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香巷的回忆

2022-11-22 23:23:27杜丽芬
大理文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酒厂小巷

●杜丽芬

我家住在里香巷,里香巷牵着我的心,也牵着我的情,我从里香巷走了出来,又常常向里香巷走去,它是一块磁铁,悄无声息地吸引着我,让我牢牢记住,那里,是我的娘家,是我的生命之根。走在这条不算悠长的小巷,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巍山古城内的街道以拱城楼为中心,古城内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呈一个标准的“井”字结构,共有25条街道,18条小巷,全长14公里,城内房屋基本保持了中式结构。其实巍山统计的18条小巷中,并没有包括里香巷。可是,家乡的很多人都认为里香巷很有名,也很有特色,因为它是一个有故事的小巷。

一、老酒厂的记忆

20世纪60年代,里香巷里曾有过一个老国营酒厂,酒厂所在位置是原来的东外公所,属于当时的县贸易公司,也就是我老父亲退休前工作过的单位。一进小巷,老远就能闻到酒糟和苞谷酒的香味,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想这应该就是小巷得名的原因吧!根据《巍山县彝族回族自治县商业志》记载,1952年,全州开始实行酒类专卖管理,2月,贸易公司试验酒厂筹备组建,开始生产,厂址在县城南街,后又搬到群力门里面,当时仅有三个工人,购置了全套零星工具,有4个灶,差不多180个酒瓶,生产规模较小。后来因为水质不好,出酒率不高,酒厂面临着提高技术和另选厂址的挑战。在上级领导的重视下,派出了几位工人到四川学习地窖发酵技术,改良糖化设备。紧接着因为南街的厂房狭窄,生产规模过小,不能适应新的生产技术,报请县政府批准搬迁,南街小酒厂搬到了萧祠(现在的文华书院靠西面的一个小院里),作为酿酒生产车间和职工宿舍,工人也逐年增加,老父亲说,最初经验不足,出酒率不稳定,最好的出酒率达到50%(即每百斤粮食产50度酒50斤)。随着市场需要增加,县供销社在原来里香巷的东外公所建厂,地窖建成后,一切糖化设备都按照四川的经验设置,进一步推广地窖发酵的生产方法。酒厂分两地生产。父亲说酒类饮料的生产方法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原料经过发酵后,用蒸馏法制成的,叫蒸馏酒,酒度多在40度以上。另一类是原料经过发酵后,用压榨的方法直接取得酒液的生产方法,叫发酵原酒,比如啤酒、果酒,其酒度都在20度以下。再一类是配制酒,即用各种植物原料与白酒中药材、果汁、碳酸水等合成,如露酒、香槟酒、汽酒。里香巷酒厂生产的是第一种蒸馏酒。酿酒的副产品就是酒糟,可以作为饲料来养猪。每天早上,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买五分钱一斤的酒糟,拿回家喂鸡、喂猪,或是挑回甑脚水回家烫猪食。不算太宽的小巷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们肩挑猪食,手提酒糟,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热气腾腾地穿梭在这个小巷里,互相打着招呼。小巷里夹杂着不同的气味和声音,我想那是勤劳奔波的人们走向幸福明天的画面。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粮食的稀缺程度令人难以想象,父亲告诉我说,20世纪70年代,粮食紧张,中商部和云南省人民政府号召节约用粮,大力发展代用品酿酒。并将生产酒类的粮食逐年减少。每年只有四五万斤左右,仅能生产部分医药用酒和瓶装酒。由于原料不足,酒厂频繁停产,市场供应紧张。根据《大理州商业志》记载,由于酒源紧张,实行计划供应,即根据各地酒源情况,每年供应一到三次,每次每人或每户一到二两,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1980年。由于巍山县野生植物原料丰富,当时酒厂用来酿酒的原料竟然是一些橡子仁和蕨菜根。我好奇地问父亲:“橡子酒和蕨根酒好喝吗?”老父亲一下子笑了起来,他说,口感不好,带有苦涩味,加上挖采蕨菜根较麻烦,销路也不是那么好。但是当时的代用酒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白酒供应紧张的情况。那个年代,糖、烟、酒都属于专卖,城乡人民的生活必需酒,医药也离不开它,所以白酒还是很畅销。酒类专卖,是按照“统一领导,分区经营,严格管理,保证税利”的方针,由国家专卖公司所属的各级专卖机构统一经营管理。老父亲说这样有利于杜绝偷税漏税,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所有从事酒类生产的单位,都必须持有专卖部门的销售许可证。当时酒厂还生产很稀罕的佛手柑酒,供应本县城乡市场和支援邻县市场的需要。佛手柑是一种果实造型独特的植物,它的外形非常像一只人手,果实成熟以后多为鲜黄色,有自然的香气。观赏价值特别高,由于酒厂大量开展了野生植物原料代用品酿酒,增加了山区群众的收入,既复活了酒厂,又满足了人民的需要,为国家增加了收入。老父亲自豪地说:“1978年,在大理州贸易公司产品评比中,佛手柑酒曾被评为州内名酒。”后来因为佛手柑原料不足,每一年平均才能生产15000瓶左右,远远供不上人民的需求。我还依稀记得那个漂亮的佛手柑酒的商标,不会喝酒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出佛手柑酒的味道。老父亲说,过了几年,粮食和苞谷多了起来,酒厂才开始用苞谷酿酒,苞谷酒一上市就大受欢迎。曾经有一阵子,这种纯粮酒远销到大理州各地和临沧地区。由于交通还不是很发达,那时的物流运输是非常艰难的,各个地区基本以一种以物易物的方式来交流物资,人们拉去玉米酒销售,又从临沧和云县拉正宗的红糖回来。我依然记得那些用甘蔗叶包装的红糖,在过年准备汤圆馅的时候,有多么稀奇,一层一层拨开,红糖的深红色泽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细细地切成碎碎的糖花,加上核桃末,用平时积攒了很久、炼好的鸡油拌匀,大年初一的早上,满嘴的甜蜜和香气似乎就可以抚慰和治愈一年的辛劳。

