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金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国边疆研究所,北京 100101)
历代关于古都长安(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史地的著作,当以辛氏《三秦记》为最早,此后直至近代,相关著述中涉及长安的文献也很丰富,比较重要的包括《三辅黄图》《两京新记》《长安志》《雍录》等。这些著述为我们研究古都长安史地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已经得到比较充分的整理和利用[1]总序1-2。当然,这些史料也存在一些不足,还需要我们结合考古发掘(1)关于汉长安考古发掘资料,可参刘庆柱、李毓芳:《汉长安城考古的回顾与瞻望——纪念汉长安城考古半个世纪》,见《考古》,2006年第10期,第12—21页。另有《汉长安城武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汉长安城遗址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汉长安城桂宫 1996—2001年考古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汉长安城长乐宫4、5、6号建筑遗址保护工程报告》(西安:三秦出版社,2017年版)、《汉长安城未央宫骨签》(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等重要成果。、简牍文献(2)关于简牍中的长安史料,可参张俊民:《简牍文书所见汉代“长安”资料辑考》,见《简牍学论稿——聚沙篇》,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14—439页;王子今:《汉简长安史料研究》,见《出土文献》第3辑,2012年第1期,第273—290页;等等。乃至于通过实地勘查进行分析利用。
古代流传下来的几种长安史地著作多出自魏晋南北朝时人之手,大都已经散佚,清代以来多有辑佚,如张澍辑《三秦记》《三辅故事》《三辅旧事》,茆泮林辑《三辅决录》,毕沅辑《三辅黄图》等。后代学者又根据这些辑佚成果,重新辑补考订,使之更加完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著作也为清代学者所关注,如张澍辑《三辅旧事》三卷,又序称“其书大抵与《汉宫阙疏》《三辅宫殿簿》《汉宫典职》《三辅黄图》《汉旧仪》《汉庙记》同体”[2]。这里提及几种与《三辅旧事》“同体”的著作,也涉及长安史地。又《隋书·经籍志》所载魏晋南北朝时期地理书约有139部,章宗源又据两《唐志》著录157部,其中有《汉宫阁簿》(三卷)、《汉宫殿名》(卷数不详)、《汉宫阙疏》(卷数不详)三部[3]106-107。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认为,章氏所录有“未经厘剔及误收唐人《洺州记》《苏州记》与远古久亡之秦地图、汉代相传之舆地图”,故重订为132部,见于两《唐志》的有16部,另有116部“见诸书所引莫详其篇卷”,其中也有《汉宫阙簿》三卷[4]935。同时著录“见诸书所引,莫详其篇卷”[4]937的116部,其中又有《汉宫殿名》《汉宫阙疏》[4]935。可见,以“汉宫”为书名的著作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地理书的重要一类,最少有三部。不过,与为学者熟知的那些重要著作相比,这类关于长安史地的资料由于文字亡佚,仅有的佚文也散见于各处,因此较少被学者关注和引述。如清人王谟辑汉唐地理书,计划收书388部,后重订为四册249部,现存《汉唐地理书钞》存书70部[5]出版说明2-3,其中不涉及此类书。陈运溶辑《麓山精舍丛书》有书103种[6],也不涉及。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所辑汉唐方志440种[7],其中有《洛阳宫殿簿》《洛阳宫地记》《洛阳宫舍记》《洛阳故宫名》《建康宫殿簿》等类似著作,但也不涉及与“汉宫”相关的文献。