意义。以此出发创造充满意义的场所,帮助终有一死者与环境互动、实现定居。
1.2.3 梅洛-庞蒂的知觉
知觉现象学认为知觉是认识之始。知觉是人体器官解释和组织感觉以产生有关世界的概念的一个富有意义的体验过程[8]。梅洛-庞蒂继承了胡塞尔哲学中关于生活世界本质性模糊的思考,并进一步强调了身体的重要性,重视身体在世界中的体验。
当我们借由身体在世之时,在同一地点的人们便能抵达他们共有的意识基础,这样的知觉与自身独有的知觉体验相融合便得到了综合的知觉。人与空间的关系也就此建立。我们和空间的关联其实并不是一个不带肉身的主体与一个遥远的对象间的那种关联,而是一个居于空间中的主体和他所亲熟的环境或曰场所间的关联[9]。
知觉是整体性的,整体大于部分。梅洛-庞蒂用大世界与小世界进行比喻,整体性的知觉体验便是“大世界”,具体的感官体验是“小世界”,他认为“小世界”是向“大世界”开放的。这意味着在研究人与空间的联系时,并非只能关注被称作“联觉”的整体性,也可以从不同的具体的“小世界”入手,最终通达整体,这样能保存每一种感官的特殊性。从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出发的空间设计导向一种人与环境间的互动关系的设计,打开了设计的新视角。
枇杷山正街社区位于重庆市渝中区两路口街道,是典型的山地老旧社区,社区共计1 551户,老年人在社区人口所占比例为11%,并且流出流入人口约占总人口的2/3。尽管周边配套设施较完善,生活氛围较浓厚,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设施越发显得老旧,人口逐渐流失,社区正在失去活力。如何利用有限的土地进行城市微更新,使这里的居民产生认同感与归属感,实现再“定居”,迫在眉睫。本次设计以枇杷山正街某典型小微公共空间为例,用现象学方法对该场地进行更新,使之成为触媒激活枇杷山社区的活力。
该小微空间是山城梯道空间,垂直于等高线南北向联系枇杷山正街与枇杷山后街,两街高差为10.7m。梯道的西侧为院坝,院坝中有一幼儿园和菜馆,梯道的东侧通过天桥连接菜市场入口。该空间服务对象主要为周边居民。经不同时段的多次观察,居民均停留在枇杷山正街与后街上,会搬上木凳与塑料凳打牌、下棋与聊天。在场地中居民几无停留,埋头费力提菜上下梯坎。对周边居民进行访谈并采访居委会,掌握了居民对停留空间与设施缺少的想法。
从居民的体验角度出发可发现核心问题是场地无法满足居民的需求。具体表现在:场地有功能却缺氛围,活动多为通行等必要性活动。以此分析出发,提出两点设计策略:焕活场地氛围、优化活动类型。
2.2.1 以艺“在场”焕活场地氛围
场地失落,除承载必要性活动外,无人问津,处于一种哲学上的“不在场”状态,即场地虽然被频繁使用却未在周边居民的心中占有生活的位置。因此要重新“在场”,需要先让居民意识到该场地应是一个场所,继而在日常的使用中产生对该场所的认同与归属。
本设计以艺术化的方式介入。这种介入保留场地原有的特征,加入新的体系并解决场地现有的问题。将艺术置入,营造更具活力的场所氛围,不仅是焕活该场地,也以该场地的更新带动周边社区空间的活力,甚至激活片区的活力。如同在巴黎的城区中置入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在该场地设计时也置入独立于场地的另一艺术化的景观装置,打造老梯坎上的“蓬皮杜”,实现居民对场地的注意,焕活场地的氛围。
2.2.2 以模“作诗”优化活动类型
活动类型的优化分为两类,改善必要性活动的体验与增加自发性活动的开展。海德格尔认为人的生活方式决定其存在,“筑造”是栖居也是存在。枇杷山正街广场的这块场地的问题杂多,设计采用模数化的方钢架这一简单设计要素为场地“作诗”。在老旧社区的小微公共空间中置入一个新的体系,用方钢管为架,利用梯坎两侧的空隙搭建起独立于现有结构的构架,以此置入新的空间、新的功能和新的活动。