最初的里香巷很窄,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车来人往,天晴一阵灰,下雨双脚泥,巷子的路面坑坑洼洼,道路又窄,走在路上我生怕不小心就绊一跤,为了减少泥泞,上面铺了一层煤渣,踩上去咯吱响,人们出行非常不方便。改革开放以后,县委、政府扶持一些小厂的发展。由于酿酒原料要靠卡车拉进厂子,一米多宽的小巷又扩宽了不少,土路也修成了弹石路,接着是政府出资加上老百姓的自愿捐款,把弹石路修成了水泥路,酒厂门口还安装了一盏路灯。我记得,我家建房是在1983年,那时除了酒厂和几家住户,周围都是田野,没有路灯。每一次下晚自习回家总是让我感觉到害怕,有时,巷口丽花姐家那只大白狗会突然朝人扑过来,让我吓得够呛,所以我都会拿上一只手电筒,给自己壮胆。每当走到酒厂门口,看到大门口橘黄色的灯光,还有酒厂门卫刘大爹的很响的电视声,似乎就不害怕了,那个画面给我温暖和力量。

当时这个国营酒厂曾经给好多人带来了就业和致富的机会,巍山县许多家庭靠养猪成了“万元户”,那时候的万元户是非常光荣的,要戴上大红花受表彰的。我记得,我家后面的漫群孃孃家就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他们家里养了10多头猪,50多只鸡,一家子靠着勤劳的双手,奋斗成了万元户。他们属于那个时代先富起来的那群人。人们都以勤劳致富为荣,养猪对于很多农民来说,是一个致富的好办法,收来的玉米磨成面,蚕豆的豆秆碾成糠,那都是喂猪的好食材。猪粪可以做农家肥,一个传统的生态农业模式就是这样反复循环的。