笔者曾依据前人的研究成果,将明清史部佚书集合成《史学辑佚文献汇编》(3)参见翟金明:《史学辑佚文献汇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也未见此类书的辑佚成果。因此,对于《汉宫殿名》《汉宫阙疏》《汉宫阙簿》等,有必要通过辑佚考订其文献情况和史料价值。本文在检索搜辑相关资料的基础上,对此类书的书名、著录情况及内容特点、成书时间及作者、佚文情况及其价值作论述,敬请方家指正。
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著录《汉宫阁簿》《汉宫殿名》《汉宫阙疏》,同时又辑录了三部书的部分佚文,但某些来源文献的书名与这三部书并不一致。如章氏著录《汉宫阁簿》,所录佚文见于《汉宫殿簿》[3]106;再如《汉宫殿名》,所录佚文又见于《汉宫阙名》《汉宫阁名》《汉宫阁记》[3]106;又如《汉宫阙疏》,所录佚文另见《汉宫阁疏》《汉宫殿疏》《汉宫室疏》[3]106-107。虽然这些来源文献的书名与三部书并不完全一致,但章氏仍将之列入这三部书之下。章氏应该是认为,这些来源文献与这三部书的书名只是文字有差异,其实是一致的(4)章氏在辑录《汉宫殿名》相关内容时,又指出“温室殿在未央宫”等“并引《汉宫阁记》”,见《三辅黄图》。详见王承略、刘心明:《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萃编》第14卷《隋书经籍志考证》(章宗源撰),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页。章氏将《汉宫阁记》附于《汉宫殿名》之后,或许认为两书相类,但从笔者的辑录来看,题作“汉××记”的当是另一类书,与“汉××名”并不相同。。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章宗源并没有说明(5)从其中所列的几种书名来看,他应该是将书名中最后一个字相同的视作同一类书。不过,从笔者辑录的文献来看,根据书名的末尾一字,大体可以分为簿、名、疏、记几类。。王应麟《玉海》著录《汉宫阁簿》《宫阙疏》,其辑录佚文的来源文献又有《汉宫阁名》《汉宫阁疏》,同样也只是进行了简单归类,并未进行细分[8]2874。对于这种书名不一致的情况,今人通过校勘认为,应该是同一种书名的不同写法。中华书局本《后汉书·班彪传》李贤注引“《汉宫阁疏》曰:长安九市,其六在道西,三在道东”[9]1337,校勘记“《汉宫阁疏》曰”条说:
汲本、殿本“阁”作“阙”。按:后文“披香”注引“汉宫阁名”,殿本“阁”作“阙”,《文选》注亦作“阙”。又后文“左牵牛而右织女”注引“汉宫阁疏”,殿本亦作“阁”,而《文选》注则作“阙”。又按:“汉宫阁疏”或“汉宫阙疏”与“汉宫阁名”或“汉宫阙名”,《隋志》俱不著录,《唐志》有《汉宫阙簿》,《史记·高祖纪》索隐、《初学记·居处部》、《御览·居处部十二》引“汉宫殿疏”,《北堂书钞·舟部上》引“汉宫室疏”,殆即一书也。[9]1355
可见,该校勘记也注意到了这类文献的书名中“阁”“阙”的区别,但将“汉宫阁疏”“汉宫阙疏”“汉宫阁名”“汉宫阙名”“汉宫殿疏”“汉宫室疏”等视作同一种书,似有些武断。从笔者目前辑录的相关佚文来看,书名中“阁”“阙”“殿”“室”等文字差别,或许多是传写过程中因文字形似而产生的。如《长安志》所引“《汉宫阙疏》曰:‘甘泉林光宫,秦三代造。’”[10]165,在《类编长安志》中作“《汉宫殿疏》曰:‘甘泉林光宫,秦二代造。’”[1]47。又如《长安志》所引“鼓簧宫周匝百三十六步,在建章宫西北”见《汉宫阙疏》[10]180,而《三辅黄图》引曰“鼓簧宫周匝一百三十步,在建章宫西北”,且引书“原作”《汉宫阁疏》[11]180。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恕不赘举。通过这两处引文来源文献书名的细微差别,可以看出《汉宫阙疏》《汉宫殿疏》《汉宫阁疏》当是同一书。但是,从笔者辑录的相关佚文来看,题名为“汉××疏”“汉××名”“汉××簿”“汉××记”者当属于四种不同类型的著作,各书的书名在传写过程中会有一些差别。
