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论思想与近代小说批评新语的出现

2022-11-22 20:15
关键词:进化论功用批评家

汪 胜

自严复的译著《天演论》于1898年正式出版发行,进化论思想在中国迅速传播,大量的外国理论著作被翻译至中国,有志之士纷纷对进化论思想开展探讨和研究,中国的社会思潮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不断吸收和运用进化论,将其作为思想武器,力求实现社会的变革和国家的兴盛。随着相关论著的不断出版和进化论思想的深入人心,一些阐释进化论的术语渐渐流行开来,成为国民的日常用语。在小说批评界,与进化论有关的术语也常被借鉴使用。“进化”“天演”“群治”“民智”等小说批评新语被近代小说批评家视为揭示小说的地位和功用的重要工具性词汇。它们不仅与文学发展和社会变革有着密切的联系,更反映了小说的文学和社会地位,诠释了小说的社会功用的具体内涵。目前学界对进化论与中国文学之关系的研究集中于胡适的文学进化论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等领域,一些学者虽关注到进化论思想对近代小说批评的影响,但主要探讨进化史观与小说观念的革新,尚未涉及术语的变化。本文拟分析近代小说批评新语在进化论传播背景下的产生情况,从小说演变规律、小说功用等具体角度阐发“进化”等术语对小说理论发展的推动作用,从而揭示中国小说批评在进化论思想影响下的转变路径,展现小说批评家在西方科学理论和文艺思想的双重冲击下的观念变化。

一、进化论思想的传播和小说批评新语的产生

早在19世纪70年代,进化论思想已经开始在中国传播。1874年,上海英文报纸《字林西报》(TheNorth-ChinaDailyNews)发表了一篇名为《达尔文主义》(Darwinism)的报道文章,主要记录一次介绍达尔文主义中人类起源学说的演讲。这篇文章详细报道了演讲者Dr.MacGowan对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阐述和对其中部分理论的批评。[1]1878年,《字林西报》刊登了一篇题为《进化》(Evolution)的书信文章,简要介绍了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等人的进化论思想。[2]1889年,该报又连载了署名为“P.D.”的《进化》(Evolution),该文对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作了较为细致的阐述。①同年,《北华捷报和最高法庭与领事公报》(TheNorth-ChinaHeraldandSupremeCourt&ConsularGazette)发表了P.D.所作的《达尔文主义》(Darwinism),详细介绍了西方学者有关达尔文主义的论述。[3]这些文章虽然将进化论思想引入中国,但由于报纸的读者群体主要是在华外国人和少量使用英文的中国人,因此在国内知识分子群体中没有广泛传播。同时,外国进化论著作的翻译工作也在进行。一些西方传教士创办的中文刊物和出版的中文著作不断将进化论介绍给中国读者,如《格致汇编》刊载的《混沌说》和丁韪良(W.A.P.Martin,1827-1916)创作的《西学考略》都展示了进化论思想。1873年,《申报》还发表了一篇题为《西博士新作〈人本〉一书》的报道,介绍了达尔文及其1871年发表的著作《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TheDescentofManandSelectioninRelationtoSex)。[4]在进化论思想的早期传播过程中,虽然中外知识分子都做出了巨大努力,尝试将这一新兴思想引入中国,但是详细介绍进化论的中文论著并没有出现。因此,进化论思想最初未能引起中国民众的较多关注,直到1898年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正式出版,才在社会各界产生轰动。②

(一)《天演论》及其他译作的出版

《天演论》共分上、下两卷,包括导言十八篇和论十七篇,翻译自英国学者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EvolutionandEthics),通过丰富的实例论证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界进化规律,第一次较为系统地向国人介绍进化论的基本原理。严复采用意译的方式,不仅利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对赫胥黎的理论加以阐发,而且增加了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社会进化论思想。严复对原文的改编和添加的案语实现了中西文化的会通,利于中国读者的阅读和接受,其中“自强保种”的思想也符合当时社会的需要。因此,《天演论》在中国社会各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1898年,《天演论》的第一个通行本正式出版,由湖北沔阳卢弼慎始基斋刊行。同年,嗜奇精舍本在天津发行。1901年,南京富文书局出版了由吕增祥署检的石印本。1903年,上海文明书局发行吴汝纶的节本《天演论》。据学者耿心的梳理,他所接触的《天演论》版本在清末民初时期便多达8种。[5]而商务印书馆于1905年开始出版的《天演论》在1921年就已经发行20版。[6](P.29)可见《天演论》在当时很受读者的欢迎,以致出现了众多不同的版本。《天演论》的大量出版不仅促进了进化论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也刺激了外国进化论著作的译介。