当时的酒厂主要是烧散煤,来加热和蒸馏发酵过的玉米,酒厂工人用铁锹把大块的煤加入灶膛,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庞,老远就能感觉到热气熏天。午饭和晚饭后,巷子里的小朋友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要做,就是等着酒厂的工人把煤渣倒在大门口。有人就会大叫着:“拾煤炭喽”,于是我们拿着提前准备好的小耙子、小箩筐,冲到小山一样的煤渣面前开始寻宝,我们找的是那种高温之后,没有烧尽的“焦炭”,可以拿回家继续二次燃烧,补贴家里的用炭量,夕阳的余晖暖暖地照着一小群开心的孩子,我们细心地扒拉着煤渣,有时脸上会沾上煤灰,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小时候的快乐很简单,也很纯粹。回到家里妈妈那句“真能干”能让我们三姐妹开心很久。妈妈说这种焦炭特别熬火,那些冬日里寒冷的夜晚,我们姐妹三人围坐在炉子旁边,妈妈在一旁为我们织毛衣,我们母女四人一起等着出差的父亲回家。那段时光在记忆中,从未褪色,仿佛就在昨天。

我还记得酒厂里有一个名叫陈世福的哑巴工人,他大约30多岁,有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健壮的身躯能扛起大包大包的苞谷,干起活来麻利极了。听人说他还有个弟弟叫陈世禄,曾在保山地委当司机,这也是他最骄傲的事情,两兄弟的名字连起来刚好是“有福有禄”代表了那时候人们的美好祝福。他逢人就会比比划划,嘴里咿咿呀呀地讲述他能干的弟弟,我当时还小,只是看着他和我爸爸比划着交流甚欢,我只能看懂他比划手握方向盘的样子是代表开车,他眼里满是喜悦,嗯嗯啊啊地竖起大拇指。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来我家和我爸用“手语”闲聊,看着他黑乎乎喘着粗气比划的样子,我甚至有点怕他,爸爸常常会说他很可怜,天生聋哑,除了一身力气和一颗善良的心,他一无所有。如果刚好到饭点,我妈会留他和我们吃饭,妈妈说:“不过就是添双碗筷!”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对妈妈做的饭菜,他就是咧开嘴笑着比划大拇指。等他吃饱走了,我妈又给我们每一个人煮一碗面条,因为大家都没有吃饱。他常常会帮忙把我家的酒糟拎到家里,他的淳朴善良远近闻名,大家都喜欢和他打交道。这是酒厂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前几年适逢棚户区改造的项目,里香巷水泥路变成了石板路,路灯格外明亮,小巷越来越整洁漂亮。只是少了当年的酒糟香和苞谷酒香。小巷里陆续有更多的人家建房,我们有了越来越多的邻居,我也可以和对门的一个姐姐结伴上下学,害怕的感觉不复存在。酒厂却因为效益不佳倒闭了,市场放开后,更多的私人酒坊兴起,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去买酒,偌大的酒厂一下就空置了。后来我高中毕业去外地上大学,每一次回来都能感觉到小巷的变化,道路两边房子都盖满了,小巷比以前更热闹了。再后来酒厂被拍卖了,成了巍山县制药厂的储藏仓库。没有了酒厂,里香巷的酒香味慢慢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可是我心底的那缕心香却一直都在。

