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封建说”首创之问题探析
——关涉吕振羽、范文澜和吴玉章之学术影响

2022-11-23 20:59
关键词:吴玉章讲义教程

李 勇

[淮北师范大学,淮北 235000]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给中国古史分期时,遵循着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序列原则。但是西周究竟是奴隶社会抑或封建社会,他们的意见不仅不一致,相反分歧较大。对此,学界讨论中国古史分期问题,以及著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史问题所论已详,恕不赘述。在以往讨论中,因“西周封建说”首创之冠名问题而产生了关涉吕振羽、范文澜和吴玉章等人的模糊说法。首创“西周封建说”者是吕振羽还是范文澜或是吴玉章?主张西周施行封建制度者是否都是出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的考虑?在诸如此类问题上,就存在着模糊认识。这样,如何认识学界在回顾“西周封建说”时以范文澜为代表,如何认识范文澜所谓“西周封建说”是吴玉章的意见等,就成为继续讨论相关模糊认识的关键结点。然而,这两个关键结点至今并未得到有理有据的澄清,本文拟就此稍加探讨。

一、“西周封建说”:从吕振羽首创 到以范文澜为代表及其原因

当代学者回顾学术史已时明确指出“西周封建说”或“西周封建论”首创者应为吕振羽。例如,荣孟源认为:“吕振羽先生在《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书中,从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各方面系统的叙述殷代奴隶制和两周的初期封建制,毕竟还应该说是史学史上的第一部著作。”(1)荣孟源:《悼念吕振羽先生》,《史学集刊》1983年第4期。再如,吴泽指出,吕振羽“创立了殷商奴隶制社会论和西周封建说”。(2)吴泽:《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开拓者——吕振羽》,刘茂林、叶桂生:《吕振羽评传》,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3页。又如,刘起釪说:“‘西周封建论’也是吕老最先提出。”(3)刘起釪:《追忆我的私淑老师》,湖南省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编:《吕振羽纪念文集》,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6年,第315页。还如,刘茂林道:“吕振羽是‘西周封建论’的最早提出者。”(4)刘茂林:《吕振羽和他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纪念吕老逝世十周年》,《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0年第5期。主张吕振羽首创“西周封建说”的学者,曾依据吕振羽的论著罗列史料证实其说法,并明示:“他(吕振羽)的这一观点,得到了新史学界大多数人的同意。当时翦伯赞、范文澜、吴玉章、邓拓、华岗、吴泽等人,都是‘西周封建论’有力的支持者。”(5)刘茂林:《吕振羽和他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纪念吕老逝世十周年》,《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0年第5期。

以上学者说吕振羽首创“西周封建说”,是有特定语境的,那就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从社会形态学角度提出西周社会性质学说。在这个语境下,上述关于吕振羽首创“西周封建说”的断语完全能够成立。

不过,还潜藏着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那就是若离开这个语境则这一断语的合理性与可靠性还仍然有效吗?

实际上,近代以来许多人讨论中国封建制,都是传统或者古典意义上的。关于这方面,冯天瑜《“封建”考论》有详细论述。根据冯天瑜的意见,这一传统或古典意义上的“封建”,跟泛化的“封建”含义即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意义上的“封建”含义根本不同。一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不少人所秉持的“封建”含义,还是古典或传统的。事实的确如此,例如,1926年《学生杂志》刊登名为朱照箕者关于“封建制度起源”的提问以及杂志的答问。朱氏问曰:“封建制度是否起源于三代?”杂志答曰:“是的,不过以在周朝为最完备。至秦始皇灭六国,这个制度遂废止。”(6)朱照箕:《封建制度是否起源于三代?》,《学生杂志》1926年第10期。又如,1929年6月28日《生活》杂志上刊登署名范寄病给编辑的信,其中有“见‘封建制度’四字而不知甚么是封建制度者之多矣!”信后是程沧波的答复:“范君的疑问,可说是现在一般人所共有的。……至于今日流行的标语式的口号,本来贴标语的人,自己便少有正确的界说。”(7)程沧波:《封建制度到底什么意思?》,《生活》1929年第35期。甚至,1937年12月24日第117期《史学周刊》,发表刘亚生(8)刘亚生(1910—1949),又名伟光,河北河间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1927年加入共产党,1936年去延安,先后担任八路军三五九旅秘书、宣传科长、政治部副主任,1946年中原突围受伤被俘,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被杀害于南京雨花台。著有《中国革命历史教程》。的《论西周封建国家的形成》,同年第3卷《史地社会论文摘要月刊》第6期作了摘要,其大意是,殷商已处于奴隶社会经济阶段,周族灭殷商,而建立起封建国家。(9)刘亚生:《论西周封建国家的形成》,《史地社会论文摘要月刊》1937年第6期。这三刊分别针对青少年读者、普通读者和专业读者,都表达出同一个意思,即“封建”的含义是模糊的,特别是这些文献提到“封建国家”或“封建社会”等名词,其中“封建”一词不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意义而是传统“封邦建国”之义。传统含义影响力巨大,按照冯天瑜的说法,到了范文澜那里,都还没完全摆脱这一影响,冯氏说:“主张‘西周封建说’的范文澜先生(1893—1969)所称之‘封建’,虽纳入‘五种社会形态’之中,却仍与旧名本义(封土建国)保持联系,范老一再论证周初封建爵禄是有定制的,肯定分封诸侯时,已规定封建制度的剥削方式。”(10)冯天瑜:《“封建”考论·题记》,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页。

