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强,许浩南
体育哲学与哲学一直处于一种关系不清的关联之中:首先是关联方式不清,体育哲学或被认为是哲学与体育的“交叉学科”,或被理解是哲学的“分支学科”;再者是关联点不清,两者的研究对象有着较大的差异,即便同为身体研究,哲学研究中的“身体”与体育中的“身体”迥然不同,所以直接借鉴哲学理论往往容易误入歧途。与其纠缠于引介哪位思想家的哪些理论,不如首先对体育哲学初成之时的思维发端展开分析。在《国际体育哲学》(JPS)发刊词中,Robert Osterhoudt对体育哲学作出“部门哲学”(Departmental Philosophy)的定位并指出,体育哲学能够“显著地提高我们对体育的精致化理解与敏锐的感知”[1]。沿袭这条思路,正是如何“理解与感知”体育导向了不同的体育哲学研究样式。基于“隐喻”或“语境”的“理解与感知”是当代体育哲学较为突出的两种思维方式。
在哲学思考与论述中,“隐喻”是一种常见的方式。它出于文学修辞手法,“擅长绾结现世生活中没有经验关联性的两者”,“相像”是形成关联的中介[2]。哲学与体育哲学就在这种“相像”的“隐喻”思维方式下形成了思想与理论通达的“隐喻式”研究样式。当现象学及存在主义逐渐被引入体育哲学中后,“隐喻式”的思维方式受到了挑战。海德格尔认为,“思想家自己决不能道出他最本己的东西。这个东西必定保持未被言说,因为可言说的词语是从不可言说者中获得规定的”[3]。针对“不可言说者”,“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按历史学的方式、根据这样一些视角来考察思想,并且可以诉诸于这种考察的正确性”[3]。可以认为海德格尔将思想家的理论置于一个历史语境下进行解读与分析,形成“语境式”方式。
作为现代哲学的先声,尼采的思想一直被现当代哲学家解读与演绎。同时,尼采又是少数几位在自己的作品中高扬竞技的哲学家之一。尤为重要的是尼采对古希腊竞技作了相对系统的阐释,所以他更为当代体育哲学论家所倾心。中外体育哲学论家在尼采的字里行间发现了太多的“思想源泉”,把尼采的思想与体育现实作了太多的“绾结”。然而,“尼采的微言大义向来是被人误读和放大的,其恶果是他的话成了后现代大师们高扬的一面大旗”[4]。体育哲学学者批判吸纳尼采思想的过程映射了体育哲学的理论发展,而“隐喻式”与“语境式”的解读方式形成了体育哲学的研究样式。在思想演进的基础上进行批判式梳理能够促进体育哲学理论的建设性思考,形成对体育哲学发展的机制的深层次思考。
体育哲学学者对尼采思想的引入秉承了基于尼采对“身体”的重现,形成了对“自然人”的重释,并在此基础上积极地解读了尼采对古希腊竞技的论述,从而为以身体运动为主导的体育张本,基本分为3个层次:第一层次聚焦于“身体”层面:学者往往直言“身体在尼采这里得到了正名,身体再次超越了理性”,“身体成了价值评估的标准,这是哲学史上的第一次,身体在尼采这里得到了最高的礼赞”[5];第二层次聚焦“自然人”层面:在重建“身体”价值的基础上,学者往往认为尼采重新解读了“人”,一改柏拉图以来崇尚“理性”之风,张扬了人的“自然的本质特征”[6]。第三层次学者们系统吸纳尼采对希腊竞技的论述:首先解读尼采对古希腊竞技的神话基础—日神“理性”精神与酒神“迷醉”精神之间和谐关系的论述,推展认为只有竞技才真正彰显了古希腊人区别于独崇理性的现代人的独特之处;其次引述尼采对古希腊竞技中存在争斗、对抗特性的描述,对应前柏拉图时代哲学家们的所重视的“流变”观念[7],认为竞技才真正体现了古希腊人的内在精神;最后解读了尼采赋予古希腊竞技的“追求超越”理念,进而在形而上学层面上发展出了体育所追求的“超越性的健康”[8]。
