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志武
[提要]近年来在网络文化空间出现的“政治萌化”景观,体现了主流话语与青年亚文化之间的互动与互构关系。在新媒介语境下,亚文化群体秉持“万物皆可萌”的理念,将政治议题纳入“萌文化”体系之中。官方政治主体则将“萌化”作为一项重要的生产与传播策略,将其运用于主流话语的内容生产与形式制作之中。政治的“萌化”潜藏着消解主流意识形态的风险。只有立足建构多元协商共治的政治文化生态、强化主流话语的价值引领功能,推进主流话语的创新性表达,才能在新媒介语境下有效实现主流话语建设的理论创新与实践发展。
“亚文化”(subculture)现象由来已久,尽管该概念的提出只有不到一个世纪。在人类历史文化长河当中,主流文化与亚文化共存,始终构成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生态。所谓主流文化,通常指的是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或支配地位的文化,它规定着社会精神文化的总体走向,负载着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指向。“亚文化”作为一种区别于主流文化、同时与主流文化共存的文化形态,一方面体现出“非主流、边缘性的‘亚’文化或‘次’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则“与较小的参与群体、与年轻创新文化相关联,偶尔具有政治抵抗性和激进性并呈现自身的独立性”[1](P.2)。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我国当代文化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发展格局,文化主体的多元化、文化生产与消费的多元化、文化产品的多元化以及不同文化类型的多元化,[2](P.214)形塑出我国当前一种全新的文化样态。它们之间的相融共生进一步助推了文化的繁荣。
近年来,随着信息技术迭代对网络文化和媒介生态进行全方位的重塑,使得新媒介语境下的文化生态呈现新的面貌,这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如杨向荣指出,新媒介时代文化建构出一种文化狂欢幻象,展现了文化的去深度化、去历史化和多元化特征,隐现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3]马中红认为,新媒介改写了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关系,推动了青年亚文化的多重转向。[4]陈霖指出,青年亚文化群体通过新媒介构筑出独属于自己的文化空间,因此需在这一媒介空间中对亚文化群体的身份认同、文化创造及其与主导文化之间的关系状态来进行理解。[5]也有论者据此反思了新媒介技术对于政治文化所产生的影响。如荆学民、李圆认为,受技术主导的微观政治“带来的隐忧是强政治系统失调、‘网民平权’的假象突出、‘后情感’充斥民众精神世界、‘新利益殖民’现象兴起”等[6]。
随着网络时代青年亚文化的崛起,青年公民通过媒介赋权的方式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积极性与主动性不断增强,我国主流的政治文化领域形成了一种新的引人注目的“萌化”现象,如:在青少年网民群体中,出现了以ACGN,即动画(Anime)、漫画(Comics)、游戏(Games)、小说(Novel)等方式,积极参与政治文化实践的趋势,他们通过媒介技术创生出一种全新的“萌化”语言、颜文字、弹幕、表情包、鬼畜短视频等方式,对过去相对严肃的政治内容进行新的读解和再生产,呈现出新媒体时代一种特有的“政治萌化”景观。这种率先在青年亚文化群体中出现的“萌化政治”的现象,直接影响到主流政治文化的“萌化”趋势,如:国家官方部门记者招待会开始运用“萌言萌语”对新闻内容进行发布,一些权威政务新媒体账户,也采用了一系列新的流行文化方式来传递主流价值观。