进而,吕振羽之前一些信仰马克思主义或者受其启发的学者,确实已经提出西周施行封建制这一观点了,但他们所谓的“封建”也不是形态学意义上的“封建”。早在20世纪20年代,陶希圣《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认为,黄帝和炎帝时“便成立了初期封建社会”,西周是“次期的封建国家”,这勿用赘述。即便其他人,也有持西周是封建社会者。例如,李达曾说:“自周秦以至满清末季,可说是长期的纯粹的农业经济时代。和长期的农业组织相适应的政治组织是封建的专制政治。”(11)李达:《中国商工阶级应有之觉悟》,《新时代》1923年第4期。1928年,吴玉章、林伯渠合写《太平革命以前中国经济、社会、政治的分析》,其中道:“中国从秦代推翻封建诸侯制度”,“中国同世界各国一样,也有过封建制度。但是,在中国分封极盛的殷周时代(纪元前约1400—300)就行的是井田制”,“中国封建时代公私并有的土地制度”,秦“将封建制度根本破坏”。(12)吴玉章、林伯渠:《太平革命以前中国经济、社会、政治的分析》,《历史研究》1984年第6期。王亚南也说:“中国的封建制度,自何时始,至何时终,这个界线不划分清楚,必无从把捉住中国封建制度的真相。但要划分这个界线,又不免惹起许多争论。因为有的人说,中国封建制,起于黄帝时代,周之封建,不过折衷夏商诸代而定妥的罢了。……言中国封建制度,以见于周室者为代表,更进,以周室施行的封建制为标准,来衡定周以前是否有封建制存在,周以后是否尚为封建社会,我想,这总该是可以的吧。”(13)王亚南:《封建制度论》,《读书杂志》1932年第4-5期。李麦麦道:“中国封建制度起源于殷代,其全盛时期是在西周……夏末的时候中国的原始的农业社会里面确实分解为阶级社会。……汤入主中原以后,自然要在这已有阶级分化的农业社会上建立出封建制。”(14)李麦麦:《中国封建制度之崩溃与专制君主制之完成》,《读书杂志》1932年第11-12期。这些人或信仰马克思主义或受马克思主义启发来认识西周社会性质,但是通读这些论著可以发现,他们还没有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历史脉络上和从经济、政治和文化这样的社会结构里,去分析西周社会性质,从而概括成“封建”一词,换言之,他们还不是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语境下论述“封建”问题,而是停留在传统的“封建”意义中。

可见,在吕振羽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角度提出“西周封建说”时期,社会上对于“封建”的流行认识还停留在传统意义之上。因此,从特定语境意义上,说吕振首创“西周封建说”则更确切,更能精准表达出吕振羽的学术贡献。

虽然吕振羽是马克思主义形态学意义上的“西周封建说”首创者,但是后人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意义上讨论西周社会而举例封建说时,往往抬出响应吕振羽观点的范文澜来说道。例如,杨向奎明言:“认为自西周开始,中国已经转向封建社会,这可以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为代表。”(15)杨向奎:《中国历史分期问题》,《文史哲》1953年第1期。日知讨论中国古史分期问题,也以范文澜为西周封建说的代表:“这里选择郭沫若先生和范文澜先生两家,因为他们二位的主张或体系在当前分期问题的讨论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16)日知:《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的关键何在》,《历史研究》1957年第8期。束世澂回顾封建社会分期讨论学术史说:“以范文澜先生为代表,主张中国的封建社会从西周开始。……说详他所著的《中国通史简编》。”(17)束世澂:《关于中国史上封建社会起讫時期的争论》,《历史教学问题》1959年第2期。张广志说:“此说以范文澜为代表。”(18)张广志:《中国古史分期讨论的回顾与反思》,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92页。他们的说法可谓是这种学术倾向的代表者。