在《天演论》出版后,一些有关进化论的译作相继问世,为中国民众带来了更加全面深入的进化论理论。1900年,《清议报》在第37期发表了日本学者加藤弘之的《人群进化论》,并从第47期开始刊载日本学者有贺长雄著、中国璱斋主人翻译的《社会进化论》;1901年,《译书汇编》连载了杨萌杭翻译的加藤弘之的《物竞论》;1902年,《翻译世界》于第1期开始连载英国斯宾塞尔创作、日本有贺长雄翻译的《宗教进化论》,《万国公报》发表了英国学者马林著、中国学者李玉书翻译的《格致进化论》和美国林乐知翻译的《论欧洲进化源流》;1902-1903年,马君武翻译并出版了达尔文《物种起源》中的部分篇章;1903年,普译书局刊行了任克翻译的日本民友社出版的《教育进化史》,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了日本有贺长雄创作、中国麦仲华翻译的《人群进化论》。可见,当时国内对进化论著作的译介十分流行,每年都有译作问世,而且涵盖了西方和日本学者的论著。这些译作从不同角度较为系统地介绍了进化论思想,进一步促进其在中国的传播。

(二)进化论思想的运用和相关术语的出现

短短数年之内,进化论译著便成为中国报刊和书局发行的重要作品。一些中国学者也纷纷创作并发表有关进化论的理论文章,或阐述进化论思想,或用进化论探讨社会问题。如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连载《中国专制政体进化史论》,采用进化史观研究中国历代政治演化进程;1903年,严一《进化要论》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该书从“生之进化”“家之进化”“国之进化”三个方面论述了人类社会、家庭和西欧各国的演进历程;1905年,杜亚泉在《东方杂志》第4期刊登《物质进化论》,分析了地球内物质的进化原旨;1906年,章太炎在《民报》第7期刊载《俱分进化论》,反对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进化论观点,认为社会的进化并非单一的,而是善与恶、苦与乐共进化。这些著作皆运用了进化论思想,反映了当时中国学者对进化论的认知和借鉴。而这些论著通过发达的出版业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使得进化论思想不断深入人心,不仅使进化史观逐渐取代了中国传统的变易史观,还促进了激进思潮和民族主义等思想的兴起,对中国近代社会的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

以《天演论》为主的进化论著作的传播深刻地影响了国民的思想观念,也丰富了人们的日常用语。与进化论思想相关的术语迅速在中国社会流行开来,尤其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十分普及。胡适对《天演论》在近代的传播曾有一番介绍:“一八九八年有个严复译了一部赫胥黎的《天演论》,出版之后,真是不翼而飞,有许多人自己出钱刻版送人。一二十年中,‘天演’‘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都成了文人常用的话头。”[7](P.45)蔡元培也曾提及:“自此书出后,‘物竞’、‘争存’、‘优胜劣败’等词,成为人人的口头禅。”[8](P.274)可见,《天演论》等进化论著作中的术语在近代社会逐渐为民众所接受,成为习惯用语。小说批评家们自然摆脱不了其影响,开始运用进化论研究小说的发展及其文体意义,并普遍地使用了相关术语。在他们的努力下,近代小说批评逐渐和进化论思想相结合,“进化”“群治”“淘汰”“优胜”等小说批评新语不断出现。这些新语直接将进化论著作中的术语挪用过来,用来阐释小说批评家在进化论思想影响下的新见解。新语的运用主要立足于对小说的重新认识和对小说功用的挖掘,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进化”为中心的术语,旨在揭示小说和文学的演变规律,确立小说在文学和社会中的地位;另一类是以“群治”为中心的术语,意在探讨小说功用,挖掘小说的社会价值。

