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学的建设应继承历史文献学的方法

2022-11-22 10:21朱天曙
大学书法 2022年1期
关键词:陈垣文献学治学

⊙ 朱天曙

书法学是研究中国书法的历史表现和书写技法的新学科,现在已经拥有书法史学、书法理论、书法文化、书法美学、书法教育等学科分支。这些分支随着书法艺术自身的发展和相关艺术的关系、文化的发展而逐渐成熟和完善。中国书法在当代的发展,已由以品鉴和技法为主要内容的书法研究开始转向适应现代学术发展的新动向。今天,许多年轻的学人迷恋西方艺术社会学的方法,常常会出现游谈无根、隔靴搔痒的讨论,忽视书法艺术本身的实践研究和传统文献学的基本训练。今天,我们应继承历史文献学的方法和特色,以此促进书法学的建设。

从历史来看,书法文献一直受到重视。如汉代崔瑗传世的《草书势》为现今可见的最早书论文字,指出了草书的审美特征,所提出的“势”及其意义对草书发展有深远的影响。此书论既阐述了草书兴起的原因,又描述了草书的审美特征,并以各种具体形象的事物来形容抽象的草书艺术,辩证地阐述了“势”的意义。后来的蔡邕作《篆势》、卫恒作《字势》《隶势》,皆仿《草书势》,合称《四体书势》。《草书势》还将作者创作体会和欣赏与人的情感体验结合,这种联系方法对书法的创作和欣赏理论都有积极的影响。又如,南朝时期书法的艺术批评和鉴赏已蔚然成风,是书法走向自觉的一个重要标志。大批文人的介入促成了书法技法的成熟与审美标准的确立。又如,刘宋王愔的《文字志》,摭采前代书家生平事迹及书体史料甚富,对后世著述体例亦有影响,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一部书史和品鉴著作。流传至今的除南朝羊欣、王僧虔、萧衍、陶弘景的著作外,还有江式的《论书表》、虞龢的《论书表》、袁昂的《古今书评》、庾肩吾的《书品》等。这些书论文字反映出当时书法美学观和书法审美范畴的建立,确立了中国古代最初的书法批评标准,如“神采论”“天然论”“骨气论”等,不仅对当时的书法实践有积极的指导作用,对后世书论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同时,书法本身有一套术语,包括书法典故、品评、学用、考证、款识、椎拓、鉴藏、装裱等方面。如:“萧翼赚兰亭”“闻江声悟笔法”“书裙”“书画船”等属于典故术语;“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等属于品评术语;“一波三折”“力透纸背”等属于学用术语;等等。这些成熟而稳定的语汇和专门语言有利于构建富于特色的语言体系。从事书法研究的理论工作者,一般也都有过书写经验和创作的实践,能够比较深切地了解书法的本质,善于从技术角度,如书写速度、材料运用、用笔方法等,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这样,就可以免去游谈无根或隔靴搔痒的弊端。

由于这些条件,书法学应建立自己的文献传统,形成自己的语汇和特色。在传统史学领域中,文物的研究属于考古学,对文献的研究属于文献学或传统史学,其间有个资料相互割裂的问题,而在书法学中,考古学、文献学和书法史学,常常被贯彻到具体书家、作品以及流派的研究中。如关于“兰亭序”的研究,既有关于书法学的内容,又有文化史、社会史的内容,内容十分丰富,近十多年研究成果丰硕,已出版有《兰亭论辨》《兰亭论集》等著作,进而发展为专门研究兰亭文本和兰亭文化的“兰亭学”。书法作为中国文化中产生的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和载体,它运用中国文字进行创造,成为人们文化中不可替代的一种艺术。它拥有丰富细致的表现方法,有毛笔这一特有的表现工具,产生了丰富的笔法系统,为风格传承提供了稳定的保证。历代书法作品的著录,也为考察文化传播、文化交流、文化融合等文化课题提供了依据。