这一现象说来很有意思,需要拷问的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何在?朱政惠在《论吕振羽〈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学术贡献》一文中,引吕振羽在中共中央党校任教期间的同事魏晨旭1986年10月在 “纪念吕振羽同志史学研讨会”上的书面发言《吕振羽同志与中共中央党校的历史教学》,其中透露了些许相关信息,魏晨旭回忆说:“吕振羽同志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在我们多次谈到西周封建论的主要代表人物时,他总把范文澜放在前面,不止一次对我说,范文澜同志德高望重,从个人威望说,从在国家的政治地位说,都应该把范文澜同志的名字放在前面。’”(19)转引自朱政惠:《论吕振羽〈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学术贡献》,《历史教学问题》1991年第5期。从这段吕振羽自己反思的话中可以看出,延安时期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无论在政治地位还是个人威望方面,范文澜都比吕振羽要高,吕振羽自己是承认的,因此涉及“西周封建说”者,把范文澜排在吕振羽之前。可见,范文澜政治地位、个人威望皆高是学界视范文澜为西周封建说代表的原因之一。

不仅如此,事实上范文澜更为系统地论述了西周封建制,也是他被视为“西周封建说”代表的另一原因。对此,有论者业已指出:“在古史分期问题上,西周封建说是一种深受老一辈史学家赞同,潜力很大,影响至深的观点。较早提出此说的是著名史学家吕振羽先生。……新中国成立后,范文澜先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把这派的观点系统化、理论化,成为西周封建论的主要代表人物。”(20)莫金山:《范文澜与郭沫若古史分期观的再评价》,《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吕振羽论述周代封建制,先着眼于周人封建制的出现。他指出,周人灭殷,解放奴隶,把殷代国有土地宣布为“王”有,再以酬庸封给左右扈从、随征的氏族集团和部落酋长,于是周人氏族公社转变为封建庄园。接着他考察出殷人奴隶主贵族转变为新时期的领主,周代王室、功臣受封为封建主。他还把周初镇压殷代贵族和周边其他族众叛乱定为封建主对奴隶主的革命。不仅如此,他还从庄园里阶级划分、井田制度、剥削形态、商业水平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比较全面地论证了西周的初期封建制性质。范文澜关于“西周封建说”的论述,在吕振羽基础上往前推进了。例如,1940年5月范文澜在《中国文化》第一卷第三期上发表《关于上古历史阶段的商榷》,文章依据《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和毛泽东关于“周秦”社会性质的观点,论述“西周封建说”。这相较于吕振羽则为“西周封建说”找到了更具影响力的理论基础。同时,他关于封建所有制中的领主所有制和农民私有制的论述,关于熔铁与制铁、园圃与酿酒等手工业作坊和企业的涉及,也比吕振羽做得细致,视野也扩大了。特别是《中国通史简编》出版后,范文澜成为“西周封建说”的代表性学者。联系以上事实,这一逻辑结果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除了以上两个原因外,尚有其他因素值得补充。民国时期政治因素和学界的评论可能对后来以范文澜为代表的这一做法有一定的导向作用。关于政治因素的影响,有论者业已指出:“《简编》代表延安的声音,是毛泽东对中国历史看法的‘文本化’,它打破了长期以来学院派对国史解释的垄断权,取代了国际左派的中国史左派,使后者逐步失去了接受者,很大程度上统一了中共对中国历史的认识,为确立毛泽东在中共党内的核心地位起到了配合作用。”(21)李孝迁:《“红色史学”: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新论》,《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11期。可以想见,由于范文澜与政治领袖的这种特殊关系,其“西周封建说”对他人眼球就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中国通史简编》出版,还引起了学界较为热切的关注。除了一些人从政治上进行诋毁之外,尚有一些人从学术上加以评论。时考文就评论道:范文澜等人的这部著作中,从黄帝到“禅让”制度崩溃,是原始公社时代;从夏禹创始“传子”制度到殷末,是奴隶社会时代;从周初到战国末年,是初期封建社会时代;从秦汉到鸦片战争,是中央集权的封建社会时代,“关于先秦部分的社会史阶段性看法,与郭侯两家,鼎足而三,其间的异同,自不容忽视。”(22)时考文:《〈中国通史简编〉评介》(上),《大公报》1947年7月13日,第8版。1947年《青年知识》第18期发表书评:“在中国新史学界,产生了这一部辉煌的巨著”,指出社会发展客观的规律和前途,“简明易懂”“新史观”“对于中国社会阶段的划分,本书有独立的分析”“是一部成功的史著。我们很郑重地向读者推荐。”(23)《书评:〈中国通史简编〉》,《青年知识》1947年第18期。此外,白寿彝评论说:“这书在分量上说,是近年史部撰述中的一部大书。在集体写作上说,七个人共同写一本书,也是近年史学界一种创举。在内容上说,这是一部有强烈的战斗意识的书。”(24)白寿彝:《评〈中国通史简编〉》,《文讯月刊》1947年第3期。应该说,这些评论强化了学界对于《中国通史简编》的印象,尤其强调《中国通史简编》关于先秦社会的论述与郭沫若、侯外庐鼎足而三,无疑是对范文澜学术地位的一种肯定。可以理解的是,在突出范文澜的同时无形之中却暗淡了吕振羽“西周封建说”的亮度。因此,这些评论想来与1949年以后学界看待范文澜当不无关系,坐实这个结论还需进一步寻求证据,尽管如此,这几条评论也显露了可能的思考走向。