所有这些,引发了学界对于“政治二次元化”的广泛讨论。如何威指出,二次元亚文化的文化实践,“在文本和符号、话语和行动、意义和观念三个层面上,既成为其爱好者表达政治言论、参与政治行动的工具和资源,也成为现实政治投射力量的场所与建构的产物”。[7]赵菁通过对近些年在社交网站中广受青年群体追捧的爱国动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儿》进行分析,并指出,“‘二次元’的‘萌元素’以及在观看中所建立的国族情感纽带,要比应激性、狂欢式的民族主义话语表达更加持久与深沉。”[8]高金萍针对网络政治传播中的“拟人化”表达现象,认为这有助于“消除公民的政治冷漠,提高公民的政治参与意识,使相对孤立的网民转变为参与协商的公民”。[9]
可以说,在当前信息技术迭代的背景下,我国的主流文化生态格局正在发生一种新变化,以新型社交平台(如微博、微信、抖音、B站等)为主要媒介不仅全面革新了人们获取政治资讯和主流价值的渠道,而且也通过媒介赋权形式,为人们提供了信息共享、意见表达、情感抒发、政治参与的网络空间。在人人皆为自媒体的时代,“传播权”被下沉到广大网络用户,过去的以国家权威机构和主流媒体开展主流话语生产的中心性局面开始被消解,以传者-受者等级关系为主导的文化生态格局被全面重构,并形成了一种“所有人面向所有人传播”[10]的格局。主流政治文化领域出现的“萌化”现象,正是受到了信息技术巨大推动所形成的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它有效地推进了主流话语对青年群体的价值引领与政治文化认同,但与此同时,也应注意到的是,政治“萌化”不仅存在“泛娱乐化”和消解主流意识形态的风险,还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来自青年网民群体的一系列反萌化的“抵抗”,而这给当前的主流意识形态建设提出了全新的挑战。
要对政治“萌化”现象做出有效探讨,首先需对“萌文化”本身进行溯源。在青年亚文化领域,“萌文化”作为一种“圈层化”“趣缘化”和“小众化”现象,可追溯至日本的“御宅族”青少年对于“萌え”元素的一种集体文化认同与生活方式构建。“萌”(Moe,Cuteness)最初是被动漫爱好者用来表达对于动漫作品、人物形象或具“萌属性”产品的一种“狂热喜爱之情”。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的“萌文化”开始衍变为一种“萌经济”(Kawaii Economy),实现了从“卖萌”到“卖”萌的转变,并随着文化产业的高速发展逐渐成为日本动漫文化的象征,走向全世界。据矢野经济研究所2019年的调查数据显示,日本“御宅族”人口占全国25%,“御宅族市场”在2018年高达7835亿日元。[11]中国大陆最早接触“萌文化”的群体,主要为日本动漫产业的青少年受众。有网友考证,“萌文化”约在2003年开始流行,之后两年,“萌”成为日本的第一新潮用语[12]。受日本动漫产业的影响,“萌”迅速成为国内“二次元文化”爱好者的高频词,并在国内各大网络社区,如天涯、豆瓣、百度贴吧等蔓延。2007年,我国举办了“中国最萌大会”,该赛事以“动漫萌动中国·我们萌动世界”为理念,吸引了全国共计487名青少年女性,她们通过动漫角色扮演参与了这场为期76天的赛事。2010年10月,“萌娘百科”(https://zh.moegirl.org.cn/Mainpage)①创立,该平台以“万物皆可萌”为口号,成为当前最具专业性的“萌文化”用户聚合平台。也是这一年,“萌”“萌女郎”“萌文化”成为新浪文化读书频道的“年度热词”。2015年,哔哩哔哩弹幕视频将10月10日“卖萌日”更名为“萌节”,助推了“萌文化”在青少年群体中的广泛渗透。据此,“萌文化”逐步在青年亚文化圈层中形成了一种特定的“萌文化体系”,它具体体现于语言表达、社交行为、消费习惯及文化认同等诸多方面,呈现出符号化、行为化、商业化、观念化等特征。