相对于传统学科来说,书法学的研究起步较慢。它的研究队伍相对较小,过去学者在书法研究领域中建立的文献和资料的积累基础并不深厚。面对现代学术发展的要求,书法学在加强自己的学科建设上首先要做的应当是书法文献学的工作。现有的书法文献提供了基础性的资料,但远远不能满足学术研究的需要。尽管我们强调对研究方法进行革新,但方法只是处理资料的手段,资料本身才是学术工作进行的前提。方法的运用完全取决于资料的品质。因此,书法学的局限主要来源于资料方面。随着古代书法论著的整理、大量书法文献的汇编等工作的推进,书法文献的基础工作才能完成。

在书法日益“美术化”的时代,必须重提中国学术的文献学传统。文献学是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学科,重视存古,重视学术源流,以史料考据为主要内容。近代史学大师陈垣先生用“陈门四学”,即目录学、校勘学、年代学和避讳学来概括历史文献学四个方面的内容。这些研究同他对宗教史和元史的研究有密切关系。我多年研读陈垣先生著作,曾参与《陈垣全集》的编校工作,对他的研究有一些个人心得,并认为书法学发展中应该继承和运用这些历史文献学的方法。陈垣先生在这方面的治学方法和特色,概括起来大约有以下四个方面。

一、重视目录,讲求门径

清代学者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卷一》中曾专门强调目录学的重要地位,它是治学的前提和基础,既有助于个人的读书治学,也有助于学术文化的整理与传承。陈垣先生治学广征博引,所据材料翔实且鲜为人见,这主要得益于他沿承前代学人传统、以目录学为治学门径的方法。他从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入手,看到“书中列举很多书名,下面注着这书有多少卷,是谁所作,什么刻本好”,“觉得这是个门路,就渐渐学会按着目录买自己需要的书看”[1]。之后,陈垣先生“又阅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该书反复钻研好几遍”[2]。他治学伊始,正是从这两部基本的目录著作入手的。

以目录学为门径,陈垣先生编纂了数量颇丰的目录学相关著作,如《基督教目录》《明末清初教士译著现存目录》。同时他还在北平图书馆整理过敦煌写经目录,为中华书局重新影印的《册府元龟》增加注明页码的新目录及分类索引。他是以目录学为途径和方法来为历史研究服务的,从实际出发,讲究实用。他编撰的目录著作不仅介绍该书的基本情况,还简述其主要内容、史料价值以及在研究中如何运用。正如陈垣自己所说:

目录学就好像一个账本,打开账本,前人留给我们的历史著作概况,可以了然,古人都有什么研究成果,要先摸摸底,到深入钻研时才能有门径,找自己所需要的资料,也就可以较容易地找到了。经常翻翻目录书,一来在历史书籍的领域中,可以扩大视野;二来因为书目熟,用起来得心应手,非常方便,并可以较充分地掌握前人研究成果。[3]

陈垣先生在教学中,也要求学生从目录学入手,知古知今,甚至关注海外汉学家的成果。他的学生牟润孙回忆说:“先师非常注意日本或欧美的汉学家有什么著作论文发表,他自己时时看日本所编的杂志目录索引,也告诉学生要时时留心国际学术行情,以闭门造车为大忌。”[4]

二、竭泽而渔,寻找史源

书法家启功曾有这样一段话来描述老师陈垣是如何搜集材料的:

老师研究某一个问题,特别是作历史考证,最重视占有材料。所谓占有材料,并不是指专门挖掘什么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张找人所未见的什么珍秘材料,而是说要了解这一问题各个方面有关的材料。尽量搜集,加以考察。在人所共见的平凡书中,发现问题,提出见解。自己常说,在准备材料阶段,要“竭泽而渔”,意思即是要不漏掉一条材料。至于用几条,怎么用,那是第二步的事。[5]