总之,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角度提出“西周封建说”者,学界的认识发生了明显变化,从以吕振羽为首创变成视范文澜为代表。这一变化的原因可以归纳为:范文澜的地位和威望高于吕振羽;范文澜关于“西周封建说”的论述更为系统;《中国近代史简编》的政治意义以及民国时期学界的评论在1949年以后发生了持续影响。

二、范文澜推崇吴玉章与其他

早在1940年,范文澜就说过:“殷代是氏族社会,西周是奴隶社会——这是郭沫若氏《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主张。……殷代是奴隶社会,西周是封建社会——这是我党历史学者吴玉章同志的主张。”(25)范文澜:《关于上古历史阶段的商榷》,《中国文化》1940年第3期。陈其泰注意到这段话,并推论道:“范文澜最主要的学术观点‘西周封建论’即直接受吴玉章的影响形成的。”(26)陈其泰:《范文澜的学术交往》,《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细忖之,范文澜这段话的意味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从中不但可以做出像陈其泰那样的推论,而且还可以推论出范文澜视吴玉章为“西周封建说”的首创者这样的判断。可以想见,范文澜说这样的话至少表明那个时候他或许还没有看到吕振羽的相关论著,然而实际情况究竟怎样,那还是要有足够证据才能得到揭示。

不过,能够肯定的是,中共中央对吴玉章的尊重和舆论对吴玉章的推崇,影响了范文澜把“西周封建说”与吴玉章密切关联起来,这是有多项证据的。

1940年,中共中央为吴玉章六十大寿举办庆祝活动,中共中央贺词称:“你是我党可贵的历史专家,你的广博的学识,你对马列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的忠诚的探究,你的坚毅不懈的努力,使你在这方面已有了一点的成就,这对于我党和中国人民,都是难能可贵的贡献。”(27)《庆祝吴玉章同志六十大寿:中共中央祝贺吴玉章同志六十大寿(附图)》,《解放》1940年第97期。刊物《学习》上有“学习播音”栏目,其中有两条这样的报道: “延安吴玉章范文澜等正在集体编著《中国通史》。据闻古代史一册已脱稿。”(28)《学习》1941年第3卷第8期。“中国新史学界权威吴玉章范文澜等所组织的中国历史研究室,采用集体讨论的方法,编订中国通史,进行以来,甚为努力,已将讨论结果,络续发表于《中国文化》。已发表的有原始社会逐渐解体到奴隶占有制时代等。”(29)《学习》1941年第4卷第12期。另外一份刊物《新文化》有“文化消息”栏目,其中一期这样说:“由吴玉章陈伯达范文澜诸先生所组成的中国历史研究室所编纂的中国通史,全书共分三大册,前二册已出版……在国内用新史学——编纂唯物论的观点所写的中国通史,数十年来,不论私人或团体,还从未有过。……向来成为中国史上争论之点如奴隶社会之有无及其时代,何为亚细亚生产方法和中国封建社会长期性等,纷论不决,但在抗战过程中,经若干新史学家的研究,已获有结论。”(30)《文化消息:由吴玉章陈伯达范文澜诸先生所组成的中国历史研究室所编纂的中国通史》,《新文化》1945年第1卷第1期。

现在要继续追问的是,吴玉章是否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意义上首创“西周封建说”呢?

