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东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1)
崔岦(1539-1612)、李廷龟(1564-1635)是朝鲜中期文坛的代表文人,李攀龙(1514-1570)、王世贞(1526-1590)是明后期主盟文坛的复古派领袖,他们四人虽天各一方,但朝鲜文坛有关他们交往的传说,却流传甚广。这些传说起源于何时、何人,目前已无从考证,但通过整理相关文献可知,自18世纪以来,他们的交往传说便已然成为热门话题。然而,当前学界对这些传说的内容概况与事实真伪,以及其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尚未进行整体性、系统性的考察,而这正是本文力图解答的主要问题。
崔岦、李廷龟与李攀龙、王世贞的交往故事,散见于18至19世纪的朝鲜诗话与文人笔记等资料中。纵观这些传说,其内容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描绘李廷龟与“李王”雅会的盛事。沈縡(1722-1784)在《松泉笔谈》中记述了李廷龟拜访王世贞,并与李攀龙相识的故事:
月沙曾入中国,请见弇州,……引入一院,宾主分座,弇州闻公姓名,倾倒款解。……翌日,约会白雪楼,楼高敞豁,远临山川。楼上嘉①作者按:此处疑脱“宾”字。匝坐,皆称月沙先生,……中设一座,有客末至,骑山西骏驴,美髯长身,风采动人,相与通名,则乃李攀龙于鳞也。俄而,拈韵赋诗,沧溟之一联曰:“苍龙倒挂秦川雨,石马长嘶汉苑风。”月沙见罢,顿挫于风韵,辞谢不能和。②沈縡:《松泉笔谈》,申翼辙等译注,首尔:宝库社,2009年,第37-38页。
按照沈縡的记述,李廷龟不仅拜访过王世贞,还得到王世贞的盛情款待,并受邀前往白雪楼与其他士人雅会。而且,正是在这场雅会中,李廷龟得到诸多中国士人的称赞,并还结识了李攀龙。
其二,表达王世贞对崔岦散文创作技艺的赞扬。《松泉笔谈》还记述有崔岦代替王世贞给西洋人创作序文的故事:
简易入中国,往见王弇州,西洋人适访弇州,请画竹屏序。弇州许而约日,于是,洋人进币,一车盈矣。期日,简易先往,见其序文,铺张千余言而已。洋人亦到,见其文,若有失望之意,……弇州推让曰:“君试作之。”简易援笔立成曰:“有西洋国画竹者,雨竹是湿,烟竹迷,雪竹寒,风竹萧萧然如有声也。”弇州见之,称善良久,顾谓洋人曰:“此朝鲜人崔岦者,文章不逊于我,此序非余所及。”①沈縡:《松泉笔谈》,申翼辙等译注,第99-100页。
由此可见,崔岦在中国拜访王世贞时,恰逢西洋人重金聘请王世贞为其屏风撰写序文,但王世贞所写序文太长,西洋人并不满意,于是王世贞将重新撰写序文的任务转交崔岦。崔岦不负所托,短时间内便撰写出一篇言简意赅的序文,因而获得了王世贞的极力称赞。
其三,阐明崔岦学习《史记》源自王世贞的劝说。朝鲜末朝文人安肯来(1858-1925)在《东诗丛话》中曾如下描述崔岦成为文章大家的经历:
崔简易始入中华,刺谒王弇州世贞。时弇州典文衡,各国人来乞记序,纸本堆案,笔无停息。……明日又往访,弇州曰:“我实劳困,倩子代乎?”简易少不辞逊,蓄意下笔,……构成四五十,便思渴笔迟。弇州笑曰:“……我则穷年亘岁写之有余,子则期月而尽矣。归而多读马史之《伯夷传》,可庶几矣。”简易读《伯夷传》万遍,遂成宏轴云。②安肯来:《东诗丛话》卷1,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1册,第9281页。
根据安肯来的记述,崔岦在拜访王世贞时还曾代替其撰写他人请托的序文。在撰写之初,崔岦还能文笔敏捷,但稍后就慢慢力不从心而下笔迟缓了。针对崔岦的这种情况,王世贞告诫他回国之后应当多读司马迁《史记》中的《伯夷列传》。后来,崔岦听从王世贞的指点,通过反复熟读《伯夷列传》,终成一代文章大家。