由此可见陈垣先生治学时常用的两种方法:其一,先搜集材料再撰写;其二,搜集材料与研究撰写交叉进行。如在撰写《元也里可温教考》之前,他已经将《元史》通读一遍,凡书中与也里可温教相关的内容,均标出辑录,在熟悉掌握基本史料的基础上参阅其他书籍,待各方面信息搜集整理齐备后才开始动笔。他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不间断地搜集有关史料,反复修改,整整耗时18年才完成此著作。又如在撰写《吴渔山年谱》的同时,他又搜集与之相关的几个人的材料,以备之后撰写相关人物的年谱或研究。他曾这样总结自己的治学经验:“凡撰年谱,应同时撰一二人或二三人,因搜集材料时,找一人材料如此,找三数人材料亦如此,故可同时并撰数部也。若专撰一人,则事多而功少矣。吾撰《渔山年谱》时,本可同时撰四王并南田年谱,以欲推尊渔山,故独撰之,其实找渔山材料时,各家材料均触于目也。竹汀先生撰二洪及陆王年谱,亦此意,然知此者鲜矣。”[6]陈垣先生的这个方法十分实用。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和恽寿平都是吴历(字渔山)的同时期人,他们的材料可以同时收集。竹汀先生即清代学者钱大昕,他撰有宋代洪文惠、洪文敏、陆放翁、王深宁年谱,就是用的这种方法。他还认为,查找一个专题的材料时,可以同时在所看的书籍里考虑另一个问题,记下另一个问题的材料,有的是眼前就要用的材料,有的则留为备用。

在“竭泽而渔”收集材料的基础上,陈垣首创“史源学”。所谓“史源”,是指历史资料的最早来源。“史源学”的任务,是找出后人在使用这些资料时发生的种种错误,并予以纠正,同时总结出带规律性的方法。这本来属于考证的内容,但陈垣将其发展成一种专门学问,成为训练初学者提高其考证工作能力和素养的重要手段。[7]陈智超先生选编《陈垣史源学杂文》选其相关论文38篇,包括《北宋校刊南北八史诸臣考》《汪容甫〈述学〉年月日多误》《〈汉书·苏武传〉校记》等文,都是这方面的范文。许冠三曾总结陈垣先生“史源学”的基本方法,包括以下八个方面的内容:一、穷根源,即追寻一事一案的史料来源,直到穷尽为止;二、别异同,即考定各史源间的“父子”“兄弟”关系;三、辨正误,判优劣;四、知其人,察其世;五、采用文献材料,务须检核原本原文;六、非不得已,不可转引他件,如有必要,亦当注明亲见出处;七、征引旧文,虽可删节,但不可改窜;八、引述素材,当以制作、完成和印行先后为序。[8]这些基本方法是史学研究的重要经验。

三、列举类例,归纳演绎

陈垣先生治学,善于从复杂的史料中寻求归纳类例,通过列举典型史例,总结并说明史学上的基本规律。这种列举类型的方法不仅使读者获得对历史知识有条理的了解,还能学会如何认识和理解历史的一般通则,收到举一反三的效果。陈垣先生的《校勘学释例》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他从沈刻《元典章》12000多条错误中,抽取1200条,又将1200条归纳为行款误例、通常字句误例、元代用字误例、元代名物误例等。通过文字、语言、名称、书写形式和内容等方面的错误,总结出古籍致误的原因,进而归纳凝练出著名的“校勘四法”,即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成为校勘学通则。

陈垣先生不主张发表孤立琐碎的考证笔记,而是将它们合在一起归纳出条理,他的《史讳举例》《〈元典章〉校补释例》《〈旧五代史〉辑本发覆》等是他列举类例、归纳总结的实践之作。这种研究方法,将繁杂零乱的史料条理系统化,化无序为有序,又由类例归纳出一般的道理与方法,然后再将所抽象出的道理与方法运用于史学研究,十分方便在实际研究中运用。

四、注重专题,讲究体例

历史学家蔡尚思早年授业于陈垣先生,在论及老师的治学方法时,他最强调陈垣先生对于专题的深入研究:“陈师的治学方法,基本上是属于清代朴学的一个体系的,但在研究的范围和中心上,二者已经有所不同:他不再以经学小学为中心,曾说‘清代经生,囿于小学,疏于史事’,他颇相反,这是学问中心的不同。他比清代朴学家更加集中精力,专做‘窄而深’的史学工作,不再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近自书本,远至器物调查,什么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文艺学等等无所不包。……他的精不是不博的精,而是在一定广博的范围内的一种专精。”[9]