二、以“进化”为中心的术语对小说演变规律的揭示

“进化”是进化论思想的核心术语,代表了其中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理论观念。该词经近代日本学者的使用,和西方“evolution”对译,又随着进化论思想引入中国,产生了广泛且深远的影响。一时间,“生物进化”“教育进化”“社会进化”等进化之说纷纭不断,小说批评家也使用“进化”及其相关的“天演”“淘汰”“优胜”等术语阐述小说的发展,试图揭示小说演变规律,分析小说在文学和社会中的地位变化。

(一)“进化”含义的演变

“进化”一词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曾有出现,但多和宗教相联系。唐代《法苑珠林》卷九五记载了一则故事③:

宋罗璵妻费氏者,宁蜀人。父悦,宋宁州刺史。费少而敬信,诵《法华经》数年,勤至不倦。后忽得病苦,心痛守命,阖门遑惧,属纩待时。费氏心念:“我诵经勤苦,宜有善祐,庶不于此遂致死也。”既而睡卧,食顷,如寤如梦。见佛于窗中授手,以摩其心,应时都愈。一堂男女婢仆悉睹金光,亦闻香气。璵从妹,即琰外族曾祖尚书中兵郎费愔之夫人也。于时省疾床前,亦具闻见。于是大兴信悟,虔戒至终,每以此瑞进化子姪焉。[9](P.1328)

该文讲述的是一名虔诚妇人信奉佛教,最终得佛祖救护的故事。文中“进化”的含义与“教化”的意思相近,指用某事劝导他人,使人的思想、行为向善的方面变化。

由上述材料可以看出,古代“进化”一词在含义上和进化论中的“进化”大相径庭,不过二者都强调了变化。据张国荣《从“天演”到“进化”——清末民初进化论观念的生成与传播》的考证,最早将“进化”与英文“evolution”对译的是日本学者加藤弘之。[10]“进化”在成为进化论思想中的核心术语后,指事物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而逐渐变化。1897年,《时务报》第17期刊登的《论社会》是国内较早使用具有进化论内涵的“进化”一词的文章。该文由日本学者古城贞吉翻译自日本《大阪朝日报》的一篇论说文章,运用进化论思想分析了社会的发展和竞争。文中提到“至近古与欧美相交,又大有变化。蓋变化者,进化于善也”,“虽然变化未必悉进化于善也,有退化于不善者,亦或胚胎于变化之中,则一律论定,蓋为难也”。[11]该文将变化分为“进化”和“退化”两种,认为“进化”与“善”紧密联系。这里的“进化”单纯指进步,与西方“evolution”的原本含义相异。

在《天演论》中,虽然“evolution”被译作“天演”,但“进化”一词却时常出现,二者的具体含义仍有所区别。“导言一·察变”中,严复介绍斯宾塞的著作时,提到“最后第五书,乃考道德之本源,明政教之条贯,而以保种进化之公例要术终焉”[12](P.4)。“论十七”则直接以“进化”为名,论述人类社会中的“人治”与“天行”。“天演”指一般意义上的“进化”,与“evolution”的含义相近,强调事物的变化发展是世界中的普遍法则。但“进化”一词的含义范围却缩小了,常与“保种”“合群”等词并提,如“保种进化”“合群进化”“善群进化”。“进化”的对象特指人类种群,其内涵也主要从社会进化论思想来阐述,削弱了生物进化论的含义。可见,《天演论》中“进化”主要用在人类文明范畴中,属于狭义的“进化”,通常指社会的发展变化。“天演”则是广义的“进化”,指自然界、人类社会等范围内事物的变化,包含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和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双重含义。此外,赫胥黎《进化论和伦理学》关注的是人类的进化与人类伦理、社会进步之间的关系,其中的“进化”包含进步和退步两层含义,指事物向前进步,也存在向不利的方面发展的情况。但严复在《天演论》中删去了有关退步的论述,使得文中“进化”只具有进步的意义。他的做法虽然适应了中国社会变革的需要,但造成读者群体对进化论的误读,使得许多中国文人眼中的“进化”主要指事物朝着有利的方向进步。