国内主流政治话语与青少年圈层的“萌文化”进行“接合”(articulate),堪称是官方主流文化与青年亚文化的一次“耦合”。
首先,它最初主要体现为青少年在网络社区中针对时政议题的一种爱国情感表达与政治参与方式。早在2008年,围绕南方冰灾、“5·12”汶川地震及奥运火炬传递等事件,以80后、90后为主要年龄段的爱国学生群体在网络中形成抱团,对西方抹黑中国政府的内容进行抵制。他们通过生产大量“萌化”语言、萌文字、表情包、视频剪辑等,来表达强烈而感性的爱国情怀,这让他们获得“小粉红”的称呼[13]。2010年,日本漫画家日丸屋秀和创作的《黑塔利亚》(Axis powers ヘタリア)被引入中国,这部以世界历史为主线,将世界各国的国家形象及历史文化进行人格化与动漫化表达的动漫作品,再次掀起国内青少年对“萌文化”的追捧与认同,同时加速了主流政治文化与萌文化的“接合”。受此影响,国内漫画家“逆光飞行”在2011年创作出国民历史普及漫画《那年那兔那些事儿》,对1949年以来国内外一系列政治历史事件做出了生动呈现。“我兔”也由此成为网民对中国的形象称谓。2016年1月,中国台湾艺人周子瑜涉“台独”言行,引发重大舆论事件。青年网民为维护国家利益,在各大网络社区掀起一场“爱国保卫战”,他们通过生产大量“萌化”语言和表情包,对“台独”势力做出有力回击,致使这场“爱国保卫战”演变成为“表情包大战”。2019年,香港“修例”风波再次引发青少年群体的广泛关注,为此,他们虚设出“阿中哥哥”的国家偶像形象,以“像爱护爱豆一样爱国”[14]的方式,与乱港势力做有效抗争。可以说,“萌文化”不仅全面激发了国内青少年以动漫形式参与政治文化传播的热情,也让青少年能够基于爱国情感团结一致,为维护国家形象推进政治文化生产与实践方式的变革。
其次,随着2011年“中国政务微博元年”的到来,中国各级官方政府与部门机构开始利用新媒体平台进行政治文化生产,主流话语与“萌文化”于此走向了融合。自这时起,一些官方组织机构及权威媒体,积极运用“萌文化”介入到主流话语的内容生产与形式制作之中。2013年,萌文化首次被用于“两会”报道。主流媒体通过各种媒介形式,如文字语言、表情包、图片、短视频、H5等,将“萌元素”广泛运用于新闻发布的内容。如“人民网”推出了大量“两会漫画插图”,使政治传播呈现出一种新的风貌。2014年8月,征兵广告首推动漫版,一改过去严肃的军人形象,展示出活泼亲民一面,极大地增强了征兵宣传的吸引力。2014年11月,“央视网”推出《习大大爱着彭麻麻》MV视频,在各大网络社区疯传,5天后播放量高达2000余万。2015年,人民日报官微发布系列动漫短片《群众路线动真格了?》《老百姓的事儿好办了么?》《当官的真怕了?》等,国家领导人的卡通形象及反腐“打虎”画面火遍网络,有论者据此认为,“政治传播方式正在改变”[15]。2016年,“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网站发布题为“图解中共”的漫画,对党政干部选拔任用制度和领导人形象做了生动呈现。这种轻松活泼的传播方式令许多网友眼前一亮,觉得“画风接地气”“萌你没商量”“领导人萌萌哒”[16]。近些年,“萌文化”在官方政务号的内容发布中可谓俯拾即是,各种卖萌玩梗的泛娱乐化表达,以及对萌言萌语、二次元、饭圈、网络热词等内容的运用,堪称是炉火纯青,以至于网友对一些政务号发表评论:“活跃得就像个假号”。而相关政务号则宣称:“政务微博也能萌化你心”[17]。这着实可以看出,“萌文化”参与主流话语传播,已成为一种引导新时代政务微博的潮流。
不过,主流话语的“萌化”,并不总是能取得预期的传播效果,如果运用不当,则可能适得其反。举例而言,2020年2月,“共青团中央”虚设出“红旗漫”“江山娇”两个偶像,甫一推出,即遭全网的质疑与反对。有论者指出:“主流媒体发起‘政治萌化’的行为是对青年‘萌’的收编,试图将‘萌化’符号控制在主流意识形态之下,但在无形之中彰显了权力的傲慢,是对青年的‘冒犯’。”[18]这番评价虽有一定道理,但不免失之片面。事实上,政治的“萌化”,其生产与传播主体并非只有官方组织机构或主流媒体,而是一种双向的互动与互构过程。通过追溯政治萌化的历史也不难看出,它最初并非官方组织机构或主流媒体发起,而是“作为亚文化的萌文化”对政治文化领域的一种“渗透”,正是由于亚文化群体将政治议题纳入到“万物皆可萌”的“萌文化体系”之中,才致使主流文化领域出现一种“萌化”的政治景观。换句话说,“萌文化”的“蔓延”是政治“萌化”的最直接动因。而近些年来出现一些主流政治话语的“萌化”现象,及其遭到来自青年“萌文化”群体的集体抵制,又给我们审视政治“萌化”现象及重新思考主流话语的创新路径带来了新的启示。