最能代表吴玉章关于中国历史的系统观点的当是《中国历史教程》。有证据表明,这部教程并非按照社会形态来写的,尽管整本书现在还不得而见,然而其《绪论》已经明言:“大多数注重在社会发展形式的叙述与辩论,而把中国旧历史编年纪事的例子完全抛弃,这样就只能算是中国社会形式发展史。”吴玉章继续说:“关于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我们更合于科学,中国历史家曾有许多争论,尚无定议,为了更妥当的处理这一问题,争论是可以而且是必要的。现在提出我个人的意见以供研究历史的同志们商讨,我想把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事变分为上古史、中古史、近古史、近代史四大时期。”(31)吴玉章:《中国历史教程绪论(续完)》,《新华周报》1949第9期。这四个时期的具体所指是,上古史自太古到周朝末年秦统一,中古史自秦统一到五代末,近古史自宋平定天下到鸦片战争,近代史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20世纪30年代。在这里还看不出其《中国历史教程》是从社会形态学上立论。

196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吴玉章的《历史文集》,除了收录《中国历史大纲》外,还摘录了《中国历史教程》的若干片段。这两类存于《历史文集》的材料,其信息有一共同指向:明确夏代是母系氏族公社向父系氏族公社的转变,殷代是奴隶社会,而秦统一并不意味封建制的结束。虽然在可见的文献中吴玉章没有明确提西周是封建社会,但是根据上述他三点明确的意见,完全可以作西周是封建社会这样的推论。现在要继续讨论的问题是,《中国历史教程》作于何时。

关于《中国历史教程》和《中国历史大纲》之名。依据目前可见文献,说吴玉章著有《中国历史大纲》,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在相关文献中表述一致,未发现不同说法。但是,这个大纲所依据者,是《中国历史教程》,还是《中国史》,或者别的什么名字,则说法不一。按照1963出版的《历史文集》,《序言》前影印书页尽管模糊,但仍可以辨认出“中国历史讲义,第三讲中世纪史”的字样。据此,可以肯定的是,吴玉章此书手稿名为《中国历史讲义》。(32)吴玉章:《历史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问题在于,他在1962年写的这篇《序言》里,书名则变成《中国历史教程》。(33)吴玉章:《历史文集》,第1-2页。更有意味的是,1987年出版的《吴玉章文集》,收了他落款1962年写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回忆·在苏联》,在这篇回忆录中这本书名又变成《中国史教程》。(34)吴玉章:《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回忆·在苏联》,《吴玉章文集》(下),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年,第1122-1123页。这同一年写的两篇文献,对同一本书名字的记录,有一字之差,是吴玉章当初撰文所致还是出版社排校造成,因证据不足还无法定谳。这篇回忆其在苏联的文章,吴玉章还提到《研究中国历史的意义》发表在《解放》第52期。经查,此文确实发表在1938年《解放》第52期,文章标题下有编者按:“这是吴玉章同志的大著《中国史》绪论中的第一段,今得吴同志的允许,特为发表于此。”(35)吴玉章:《研究中国历史的意义》,《解放》1938年第52期。其实,他没有提到的是,这篇文章还发表在1939年《时代丛刊》第4期上,文末编者注曰:“这是吴玉章同志的大著《中国史》绪论中的第一段,今得吴同志的允许,特先发表于此。”(36)吴玉章:《研究中国历史的意义》,《时代丛刊》1939年第4期。可见,在1938、1939年,所谓《中国历史教程》还有《中国史》之名。到了《新华周报》1949年第3期,又以“中国历史教程绪论”为总题,发表了这篇《研究中国历史的意义》,文章之前有作者的“几点说明”,自称发表的文章为《中国历史教程绪论》。(37)吴玉章:《中国历史教程绪论》,《新华周报》1949年第3期。可以推测,在苏联期间,吴玉章写过《中国历史讲义》,《中国历史大纲》就是按照这个讲义减缩的结果。《解放》《时代丛刊》发表《中国历史讲义》绪论的部分内容时称整本书为《中国史》,再往后《新华周报》把这本书改称为《中国历史教程》,一直到他为《历史文集》所写《序言》,还称为《中国历史教程》。