(二)小说批评家对“进化”术语的运用

进化论思想随着《天演论》的出版在中国迅速传开,而“进化”作为核心术语自然为人们普遍使用。在小说理论界,首先将小说与“进化”相结合的文章是1902年《新民丛报》刊登的《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该文在介绍《新小说》“论说”栏目的内容时提及“东西各国小说学进化之历史及小说家之功德”[13]。此处“进化”针对小说研究的学术,没有特指其发展的进步与否。但梁启超随后在《小说丛话》中使用的“进化”在含义上却具有明显的褒义色彩。他指出“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否定了寻常之人所提“宋、元以降,为中国文学退化时代”的论断,认为六朝之文不足道,韩、柳等人的文章在文学史也不一定具有较高的价值,而宋以后小说和儒家、禅家之语录等俗语文学的发达是宋代以后中国文学进化的重要表现,提出“自宋以后,实为祖国文学之大进化”。[14]文中的“进化”和“退化”相对应,专指文学的向前进步,属于狭义的“进化”。此后,运用“进化”一词的小说批评文章越来越多,但使用语境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进化。文学进化是近代文人关注的热点之一,文学的进化历程也成为重要论题。一些批评家认为小说的兴盛是文学进化的趋势之一,改变了小说为“小道”的传统观念,极大地提升了小说在文学中的地位。侠人在《小说丛话》揭示了文学进化的完整链条:“若是乎由古经以至《春秋》,不可不谓之文体一进化;由《春秋》以至小说,又不可谓之非文体一进化。”[15]他认为上古经典发展到《春秋》是文体的一次进化,而《春秋》发展至小说又是一次重大进化。此处“进化”在含义上与前文梁启超所说“进化”相一致,皆指文学的进步,指明小说是文学进化历程中的关键一环。

二是社会文明的进化。小说批评家经常将人类社会和进化相联系,论述小说在社会进化中的地位与作用,试图通过小说改良社会。黄伯耀在《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中曾三次使用“进化”术语,分别为“小说之对于社会,如何进化,亦既言之详矣”,“即凡社会人类之对于小说,其进化之速力,亦莫不公认之矣”,“文人学士,虑文字因缘之未能普及也,曾组设《中国白话》,而内附小说,以谋进化”。[16]前两处“进化”指某一事物对其它事物产生影响,即小说对社会产生影响和社会使小说发生变化;后一处“进化”指事物的向前发展,即社会的进步。

可见,“进化”一词虽然在小说批评文章有不同的含义,但都和进化论密切相关,体现出小说批评家对“进化”内涵的差异性理解和对进化论思想的综合运用。

(三)与“进化”相关的其它术语

除了“进化”一词,“天演”“淘汰”“优胜”等术语在揭示小说演变规律的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为小说成为文学发展的主流提供了理论依据。

“天演”一词和“进化”意思相近,在近代小说理论文章中也被广泛使用。曼殊在《小说丛话》中指出“盖侦探所查之案情,实事也;才子所作之小说,理想也。实事者,天演也;理想者,人演也”[17],用“天演”和“人演”分别解释实事和理想,体现出对《天演论》中相关理论的借鉴。此处的“天演”偏指事物的客观发展,“人演”则指人类的主观想象。他以“天演”说明侦探案件中的事实情况,以“人演”阐释作者在小说中的虚构幻想,并且指出“理想常在实事之范围内,是则理想亦等于实事也”,认为理想以实事为基础,小说的虚构创作也是基于现实情况才得以产生。这表明曼殊对小说的虚实问题有着清晰的认识,借助“天演”术语及相关理论来揭示小说的“虚”正是建立在实事的基础之上,展现出对现实题材的重视。