其四,讲述王世贞规劝崔岦学习韩愈文章之事。李德懋(1741-1793)《清脾录》记述有王世贞规劝崔岦学习韩愈文章的内容:
世传崔简易堂岦入燕谒王元美,王时仕剧务,文案山积,宾客满堂,判决应对滚滚如流,崔已茫然自失。及出其所为文一卷以求教,元美阅一遍曰:“有意于作者之体,但读书不多,闻见未广,才力不逮。归读《原道》五百遍,宜有益耳。”及归馆,有人来传李于鳞之诗,奇健不能句,心已畏怯。③李德懋:《清脾录》,《青庄馆全书》卷32,《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58册,第6页。
这则故事同样涉及崔岦拜见王世贞的主题,只是具体情节转为崔岦请求王世贞评点自己的文章。然而,王世贞对崔岦的文章并不看好,认为其反映出的读书不多与见闻不广的问题较为严重,并由是规劝崔岦熟读韩愈的《原道》一文。不过,后来崔岦又看到了李攀龙创作的诗歌,心中颇感畏惧。同时,关于王世贞评点崔岦文章中体现的读书不多与闻见不广,并规劝学习韩愈文章的传说,在朴趾源(1737-1805)的《热河日记》中也有类似记载。但略有不同的是,在朴趾源的记述中,王世贞规劝所读篇目由《原道》变成了《获麟解》。同时,朴趾源还提到崔岦后来苦学李攀龙正是为了以此压制王世贞,一雪前耻。④详见朴趾源著,朱瑞平校点:《避暑录》,《热河日记》卷4,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271页。“世传简易谒王弇州,……袖出所著文请敎,弇州曰:“有意于作者,但读书不多,闻见未广,可归读昌黎文中《获麟解》五百遍,当识作文蹊径耳。”简易大惭恨深,讳见弇州一事,而为文务为僻涩奇崛者,学李于麟。于麟为弇州所畏,故欲以此雄压耳。”
总结上述内容,可以发现朝鲜文坛流传的这些交往传说,其实都围绕着一个基本框架而展开,并设定了两个不同的场景。这里的“基本框架”,是指崔岦、李廷龟在中国与李攀龙、王世贞展开直接交流的往事;所谓的“不同场景”,是指王世贞大肆称赞李廷龟创作技艺高超的同时,又对崔岦的散文创作进行指点与规劝。然而,这些交往故事的真实性,早就受到李德懋、金迈淳(1776-1840)等人的质疑。其中,李德懋说到:“简易之遇弇州,千古奇事,然今考《四部稿》及《简易堂集》,原无相逢。或者王则侮之,崔则耻之,不之记之耶?无乃齐东之言欤?”①李德懋:《清脾录》,《青庄馆全书》卷32,《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58册,第6页。可见通过对比崔岦、王世贞二人的文集,李德懋发现二人交往之事在双方文集中都未予以记载。而对此现象,他提出了两种假设。一是“崔王”二人忌讳当年评点文章的不快经历而故意遗漏,二是传说中的交往故事都是虚构之言。
与此猜测所不同的是,金迈淳对“崔李”与“李王”的交往传说明确表示否定:
简易、月沙以词翰见推于中朝,而世俗流传谓与弇、沧有纻缟之契。……按沧溟卒于隆庆庚午,时简易甫弱冠,月沙生七岁,足涉燕都,理所必无。弇州享寿卒于万历间,而家山东太仓,少遘家祸不仕,晩节浮沉,不出分司,以南司寇致仕,终身未尝一至京师。简易、月沙何由得见其面耶?②金迈淳:《阙余散笔》,《台山集》卷19,《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年,第294册,第642页。
可见金迈淳从这四人的人生经历层面,论证了他们交往传说的虚构性。也即,李攀龙去世之时,崔岦刚过而立之年③李攀龙卒于隆庆庚午年(1570),此时的崔岦已经31岁,引文中金迈淳所说“时简易甫弱冠”之语,并不准确。,李廷龟更是不过七岁,因而从“崔李”二人的年龄情况来看,他们不可能远赴北京与李攀龙相见。同时,王世贞是江苏太仓人④引文中金迈淳所说“家山东太仓”之语,并不准确。,并常年在京城之外的地方上任职,因而就算年轻的“崔李”二人曾随使团出使北京,他们也不可能与王世贞碰面。因此,金迈淳对这些传说并不采信。