主流政治话语的“萌化”现象,作为当前信息技术迭代背景下一种极富创新性和传播力的文化现象,受到人们的普遍关注。有官方人士指出,相关的政治萌化现象,“已获得中央有关领导的肯定”[19]。有学者则认为,“萌文化得到主流文化和大众群体的肯定,是由于萌语态是一种具有时代感的,并且具有开放心态和参与意义的文化实践方式,这恰恰满足了两种话语的沟通需求。”[20]不过,笔者发现,当前学界对于政治“萌化”的讨论,多是集中于主流文化的本位视角,将“萌文化”作为一种话语策略及传播方式来展开,而忽略了从青年亚文化的本位视角对“萌化”政治做出全面的审视。事实上,如果仅将“萌化”作为一种政治文化生产的策略与方式的话,则有可能取消了青年亚文化本身的独立性和体系性。由此,笔者认为,政治“萌化”是青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耦合”的必然结果:一方面,它是“萌文化”向政治文化领域进行“扩张”与“渗透”的具体体现;另一方面,它又是主流文化对“作为亚文化的萌文化”进行“收编”与“迎合”的权变策略。
在信息技术和文化工业的推动之下,近年来国内外“萌经济”获得了高速发展。一方面,“萌经济”迎合了青少年精神文化的内在需求;另一方面,“萌经济”的崛起,据此形成了与“萌”属性商品相呼应的“萌文化”或曰“萌意识形态”[21](P.237)。时至今日,“萌文化”已成为青年亚文化群体中一种极具普遍性和传染性的文化特征。其内涵约可从三个方面进行把握:一是物质层面,如青少年表现出对于一些“萌”属性商品及文化产品(动漫、吉祥物等)的“无限喜爱”;二是行为层面,青少年在语言表达、穿着打扮、社会交往等层面,出现了一系列的“萌语言”“萌行为”;三是精神文化层面,这具体体现为青少年“萌语言”“萌行为”背后的一种具普遍性和趋同化的社会心理、审美趣味、文化观念和价值体系,等等。在我国,对“萌文化”进行生产和传播的主体,最初为日本动漫文化产品的青少年消费群体,他们既是“萌经济”的消费者,也是“萌文化”的生产者和传播者,堪称是“产销合一”(prosumer)[22](P.4)的主体。随着新媒介的“技术赋权”,我国逐渐形成了一种基于本土文化特征的“萌文化”产品,如《葫芦娃》《海尔兄弟》《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等。青少年基于共同的爱好和心理,在社交媒体及“萌经济”的驱动下呈现出一种“再部落化”的趋向。这具体体现为“动漫迷”“御宅族”“二次元文化”等的快速兴起,甚至衍生出一个以“万物皆可萌”“可爱即正义”为旗帜的“萌文化”生产与传播的交互平台:“萌娘百科”。“万物皆可萌”,在一定意义上说,已是将“萌”提升至一种“认识论”或“准认识论”的高度,青年亚文化群体将“萌”建构成为他们获得社会认知、做出认知判断、建构知识体系、塑造价值观念的一种核心范畴。从“万物皆可萌”的意义上来说,主流政治话语自然属于“万物”的一部分,这也直接引发出“萌化”政治的现象。
“萌化”的政治,其生产与传播的主体是青年亚文化群体。从这一意义上说,“萌文化”群体参与政治议题,是导致政治“萌化”的最直接动因,它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话语内容,如爱国主义、政治认同、身份认同、时政观点,以及相关专业的知识领域出现了“萌化”。二是以新技术为手段所创生出的“多模态”的媒介表现形式,如表情包、短视频、动漫图片、H5、VR萌系游戏等。三是网络流行的语言表达方式和拟人拟物的修辞方式,如萌言萌语、网络热词,顺口溜以及将“物属性”进行人格化或半人格化的二次表达(如“蓝忘机”“呕泥酱”“阿冠”等)。这些内容及形式,在一定意义上说,体现的正是“萌文化”对政治文化领域的一种“扩张”。这引发了政治文化的传播格局、话语策略及传播方式的变革,但是,“萌元素”的广泛渗透、无孔不入以及“万物可萌”的无限、无界、无度,无疑也给主流话语带来一定的泛娱乐性,潜藏着消解主流政治权威的风险。
