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娟
(宿迁学院外国语学院,宿迁 223800)
美国汉学家安乐哲的《论语》英译本近年来颇受国内学界关注,产生广泛的影响。刘殿爵《论语》译本在亚马逊网同类图书中位居榜首,是孔子学说中的最畅销商品。《论语》英译的研究成果丰富,涉及语言文化、哲学宗教等多个领域,但从译者行为批评视角开展的研究尚不多见。周领顺的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在社会视域下统筹翻译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兼顾译者的语言和社会双重属性,“提升了翻译批评的全面性、客观性和公正性”[1]。本文拟以安乐哲《论语》译本与刘殿爵译本为研究对象,借助周领顺的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对比两译者分别作为“语言人”与“社会人”的译内行为和译外行为,分析译者行为合理度。
译者行为是“社会视域下译者的语言性翻译行为和社会性非译行为的总和”[2]25。译者是独立的意志体,具有语言性和社会性的双重属性。当译者发挥语言属性,充当语言人的角色时,译者行为将偏向“求真—务实”连续统的求真一端,即偏向作者/原文一端,相应地该过程体现译者的“翻译内”行为或译内行为。当译者发挥其社会属性,充当社会人的角色时,译者行为偏向“务实”一端,倾向于“读者/社会”,该过程呈现译者的“翻译外”行为或译外行为。“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是译者行为批评理论的核心评价手段,是用以分析译者行为合理性的最重要工具。
“语言性”应该是意志体作为译者的第一属性。译者行为评价需要首先从语言性角度看待译者的翻译行为[2]88,本文以《论语·学而篇第一》中的核心关键词和句法翻译为例加以说明。
《论语》中的核心关键词是儒家思想最直接的体现与诠释。考察译者对《论语》核心关键词的翻译最能体现译者对《论语》语词的理解。
例1.恭近于礼,远耻辱也。
安译:That being deferencial gets one close to observing ritual prioriety (li禮) is because it keeps disgrace and insult at a distance.[3]74
刘译:To be respectful is close to being observant of the rites in that it enables one to stay clear of disgrace and insult.[4]61
原文意为态度容貌合乎礼仪,能避免遭受耻辱。“礼”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在《论语》中出现频次较高。安译文中,“礼”采用拼音加汉字繁体字的译法,被译为observing ritual propriety (li禮)这一体现过程意义的动名词结构,传达儒家思想中社会人成长的过程性,译文给读者带来陌生感,中国哲学本土概念在读者阅读过程中通过陌生文本得以强化,这在形式上保留了语言性的求真度。译者还在译文前的哲学与语言背景介绍部分,对“礼”“和”“忠”等13个核心关键词的意义和翻译做了详细的解释说明,使读者深入理解儒家核心思想概念,因此,该行为同时偏向读者,在“求真”的基础上协调了务实度。刘译文对“礼”采用传统的直译方法,语言精确简练。安译文的核心关键词译法统一。与安译不同,刘译考虑到儒学术语概念意义的模糊性,原文中相同术语在不同语境下其意义不同,如“忠”在不同语境下,如“臣事君以忠”“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居之无倦,行之以忠”中意义不同。刘译文对诸如此类的关键词采取灵活多变的译法,根据语境的变化选用不同的词汇。刘译本偏重于准确传达儒家思想的本原。通读刘译本译文发现,为保证译文的准确性,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具体采用了增译、音译、调整语序、改变句式、改变修辞等翻译方法。刘译文通篇用词朴实,使得没有中国哲学背景的读者容易接受,其译者行为合理度较高。
例2.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而亲仁。
安译:As a young brother and son,be filial (xiao孝) at home and deferential (di悌) in the community…love the multitude broadly and be intimate with those who are authoritative in their conduct (ren 仁).[3]72
刘译:A young man should be a good son at home and an obedient young man abroad… and should love the multitude at large but cultivate the friendship of his fellow men.”[4]59-60