对于金迈淳的这种观点,若从朝鲜使臣出使中国的情况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朝鲜王朝时期中朝两国文人的会面,正是凭借外交使团这一特殊渠道。而事实上,在李攀龙、王世贞都无出使朝鲜经历的同时,崔岦、李廷龟都曾4次出使中国。其中,崔岦先后以“质正官”“副使”的身份,于1577年、1581年、1593年与1594年随使团前往北京;⑤详见[韩]金贤美:《简易崔岦的使行诗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梨花女子大学,国语国文系,1998年,第2-17页。李廷龟先后以“书状官”“副使”与“正使”的身份,于1598年、1604年、1616年与1620年随使团前往北京。⑥详见[韩]安罗美:《月沙李廷龟的燕行诗一考察》,《汉文学报》2007年第17辑,第366页。以此比对李攀龙、王世贞的生卒之年,即可发现“崔李”二人前往北京之时,李攀龙早已作古多年,且李廷龟1598年第一次前往北京之时,王世贞也已作古。同时,崔岦1577年第一次前往北京之时,王世贞因得罪张居正被弹劾,正在江苏太仓弇园闲居。而崔岦1581年第二次前往北京之时,王世贞因学道的缘故已移居太仓昙阳观。⑦详见周颖:《王世贞年谱长编》,博士学位论文,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2017年,第435-499页。由此可见,崔岦与李廷龟根本不可能与李攀龙、王世贞在北京会面。
此外,从“白雪楼”雅会一事的虚无性,也可知道这些交往传说乃是人为杜撰而成。因为考察“李王”二人的年谱,可以发现虽然二人确实有交结,但并不曾在白雪楼上相会。1559年,王世贞途经济南时曾拜访李攀龙,而此年虽也是李攀龙筑造白雪楼之年,但李攀龙却是“蒸豚”相候于田间,并未有一起与其他友人相聚白雪楼的经历。1567年至1569年,李攀龙与王世贞又相继在吴门、齐河等地短暂会面,所以,终其一生,二人并不曾有白雪楼相会之事。⑧详见王秋朋:《李攀龙年谱稿》,硕士学位论文,兰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2007年,第29-30页,周颖:《王世贞年谱长编》,博士学位论文,上海交通大学,2017年,第222-341页。而且,即便二人相会于白雪楼之事存在漏载的情况,由朝鲜使臣行动路线、停留场所都有规制观之,李廷龟也没有机会离开北京前去济南与他们相会于白雪楼。也因此,正如金迈淳所言,朝鲜文坛上流传的崔岦、李廷龟与李攀龙、王世贞之间的交往传说确属虚构。
既知崔岦、李廷龟与李攀龙、王世贞之间的交往传说属于虚构,那么这些虚构的传说为何会在朝鲜文坛流传?这可以从传说中的“两个不同场景”中找到头绪。因为从情感角度来讲,这两个不同场景实质上呈现出“褒”与“贬”的不同评判倾向。
一方面,褒义的评判倾向,应与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朝鲜文坛掀起的“复古”文学思潮与动向相关。这里所说的“复古”,是指学习与模仿李攀龙、王世贞倡导“秦汉古文”的创作风尚。①详见[韩]姜明官:《内与外》,首尔:昭明出版社,2007年,第9-26页。对此,南克宽(1689-1714)有着深刻的体会:
王、李之波东渐,学诗而兼文者,上数子。专学文者,月汀、玄轩、清阴、汾西、东淮、春沼、息菴也,溪谷亦略有染焉。……我朝中叶以上之文,以不知体制,终不敢拟中国,国初尹清卿、南景质、六臣、徐成诸公,纵乏宏博深湛之致,犹可谓馆阁体,金濯缨声震一世。观其集,辞俚气粗,散杂无章,他无论也。……余尝谓王、李之祸,中国大矣,而在我国,则有破荒之功,宜尸而祝之也。②南克宽:《端居日记》,《梦呓集》乾,《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8年,第209册,第304页。