“淘汰”一词在《天演论》中没有出现,但作为进化论的重要术语时常出现在相关论著中,指进化过程中的裁汰。《大陆报》曾在1902和1903年刊登《淘汰篇》《淘汰论之一种》等文章,专门介绍进化论中的淘汰观念。《淘汰篇》提出“天下其一淘汰之天下”,分析了“自然淘汰”“人为淘汰”和“阴阳淘汰”,并将生物界的淘汰引申至国家、人种、学术和文明等领域,认为无论是自然界还是社会文明都存在“淘汰而适者存”的情况。[18]此处“淘汰”指筛选并去除不合适的事物。近代小说批评家也将“淘汰”运用在小说理论批评之中,使其成为较为常见的固定批评术语。狄葆贤在《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一文中指出“故俗语文体之嬗进,实淘汰、优胜之势所不能避也”,认为俗语文学的演变是文学进化的结果,反映了劣者淘汰、良者优胜的趋势。[19]此处的“淘汰”指文学中的甄别裁汰。吕思勉则用“淘汰”阐述小说的变化:“今风气一变,知小说为文学上最高等之制作,且为辅世长民之利器,文人学士,皆将殚精竭虑而为之,自兹以往,良小说或日出不穷,恶小说将居于天然淘汰之列乎?”[20]他认为在文人学士的努力之下,优秀小说逐渐增多,劣质小说则将被逐渐淘汰。这一说法将小说的演变视为“天然”趋势,体现出吕思勉对自然界“优胜劣汰”进化规律的接受。

“优胜劣败”是达尔文进化论的一个重要论点,指生物在生存竞争中适应力强的保存下来,适应力差的被淘汰。近代小说批评家经常使用“优胜”一词代指“优胜劣败”,并引申为优越和取胜之意。侠人在《小说丛话》中指出:“孔子曰:‘我欲托之于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吾谓此言实为小说道破其特别优胜之处者也。”[15]他引用孔子之语指出小说的独特之处,即小说能够通过具体的故事传达思想。此处“优胜”指优越、优良。浴血生也说道:“中国人之好鬼神,殆其天性,故语怪小说,势力每居优胜。”[21]他认为中国人迷信鬼神,所以语怪小说盛行。此处“优胜”指取胜的地位,意为语怪小说的势力胜于其它小说。

综上,以“进化”为中心的批评新语主要从事物的演变规律入手,将自然和社会的进化法则与小说批评相联系,为小说批评家审视小说的文学和社会地位提供一种新视角。这些术语较为清晰准确地揭示了小说发展的演变规律,指出小说的兴盛是文学发展的趋势,强调了小说对社会进化的影响,从而提升了小说的文学和社会地位。但是,对进化论思想的误解和推崇也使得一些小说批评家陷入线性发展观的理论误区。他们错误地认为进化便是进步,将文学和社会的发展视为一条不断前进的直线,简单地按照时间顺序分析小说和文学的演变,认为小说和文学在直线型的演变过程中不断进步,忽视了发展的偶然性。这种线性发展观虽然有利于简单清晰地展现小说发展脉络,在“小说史”尚未成熟的近代具有重要贡献,但机械地以直线变化的趋势概括小说的演变历程,缺少对小说史的准确全面的理解。

三、以“群治”为中心的术语对小说功用的探讨

除了对小说的演变规律的揭示,近代小说批评家还运用进化论思想探讨小说的社会功用。严复在《天演论》中从“自强保种”和“保群进化”的角度出发,提出许多富有创造性的社会治理及变革理念。小说批评家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下致力于用小说变革社会,将严复的一些观念加以吸收,其中影响较大的便是“群治”之说和“民智”之论。“群治”“民智”等术语及内涵也被借鉴至小说批评领域,在小说功用的探讨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群治”与小说功用的补充