这种说法是较为可信的。主要原因是汉魏时期古籍的书名十分不固定,且在传写过程中可能有所更改或讹舛。清代王谟辑有《汉唐地理书钞》,他在凡例中对汉魏时期地理书的命名情况有总结,认为古今地理书“称名不一”:最初称经、志、图、记,魏晋以后称传、录,又有称疏者(如《汉宫阙疏》、竺法真《罗山疏》),称簿者(如《洛阳宫殿簿》《河南郡境界簿》),又有称状、名的[5]凡例7。王谟主要是根据汉魏时期地理书的书名及内容情况得出来的结论,可见这一时期地理书的书名与其内容之间有一定联系。
称疏、称簿、称名、称记看似并不固定,但从笔者所辑录相关佚文来看,相关书名称谓仍有一定规则和特点。试举例说明:《汉宫阙疏》所载内容虽然简短,但仍包含有较多信息。如《史记》载“(孝惠)三年,方筑长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索隐》引《汉宫阙疏》云“四年筑东面,五年筑北面”[12]。其他佚文也大多是涉及宫殿等建筑的建造时间等一些细节。《文选》中李善注引《汉宫殿簿》曰“长安有西陂池、东陂池”[13],涉及长安所存宫殿等建筑的名称。《汉宫殿名》类也应该同此。如《太平御览》引《汉宫阙名》曰:
长安有长乐宫、未央宫、长门宫、鼓篁宫、承光宫、宜春宫、池阳宫、长平宫、黄山宫、望仙宫、长杨宫、集灵宫、延寿宫、祈年宫、通天宫、馺娑宫、沛宫、林光宫、甘泉宫、龙泉宫、首山宫、交门宫、明光宫、五柞宫、万岁宫、竹宫、寿宫、建章宫、太一宫、思子宫、夜光宫、棠梨宫、扶荔宫、桂宫、鼎湖宫、谷口宫。[14]
《三辅黄图》引《汉宫阁记》载“未央宫有宣明、长年、温室、昆德四殿”[11]121,则是列举了未央宫的殿名。可见,这四部书由于所载内容的侧重点有所区别,书名才出现差异。在此要强调的是,虽然其记载角度及内容详略不同,但都涉及长安的宫殿、门阙、楼观、池苑,故仍有集中辑录和研究的必要。
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六将此类书著录于“地理类”,但《隋书·经籍志》“地理类”并未著录这四部书,仅有《黄图》一卷(记三辅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事)、《洛阳记》四卷、《洛阳记》一卷(陆机撰)、《洛阳宫殿簿》一卷、《洛阳图》一卷(晋怀州刺史杨佺期撰)数种[15]982。至两《唐志》始著录《汉宫阁簿》三卷,与《三辅黄图》《三辅旧事》《洛阳宫殿簿》并列为一类[16-17],可见此类书也是关于三辅(长安)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内容的著作。不过,《三辅黄图》《洛阳图》等始撰时均附录有图,后来散佚了,而《汉宫阁簿》《汉宫殿名》《汉宫阙疏》则没有图。郑樵《通志·艺文略》著录“都城宫苑”四十一部一百六十八卷,其中也有《汉宫阁簿》三卷[18]1576-1577。明代焦竑辑《国史经籍志》也著录有《汉宫阁簿》三卷[19]。此四部书《宋史·艺文志》不见著录,但是,据说宋代宋敏求撰《长安志》时,所利用的家藏图书中就有《宫阙记》《宫阙疏》:
《长安志》者,本朝宋敏求所著也。古有《长安记》矣,至此改《记》为《志》,明非一书也。宋氏家多书,如《宫阙记》《宫阙疏》《关中记》《庙记》《三辅黄图》《三辅旧事》,皆所采据矣,而制度因革,则多本诸《图经》,《图经》又皆本之梁载言《十道志》也。[20]
其中所列《宫阙记》《宫阙疏》,当即《汉宫阙记》《汉宫阙疏》。或许此类书宋初尚有传写本,此后散佚。
此类书为地理书,如宋王应麟《玉海·唐地理六十三家》载:“地志则有《三辅旧事》《汉宫阁》《洛阳宫殿簿》《西京杂记》《西京(记)》《关中(记)》《洛阳记》。”[8]292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六将《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中的此类著作进行集中著录,自《三辅黄图》至《建康宫殿簿》共18部,其中以“汉宫”为书名的即有《汉宫阁簿》《汉宫殿名》《汉宫阙疏》,另有一部《三辅宫殿名》;又根据史籍、类书、《文选》等对相关佚文有所辑录,但多注明“卷亡”[8]103-108。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十一则将《汉宫殿名》《汉宫阙疏》《三辅宫殿名》《长安图》《洛阳故宫名》《洛阳宫舍记》《晋宫阁名》《建康宫殿簿》等归为一类,属于既已亡佚,又卷数不详[4]935-936。