从南克宽的回顾中,可以发现朝鲜王朝前期文坛上“馆阁体”文风比较盛行,代表人物有朴彭年、成三问、徐居正等人。进入朝鲜中叶之后,明代复古派李攀龙、王世贞等人掀起的“复古”文风开始影响朝鲜文坛,尹根寿、申钦、金尚宪、朴瀰、申翊圣、申最、金锡胄与张维等人多受其影响。对于南克宽而言,李王二人掀起的复古文风虽在中国引起不小的“文祸”,但却起到了扭转朝鲜前期“馆阁”文风的重大作用,是十分值得庆贺的事情。而对于这种影响,成海应(1760-1839)也曾有言:“昔穆陵盛时,搢绅大夫号称能文者,皆得闻雪楼诸子之风,遂振罗丽之陋。”③成海应:《柳惠甫哀辞》,《研经斋全集》卷11,《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273册,第236页。所以,“李王”倡导的“复古”理念传入朝鲜文坛后通过朝鲜士人的学习模仿,确实对改变文风产生了重要作用。
而且,在散文创作向“复古”文风转变的这场思潮之中,崔岦与李廷龟也是李攀龙、王世贞的积极追随者。如金锡胄(1634-1684)就曾对崔岦学习复古派一事,说到:“本朝盖自明宣以来,学士大夫始相学习为秦汉古文,而简易崔公实倡之于前”。④金锡胄:《春沼先生文集序》,《息庵遗稿》卷8,《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5年,第145册,第246页。曹兢燮(1873-1933)也曾明确指出:“《简易集》廿年前尝得一观……其后得沧、弇文读之,意简之所取法在是,而犹谓其未深。既而得读空同全集,惊其神形克肖,然后知此老有所本。”⑤曹兢燮:《与金沧江》,《岩栖集》卷8,《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5年,第350册,第110页。李廷龟对明代复古派也曾评论到:“近世如李空同、何大复、李沧溟、王凤洲诸公,高步骚坛,迭主齐盟,盖诗出大历以上,文则駸駸乎两京矣。”⑥李廷龟:《寄叶署丞》,《月沙集》卷34,《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3年,第70册,第86页。据此可见,崔岦、李廷龟二人在文学追求与创作实践中确以李王二人为模仿与学习的榜样。此外,与虚构崔岦、李廷龟、李攀龙、王世贞交往情节类似的是,还有其他杜撰之例。如南公辙(1760-1840)在谈及穆陵盛世⑦穆陵是朝鲜第14代国王宣祖与其王后的陵墓,穆陵盛世即指宣祖在位时期(1567-1608)。的文坛景象时,曾有言:“盖是时,搢绅大夫号能文者,莫不与王、李诸子往复京师。”⑧南公辙:《雅亭集序》,《金陵集》卷11,《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272册,第204页。但实际情况却是,朝鲜文人与李攀龙、王世贞在北京并未有过交往。⑨万历援朝战争期间(1592-1598),朝鲜使臣曾与王士贞的好友王锡爵,以及与复古“续五子”之一的石星有过公务上的往来。所以,综合以上情况来看,“崔李”与“李王”的这些交往传说确属虚构,它们与朝鲜中期文坛流传的类似交往案例同是时代背景中文学复古的反映。
综上所述,朝鲜文坛上流传的“崔李”与“李王”的交往传说,其实也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它的产生与崔岦、李廷龟二人自身推崇明代复古派的倾向,以及二人所生活时代背景中的文学“复古”风尚密切相关。由于李攀龙、王世贞的名声流传甚广,加之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的朝鲜文坛又出现学习复古文风的思潮,因此,在谈及这一时期的文风时几乎无可避免地联系到“李王”二人。也就是说,在朝鲜文坛接受明代复古派这一历史文化语境下,一些推崇“复古”文风的朝鲜文人出于附庸风雅的目的而创造了这些“牵强附会”的传说。故事中那些具有“褒”性意味的内容,便由此产生。