在“身体”“自然人”与“竞技”的推动下,尼采成为了当代部分体育哲学论家形成哲学“隐喻”的出发点。尼采笔下的“竞技”并非现代体育,两者间更类似于“相像”的隐喻关系。质言之,体育哲学学者将尼采的身体、自然人与古希腊竞技置于现代体育的哲学考量中,展现的是“隐喻式”的研究样式。欧洲社会学学者LAHIRE及新锐体育人文学者已经意识到这种隐喻式的研究样式会形成“过度诠释”,批评这种将母学科理论不加审慎“本土化”就直接嫁接到新学科之中的研究[9]。但是母学科理论的借鉴既是必要的,又是无可厚非的,所以“隐喻式”解读在实质上打开了哲学理论进入体育哲学研究的通路。但这一通路如何进一步形成体育哲学本身的发展,使其不至于仅停留在吸纳各家各派哲学思想的层面上,则有赖于“语境式”研究样式的跟进。
2.2.1 尼采思想的“语境式”解读发微:“内语境”与“外语境”“语境式”与“隐喻式”的解读方式大相径庭。在当代哲学家对希腊古典哲学家论著的分析中已呈现出“语境式”特征。美国哲学家安东尼·郎发现柏拉图在《高尔吉亚》篇、《菲多》篇与《理想国》中对身心关系的理解并非一以贯之,而是受具体语境的影响,《高尔吉亚》篇更多的是与智者派代表高尔吉亚进行论辩修辞术,《菲多》篇的“语境则是苏格拉底在临终之时,憧憬自己脱离身体的灵魂会有更佳的生活”,而《理想国》的“对话的语境是最适合人类社会的政治和权威”[10],所以不同的语境造就了对身心关系的不同表述和理解方式进行“语境式”的解读,内外语境的区分是必要的:在“内语境”中是哲学家本人进行哲学工作时候的时代语境;“外语境”则是后人引述哲学家时的所在语境。具体落在体育哲学解读中,尼采思想解读的语境同样可以被区分为内外两层:“内语境”是回归尼采理论的对象——古希腊哲人论辩的“语境”,“外语境”则是尼采本人所置身的哲学论辩“语境”。由此可以初步形成在体育语境下应用尼采思想的两个层次:第一,“内语境”是一种批判的形式,目的在于发现“隐喻式”体育哲学的误读所在;第二,“外语境”是一种重建形式:尼采对于古希腊竞技的讨论本身就形成了一种特定的体育哲学“语境”。只有发展这种特定语境,并使之走向批判与建构之道,才能实现体育哲学在学科层面上的进一步饱满,进而推动体育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思考。
2.2.2 尼采思想与体育哲学的“内语境”:“语境式”式体育哲学的批判之道“内语境”的批判展开为思想史梳理、概念诠释与方法论批判3个方面,一方面直击“隐喻式”体育哲学的误读之处,另一方面通过解读尼采的批判方式为“语境式”体育哲学的“外语境”构建形成理论先导。
(1)“内语境”的思想史梳理:“诗—思”的语境分析与“区而不分”的酒神、日神精神。
尼采多以思想史梳理的方式批判解读古希腊哲学家。“隐喻式”体育哲学论家正在此产生了错位,过渡纠缠于尼采的论述而忽视了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同样存在着相互批判“内语境”。
尼采的论述多聚焦于从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到柏拉图时代思想。在古希腊历史中,哲学思辨是随着古希腊文艺的衰落而兴起。“之后,在柏拉图时代以及之后的希腊文化中,几乎再没有出现过伟大的诗人和悲剧作家”,“希腊文艺至此可以说已经失去了它的辉煌,希腊人的诗性创造力渐渐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哲学和科学的事业和成就”[11]。由此可以发现,前苏格拉底时代是一个更为原创的人类思维的“诗”化时代。尼采所引述的古希腊哲学思想本身所处时代语境正居于由“诗”向“思”进发的思想史进程中。尼采所推崇是以诗歌为主体的“文艺时代”,之后其才逐渐被思辨的“哲学时代”所取代。两者间不仅仅富集了众多思想精粹,更是前后相继且充满激烈论辩的语境。基于语境的限定,尼采对古希腊哲学时代展开了积极的反思——首先尼采高扬艺术,因为“哲学是‘认识’,艺术是‘创造’——这是尼采对于哲学的第一重规定。从这个规定出发,尼采进一步认为,哲学家所做的工作必然是‘否定性的’,他不能创造文化,但可以为文化‘开路’,或者可以弱化文化、从而把它保存下来,或者可以毁掉文化”[11]。与此同时,尼采并不否认在早期古希腊“诗化”时代存在着哲学,只是发现在当时艺术与哲学,“诗”与“思”是在“悲剧文化”的语境中和谐存在。