模数化的钢架使场地梯道的两侧空间得以利用。梯道东侧利用钢架上搭起的平台提供原本需要却不存在的休憩与交流空间,并且也作为菜市场功能的延伸,承载社区农场的功能,进一步激发场地活力;场地西侧利用钢架、平台与玻璃提供儿童游乐、家长等候与交谈、菜馆外摆等功能。梯道中部架有小型升降平台与观景平台,为老年人提供便利,也为居民提供了观江的空间。
2.3.1 纠缠的目光
视觉系统是人的知觉活动中最为活跃的感觉系统,为人提供最多的感觉信息。视知觉的设计应追求“纠缠”的体验。视觉设计不能是单纯的图像化刺激,而应考虑到身体与场地的联系。人在场地中行走与停驻,同时不同的人也参与其中,共同形成视觉上的纠缠体验,最终激发人的情感体验、唤起人的回忆、领悟到某种意义。
枇杷山正街广场地设计时充分利用长梯道,增加穿行时动态的视觉变化,以缓解疲劳感。为此,在梯道两侧顺应场地周边条件,安排合理的功能,布置不同特质的平台与模块。居民在通行时两侧有不同的事件发生,形成不同的场景,产生步移景异的感受。
梯坎两侧方钢架上的休息平台,则通过高低错落的布置,以及其上模块的遮挡,处理静态的视线关系,形成看与被看的关系,产生纠缠的视觉体验。同时考虑到夜间的照明问题,通过灯光模块的置入,在夜晚提供安全温暖的氛围,使夜晚的通行体验提升。灯光模块中部分通过声音产生互动,提升场地在夜晚的活力,也调动视与听的联觉,加深使用者的体验与记忆。
2.3.2 协奏的声息
听觉提供给人仅次于视觉的感知信息量。自然的鸟叫虫鸣与电闪雷鸣,街道中嘈杂的人声与汽车的鸣笛声,都印刻在人的头脑中。因此,声音的设计通常作为其他知觉的“配角”进行协奏。就如在古寺游览时听到钟鸣,在雨天的园林中休憩听到雨打芭蕉,声音会加深人对某一场景的记忆。
听觉的设计有意为之而似未经设计。方钢的清脆声响,会被一旁幼儿园的孩子发觉。雨天,雨滴与钢材协奏,加强人对天气的感知。场地的空间设计接纳了一旁的菜馆,使其外摆空间融入场地之中,鼓励菜馆的营业,使之能在每天的特殊时段传出热闹的声响,暗示时间也提示着归家,加深使用者对场所的记忆。同时,声音融入灯光模块,声光模块更能激发人的兴趣,鼓励人与景观的互动,加深对场所的记忆。
2.3.3 场所的气息
气味的知觉在室内空间很难体验,在室外空间设计时应充分利用。不管是人间的烟火味还是自然的气息,都可以用来刺激人的感知。正因气味体验的稀少,才使得人在接收到气味时更能注意到。人们常会驻足寻觅不经意间闻到的花香,会厌恶飘出的臭味捏紧鼻子。不经意可能产生美,而滥用或可招来厌恶,因此在设计嗅觉时应谨慎。
该场地的气味设计从两个方面实现:一是利用一旁的菜馆在每日特定时段传出的菜香,提示路过居民时间的流转,并且引导一种归家团聚的情感;二是利用芳香植物的营造,在夜晚或特定季节带来自然的芬芳。通过在植物模块中栽种迷迭香、鼠尾草等植物,提示居民进入到一个场所中,使这里“在场”。
2.3.4 生命的触感
厚重的生命力不仅由拥有生命的动植物带来,也可以由那些“扎根”在某一地区的传统建造材料带来。这样的材料拥有历史感,深入到当地的文化之中,留存在当地人的深层记忆里。因此,在触觉的设计中避免使用模仿某种材质的材料,要考虑到人的触摸,并且看的同时内心也在触摸,材料的虚假会疏远人与生活的距离。
对梯道的青石保留并构筑新的钢结构体系正是出自这样的考虑,不破坏原有的生命的触感并将其保存。并且,钢材更多作为结构的材料,平台与模组的材质使用与人更亲近的木材。触觉并非仅是皮肤的知觉,当人通过目光扫过场地时也是在“触摸”,木与青石拉近了人与场地的距离,唤起人深层意识中的感知。
基于现象学进行空间设计,并非不顾缘由地把人的各种知觉全部调动,这种走马观花式的知觉设计同样危险,同样偏离了我们的生活本身。设计师的目的是帮助终有一死者在这片大地上定居。定居依赖于人对世界的“诗意”体验,这种体验的源泉是“真”,是对生活世界的真实知觉。知觉的设计是希望唤醒人本就存在的多样感受,不被如今视与听的流行趋势裹挟,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