陈垣先生在撰写《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书时,认为研究佛教不应局限于佛教本身,应把佛教史当作政治史来作,关注佛教与士大夫遗民之关系,及佛教与地方开辟、文化发展之关系。他曾在致陈乐素的家书中说:“若专就佛教言佛教,则不好佛教者无读此文之必要。惟不专言佛教,故凡读史者皆不可不一读此文也。”[10]陈垣先生的著述都格外注重体例,结构、布局、行文、语言、遣词造句等都很规整。他十分注重研究的系统性,每研究一个题目,总是源源本本、结构完整、系统井然。这种严谨朴实的治学特色对后代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陈垣先生的历史文献学方法中,书法学的发展应该得到有益的启示。中国古代的书法理论有着自己独特的描述和表达与理解的方式,这一批资料在古代历史文献当中亟待挖掘和整理。中国历史文献为书法文献整理工作提供了许多可资遵循的法度、原则和典范作品,为书法文献整理工作提供了一大批可资利用的学术成果,也为书学研究者指示了治学的方法和搜集资料的途径。不仅如此,传统文献学的诸多内容,本身就是书法学要研究的。比如说,文献的载体甲骨、金文、印章、石刻、竹帛等也是书法要研究的内容;纸质文献的装订形式如卷子、经折装、蝴蝶装等也是书法装潢要研究的内容;版本鉴定中看序跋、考刻工、看字体等内容也是书法鉴定中要用的基本方法。总之,书法的文献学研究将为书法学的健康发展提供切实的保证,能够再现中国书法的发展脉络。

现在已有不少书法文献汇编的著作,为书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资料。今后还可以做历代史籍(正史、别史等)书法资料汇释、历代书法专著校释、书史辑佚与校录、断代书法史料汇集、专题书法史料汇集、书家史传和书法史料汇集、文房器具史料汇集、中国书论著述提要及中国书法典故、品评、考证、学用、款识、装池、风格流派术语辞典等文献整理和研究工作。

书法学还应吸收文献学的研究方法,加强中国书法史料学的建设,内容可包括:中国书法的史料史;中国书法史的分期及每一时期的史料概况;提炼每一阶段书法学的主要课题,把对典籍的评述和对课题史料的评述结合;从文献学的角度,对书家、书体、书论、书迹史料等做系统讨论,对主要典籍的作者、资料来源、版本、卷数、分类情况、各类内容、编写体例以及相关的文献学进行讨论。同时,日本、朝鲜等国外典籍中,也保存了大批的中国书法史料,也应予以分析研究。

书法学研究的内容十分丰富,上述内容只是书法学科建设的一些文献基础工作。今天重提历史文献学的方法,并不是说把书法学的研究变成历史文献学的研究,而是强调在西方艺术史研究方法盛行的今天,我们要继承历史文献学的方法和特色,并在此基础上,讨论书法艺术和传统文化的密切联系,强调书法在技法和审美属性基础上的文化品质和深度。

注释:

[1]陈垣.谈谈我的一些读书经验[J].中国青年,1961(16).

[2]陈智超.史学家陈垣传略[J].晋阳学刊,1980(2):59—71.

[3]陈垣.陈垣史学论著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643.

[4]牟润孙.励耘书屋问学回忆[G]//陈智超.励耘书屋问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06:73.

[5]启功.夫子循循然善诱人[M].北京:三联书店,2006:140.

[6]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M].北京:三联书店,2010:1105.

[7]蒋俊.中国史学近代化进程[M].济南:齐鲁书社,1995:14.

[8]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上册[M].长沙:岳麓书社,2003:126—127.

[9]蔡尚思.陈垣先生的学术贡献[G]//陈智超.励耘书屋问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06:45—46.

[10]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M].北京:三联书店,201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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