“萌文化”在社交网络中的广泛盛行,适应了青少年群体的消费化、娱乐化特征,极大地满足了他们追求个性、寻求身份认同及实现自我形象建构的心理需求,这使得“萌文化”在青少年群体中具有覆盖性广、传播力强、影响力大、时效性高等特点。另一方面,传统的主流政治传播在新媒体兴起之初,受到网络新文化的极大冲击,出现了平台建设滞后、内容传播程式化、用户大量流失、传播效力不强等问题,以至于在网络主流意识形态的舆论格局当中,主流政治话语面临着“主流媒体边缘化”[23]“主流话语边缘化”[24]的窘境,这引发了政策界、学界及业界的普遍忧虑。
众所周知,我们党和政府历来十分重视权威媒体和主流话语对人民群众的引导力。如:早在1939年,毛泽东同志就强调要办“真正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报纸”[25](P.465)。习近平总书记也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要在坚持以正面宣传为主的基础上,“更多地采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不断增强新闻宣传的生动性、可看性,努力提高新闻宣传的质量和水平”[26](P.57)。针对官方主流媒体传播力不强等问题,业界提出了所谓“倒逼”机制,指出“受众思维”是互联网思维的核心,“正是这种思维,倒逼各级各地主流媒体融合提速,打造自己在新媒体时代的竞争力。”[27]在互联网时代,青少年是使用互联网最多、也是占比最大的“受众”群体。据2021年发布的《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数据显示,中国网民规模达9.89亿,其中,29岁以下的青少年,占到了34.4%。[28]在所谓“后喻文化时代”,青少年是主流话语最重要的传播对象,因为“掌握了年轻人就等于掌握了所有人”。为此,面向青少年群体开展政治宣传,成为主流政治文化主体优化传播路径、增强传播效果的题中之义。政治的“萌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政治的“萌化”,虽与“萌化”的政治有一定的相通之处,但二者最为本质的区别却在于,前者的生产与传播主体为官方组织机构和主流媒体。它具有非常明确的政治主体性。无论是将萌元素“置入”国家政治制度、国家领导人形象、相关政策解读、专业知识建构等内容中,还是采用ACGN、VR等新技术手段实现传播效果的扩大化,都充分体现出官方政治主体的一种“主体自觉”。官方机构将“萌元素”引入政治文化生产的内容与形式中,其目标也是相当明确,即为了提升主流话语对于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引导力、向心力。其最根本的实质仍是对传统主流政治话语在新的媒介生态格局中推进传播策略与传播方式上的一种变革,它具有价值引领性、形式多样性、传播精准性和有效性等特点。将“萌”元素引入政治议题生产,同样也是体现出“三贴近”的传播原则。需进一步强调的是,在政治“萌化”过程中,官方组织机构所吸纳的,只是作为传播策略与传播方式上的“萌元素”,而并不是对整体“萌文化”的全盘接受,更绝非完全认同“万物皆可萌”的理念而取消“官方舆论场”的主导性地位。所有这些,就决定了官方组织机构不可能无视“萌文化体系”中所潜藏着的消极性因素。一旦“作为亚文化的萌文化”与借用“萌元素”进行政治生产与传播的主流文化发生正面冲突时,二者之间的良性融合状态则将被打破,最终走向抵抗或断裂。