关于《中国历史教程》和《中国历史大纲》的写作时间。刘文耀、杨世元的《吴玉章年谱》称:1933年下半年,吴玉章“编写《中国历史教程》。其间先有《宗法家族和农村在中国民族发展历史上的特殊作用》等稿作为论文刊布”。(38)刘文耀、杨世元:《吴玉章年谱》,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9页。1934年,“撰写《中国历史教程》,该书是编年纪事体通史教材”。(39)刘文耀、杨世元:《吴玉章年谱》,第200页。1935年下半年,“在东方大学第八分校任教。主要讲授中国史。修订完成《中国历史教程》。应学校国际教育处的要求,写了《中国历史大纲》提要”。(40)刘文耀、杨世元:《吴玉章年谱》,第209页。不知这些说法有何依据。据1963年《历史文集》之《序言》前影印书页的说明文字,两部书的手稿都是1934年,但是这个1934年的说明是吴玉章自己写上的还是编者标识,不得而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回忆·在苏联》,其中是这样写的:“于1936年7月返回莫斯科。我回莫斯科后,被分配在赵毅敏同志主办的东方大学分校任教。……当时学校需要一本中国历史讲义,学校要我负责编写。于是我就接受了这个任务,一边编写,一边讲授。……写成了自史前时期到近代时期的一部讲义”。(41)吴玉章:《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回忆·在苏联》,《吴玉章文集》(下),第1122-1123页。按照这种说法,这两部文献写成于1936年。《新华周报》1949年第3期,发表《中国历史教程绪论》(本节完,全文未完)的“几点说明”有:“这篇中国历史教程绪论,是我在一九三六年前后,抗日战争还未开始的时代写的。……因为华北大学要把这个绪论作为学生学习历史的参考资料,及人民日报要求发表,急于付印,我没有时间来把许多不合时宜的地方加以修改”。(42)吴玉章:《中国历史教程绪论》,《新华周报》1949年第3期。1948年,华北大学为纪念吴玉章校长七十寿辰作《吴玉章七十年谱》,其中说:“1936年五十八岁。返莫斯科,任东方大学中国部教员。编教材,写成《中国史教程》。”(43)吴玉章:《吴玉章回忆录》,北京: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247页。这样看来,华北大学作的《吴玉章七十年谱》和吴玉章《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回忆·在苏联》说法一致,与刘文耀、杨世元《吴玉章年谱》之说差距较大。综合言之,《中国历史教程》)和《中国历史大纲》写成于1936年,不过早期准备工作或许在1936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不管怎样,吴玉章的“西周封建说”的提出在吕振羽之后,这是铁的事实。

对于吕振羽、范文澜和吴玉章在“西周封建说”上的关系,吴泽有段话值得注意。他说:“是吕老还是范老首先提出了西周封建说呢?是吕老。1932年,我开始在中国大学读书,吕老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和《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是我们的讲义,那里已经明确提出过西周封建说,他的这个思想体系形成很早。……范文澜是搞古典文学的。在延安时,陈伯达组织了一个以范老为主的通史班子,成员有尹达、金灿然、荣孟源等,编书以前所拟提纲是以吴玉章提供的中国史讲义为底本的,而吴玉章说他的这本讲义是根据吕振羽同志的《简明中国通史》而写成,因此,在范文澜所编的《中国通史简编》中便出现了西周封建说。”(44)湖南省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编:《吕振羽纪念文集·访吴泽先生》,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6年,第447页。

文中说吴泽1932年开始在中国大学读书,吕振羽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和《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是他们的讲义,在这两本讲义里已经明确提出过西周封建说,可见吕振羽的这个思想体系形成很早。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吕振羽和他的历史学研究》,朱政惠在此书第三章中对吴泽的观点作了具体说明。吕振羽的“西周封建说”早于吴玉章,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1933年到1936年,吕振羽在中国大学任教,有讲义《中国上古及中世纪经济史》,又名《中国经济史》,在社会形态学意义上明确提出殷代是奴隶制、西周是初期封建制。这本讲义由北平聚奎堂装订讲义局印行,收入《吕振羽全集》的《中国上古及中世纪经济史》,就是以北平聚奎堂讲义局1933年版为底本的。(45)桂遵义、张传玺:《中国上古及中世纪经济史》,《吕振羽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页。这说明至少在1933年吕振羽就已经提出形态学意义上的“西周封建说”了。不仅如此,吕振羽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写于1933年,出版于1934年,在这本书里明确提出殷代是奴隶社会而周代是初期封建社会阶段。吕振羽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撰于1933年,1934年定稿,也是持这一观点。以上表明,至少从1933年到1936年,吕振羽一直主张西周是封建社会,且三本著作已经公开印刷或出版了。