基于这点认识,被“隐喻式”体育哲学学者推崇备至“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在思想史上并非针锋相对,而是形成了“区而不分”的状态。古希腊悲剧正融合两种精神在古希腊悲剧中存在着“不断重新向一个日神的形象世界迸发的酒神歌队”,所以“作为希腊悲剧之起源和本质的二元性本身,它是日神与酒神这两种彼此交织的艺术本能的表现”[11]。
基于“内语境”的思想史梳理,“隐喻式”体育哲学对尼采的第一层次解读——“身体的礼赞”的误读之处就显而易见:首先,在尼采论述中的理性其实是柏拉图时代才产生的概念,日神精神是一种“形式”精神而非理性精神代表,所以“隐喻式”体育哲学将日神精神与理性精神并举是一种误读;其次,尼采所推崇的也并非“抛却理性”,“独崇身体”的极端,而是推崇前苏格拉底时代思想家的整体性思维。
(2)“内语境”的概念诠释:原初的“自然人”与宏观的“竞技”。
在思想史梳理的基础上,尼采笔下的“自然人”是一个古希腊早期整体性思维语境下的概念。“‘自然的’本质特征和真正被称为‘人性的’密不可分地长在一起”[12],可见,尼采高扬“自然人”是因为柏拉图之后的哲学家漠视了“自然人”。“自然人”的确具有可怕的、暴力的一面,但是它孕育出了所有“人性、行为和作品”,同时也充满着理智能力。所以“自然人”是完整的,同时兼具感性与理性的。体育哲学学者笔下那个仅充斥身体暴力,与审慎理性思考相悖逆的“自然人”是不完整的,亦非尼采所推崇的,显然是一种误读。
基于破除了“隐喻式”对“自然人”误读的基础上,它对尼采有关古希腊竞技的引述就值得质疑了。尼采的《荷马的竞争》被“隐喻式”体育哲学推崇备至,在该文中尼采虽然列举了在荷马史诗中各种充斥暴力血腥的人类行为,俨然是将竞技等同于身体竞技。但是当尼采对这种竞技进行解释时却提出了两个“不和女神”,这透露出尼采的本意所在。“不和女神”并非简单的不和与争吵,第一个“不和女神”寓意原初性的矛盾体,犹如黑与白,天与地,而非人们寻常的口角相争、拳脚相搏。第二个“不和女神”也并非消极,她积极地促使人们努力工作,尼采论道,“希腊人是妒忌的,而且,并不觉得这种性格特点是缺点,而觉得这是一位乐善好施的神在起作用”[12];尼采笔下的竞技既不单指古希腊身体教育的一种形式,也不限于古希腊竞技场上的竞赛行为,而泛指世界上的对立统一,是宽泛的人与人,人与神之间在各个方面的较量。故“隐喻式”体育哲学对尼采有关古希腊竞技的阐释是一种误用。
(3)“内语境”的方法论批判:对“批判”之批判。
“隐喻式”体育哲学在方法上借助尼采对古希腊竞技的哲学解读,批判柏拉图哲学以来重心灵贬身体的哲学论理之道,为体育寻找哲学依据。而“隐喻式”体育哲学的深层次误读在于“过度诠释”的批判。
尼采本人在解读古希腊作品时,已经发现了当时论家的过度诠释之处。他将哲学的“过度诠释”命名为“歌剧的牧歌倾向”[13]。他发现“歌剧的牧歌倾向”源于中世纪时代,歌手在歌剧中吟唱时,由于“他一旦不合时机地偏重音乐,说话的感情色彩和吐词的清晰性就势必丧失。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时时感到一种冲动,要发泄下音乐爱好,要露一手亮亮歌喉。于是‘诗人’来帮忙了,‘诗人’懂得向他提供足够的机会,来使用抒情的感叹词,反复吟诵某些词和警句,等等”,由此便形成了歌剧“吟诵调”。不难看出,“歌剧的牧歌倾向”是歌手废黜了歌剧的整体性,独独偏爱音调,诗人为了迎合歌手的喜好,刻意将歌词进行篡改,使之适应歌手张扬音调的作法。虽然此种歌剧更有磅礴气势,恍惚间似乎恢复了古希腊传统,但是尼采对这种倾向的批判毫不留情,“歌剧是理论家、外行批评家的产物,而不是艺术家的产物”[13]。细读之下,“歌剧的牧歌倾向”与“隐喻式”体育哲学论调何其相似,两者都是大量引入古希腊文献来批驳基督教或身心二分的观点,但却仅在文字层面上作了微言大义的过度诠释,缺失了对古希腊哲学论辩的语境的整体性思考。