二、小巷的烟火气

走进小巷四五米,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门特别吸引人,如果你驻足细读门上的对联,上联是“杏林春暖阴阳和”,下联是“橘井风畅本草香”。你一定猜到了主人的职业,这是巍山县中医医院梁院长家。梁医生是“白州名中医”,全国基层名老中医专家。一直以来他以精湛的医术和对患者负责任的服务态度,在巍山老百姓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也是我们县首届“兴巍优秀人才”。让优秀的中医药传统文化能更好的惠及全县人民,造福人民是他始终不变的初心使命。顺着小巷再往上走,左边有一个更窄的小巷从主道分叉出去,小巷深深深几许?“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一缕墨香若有若无地轻轻飘散着,带着你走入了张庶文老师家,张老师在书法上的造诣非常高,巍山很多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的墨宝,多次书法比赛中获奖。细细琢磨,这也是很神奇的事情,里香巷上段,酒厂大门对面,还住着另外一位巍山著名的书法家孙叔庆老师,字号“云溪山人”。他在书法界极具盛名。孙老书法和绘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传统的手工绘画,很多花鸟鱼虫被他画得惟妙惟肖。家乡很多的商铺招牌、院子里的照壁,大多出自孙老先生之手,他亲自在墙壁上作画题词,十分难得。孙老今年已经80岁,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请工匠花了5年的时间,建了三个古色古香的院子,是传统的“四合五天井”“鹿鹤同春院”。一砖一瓦都尽显中国传统建筑之美。院内绿草茵茵,古典雅致。院子里摆了好几个石磨、石缸。孙老说那些石缸已经“养活”了,里面的水清澈见底,在透气的石缸里养鱼,鱼是不会死的。石缸上的青苔诉说着岁月的斑驳。孙老曾告诉我,几年前,他发愿要抄1000份《心经》,免费送人。祝愿所得之人家宅平安顺遂,孙老欣慰地说,这几年来,很多来自台湾、香港、法国等地的客人,不远千里,来到里香巷拜访他,他抄写的《心经》已经跨国越海,我们的传统文化也传播得更远了。

里香巷的上段酒厂大门的斜对面,我家隔壁,有一个姓许的人家,是屠户。每天6点左右,许家就在路边搭好的灶上,架起柴火,烧水杀猪。很远都能听到猪的嚎叫,让人感觉有点害怕。可是父亲说:“没有什么害怕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每一个职业都值得尊敬。”听了父亲的话,我感觉很有道理,心里不再害怕。寒假里的一天,我和一群邻居的孩子,亲眼目睹了杀猪的全过程,第一个程序是在路边的土灶上,往大锅里加满水,点燃柴火,拉起风箱,随着呼啦呼啦的声音,干柴噼噼啪啪地响,火苗就顺着锅边往上蹿,一会水就开了,旁边摆好了盛猪肉、猪血、猪下水的大盆。支好杀猪的案板。第二个程序是捉猪,只见几个大汉打开猪圈的小门,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猪围攻,猪被惊得乱窜乱跳,大汉们有的抓腿,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猪尾巴,很快将猪制服,他们用绳子捆住,抬出圈外,放在大案板上。第三个程序是杀猪,只见猪疯狂地嚎叫着,屠户许大爹拿起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对准猪的咽喉,一刀捅了进去,把我们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吓得龇着牙,倒退了好几步。只敢远远地看着,许大爹将刀一拔,猪血就喷涌而出,哗啦哗啦地流到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被放了血的猪叫声越来越小,气息奄奄,直到腿一伸,哼叫声也停止了。接着开始第四个程序是拔毛,他们把猪抬起来,放到开水锅里烫了一会,横起杀猪刀,顺着猪身嚓嚓嚓几个来回,猪毛就轻松刮下一大片,不一会儿,那头黑毛猪就变得白净了。我曾经看过一段小说里描写的场景,拔猪毛之前,屠户会给猪吹气,在猪的后腿下边开一个小口子,用棍子穿进去,前后左右撑起来,然后把棍子抽出来,嘴对着刀口,鼓足腮帮呼呼吹气,猪的身体就会变成气鼓鼓的样子,四条腿绷得笔直。这时候才把猪抬入滚烫的水中,用刀刮毛。然而,我没有看到邻居许大爹给猪吹气,应该是不同的拔毛方法吧。接下来第五个程序是分肉,许大爹给猪开膛破肚,他的动作很娴熟,一只手按住猪的前胸,另一只手竖起杀猪刀,从上至下,嚓啦嚓啦猪肚子开了一个口。他把手伸进去,一下子就把猪内脏全拉了出来,孩子们蜂拥着去看猪尿泡,许家大妈帮着洗去血水,吹起来,用线扎牢,让其中一个孩子拿着,一群孩子都争着摸一摸。许大爹把猪下水和割下的猪头,分门别类地放在盆子里,猪身子被分成两半,他们把猪肠子洗干净,猪肝上的苦胆摘除,猪心和猪肺放在一起,摆在手推车上去市场售卖。等他们把猪拉走,我们巷子里的一群孩子,才散开各回各家。看着满地的猪毛、泼洒的一些猪血,我总感觉很恐怖。天热的时候,许家门口苍蝇特别多,让路人都会加快步伐,那些年的日子物资贫乏,我很羡慕屠户家天天有肉吃,而很多人家都是一个街天(5天)才能买一些肉,给孩子们解馋。现在县城的屠宰场实行统一检疫,统一地点杀猪,这样的杀猪场面,已经成为了一段慢慢被人淡化的历史。