此外,之后吕振羽公开发表《中国经济之史的发展阶段》《西周时代的中国社会》,前者有:“西周的社会,虽然还有使用奴隶的事实的存在;然在生产领域里,奴隶经济已退出支配的地位,而让渡给了农奴经济;原来的奴隶主,也已如实的让位给了封建领主。所以在西周,奴隶之被使用这一事实,那不过是前代的一点残余,而且这种残余的东西,实通过了所有阶级制度的社会,通同存在着。”(46)吕振羽:《中国经济之史的发展阶段》,《文史》1934年第1期。作于1934年的后者发表于《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1935年第1卷第5期,论述了西周封建制产生的经济基础、封建制的建立,西周初期封建制的经济组织、大领主的兼并和小领主的没落。即使从这两篇文献算起,也早于吴玉章。吴泽又说在延安时陈伯达组织了一个以范老为主的通史班子,编书以前所拟提纲是以吴玉章提供的中国史讲义为底本的,而吴玉章说他的这本讲义是根据吕振羽同志的《简明中国通史》而写成,因此,在范文澜所编的《中国通史简编》中便出现了西周封建说。这里有些细节还待确证,例如编书以前所拟提纲是以吴玉章提供的中国史讲义为底本的,再如吴玉章说他的这本讲义是根据吕振羽同志的《简明中国通史》而写成,这样说法有何依据?吴泽不会毫无根据贸然这样说话,这段话提供了一条解决问题的线索,但作为今天的学术史研究还需继续搜罗具体证据。

三、余 论

在第一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内部,关于西周社会性质的观点,吕振羽与郭沫若相对立,奴隶制说和封建制说以他们两人最为典型,后人在郭、吕开创的路径上继续前行。吕振羽在首创“西周封建说”后,翦伯赞、邓拓、吴泽、华岗群起响应。1940年范文澜等人在延安也以“西周封建论”的观点撰写《中国通史简编》。延安和大后方的不少通俗历史著作都采用了“西周封建论”,“中国古史分期的讨论,实开始于郭、吕关于殷周社会的论辩,它影响着几代史学工作者,推动着中国史研究的前进。”(47)刘茂林、叶桂生:《吕振羽评传》,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63页。

虽然“西周封建说”为吕振羽所开创,但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后世学者讨论相关问题却首先想到范文澜,给人的感觉似乎范文澜才是“西周封建说”的首创者,(48)如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盛邦和《亚洲认识:中国与日本近现代思想史学研究》第342页上有这样一段文字:“范文澜认为商朝为奴隶社会,西周为封建社会,同意西周封建说的还有吕振羽、杨向奎、徐中舒、王玉哲、王亚南、赵光贤、李埏等。”甚至有专门论“西周封建说”者只字不提吕振羽。(49)如罗新惠的《说“西周封建论”》,此文发表于《学习与探索》2011年第3期。事实上,范文澜“西周封建说”直接受之于吴玉章,这是他自己都承认的,这足以说明范文澜不是“西周封建说”首创者。

范文澜的上述自白,把探究的触须导引至吴玉章那里,自然要考察吴玉章是否为“西周封建说”首创者。在考量这个问题时,又要分析吴玉章的“西周封建说”是否为自创。如果吴玉章是自创,那么产生了新的问题,那就是能够直接呈现吴玉章这一工作的典型文献是什么?目前这种文献在哪里?即使撇开这些疑问,仍然可以根据目前所见吴玉章论著的年代判断出他的工作是在吕振羽之后。按照吴泽等人的说法,吴玉章的论说取之于吕振羽,若是这样,则吴玉章具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读了吕振羽的什么论著而后才在自己的讲义中呈现“西周封建说”?这些疑问是继续考量的前路中必然碰到的更为具体而又绕不开的问题,尽管如此,却也只能留待他日寻出准确证据后再行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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