“内语境”的思想史梳理、概念诠释与批判之批判,既揭示了“隐喻式”体育哲学存在的种种误读,进而实现“语境式”体育哲学的方式的“外语境”分析理路。首先,尼采的思想同样需要历经思考史的考量,追问在何种思想史背景下促发了尼采思考古希腊竞技;第二层次则是在厘清思想史脉络的基础上,提取尼采是如何论述身体运动的;第三,基于对方法论的批判,不难发现尼采追慕整体性思维方式。如要在体育语境下合理地解读与应用尼采思想,首先需将尼采的哲学思想纳入体育语境之下,使体育成为体育哲学的“外语境”,继而追溯学脉、凸显概念、揭示体育与整体性思维方式之间的关联。
2.2.3 尼采与体育哲学“外语境”:“语境式”体育哲学的构建之道(1)体育哲学论域的重建。尼采对“竞技”的关注并非无源之水,瑞士历史学家雅克布·布克哈特是启发尼采对竞技进行思考的源泉,形成“语境式”体育哲学的学脉维度。
首先,布克哈特与尼采一样认同“竞技”一词不是单纯的竞技,他们对“对希腊世界所共同拥有的最富有意义的独特认识就是希腊和现代文化(按照尼采的看法)中‘竞技’的一面的重要性的认识。个人之间的竞技和对于卓越的渴望居于早期希腊人的世界观的中心位置……希腊的伦理价值经常被看作是一种竞争和合作品德之间的冲突”[14]。可见布克哈特也将“竞技”宽泛化,将其融于希腊文化之中,而非仅限于体育竞技。
其次,布克哈特提出宽泛意义上的“竞技”,其目的并非单纯为了彰显竞技的哲学价值,而旨在形成一种“非正统”“颠覆性”的批判,形成在“希腊研究上思想的解放”,进而在思想源流上实现哲学的变革[14]。布克哈特更为直观地阐明了“竞技”的批判性价值。布克哈特深入探讨了古希腊竞技与中世纪的比武,意图推进“文化史”研究,以“主张打破传统历史学的狭窄的范围,将历史学的领域扩大到人类活动的各个方面”[15]。历史学的“文化史运动”源于吉本,他力主“把一个时代当作一种文化现象,而不仅仅当作某种政治和权力结构,或政府组织看待”[14]。布克哈特将吉本的理念进行推进,认为“对历史事件的解释并不在于寻找它们的缘由,而在于发现它们的相互关系,寻找原因只是一种片面和伪科学的两维的思想方式。社会并不是一个由事件组成的线性系列,而是由一个高度复杂和互相作用的系统,任何因素的某种变化都可能会对其他因素造成多重的影响”[14]。由此,布克哈特推断:“人们的信仰和行为本身远比他们的信仰是否真实或是否有用更为重要”[14],所以布克哈特并不会去刻意深究行为的原因,而转而去分析行为的表达方式。布克哈特此举影响深远,“由布克哈特开创的传统为仪态、风俗和行为模式以及节日和其他种类的大众文化的表达方式的研究打开了大门”[14],“体育锻炼”才进入了学者的视野之中。可见,“体育锻炼”在进入史学研究之初就烙上了强烈的思想反思与批判的印记,成为一种文化的表达方式。
布克哈特对竞技对解读体现出一种充满批判性与文化解读的语境色彩。尼采对古希腊竞技的解读也契合了布克哈特所引领的道路。在尼采的早期作品《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他认为“民间神话只是作为一种象征语言得到认可,一切神话故事、一切神灵、一切英雄在这里只被当做自然涵义的象形文字,即使《荷马史诗》也应该是‘奴斯’威力的颂歌”[16]。尼采道出了“奴斯”之真谛:“对于原始状态的那种混沌的混合,在它尚未有任何运动之时,在不断增加任何新的基质和力量的条件下,究竟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从中产生现有的世界及其规则的天体轨道,有规律的岁月交替形式,形形色色的美和秩序……这只能是运动的结果,然而是特定的、精心安排的运动。这种运动的本身就是‘奴斯’的手段”[16]。同时“‘奴斯’既不受原因支配,也不受目的支配,其一切行为,包括对原始运动的发动,只能解释为自由意志的行为,其性质类似于游戏冲动。可见希腊人启齿欲说的最终答案始终是:世界开始于游戏”[16]。一言蔽之,尼采钟情荷马笔下的竞技是因为竞技中英雄及其竞技行为是世界太初之道——“奴斯”的象征性呈现。换言之,尼采探寻古希腊竞技,并不单纯为竞技正名,而是为了追寻古希腊时代人们对世界运行规律的理解。两者共同形成了“外语境”的论域重建,为体育哲学研究重新划界——形成了区别于仅用哲学理论赋予人类体育行为形上价值的的狭义之用,而是一个赋予体育哲学呈现人类原初思维形式的广义之用。