市井间拿杀猪刀的屠户,和那些拿毛笔画笔的著名书画家、望闻问切抓中药的名医,都住在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里。小巷,因为有了他们变得更加有名,他们也因为住在里香巷里,活得更加通透。很多人都说这条小巷的风水很好,人才辈出,各行各业的人,或著名或无名的人都住在这条小巷里。人们一起迎接古城的日出与黄昏,一起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一天天,一年年,一起慢慢老去。

三、老家建房记

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变的就是我家。走到小巷的最东端,一栋坐北朝南、土木结构的房子映入眼帘,当年为了买够建房的木料,父母亲也是费尽周折。俗话说“一年盖屋,十年聚木”。父亲说,我家从1973年起,就开始购买各种木料,直到1983年才攒够所需用的大料,的确是花了10年的准备时间。先是母亲写了批地基的申请,经过生产队讨论后,才答复我们家可以批2分左右的地基。在筹备木材时,需要申请指标到相关部门审批。父母从山区龙街到县城的各个乡镇不停奔波,从不同的地方买回一棵棵柱子、过梁、承重和椽子。我也学会了买木料的标准,木料标直,没有结疤的为上品,其次是要买干透的木料,建房后才不易变形。中国人以安居乐业为一种精神追求,拥有一栋自家的房子,是很多人一生的梦想,这样一辈子才有归属感和成就感。

1983年吉日,在平地、通水、通电之后,我家开始在生产队批复的土地上建房。先挖基础,我们地方叫“下石脚”,用大小不一的石头砌石脚,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然后是摏围墙。那时候盖瓦房,人们是不用砖砌墙的。钢筋水泥都属于稀缺品,而且价格较高。师傅用大约8厘米厚的模板,做成3米左右长度的墙板,中间用小木棍撑住,绑定木棍的是篾皮编成的绳子,非常结实。然后师傅把土倒在里面,工人们用一个上窄下宽大约1.2米高的木棒(又叫墙棒),一下一下用力往下夯实,夯土时,大家边干边喊口号,干得热火朝天。完成一段后,就解下木框往上移,再倒入土,再夯实。如果土的粘性不够好,还要加上一些胶泥。如果土太粘,人们就会加上一些沙进行微调。土里面还要放些稻草和竹条,起到牵力的作用,使土墙更加牢固。在摏墙角处时,土里必须要加入细竹片“布筋”,拐角处摏墙要左右交替,才能让土墙结实。过一久后,该粉墙了,第一道工序是和泥巴,让泥巴和水成分融合,也叫“醒发泥巴”。然后师傅们把稻草用弯刀宰成小段(叫稻草筋),然后均匀地搅拌稻草泥,一般是用光脚丫不断地在泥巴里踩踏,去感知是否有小石子或是其他杂物,然后认真地捡出来。反复多次地踩踏,让泥巴化得软软的,摸上去很细腻,这样的泥在上墙粉刷才不会掉灰。