本篇是孔子对学生提出的做人的基本规范,如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诚实守信等。根据杨伯峻的《论语》注疏,“入”是“入父宫,“出”是“出己宫”,即在父母跟前孝顺父母,出门在外便敬爱兄长[5]6。此句中的“仁”指“仁人”。对比安译与刘译,译者对“出则悌”和“而亲仁”的翻译观点不同。刘译文中“at home”、“abroad”更接近原文“入”和“出”这一相对的概念。安译将“出则悌”译为 deferential (di弟) in the community,community“社区”、“社群”一词反映了典型的西方式思维,与原文“出门在外”的概念有所偏离,但community一词更容易被西方人接受理解,译者在“求真—务实”连续统的两个端点中选择了靠近读者/社会一端。“而亲仁”指亲近那些有仁德的人,安译文通过增译的方法靠近原文“仁人”的概念,刘译为“同胞”,扩大了“仁人”的范围。对于整句翻译,虽然刘译文与安译文的求真度在不同方面有所降低,但为务实之用而稍偏离原文/作者一端,译者行为有其合理度。
例3.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安译:Having studied to then repeatedly apply what you have learned—is this not a source of pleasure?[3]71
刘译:Is it not a pleasure,having learned something,to try it out at due intervals?[4]59
原文为三个排比问句,后两句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刘译文完整保留了原文排比句的句式,包括标点符号的使用,与原文形式保持一致。从译文篇幅上看,刘译文简洁明快,很好地把握了《论语》作为语录体的口语化语体特征,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也有较高的接受度。安译文篇幅较长,在词汇的选择上更倾向于使用学术性较强的词汇,并且用词丰富、富于变化,体现了译者的译入语母语优势。此外,为了再现《论语》哲学本原,译者从过程哲学出发将原文中的“学”“习”分别译为“study”“learn”,并对词汇的选择使用专门注释说明。“study”属于过程词汇,强调学习的任务,“learn”属于成就词汇,强调学习的结果,译者在注释中强调选择过程性词汇是为体现中国古代宇宙论中过程与变化的动态思想。就《论语》的口语体而言,刘译文更接近口语化表达,译文求真度高于安译文,安译文更多体现的是译者作为学者,尤其是具有中西哲学背景的学者这一社会属性。
译者除了语言人的属性,还兼具社会性的属性。为了对译者行为进行全面客观的描述与解释,还需要“从社会学角度,考察译者的社会性和行为社会化程度”[2]88,并探讨成因。译者作为“社会人”,其“翻译外”行为不可能发生在真空中,而一定是发生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这些外部的社会环境因素包括译者的翻译动机与目的等自身因素,译者对读者的预设与期待、译本出版社等。
译者自身的文化身份与学术专长是影响译者行为的重要因素。刘殿爵出生在文化氛围浓厚的中国家庭,自幼读中国经典文献,奠定了深厚的国学基础。青年时期进入香港大学深入学习中文,后赴苏格兰格拉斯哥大学攻读西洋哲学,并在伦敦大学长期执教,为后期哲学研究打下了基础。执教期间历时10年译成《论语》,并由企鹅图书出版,成为企鹅图书经典译作。安乐哲出生于加拿大多伦多,青年时期在香港中文大学学习。这段学习生活及教育经历对他产生很大影响,使他切身体会到儒家思想对中国人的价值观念、行为方式的影响,也使其坚定了中西哲学比较的研究方向。而后在中、西多所大学求学,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师从刘殿爵,并在刘殿爵的推荐下来到夏威夷大学哲学系任教。在几十年的执教生涯中,与郝大维、罗思文、刘殿爵等合译或合著多部作品。其次,译者的翻译动机不同。刘殿爵选择翻译《论语》源自于正本清源的使命感。安乐哲的翻译动机是双向的,他的翻译行为正逢西方价值观念受到挑战、“欧洲中心观”转向“中国中心观”之时,译者希望通过解读中国经典寻求解决当下社会焦虑的方法,试图借助中国的儒家智慧为西方读者带来精神慰藉,同时反思西方文化传统,为改造现代西方世界所用。安译本更加偏向“读者/社会”一端。
译者在做出翻译选择之时通常都有预设的读者。即便是相同的翻译选材,不同的译者对读者的预设不同,译文也呈现不同的面貌。译者的读者期待通常呈现于译本的序跋。安乐哲的《论语》译本的目标读者明确,译者在序言中把自己的读者定位为专业型读者。刘殿爵虽未直接指出其《论语》译本期待的读者,但作为学者型译者,他对中国文化与哲学有深刻的理解与把握,并在翻译过程中结合译文的可接受性,译文语言朴实口语化,容易被专业读者与普通读者接受,刘殿爵的译本销量也更高。
通过对刘殿爵与安乐哲两位《论语》译者作为“语言人”的译内行为与作为“社会人”的译外行为的对比分析,发现两位译者同样有深厚的中西方哲学学术背景,他们作为学者的社会属性也颇为相似,但由于文化身份不同,译本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安乐哲根植于西方文化土壤,译文更多呈现西方式思维,且突显译者的哲学背景,语言选词偏重学术性强的词汇,预设读者为专业型读者。安译本在“求真”的基础上,更加偏向社会性务实。而刘殿爵根植于中国文化,保有中华民族文化身份,并对其文化身份有强烈的认同感,翻译过程中对原文理解与读者期待把握得游刃有余,译文通俗明白,既求真于原文又务实于读者,呈现出较高的求真度与务实性。两位译者的译文虽在不同方面求真度有所降低,但为务实之用,不影响译者行为的合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