(2)体育哲学的学科内涵延展。基于“外语境”的对体育学者论域的重建,体育哲学的学科内涵——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也需要进一步延展。尼采对抽象概念的具身性转化为丰富“语境式”体育哲学学科内涵提供了通道。尼采对古希腊诗歌的分析正展示了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延展的过程。
①尼采论“奴斯”:“语境式”体育哲学的本体论之维。讨论本体是形成一种哲学样式的必由之路。尼采在竞技层面上对“奴斯”的具身化过程阐释便是一种本体论层面上的创设。解读古希腊诗歌是尼采惯用的手法,尼采采用的方式却不同于一般的文学家与史学家,他更着意于古希腊诗歌对抽象的“奴斯”概念的呈现作用,这就导向了一种具身化的本体论。
“奴斯”是古希腊人心目中的世界本原,尼采[16]对此进行了具身化解读。在尼采诗化的语言中其实透露出“奴斯”的具身化之路。只有通过丰富的象征性身体行为才能实现“奴斯”的具身化。
“奴斯”通过象征性的身体行为进行呈现,尼采对音乐的重释连接了古希腊竞技行为与呈现“奴斯”的象征性身体行为。首先,在尼采看来,音乐而非语言是解读古希腊诗歌的关键,因为“语言作为现象的器官和符号,绝对不能把音乐的至深内容加以披露”[13],所以他对诗歌的解读不拘泥于对诗歌“词、形象、概念”[13]的分析,更关注古希腊诗歌所用的表达方式——“音乐”。尼采大胆地将音乐与古希腊竞技关联,直言“在荷马与品达之间,必定响起过奥林匹斯秘仪的笛声,直到亚里士多德时代,音乐已经极其发达了。这笛声仍使人如醉如狂,以其原始效果激励当时的一切诗歌表现手段去模仿它”[13]。奥林匹斯秘仪中的竞技成分不言而喻,这样古希腊竞技就以身体仪式的形式,将古希腊世界的本体论进行具身化。
在“语境式”体育哲学“外语境”的规约下,尼采对古希腊竞技的哲学阐释指向了一条如何将古希腊竞技的身体行为融入古希腊先民对世界本原的思考之中。该举一方面形成了体育哲学的本体论设定,另一方面也将“语境式”体育哲学进一步展开。体育中寻常可见的身体是不能仅以生物学和生理学解释来赋予价值的,体育语境下的身体是一种与世界进行关联的方式。借用波伏娃的话语,“它(身体)是我们对世界的掌握和我们的计划的草图”[17]即“知”与“行”,换言之,体育哲学的本体论——竞技的具身性——导向了体育哲学的认识论与方法论。
②尼采论“酒神智慧”:“语境式”体育哲学的认识论之维。尼采对抽象知识的批判,进行逐层地“解蔽”才使音乐仪式的认识论功能得以重光,由此“语境式”体育哲学的认识论维度得以展开。
对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理论乐观主义知识观的批判是尼采讨论竞技的另一个“外语境”。从苏格拉底开始,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就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堪赞叹的天赋”,“在苏格拉底及其志同道合的现代后继者们看来,都可由知识辩证法推导出来”,“世上没有比实现这种占有、编织牢不可破的知识之网这种欲望更为刺激的求生的刺激了”[13]。不难看出,这种苏格拉底的认识论中,竞技的身体运动所带来的对世界与自然的整体性感知荡然无存,所以只有恢复苏格拉底之前的认识论,体育哲学的认识论之维才有依存之所。