接下来是木工的活计,到了房子大架(又叫大出水)建好后,有一个重要的竖柱“飘梁”仪式。竖柱是竖立起作为柱子的长木,此为建屋之重要步骤,有柱始能架梁。这是一件建房人家的大喜事,要宴请宾客。在吉时,木匠师傅骑坐在梁上,用红色的彩布结上一朵大红花,一阵热烈的鞭炮声后,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主人家准备的一些硬币,往房心里撒,那些小孩子高兴地抢起来。这个时候,师傅会喜剧性地用一把水壶,往下浇冷水。底下的小孩子忙得四处躲开,引得众人一片笑声。接下来是丢粑粑的环节,木匠师傅往围墙“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每一个方向扔一个大的糖包子,这就是扔“五方粑粑”。然后再往下丢一些较小的包子,包子上面都用食用色素点上红点,或是画上小梅花,看起来很喜庆。师傅们一般会说一些吉利话,祝福主人家建房顺利、阖家平安发大财。如果你幸运的话,还能吃到包着五分硬币的包子。在亲戚朋友的热闹声和孩子们开心的笑声中,整个仪式完成了。那时候建房真是非常艰辛,除了付工钱给师傅,还要供应一日三餐,父母忙前忙后,我只能是放学后,帮忙母亲做饭,那时还没有电话,饭做好后,我会跑着去请师傅们回来吃饭。记忆当中,那些师傅晚饭会喝酒,我和母亲很晚才能洗碗,收拾灶台。房子上了瓦以后,我们叫空心房子,要进行内部的装修,隔出房间,还要等一些时日,攒够一些钱,才能再继续施工,我家土木结构的这个房子陆陆续续建了两年多,才搬进去入住。父母时常感叹那个时候建房的艰辛,让我们好好守住老屋,守住这份精神慰藉。

四、远去的记忆

巍山城民风淳朴,文化底蕴深厚,加上适宜的气候环境,造就了巍山人神闲气定的生活性格,人们喜欢闲聊,邻里关系十分亲密,小巷里熙熙攘攘,人声犬吠到处可闻。每当有人搬新家,就会在第二天一大早给左邻右舍送上一盘红头糕,这样就算结缘了,成了好邻居。俗话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吗?人与人之间没有那种隔阂,大家都喜欢“串门子”,我家做了好吃的咸菜,会送给邻居尝尝。隔壁阿三叔家,南涧的亲戚带来了又大又黄的芭蕉果会分给我家几个,在最朴素的方式中,在这些小小的温馨里,人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推门进去,我家院子的左边是一眼水井,是在建房的时候打的,当时还为家里省了一笔使用自来水的钱,干旱停水的时节左邻右舍都来我家打水,每一次妈妈都说这久天干缺水,把大门打开,把狗拴起来,不要吓到来挑水的人。邻居们的到来给我家增添了热闹,他们有时候还顺带捎来家里做的一碟酱豆,妈妈也会到坛子里抓点腌菜回赠,人与人的情谊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交流着、积淀着……现在家家户户都已经接通自来水好多年,没有人再用扁担来挑水了。我家水井的水也越出越旺,清澈、甘冽。那些逝去的晚上,大家都会聚在有电视的人家一起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几度夕阳红》,一起看得豪情万丈,一起为缠绵悱恻的剧情留下感动的泪水……夜里如果有人咚咚地敲门,“杨孃,我家婆婆头疼,你家有没有克感敏?”已经睡下的妈妈也会披上衣服,拿上手电筒,开门送去。邻里之间这样要点常用药、盐巴,要点小葱和芫荽最寻常不过了。我爸爸经常出差,有时候家里需要抬重物,妈妈会让我到房后阿三叔家求助。阿三叔的脸上有一大块紫黑色的胎记,话不多,却很实在,马上就会跟着我来帮忙。“谢谢你了!阿三叔!”他总是憨厚地笑笑,说:“不用客气嘛,大家住在一起就是缘分。”人情也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变得越来越浓厚,爸妈在小院子里种满了各色植物,花园兼菜园。花台上有小葱、青菜、白菜、西红柿。妈妈笑指着花台告诉我说:“这棵是巷道口王孃给的大丽菊,那边是房后刘奶奶给的芫荽。”来自不同地方的花木聚在花台上,长成一片幸福的模样。古朴清幽的庭院、清香扑鼻的花木,满院子都是绿,各色花卉争奇斗艳,还有山石砌成的花台、假山也别有韵味。我们巍山人都爱养花,闲暇时浇水施肥,修剪造型,既美化了环境又能修身养性。不同的季节,小院都有鲜花盛开,普通的月月红,被爸妈培育得枝繁叶茂,高大壮硕,在阳光下盛放,一点也不逊色于玫瑰。