据现有文献的梳理,《天演论》最早使用了“群治”一词。“治”有治理、管理的意思,古代文献中已有“自治”一词。《史记·陈涉世家》云:“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22](P.2378)此处“自治”指自行管理。严复在《天演论》中也多次使用“自治”一词,如“故霸者之民,知受治而不知自治”[12](P.20),“自治”也指自行管理。据解维《近代“群治”概念的生成与展开》一文的考察,“群”一词在19世纪60年代便存在与西方“society”的对译情况,丁韪良等人翻译的《万国公法》中“群”和美国学者亨利·惠顿(Henry Wheaton,1785-1848)的原著ElementsofInternationalLaws中“political societies”相对应。[23](P.388-389)“群”具有了“society”的含义,代指“社会”。严复有可能参考了“自治”的含义和西方“society”的概念,使用“群治”代指社会的治理。《天演论》“论十六”以“群治”为标题,从自然界的“物竞天择”延伸至人类社会的发展,探讨了人类社会中“治化”和“天行”之间的关系,认为人为干预能够影响自然的选择。他十分重视群治的作用,指出“盖以谓群治既兴,人人享乐业安生之福”[12](P.47),认为群治的兴盛和人们的乐业安生息息相关,这正与中国“人定胜天”的哲学观念相契合。

“群治”观念由于适应了改革变法的社会需求,因此最早被引入政论领域。梁启超在《新民说》《新民议》《新民识》等文章中都大量使用了“群治”这一术语。《新民说》第十一节“论进步”,又名“论中国群治不进之原因”,对中国落后于西方列强的原因作了细致分析,提出了一系列“救危亡,求进步”的方法。[24]此文中所指的“群治”便指社会的治理。随着政论文章的传播,“群治”术语逐渐进入学术领域。1903年《湖北学生界》刊登的《论支那文学与群治之关系》深入探讨了中国文学和“群治”的关系,认为文学在中国影响巨大,“支那人者,习惯文学之动物也”,指出文学与中国主权、法律、经济、军事、历史、哲学等关系密切,提出“欲革新各种社会,必革新各种文学,投国民之所好,而导之于各种完全人格之域”。[25]改良群治首先需要改良文学,作者希望借助文学的力量改造国民的人格,文中的“群治”也指社会的治理。

最早将“群治”术语引入小说批评领域的是梁启超。在1902年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他认为中国传统小说含有不良思想,荼毒世人,是“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所以提倡“小说界革命”,主张“新小说”的创作。[26]此处“群治”的含义为“社会的治理”。他通过探讨小说和群治的关系,揭示小说的社会功用,希望改良小说为“改良群治”所服务,实现社会的变革和进步。虽然梁启超的理论观念在当时产生巨大影响,得到了许多小说批评家的响应,但一些批评家也反省对小说的过度吹捧,对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有着更为清晰的认识。例如启明在《小说与社会》一文中论及小说的功用时,提到“或欲利用其力,以辅益群治,虑其效,亦未可期”[27],虽然肯定了小说的社会功用,却对实际效果持以怀疑的态度。不过他们所沿用的“群治”术语的含义仍和梁启超所使用的概念基本相同。

在传统小说观念中,小说的功用除了娱乐,便是“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等,其中最重要的是教化作用。这些功用主要以个人为目标,强调小说对个人的能力提升和道德约束的帮助。一些小说批评家虽然也注意小说具有移风易俗的作用,但囿于时代观念的限制,未能深入探讨小说对社会的影响。近代“群治”观念的兴起促进了小说批评家对小说与社会关系的探讨,将小说功用的影响焦点从个人转移至社会。“群治”术语及相关理论的运用补充了传统小说观念的缺陷,为阐发小说的社会功用提供了理论支撑。“改良群治”逐渐成为小说重要的社会功用之一,得到近代小说家的普遍认可。