尼采深究了音乐象征在苏格拉底时代之后的存有状况,特别关注了酒神形象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和透露出的认识论色彩。尼采论道“音乐精神追求形象和神话的体现,从最早的抒情诗直到阿提卡悲剧,这种追求不断增强,刚刚达到高潮,便突然中断,似乎从希腊艺术的表层消失了。然而,从这种追求中产生的酒神世界观在秘仪中保存下来”[13],继而形成了具有认识论色彩的“酒神智慧”。在酒神智慧灌溉下的知识,区别于由概念体系形成的知识体系,而是一种既有“譬喻性直观”,直达“先于一切形象的至深内核”,又是一种存在着“生成性”,“做永远创造、永远生气勃勃、永远热爱现象之变化的始母”[13]。由此发现,“酒神智慧”上承了前苏格拉底时代的认识论,同时又下接了古希腊竞技中的人——“希腊人,古代最人性的人,身上具有一种凶残的、猛虎般摧毁欲的特征”[12],这正被尼采认作为狄奥尼索斯精神的最佳体现。这正是“语境式”体育哲学认识论维度的具体体现——一种直观的、生成性的知识,通晓这种知识不仅仅能明了人生、世界的所在,更是展开继续展开认识,形成新知的途径。由此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体育运动与文本性知识之间的隔阂,凸显了身体性知识的意义。然而如何认识、应用这种知识则需要在体育“外语境”下进一步展开,形成方法论层面上进行阐释。
③尼采论“诗歌——仪式”:自我消减的方法论。基于体育的“外语境”对“语境式”体育哲学的本体论设定,尼采对“奴斯”的具身化及之后在认识论上的延展,最终形成一种自我消减的方法论。毋庸置疑,“酒神智慧”散落在古希腊神话诗歌之中,而如果直接从诗歌文本出发解读酒神智慧,则会走向漠视“诗”与“思”之分的误区之中(解读神话文本所体现的象征意义其实质是一种“思”的方式)。在符合了抽象概念走向具身化的“外语境”下,尼采另辟蹊径[18]。尼采以“悲剧歌队”的仪式性行为来指明认识论向方法论的转化过程。因为“悲剧从悲剧歌队中产生”[13],恰恰“音乐在抒情诗人身上如何力求用日神形象来表现它的本质”,而这种本质正是“酒神智慧”[13]。尼采将知——即“酒神智慧”落实在“悲剧歌队”的仪式行为上的做法形成了方法论,用歌队的仪式行为为哲学思考构建一个独立的形而上学空间,将它与抽象理性和现实世界隔绝开来。
尼采口中的悲剧歌队的仪式性行为是一种古希腊特定整体论语境下的习得知识的过程,更甚,酒神智慧通过悲剧歌队的仪式性行为所造就的一个区隔性、区别于外在现实和抽象精神的形上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竞技的身体行为也获得了全新的意义。尼采论道在“酒神的颂歌里,人受到鼓舞,最高度地调动自己的一切象征能力……自然的本质要象征地表现自己;必须有一个新的象征世界表现自己;必须有一个新的象征世界,整个躯体都获得了象征的意义,不但包括双唇、面部、语言,而且包括频频手足的丰富舞姿”[13]。
这为“语境式”体育哲学营造了一个凝聚式的、依赖仪式性行为营造的人类行为空间。人们仅依赖解读文本与图像是无法真正融入体育的世界之中,更无法获得体育中特有的行为之知。同时,只有参与进体育之中,这种知识才有意义。同时,体育中的行为也只有在特定的仪式中才能够获得意义,才能够进行价值判断。由此形成了自我消减的方法论——构建了一个区隔性的空间,而它的内核却是特定的、实践的体育仪式——这就意味着,解读尼采、受尼采思想启发的体育哲学并不希望尼采的诗词与论述能给予体育以“正名”,而是给出了一条扬弃的道路:始于形而上学的思考,而展开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方法探索。
实现从“隐喻式”向“语境式”体育哲学的跨越,使体育哲学的研究不仅仅局限于推进对某位哲学家思想在体育之域应用的问题,更能为体育哲学形成研究样式上的变革,使之在“话语模式”“学科风格”与“论证模式”形成积极的发展。