以上几种书志均将此类书归入地理类,但并未明确其具体内容特点。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明确指出,这类书又与一般的地理书有所区别:
右地理类宫殿疏之属,二部十一卷,皆文渊阁著录。案《太平御览》所引有《汉宫殿疏》,刘知几《史通》所引有《晋宫阙名》,皆自为纪载,不与地志相杂。今别立子目,冠于地理类之首。[21]595
四库馆臣从史部地理类中分出了“宫殿疏之属”,包括《三辅黄图》(“所纪宫殿苑囿之制”)、《禁扁》(详载“历代宫殿门观池馆苑等名”),并认为此类书的编纂是出于“尊宸居”的需要[21]594-595。其内容与一般的地理书“皆自为纪载,不与地志相杂”,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此类书是关于长安史地的重要文献。陈直《汉书新证》有引证,其注“于是乃令何赐带剑履上殿”据“《御览》卷一百七十五,引《汉宫阙名》,有‘萧何殿,曹参殿,韩信殿’”,认为“此为西汉初三殿名,疑不久即废”[22]。可见此书对于我们了解汉长安城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关于这类书的成书时间,相关著录并没有具体记载,不过根据唐宋以来文献的引用及佚文情况来看,应当在汉魏六朝时期。如《汉宫殿疏》,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欧阳询《艺文类聚》、徐坚等《初学记》就引用其资料,何清谷据此认为此书“估计为六朝人撰”[11]76。其实汉魏间《三辅黄图》已引此书,则其成书时间至迟应当在汉魏时期。同理,《汉宫阁记》亦应出于这一时期,同被《三辅黄图》所引。至于《汉宫阁簿》,有学者以两《唐志》将它“列《三辅黄图》之后、潘岳《阁中记》之前”,认为其“出隋以前,或在晋以前”[23]。《三辅黄图》成书的较具体时间在东汉末曹魏初期[24]序言1,而潘岳生于公元247年、卒于公元300年,则《汉宫阁簿》撰于东汉末曹魏时期,也就是说《汉宫阁簿》成书于晋以前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再有,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所列18种地理书,其中著录的作者有陆机、杨佺期、华延俊、戴延之等,均为晋人,而《汉宫阁簿》《汉宫阙疏》《汉宫殿名》被置于戴延之《洛阳记》之后[3]106,或许章氏认为这三部书的成书时间在东晋时期。
关于《汉宫殿名》的成书时间,虽然并没有相关文献直接涉及,但目前辑录的佚文又为我们判断此类书的成书时间提供了更为可靠的依据。如《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传》有“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句,李贤注引《汉宫殿名》曰:“东都门今名青门也。”又引《前书音义》曰:“长安东郭城北头第一门。”[9]2760曹金华《后汉书稽疑》认为:
按:《集解》引沈钦韩说,谓《三辅黄图》云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本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或曰“青门”。东出北头第一门曰“宣平门”,民间所谓“东都门”。注误。《校补》谓注引两书并存异说,并非有误。今按:《水经注·渭水》说同《黄图》,谓霸城门或曰青绮门,亦曰青门、青城门,王莽改作仁寿门无疆亭。宣平门,王莽更名春王门正月亭,一曰东都门,其郭门亦曰东都门,即逄(逢)萌挂冠处也。《刘盆子传》“遂攻东都门”,注引《三辅黄图》曰:“宣平门,长安城东面北头第一门也,其外郭门名东都门。”《文苑·杜笃传》“修理东都城门”,章怀注:“长安外城门,东面北头第一门也。”陈直《三辅黄图校证》引《汉书·元帝纪》注、《疏广传》注、《翟义传》注皆谓东出北头门即宣平门。故疑《汉宫殿名》之说有误。[25]