(二)“民智”为“改良群治”提供实践路径

在探讨小说与“群治”的关系过程中,小说批评家逐渐认识到民智的开通是改良群治的重要条件,也纷纷强调小说对“民智”的影响。“民智”一词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已出现,意为“民众的智慧”。《韩非子·显学》云:“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28](P.468)大禹为天下谋求利益,子产保全郑国,却皆因此而遭毁谤,所以民众的智慧不能够采用。可见古代先哲已经注意到民智的问题。随着中国进一步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近代知识分子越来越重视民智在社会变革和国家富强中的重要作用。1896年《新闻报》刊载的《论自强以开民智为先》就以“民智”为中心展开论述,主要分析了中国历史的经验教训和中外发展的现状,从而论证了开通民智的重要性,认为“自强之本当先开民之智”。[29]1897年《时务报》发表的《中国宜亟开民智论》一文译自《字林西报》,原名“NationalEducationinChina”。文章首先指出“今夫国之富强,非徒恃铁路之袤延也,非徒恃进口出口货之充牣也,要在民智之开而已”[30]。国家的富强不在于铁路、货物等物质的丰富,而在于国民智慧的开通。原文中“the intelligence of its people”被译为“民智”,比较符合中、英文的实际含义。但《中国宜亟开民智论》只节译了部分内容,并加以中国化的改造。英文原文在论述中有着明显的指向性,十分重视国民教育对开通民智的影响,并且指出了小说在教育中的重要性,认为英国小说家司各特(Scott Walter,1771-1832)的小说是一种比中国古典文学中所有的经文哲学、虚假历史和贫瘠政治更为宝贵的遗产,对普通人更具有现实利益。[31]作者推崇司各特的小说,认为其能够取代中国古典文学,成为教育国民的工具。可见英文作者在思考中国的国民教育时,已经指出小说对开通民智的帮助。遗憾的是,这一提议被当时的中国译者所忽视。译者在文中提倡的西学是“政治形势”等浅近有用之学,剔除了原文中有关小说的论述。直到严复、梁启超等人的努力下,人们才开始重视小说在“开民智”方面的作用。

《天演论》中,严复在探讨人类社会的进化时,经常突出“民智”的重要性,将其视为社会进化的关键。“导言八·乌托邦”提到了民智在进化中的关键作用,认为“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12](P.21)。他还引用西方政治家的说法“善治如草木,而民智如土田”,说明民智在国家治理中的重要地位。衡南劫火仙《小说之势力》一文较早地论述了小说与民智之关系,提出“小说为振民智之一巨端”,但也认为中国小说的立意在于消闲,对民众危害颇深,和欧美小说有所不同。[32]1901年《译林》创刊,林纾在刊物序言中介绍了法国作家伏尔泰著小说以启发民智的事迹,希望能够通过翻译外国小说来开启中国之民智。[33]梁启超则直接指出创作小说的目的是“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明确地将“开民智”作为小说的社会功用之一。[34]此后,“开民智”和“开通民智”经常出现在小说批评文章中,与小说功用紧密联系。

近代小说批评家借鉴“群治”“民智”等术语,主要从小说的社会功用出发,将小说作为改革社会的重要工具,从而探讨小说在社会进步中的具体作用。他们提倡创作“新小说”和“改良小说”,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为“改良群治”所服务。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小说“开通民智”的作用又被充分挖掘,成为二者的中间桥梁,形成了“改良小说——开通民智——改良群治”的逻辑链条。当然,小说远不止“开通民智”“改良群治”这些社会功用,但“群治”“民智”等术语确实为小说功用的探讨拓宽了思路,不再局限于古代小说批评中“惩恶扬善”教化作用的阐发,因此成为近代小说批评家们的惯用语。

(三)“群治”功用的理论弊端

由于进化论自身的缺陷及其在传播过程中的变异,近代小说理论在接受进化论思想改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系列的理论弊端。严复在《天演论》中大力宣扬“物竞天择”,强调物种之间的竞争存亡,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民众对竞争观念的认同。同时,他又提倡“合群”与“保种”,主张通过社会群体的联合来解决进化过程中的困难,通过“人治”实现“与天争胜”。受时代发展和社会变革的影响,这些思想观念迅速被知识分子所接受。他们将小说作为社会进化的工具,以功利主义观念看待小说的社会功用,主张改良小说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求,最终实现中国在列强竞争中的生存发展。因此,为求社会的革新,一些小说批评家极力推崇小说的“群治”功用,错误地认识小说与社会之关系,过分夸大了小说的社会功用。不过,部分批评家已能正确地分析小说和社会的关系,客观地看待小说的社会功用,有意纠正小说理论发展的偏颇。如徐念慈曾明确指出:“近今译籍稗贩,所谓风俗改良,国民进化,咸惟小说是赖,又不免誉之失当。余为平心论之,则小说固不足生社会,而惟有社会始成小说者也。”[35]他反驳了以往的错误看法,肯定了社会对小说的决定作用。但是在激进的时代潮流中,“改良群治”和“开通民智”的呼声越来越高,小说支配社会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因此不可避免地对小说理论和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对社会功用的夸大影响了批评家对小说的判断和小说理论的发展。一些批评家在评论小说时,常从社会功用出发看待小说的特征和价值,掩盖了小说的艺术美感。而且近代小说理论文章多为对小说的地位、价值、功用等内容的分析,缺少对小说艺术的研究。虽然王国维、黄人、徐念慈等人借鉴西方美学,为小说理论的发展注入了新鲜血液,但这种汲取西方文艺理论的方法在当时没有引起较大的关注,有关小说艺术的探讨寥寥无几。小说艺术理论的缺失、创作方法研究的薄弱使近代小说理论的建构并不完善,也使小说理论难以形成对小说创作的指导。