2020年2月17日,共青团中央推出“红旗漫”“江山娇”两个偶像形象,试图以此作为抓手,实现对青年“萌文化”的一种“收编”,并在青年亚文化网民群体中重新建立起主流价值话语的权威性。不过,这一尝试,非但没有实现预期的效果,反而遭到了青年网民的集体抵制。无独有偶,2020年7月21日,新华社公众号发布推文《报告!我是长江2号洪水》,试图以一种轻松诙谐的“萌化”语言方式对“长江2号洪水”进行报道,该文甚至还以拟人化方式将“2号洪水”比作成一个“脾气暴躁、具破坏性”的小孩。这种对自然灾害进行“萌化”的报道方式,同样遭到了网民的广泛质疑。这类现象的发生,可以说完全颠倒了政治宣传与“萌化”策略之间的关系,致使出现了“传播失灵”状况。“传播失灵”虽被认为是“一种信息传播过程中的扭曲与畸变现象”,也被认为是一种“常态现象”[29]。但是,政治文化领域的“失灵”,无疑将直接损害官方组织机构与权威媒体的公信力,并引发主流政治话语和主流价值观的认同危机。
一方面,“萌化”的政治文化能够有效弥合主流话语对于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引导力,已充分表明“萌化”策略对于宣扬主流意识形态具有积极作用。另一方面,政治的“萌化”存在着“失灵”的风险,意味着“萌元素”背后蕴涵着一股迥异于主流价值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观念,这同时也打破了青年亚文化群体“万物皆可萌”的认知模式与价值体系。因此,要有效推进政治文化生产的理论创新和实践发展,还需进一步在政治文化生产的话语策略和表达方式上做进一步的“调适”。这种“调适”本身,所体现的仍是主流话语与青年亚文化之间的互动与互构关系。基于这种关系,笔者拟立足于当下信息技术迭代的背景,对主流话语生产与传播的“调适”路径提出以下几种“应然性”的基本原则:
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官方机构和主流媒体一直都是我国主流话语生产与传播的主体。随着新媒介时代的来临,政治文化生活的日常化与媒介化,使得民间主体特别是青年亚文化群体参与政治的自觉性与主动性不断增强,他们因此构成了当前主流话语生产的另一重要主体。这极大地改变了过去主流意识形态建设的整体面貌,形成了一种多元文化主体共建与共构的生态格局。从现实效果来看,经过媒介赋权的青年文化群体积极参与政治议题,能够有效打破过去政治宣传中可能存在的圈层封闭、模式固化、互动较低、影响不足等问题。与此同时,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媒介活动与语言行为,具有差异化、立体化、情感化、社交化等特点,他们积极参与政治议题,贡献出自身对于变革主流政治话语内容和话语方式的集体智慧,进一步弥合了主流话语和社会大众在内容、话语、策略、效果等方面的鸿沟,有效推进了主流话语对于社会大众的引导力、传播力、向心力,全面提升了当前政治传播的整体水平。从这一意义上说,多元文化主体协商共建与共治的政治文化生态,是当前社交媒体时代一种新型的社会文化形态,其丰富性、多元性、开放性和对话性的文化特征,有助于推进我国社会主义的政治沟通和民主治理。
基于多元主体协商共建的政治文化生态,有效改善了主流话语生产与传播的整体格局和传播水平。与此同时,还应注意到的是,“萌化”政治现象,可能对主流价值导向存在一定的消解性风险,并最终悖离主流话语体系建设的初始目标,引发次生的舆情。有学者指出:政治传播功能,主要指政治传播在“维护秩序”“构建合法性”“创造共识”和“促进公共协商”中所发挥的作用[30]。在“传播权”遭到全面重构的社交媒体时代,主流话语通过适应新媒介技术与新话语形式来实现变革与创新,不能有违这一“应然性”的基本逻辑。通过检视政治“萌化”现象的历史,不论是官方组织机构的“传播失灵”,还是作为亚文化的“萌文化”群体对主流话语的“泛娱乐化”[31]消解,都在一定程度上给主流话语建设带来了挑战和风险。这在另一层面也就要求,官方主流机构首先应树立自觉的政治主体意识,始终坚持“思想为王”“内容为王”的价值旨归,深刻贯彻主流政治意识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主流话语生产中的主导性地位,维护主流话语的绝对权威。某种程度上说,“萌文化”青少年群体参与政治议题,之所以一度赢得官方的肯定,所肯定的正是其爱国情怀与政治认同。而“红旗漫”与“江山娇”遭遇群体抵制,灾难萌化被认为是“媒体之耻”以及出现了类似“官媒要有官媒的样子”的网络评论,实又可视为是社会公众对于主流政治话语理应坚持价值引领的一种“召唤”。从这一意义上说,强化网络空间中主流话语的价值引领功能和效果,不仅是官方主流机构开展主流意识形态建设的题中之义,而且也是社会公众对主流话语的一种价值认同及情感期待。