虽同为面对尼采的思想,“隐喻式”与“语境式”两条不同的径路不仅形成了迥然不同的体育哲学研究样式,更深入了体育哲学的哲学“概念化”过程[19]。在尼采哲学的背景下,“隐喻式”体育哲学的基本话语模式便是,“体育”在“尼采哲学”背景下被认为是“反思现代性、破除二元论、张扬人的自然性的人类行为”。“隐喻式”体育哲学的论调在当今学界传播甚广,虽然由于古今中外哲学家灿若繁星,所以在横向上“隐喻式”体育哲学有着近乎无穷的拓展可能,但因为当“体育”仅仅被当做一个概念化之后的抽象概念后,它自身的生成性就被忽略,所以在纵向上逻辑延展的可能性日渐枯竭。无怪乎,当“隐喻式”体育哲学对面纷繁复杂、日新月异的体育现象时,总扮演着一个喋喋不休却无法切中要害的呱噪者。“语境式”体育哲学所给出的却是一条全然不同的径路。体育中的身体行为不再落于被哲学理论随意解释的哑巴对象,哲学理论仅是分析人们思考、论述体育的思想产物的工具,体育是作为分析背景的“语境”,制约甚至决定着哲学理论的应用和解释方式。从表层上看,身体行为作为体育中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在体育哲学的论证中退隐,哲学理论与人们对体育的思考碰撞,从深层次也促发体育哲学进行完整哲学学科建构的开端。
“真理问题”与“意义问题”是形成一中哲学样式所需要涉及,当代哲学的“现象学——语言学”革命在这两个基本问题上有了革新式的认识,同时也激发了各个分支哲学的联动。从“隐喻式”体育哲学向“语境式”体育哲学的变迁正是“现象学——语言学”变革的体现。
体育,包括其中蕴含的各种比赛规则,身体运动等表现都是一种不同于意识和心理领域的“实体”,“隐喻式”体育哲学正是直接在这些“实体”上加诸哲学理论进行哲学的探讨。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悖逆了当代哲学的发展趋势,故在“隐喻式”体育哲学中有关真假的本体论之争其实质是缘木求鱼般的努力,体育哲学的本身意义也无傍身所在。“语境式”体育哲学则将体育这一“实体”转为哲学研究不可或缺的“语境”,而让哲学理论面对人们,包括哲学家对体育的思考和分析等意识和心理领域。由此相关的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才能顺畅的展开,更多的哲学理论也能被纳入形成体育哲学的学科构建,推进了学科研究风格的转变。
在体育语境下还原尼采的论述,形成对“语境式”体育哲学进路的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构建既是一个范例,也是一个开放式的思考过程。首先,基于尼采的范例,可以总结出“语境式”体育哲学探讨的3个基本环节:(1)文本解读环节;(2)话语还原阶段;(3)也是最为重要的身体回归。再者,“语境式”体育哲学探讨的首尾两端都是开放而非封闭的,“隐喻式”体育哲学往往会刻意选择那些对“竞技”,对“身体”有所论断的学者,所以大量苏格拉底之后,当代复兴身体之前的哲学家的论断往往不是被批判就是被忽视,而“语境式”体育哲学所关涉的是人们对体育的思考而非刻意追寻哲学理论对体育的终极解释,所以哲学家所给的并非是哲学论断而是哲学思考的道路。这样便打开了更为宽泛的思想借鉴之源。在开源的同时,“语境式”体育哲学并非是封闭的,而是通过自我消减的形而上学方法论为体育哲学划界。在经历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与当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后,在当代无论何种样式的哲学终归关乎人类的思想,“语境式”体育哲学是一种思维的导向,让体育经过哲学思辨的洗练后转向更为宽广和更具实践性的人类学、社会学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