另一方面,贬义的评判倾向又与17世纪后期以来朝鲜文坛对李攀龙、王世贞倡导的“复古”文风的批判思潮相关。因为伴随着明代复古文风在朝鲜文坛的广泛、深入传播,朝鲜文人还开始逐渐认识到了“复古”理念与创作的弊端。具体而言,大体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评判文学创作流于模拟剽窃,如金昌协(1651-1708)曾说:“李于鳞辈作诗,使事禁不用唐以后语,则此大可笑。……于鳞辈学古,初无神解妙悟,而徒以言语摸拟。”吴光运(1689-1745)曾指出:“弇州剿赝为古,饤饾为富,以误天下,真文章之罪人。”①吴光运:《文指》,《药山漫稿》卷11,《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8年,第210册,第516页。南公辙(1760-1840)还说到:“王弇州不作西京大历以下语,其志诚高矣,而得西京大历之皮貌,不得骨髓。”②南公辙:《读弇州牧斋二集》,《金陵集》卷14,《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272册,第260页。李德懋(1741-1793)另有言:“李于鳞之文,果佶崛而奇乎哉!然往往强作古人语,突露筋骨,终归文章恶道。又诸篇皆一套,无新新变化,各体层出之美,夫其诗则有气而且色焉?”③李德懋 :《琐雅》,《青庄馆全书》卷5,《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57册,第102-103页。总结这些言论,可见17世纪后期以来的朝鲜文坛,兴起了批判李攀龙、王世贞“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创作理念,以及强作古人语与千篇一律问题的风尚。
与此同时,这一时期的朝鲜文人对受二人影响的朝鲜文坛的复古文风也进行了深刻反思。如申纬(1769-1847)说到:“王李颓波日渐东,当时摹拟变成风。性情流出于何见,只好千家轨辙同。”④申纬:《东人论诗》,《警修堂全稿》卷17,《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年,第291册,第375页。姜世晃(1713-1791)感叹:“一种文人尸祝之,海东风气日淆漓。马肝不食宁无肉,虎画难成只类皮。”⑤姜世晃 :《阅沧溟弇州二集》,《豹菴遗稿》卷2,《韩国文集丛刊》续,首尔:韩国古典翻译院,2009年,第80册,第355-356页。可见他们认为接受明代复古派文风之后的朝鲜文坛,文学创作中的模拟剽窃问题日益严重,作者的自我性情几近丧失,文学作品呈现出千篇一律的现象。
二是,批判文学创作内容的离经叛道。如洪奭周(1774-1842)有言:
自夫所谓王李氏者,以复古之说倡之,而牛鬼虫籀,百恠交作,……况王、李氏之流害,至今不息于中国,而浸淫欲波及我东,当世之名公才士,为人所推服者,纵不能以一手障,尚何忍为之鼓其浪而激其澜耶?……今执事但以全用马、班氏句语责王、李,亦可谓太恕矣。⑥洪奭周:《答李审夫书》,《渊泉集》卷16,《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年,第293册,第367页。
他认为李攀龙、王世贞在文学领域倡导的“复古”思潮,不仅危害了中国,也影响了朝鲜。其问题,远甚于模拟剽窃,还在于引起了“牛鬼虫籀”与“百恠交作”的深层次危害。而之所以会如此认为,这正如崔昌大(1669-1720)解释的:“李攀龙、王世贞剽剟以为古,……盖亦不知本之过也。本者,何也?向所谓明理择术修辞也,见本源而举体要也。”⑦崔昌大:《答李仁老》,《昆仑集》卷11,《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7年,第183册,第213页。简而言之,就是复古文风将精力放在了外在文辞的模拟与剽窃,而忽视了文学创作的“义理”需求,进而造成了“本末倒置”的情况。