曹金华之所以认为《汉宫殿名》的记载有误,是因为其与《汉书》所载不一致。这种说法值得商榷。《汉宫殿名》所云“东都门今名青门也”,这里的“今”并非指两汉时期。《汉书·王莽传》载:“(天凤三年)七月辛酉,霸城门灾,民间所谓青门也。”[26]可见两汉时期的青门指霸城门,而长安城东北部的宣平门当时并不被称为“青门”。据王仲殊考证,宣平门外有郭,郭门为东都门,它在十六国和北朝时(至少是在后秦时)改名青门(6)详参王仲殊:《汉长安城考古工作收获续记——宣平城门的发掘》,见《考古通讯》,1958年第4期,第30页。刘庆柱、李毓芳也认为,东都门应为宣平门以东枳道亭附近的郭门,详见氏著:《汉长安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30页。。由此可见,《汉宫殿名》应成书于东晋时期(7)十六国各政权中,有前赵、前秦、后秦的都城为长安,或许当时人为追述汉代长安盛况而撰成此类书。。
从历史上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地理书数量比战国秦汉时期更为丰富,主要涉及山水、都城、佛教、域外、地名、民族、从征、总志、州郡地志等方面[27],其中“都城类”应该包括《汉宫阁簿》《汉宫殿名》《汉宫阙疏》。《隋书·经籍志》也称,“晋世,挚虞依《禹贡》《周官》,作《畿服经》”,其内容涉及“国邑、山陵、水泉”[15]988。这一时期此类关于前代都城的地理书不仅比较丰富,而且已经流传开来。《晋书》载晋武帝问张华汉宫室制度,张华应答如流:
(张)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28]
宋代郑樵进一步指出,张华之所以能应答如流,除了其博学之外,当时存在的汉宫室图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世无图谱,人亦不识图谱之学。张华,晋人也,汉之宫室,千门万户,其应如响,时人服其博物。张华固博物矣,此非博物之效也,见汉宫室图焉。[18]1827
《晋书》中提及的张华所阅览的汉宫室图,应该是当时地理书的一类。当时人出于了解前代都城宫室的目的,编纂了此类图书,或在“图旁附简单的文字标识”,也有“图前或图后有长篇文字说明的”,还有“省图详文,实则以文说图的”[11]前言2。《三辅黄图》原本有图,后来散佚,应该属于以图为主、用文字进行标识,而《汉宫阁簿》《汉宫殿名》《汉宫阙疏》《汉宫阁记》则应该属于以文代图,来描述汉长安城宫殿、门阙、楼观、池苑等。从目前笔者辑录的这四部书的相关文字来看,也比较符合记载中“汉之宫室,千门万户”的说法。如《长安志》引《汉宫阙疏》云“鼓簧宫周匝百三十六步,在建章宫西北”[10]180,即描述了汉代宫殿的规模、位置等信息。除了像张华这样以“博物”为目的而了解汉宫室制度,《三辅黄图》还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考角度:其序文称“昔孔子作《春秋》,筑一台,新一门,必书于《经》,谨其废农时夺民力也”[11]序4,或许当时人出于劝谏的目的而撰作了此类书。
此类文献为汉魏以后很多书籍所引用。如程金造《史记索隐引书考实》史部载有《汉宫殿疏》《汉宫阙疏》,并自《史记》之高祖、吕后、武帝本纪索隐中辑佚三条[29]。《三辅黄图》、颜师古《汉书注》、李贤《后汉书注》、李善《文选注》、《长安志》及唐宋类书等亦多有引用。宋人王应麟列举了这几部书的佚文情况:
《唐志》:《汉宫阁簿》三卷、《洛阳宫殿簿》二卷。《文选》注引《汉宫阁名》“长安有鸳鸾殿”,又引《汉宫殿疏》曰“长安有雁鹜陂”。又引《晋宫阙名》,《西都赋》注引《汉宫阙疏》,《景福殿赋》注引《洛阳宫殿簿》,《上林赋》注引《汉宫殿簿》。《汉书》颜师古注引《汉宫阁疏》。《黄图·鼓簧宫》(注引)《汉宫阁疏》云:“周匝一百三十步,在建章宫西北。”《光武纪》注《洛阳宫殿名》有却非殿。《汉宫阁疏》曰:“灵台高三丈,十二门。”[8]2874