其次,由于过分看重小说的社会功用,小说家们在创作时主要对宗旨立意和内容题材加以改良,而忽视了小说的文学性和艺术性。这使得新小说创作大多重视思想内容的阐发,力求改良社会,而忽略了审美观念和艺术形式。近代小说虽然数量众多,远超前代,但是在质量上乏善可陈,少有佳作。如《新中国未来记》致力于表达政治思想,将演讲、辩论、新闻等多种不同内容融合进小说之中,缺少对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语言风格的加工,使其丧失了小说的应有面貌。梁启超曾评价自己的这部小说“似说部非说部,似裨史非裨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36],可见他已认识到这一问题。吴趼人在《〈月月小说〉序》中也指出:

今夫汗万牛充万栋之新著新译之小说,其能体关系群治之意者,吾不敢谓必无;然而怪诞支离之著作,诘曲聱牙之译本,吾盖数见不鲜矣。凡如是者,他人读之不知谓之何,以吾观之,殊未足以动吾之感情也。于所谓群治之关系,杳乎其不相涉也。[37]

他认为许多著、译小说都是怪诞支离、诘曲聱牙之作,既无艺术上的可观性,也无深刻的思想感情。当时许多作者和译者都是趋于时势,并没有真正的改良用意,却发出“吾将改良社会也,吾将佐群治之进化也”之类的呼声。可见,“群治”观念在当时深入人心,相关术语也被广泛应用。但是这一新颖的小说批评观念在提升小说地位和刺激小说创作的同时,也使得一些文人随声附和,产生了许多劣质小说。

进化论思想及相关著作在中国的传播不仅丰富了近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改变了他们对世界的传统认识,还促进了汉语新词汇的产生和旧词汇的含义变化,刺激了小说批评新语的出现。“进化”“天演”“群治”等术语从不同方面为小说批评家论述小说在文学和社会中的地位和功用提供了突破点和理论支撑,成为近代小说批评中的常用术语。这些术语及其内涵对小说批评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集中体现了中国小说观念的变化,反映出进化论思想对近代小说批评的深刻影响,为其打下了时代烙印。不过进化论思想在小说批评家接受的过程中也产生了一些理论弊端,致使人们以线性发展观分析小说的演变,用功利主义观念看待小说的功用。时至今日,中国小说史乃至文学史的书写都仍受到进化史观的制约,重新审视进化论对中国小说观念的影响显得十分必要,而小说批评新语的分析提供了一种实践路径,能够使我们更加清晰地把握其中的关键节点,探寻小说观念转变的过程。

注释:

①这篇文章于1889年10月18日、11月8日、12月4日在《字林西报》连载,又于同年10月18日、11月15日、12月20日在《北华捷报和最高法庭与领事公报》连载。

②1897-1898年间,《国闻汇编》以《天演论悬殊》为名刊载了《天演论》前九节和严复自序。1898年6月,湖北沔阳卢弼慎始基斋刊行《天演论》刻本。

③《法苑珠林》注明此则故事出自《述异记》。宋代《太平广记》卷一百九“报应八”亦载此事,并注明该故事出自《述异记》,文字略有不同,但“进化”一词未有改动。据今人考证,此则故事应源自南朝祖冲之所作《述异记》,参阅李晓霞《祖冲之〈述异记〉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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