从小,我们三姐妹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爸妈的感情很好,让我们在爱意融融的家庭氛围里生活。我家是半工半农的家庭,爸爸为人低调,踏实做事,真诚待人,妈妈动作麻利,思维敏捷,在生活里的智慧让人佩服,她会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用简单的食材就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菜。虽然他们都没有高学历,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可是在我们成长过程中,对我们三姐妹的严格教育从未缺失。爸爸妈妈经常教育我们:“无论何时都要认认真真做事,踏踏实实做人。”这句话成了我们三姐妹的人生座右铭。心理学家曾说:幸福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感谢亲爱的爸爸妈妈,用爱为我们姐妹三人撑起了一片晴空,让我们可以用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让我们三姐妹有健全的人格,乐观健康的心态,面对任何的磨难都相信爱,相信自己被爱,不会轻易放弃,也不会轻易悲观。让我们始终相信,往后余生不管经历多少意难平,都要舒展着眉头过日子,努力让自己内心丰盈安宁。亲情是温润的,它让我的岁月即使蒙上了风尘,依然清澈澄净。在父母眼里我们似乎永远都是孩子,每一次回家都是幸福的,我可以把工作中、生活里的喜悦和烦恼尽情倾诉,待人谦和的爸爸有着常人少有的沉稳和睿智,快人快语的妈妈精明又能干,他们总能让我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父母亲情就像这一眼清冽的井水,源源不断地给我们三姐妹干涸无助的心灵带来清凉和舒爽。听着二老唤我的乳名,看着他们的笑颜,接过水灵又鲜嫩的小白菜,我的心仿佛被爱融化了,感受到了王菲歌词里那句:“从手心里长出温柔的曲线,这条线柔柔地、紧紧地把我包裹。”

人们在小巷里踏踏实实地过着最平实的日子,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幽幽地散发着生活的古朴和宁静。小巷里如果哪家有新人结婚,大人们是要忙好几天的,小孩子也要忙着吃好几天。从头天“相帮饭”一直到“酸汤饭”。酸汤是在宴请宾客后的第二天,把所有的剩菜加上大青菜佐以辣椒、花椒、加盐,用高温煮的一锅大杂烩,看起来红红绿绿的让人很有食欲,各种食物的滋味混合在一起,味道居然特别美。做客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让我带上一个盆,或是一口小锅,吃完酸汤饭再舀一些回来,正宗是“又吃又带”,才算给足主人家面子。冬天的时候,酸汤可以存放几天,下次吃的时候,再高温加热就可以了。如果哪家没有去舀酸汤,主人家还会送到家里。没有哪一个人嫌弃这是剩菜,反倒是特别高兴地接受。那时候的生活贫乏,有喜事的日子像寒冬腊月里最暖的太阳,给家家户户添上喜色。