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著录这三部书时,亦辑有一部分佚文。如《汉宫阁簿》:
《文选·上林赋》注:“长安有东陂池、西陂池。”引《汉宫殿簿》。[3]106
《汉宫殿名》:
《后汉书·钟离意传》注:“北宫中有德阳殿。”《逢萌传》注:“东都城,今名青门也。”《太平御览·居处部》:“长安有宣平、覆盎、万秋、宣德、元城、青绮、仁寿等门,(《艺文类聚》《初学记·居处部》并引之。)洛阳有泰夏、阊阖、西华、万春、苍龙、长秋、景福、丙舍、鸿都、濯龙等门。”又:“神明台高五十丈,上有九室。”并引《汉宫殿名》。《文选·西都赋》注:“长安有合欢殿、披香殿、鸳鸾殿、飞翔殿。”(《后汉书·班固传》注作《汉宫阁名》。)《艺文类聚·居处部》:“洛阳故北宫有九子坊。”并称《汉宫阙名》。《初学记·居处部》:“长安有馺婆宫、宜春宫,有玉堂殿、铜柱殿。”并称《汉宫阁名》。《三辅黄图》:“未央宫有宣明、长年、温室、昆德四殿。”又:“温室殿在未央宫。”并引《汉宫阁记》。[3]106
《汉宫阙疏》:
《文选·西都赋》注:“长安立九市,其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三辅黄图》:“长安城第二门名城东门。”《史记·吕太后纪》索隐:“四年筑城东面,五年筑北面。”并引《汉宫阙疏》。《汉书·郊祀志》注:“神明台高五十丈,上有九室。”(《史记·孝武纪》索隐作《汉宫阙疏》。)《后汉书·光武纪》注:“灵台高三丈,十二门。”并称《汉宫阁疏》。《史记·高祖纪》索隐:“枳道亭东去霸城观四里。”称《汉宫殿疏》。(《艺文类聚》《初学记·居处部》所引亦称《汉宫殿疏》。)《北堂书钞·舟部》:“武帝昆明池作豫章大船。”称《汉宫室疏》。[3]106-107
以上王应麟、章宗源辑录的佚文,为我们进一步的辑佚工作指明了方向。不可避免的是,王应麟、章宗源所辑部分佚文中,文本也存在一些错讹。如其引《北堂书钞·舟部》曰“武帝昆明池作豫章大船”,今本《北堂书钞》作“《汉宫室疏》云‘武帝作大池,周匝四十里,名曰昆明□,作豫章大船’云云”[30]。
《汉宫殿疏》等地理书内容比较丰富,对我们研究汉长安城(部分内容涉及洛阳城)宫殿建置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值得重新进行辑佚、校勘。同时,此类书早已散佚,在后世典籍中多有引用,但相关佚文应当按“汉××疏”“汉××名”“汉××簿”“汉××记”进行分类整理,以方便读者利用。而且,佚文来源不同,其文字有所差异,也需要进一步校勘。
正如四库馆臣所提到的,在汉魏六朝时期,应该存在一种为“尊宸居”而编纂的以记录长安、洛阳等前代都城宫殿资料为主的书籍,但其本身又有散佚及差异。如现存的《三辅黄图》早已非旧貌,而是经过了唐人的历次“补缀”[24]序言1。对于《汉宫阁簿》《汉宫阙疏》《汉宫殿名》《汉宫阁记》而言,这种情况则更加严重。一方面,由以上引文可见,此类书确实存在多名的情况,如汉宫阙疏、汉宫阁疏、汉宫阁名、汉宫殿名、汉宫殿疏、汉宫阁记、汉宫阙名、汉宫阙记、汉宫阙簿等,或书名有改变,或书名为简称,为我们搜辑相关佚文造成了一些困难;另一方面,虽然我们现在利用数据库等可以对这类书进行比较有效的搜辑,但前人引书过程中的节引、义引等现象使其文本存在一些复杂的问题(8)如明代《永乐大典》卷3519《门》所收涉及两汉诸门的文字中,也辑录了《汉宫殿疏》,所引文字与唐宋文献所引佚文有差异。详见解缙等:《永乐大典》(卷三千五百十八至三千五百十九),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20—39页。但按笔者目前的认识,此书宋以后即已散佚,不可能在明初修《永乐大典》时仍存在可以辑佚的文本。。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通过对佚文进行充分全面的辑佚、整理来予以解决。
另外,笔者在搜辑资料过程中,还发现如《汉宫记》《庙记》等著述。今后可以将此类文献一并汇编整理,加以校勘考订,以为秦汉时期长安(或许还有其他城市)城市、宫殿研究提供更多有用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