而且,这种批判还可谓是尖锐的。如李宜显(1669-1745)认为:“皇明王、李诸人,专学先秦诸子,意欲跨韩、欧而上之,与左、马并驱,而其文不本于经,故语不驯而理则愧。⑧李宜显:《云阳漫录》,《陶谷集》卷27,《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7年,第181册,第428页。徐命膺(1716-1787)也认为:“皇明王、李之徒起,然后始乃一切离道,专力为文,然其所谓文者,亦不能醇矣。呜呼!六经之后,其将不复见六经之文耶?何其好离而难合如此也?”⑨徐命膺 :《答李梦瑞献庆书》,《保晩斋集》卷6,《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第233册,第180-181页。也就是,他们认定“李王”等复古派文人的文章无关乎“经义”,内容“不醇”且“离道”。又如,还有将他们看成“阳明心学”一类的。如徐宗泰(1652-1719)在熟读《弇山集》后曾评论到:“或饤句饾字,侧僻不典,规规于幅尺之间,而求一语明白雅驯,绝无有也。……且自恃太倨,强欲解理气,如箚记等篇,间多舛驳语,以阳明之学,为真识心性,嗣圣人不传之绪,而颇讥诋关闽诸贤,其放肆好论如此,抑出于文章家褊心负气之习欤?”①徐宗泰:《读弇山集》,《晩静堂集》卷11,《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6年,第163册,第235-236页。在他看来,王世贞的文章便缺乏“雅驯”,甚至还出现了以阳明心学来讥讽性理学的现象。
在这种背景之下,朝鲜文坛更是出现了以“韩欧罪人”定性“李王”等人的文学作品。睦万中(1727-1810)就说:“嘉隆间王世贞负其雄才,言必称秦汉,然曾不足为役于迁、固,实韩、欧之罪人也。”②睦万中:《醇斋记》,《余窝集》卷13,《韩国文集丛刊》续,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3年,第90册,第245页。洪直弼(1776-1852)则说得更为透彻:
王世贞文章,固不害为有明大家,而亦是古文之赝者,不免为韩欧之罪人也,嵬然自大,处韩欧于坛坫之下,亦见其愚且妄也。至若义理则殆不辨名目,而强解理气,其异乎痴人说梦者几希,又以阳明谓真识心性,诋毁宋儒,靡所忌惮,只见其可哀也。③洪直弼:《杂录》,《梅山集》卷52,《韩国文集丛刊》,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年,第296册,第591页。
可见在洪直弼眼中的“李王”二人,虽以学古为己任,但其创作远远背离韩愈、欧阳修早先提倡的“文以载道”的方向。并且,他们对“义理”阐释不清,还以“阳明心学”诋毁宋代理学。所以,17世纪末以来的朝鲜文坛对复古文风的批判与反思,正是生成了虚构崔岦与李攀龙、王世贞交往传说的文学背景。这些虚构的创造不是出于“附庸风雅”目的,而是为了彻底否定朝鲜“复古”文风的正统性与合理性,传说故事中有关王世贞规劝崔岦熟读韩愈文章的内容,也恰好可以反证这一问题。
综上所述,朝鲜文坛流传的崔岦、李廷龟与明代复古派领袖人物李攀龙、王世贞的交往传说,其内容虽出于后世“好事者”的虚构,但其背后呈现出的朝鲜文坛对李攀龙、王世贞所倡导的复古文风由推崇至批评的演进历史却是真实的。同时,虚构“崔李”与“李王”交往传说的现象,又说明了朝鲜文坛复古运动的兴起,受到了明代复古派领袖李攀龙、王世贞的深远影响。此外,通过对“崔李”与“李王”交往传说真伪的考证,还启示对待中朝文人交流史中的朝鲜诗话与文人笔记,尚需仔细地辨别与分析,并探寻其背后的历史文化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