小巷里也有哭声,当邻居家老人去世后,主人会请人写一张“讣告”,贴在钟鼓楼脚下那块专门粘贴告示的墙上,写明哪家老人去世,何时发送(出殡),灵堂和宴席设在何地。大家看到后,认识的亲朋好友都会去帮忙,灵柩停在家里的几天里,亲朋好友和邻居们都会齐聚在主人家,灯火通明,帮忙沏茶、煮宵夜、上香、开钱纸。钱纸有两种,黄钱是烧给天上神仙的,要撕开五张再叠放在一起,一份黄钱是五张;白钱是烧给亡灵的,每一份是三张。还有金色的“阔子”,要用手捏出金元宝的形状,只有上点年纪的人才会制作。这些奠品都寄托了主人家对死者的不舍和哀思。到了出殡的日子,就由一个主事的人负责安排队伍。一般来说,队伍最前头是抬花圈的男子和放鞭炮的人,排在后面的是拉吊帐的队伍,吊帐一般是亲朋好友送的毛毯、被套,通常都由一些女子拉吊帐,上面会用白纸写上名字和一个“奠”字。紧跟吊帐队伍的是一些装饰得五颜六色的送葬推车,上面装饰着莲台、鲜花。其中一张车上摆放了亡者的照片。紧接着才是抬灵柩的队伍,棺材上面盖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棺罩,彩纸扎制的经幡在微风中飘荡,后面是一长串头顶白布,披麻戴孝的孝子孝眷。有的表情悲痛,有的泣不成声。每一个孝眷都有两个人左右搀扶,后面是送葬的亲朋好友们。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家里出来后,一直走到巍山县城的中心,绕古城楼一周,让沿街的路人都见证这个仪式。然后这支长长的队伍,再一路向东,慢慢地走到“献客”的地方。“献客”处一般在街道尽头的东路边。送葬仪式在此结束,这个时候也是送葬的人,必须返回的时候。世间最痛的生离死别,在哭声中结束。人们都会喝上一小杯主人备好的姜糖水,安抚一下悲伤的情绪,然后从原路返回家中。这种送葬的仪式,已经延续了好多年,也是我们这里独有的一种风俗。

生活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粥一饭,一丝一缕,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道不尽的是是非非,也正是这些日常的市井生活和烟火之气,常常会触动人们怀旧的情怀。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小城的人们却安贫乐道,时风清明祥和,小巷永远都是那么宁静。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缓缓落在古城的老街上,隔壁的阿奶背着背篓在小巷子中佝偻前行去买菜的身影,抬头处是被岁月和风雨磨损了的屋檐,它们还保存着历史的痕迹,不知何时起,小巷里响起了挖掘机的沉闷声,紧接着是砖瓦破碎的哗啦声,小巷两边的很多土木结构房子一片片地夷为平地,改建成了钢筋水泥房。

小巷里的风,也从清晨到日暮,不急不缓地吹着。午后,大人们坐在门槛上聊天,小孩子在路上奔跑,那些属于他们的时光,就在幽静的巷子烟火气中静静流淌。虽然世间有无数条路,只有回家的路最近,无论你身在何方,家永远是你最想抵达的地方。有一种幸福叫离家很近,我家住在里香巷,一个看到名字就感觉馨香扑面的小巷,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小巷……这是留在记忆深处永远的回忆。

编辑手记:

杜丽芬的《里香巷的回忆》写得很细腻,充盈着脉脉真情,在其笔下,那条飘着酒香的小巷带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特有的记忆向我们徐徐展开。这条不算悠长的小巷,记录了一群人的生活烟火,记载着他们的人生喜乐,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变化发展。作者的回忆以人的活动为主,每一帧画面都带着生活的气息与活力,人与人之间的真情给小巷增添了无限的丰盈、无限的诗情画意。随着社会的发展,一条条的小巷都成为了历史,或不复存在,或焕然一新,读这些文字,能唤起我们的一些记忆,真切地听到悠悠岁月低吟浅唱的回响,还有那悄然远去的历史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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