在政治文化领域,“如何说”是与“说什么”同等重要的问题。在信息技术迭代的语境下,社交平台已全面渗透到人类社会的组织结构和生活方式的各个方面,对人类交往和沟通的话语选择及路径模式进行了重塑。新的媒介生态催生出全新的网络化表达方式,同时也直接驱动着主流政治话语的创新性表达。有论者指出:社交媒体的兴起,使得“政治传播面临新的竞争和创新表达的要求”[32]。“萌化”的政治与政治的“萌化”,体现为新技术背景下的公共话语进一步融合的趋向,生动地呈现出官方舆论场与民间舆论场在互联网空间中实现信息交互与话语交融的真实图景。“萌化”作为一种新的话语表达方式,是政治情感化、大众化、社交化的具体体现,它不仅能够有效增进主流价值对青年网民群体的情感亲和性,而且能够进一步推进政治传播方式从过去单一的理性灌输向多样化的情感沟通实现转换。随着新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主流政治话语的创新表达将是一项重要议题。如荆学民指出,传播技术的发展改变了意识形态的展开形式和传播方式,受新的媒介语言和传播方式的影响,“从理性灌输到感性感染甚至到场景体验是政治传播方法转型的必然方向”[33]。政治的“萌化”,为我们探讨主流话语方式的创新性表达带来了诸多启示,它也与学界近些年所讨论的“修辞传播”“柔性传播”“软传播”“情感传播”等议题,共同形成了信息迭代语境下主流话语创新表达的一种多声部叙事。
政治萌化现象,是新媒介生态环境下主流话语与青年亚文化实现互动与互构关系的必然结果,呈现出我国当前政治文化领域的一种全新的传播格局与话语创新形态。政治的“萌化”,由于生产与传播主体的不同,呈现为不同的知识体系与价值观念。具体而言,基于官方机构和权威媒体为主体的政治“萌化”,目的和意义是为了确立主流政治话语在公共领域中的权威性和引导力。从这一意义上说,“政治”与“萌化”之间,实质上构成了一种“经”与“权”的关系:强化主流话语的权威性和引导力,是“经”;采用“萌化”策略介入主流话语的生产,是“权”。而对于“万物皆可萌”的青年亚文化群体而言,“经与权”关系似乎被颠倒了过来,它既体现了新的话语方式对于当前网络文化建设的适应性,但同时也暴露出这种话语方式可能存在着的消解主流意识形态的风险,因此,亟需对此加以调适和进行正确引导。具体来说,一方面,官方政治主体需要及时应对新媒介、新技术所提出的挑战,适应信息传播时代的话语形态,充分发掘民间话语参与主流话语生产与传播的积极性因素;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主流文化建设始终应具有明确的政治主体意识,强化主流话语的价值引领功能,实现主流价值观念在互联网空间中的主导性和向心力,这既是克服主流话语“传播失灵”的重要尺度,也是持续推进当代主流话语建设实现高质量发展的根本要素。
通过上述对政治“萌化”的历史与问题的具体论述,可知其经验和教训都是十分深刻,至今也仍是我国主流话语建设的一项重要议题。笔者认为,只有充分把握“经与权”关系,立足于建构多元文化主体的生态格局,强化主流话语的价值引领,推动话语创新表达,才可能持续推进主流文化建设的理论创新与实践发展。
注释:
①“萌娘百科”最初名为绿坝娘wiki,后改名为“中华萌娘小百科”,2011年5月1日简称为“萌娘百科”。该平台以“万物皆可萌”为口号,致力于打造一个青少年网民的“萌文化”平台。其萌文化类型包括:ACGN、音乐、萌言萌语,以及相关周边等,拥有着最丰富的萌文化内容,现有78577篇条目(截至2021年3月8日),并已推出“萌娘文库”等子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