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喜
青海民族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青海 西宁810007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明确指出:“经济体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核心问题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1]党的十九大报告再次明确强调:“必须坚持和完善我国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和分配制度,毫不动摇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2]这些新的论述标志着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党在进行经济调节、资源配置中,在对政府与市场功能发挥的关系的认识上经历了从“市场调节的辅助地位逐步确立”,到“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实现从主辅作用到内在统一的转变”,再到“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的深化[3],从而对市场与政府关系的定位更加明确,并更加鲜明和坚定地将市场的作用提高到更高地位,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由发挥基础性作用上升到决定性作用,进一步彰显市场的积极作用和力量。但市场也有其缺陷和弊端,从政治哲学的视角看,市场的无限扩张和全面支配会造成社会公共道德的衰落和人们精神的极度物化,从而颠覆社会一贯认可并遵守的道德传统,影响社会的和谐和健康持续发展。因此,市场的作用面临一种悖论状况,而悖论的出现又迫使人们积极找寻克服之道。19 世纪法国著名政治哲学家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在剖析现代民主社会时遇到了同样的社会危机表现,他据此提出了政治解决方案。笔者无意简单地以此方案来否定甚至替代其他的克服之道,而是认为该方案对于克服市场悖论具有一定的理论借鉴意义,并据此对本土化实践有所启示。
悖论是积极性与消极性的统一体,市场的积极性主要体现在社会经济领域。毋庸置疑,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活动(即经济活动)是人类得以持续生存和繁荣发展最重要的活动,是第一活动。在现实生活中,人类社会通常采取两种手段来配置资源、发展经济,进行生产和再生产活动,即直接以政府权力来指挥、领导和控制经济活动以及通过市场的方式来调节经济生产活动。一般来说,市场最大的作用和好处就在于它能够优化资源配置、促进经济发展,进而实现充分的物质资料生产和再生产。而市场的这种优越地位主要是通过与政府权力直接干预经济所导致的严重弊端进行比较而凸显的。
1.1.1 有利于实现资源最优配置,满足人民生活所需
经济活动就是以最小、最优的生产资料特别是物质资源的投入而获得最大、最优的生产成果,因而实现经济资源的最优配置就显得格外重要。同时,经济活动又是一个异常庞杂的活动,一个完整的社会经济活动由生产、流通、分配、交换、消费等一系列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环节所构成,而以上每一个环节本身又非常细密和复杂,因而是一个非人力所及、超出人力所能完全掌控的领域。如果由政府直接指挥、领导和控制如此庞杂的经济活动,而政府本身的能力非常有限。毕竟政府机关也是由普普通通的人组成的,他们面对社会中千千万万个彼此陌生的公民,必然做不到对每一个公民的各种生产生活需要了如指掌的地步,也就无法合理有效地对各种生产资源进行最优配置来实现它们的经济价值,从而也就不能开展有效的经济生产,并以此满足人民大众的各种需要。
但在市场秩序中,市场机制的“供求关系”规律通过商品价格的上下波动来调节市场中的生产活动。当市场中某种商品供大于求时,则会出现商品价格下跌,产品多余,此时市场主体在主要以追求利润为生产动机的刺激和促使下就会减少该商品的生产,将其有限的资源投入到其他行业或产品的生产中;反之亦然,即当市场中某种商品供小于求时,就会出现产品紧缺,商品价格上涨,市场主体基于同样的动机就会将有限的资源集中到这类行业或产品的生产中,从而生产出社会上最重要和最需要的产品,达到供求关系的平衡。市场机制的这一调节信号最大的功能,就在于它一般会自发地引导社会稀缺资源达到最合理化的配置,充分使用资源的价值,从而既创造出经济的增长,又恰当地满足人们的需求。
1.1.2 有利于促进劳动生产率提升,避免生产浪费
经济活动必然要考虑投入和产出间的比例关系,效率和节约是其重要原则。然而,由政府直接控制和领导的经济生产活动没有较丰厚的经济利润,它所制造出来的产品不是拿到市场上进行大规模自由交换,更不是在交换流通中提升产品的价值,而主要是维持社会的基本生活所需。经济活动没有利润可图,生产商必然缺乏积极性和创造性去改善生产条件、更新生产设备、提高劳动生产率,社会的生产始终维持在较低水平,甚至可能会降低到最低水平以下。另外,由于这种生产的主要目的是无差别地面向全体公民的基本生活所需,而非基于赚取利润原则的市场交换,因而,生产过程很容易造成经济资源的浪费。就此现象,亚里士多德也早已说过这样一个哲理,“凡是属于最多数人的公共事务常常是最少受人照顾的事务”[4]。但在市场秩序中,生产商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创造有利的竞争地位,他们会主动改进生产技术、更新生产设备、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推动整个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促进经济繁荣。同理,他还会尽量降低生产成本,节约经济资源,有效避免和抑制生产中的浪费。
1.1.3 有利于克服政府高度集权,发挥政府应有作用
如果政府一定要领导和控制经济活动,那么它便掌握了大部分经济资源,从而也就掌握了控制人民生活需要的全权,由它具体负责起经济生产企业的人、财、物的调配,产、购、销等环节也被其所控制,导致政府权力高度集中。在此局面下,一系列严重弊端就会随之而来,首先导致政府本身机构膨胀。因为政府只有继续无限增设和扩大一个个部门机构、扩招无数公务人员,才能适应如此非人力所及的事业,然而造成的结果只能是政出多门、政务混乱、人浮于事、程序繁琐、工作效率低下等官僚主义盛行问题。其次,一旦政府掌控了支配社会和人民生活的全权而又没有可有效制约的手段,那么政府本身就会变成一个特权机构,政府官员就会蜕变为一群特权群体,他们手握重权高高在上,又掌握着各种资源,极易导致权钱交易、以权谋私等腐败问题。最后,由于社会资源完全集中于政府之手,社会无法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产权制度,公民个人没有私有财产权,政府权力势必会肆意侵犯个人的合法财产,官民矛盾变得激化,社会不稳定问题突出。但是,在市场秩序下,市场机制可以自发地优化资源配置、促进经济发展,这样就可以将政府极大地排除出大部分经济领域,从而消除政府权力高度集中和必然扩张的基础。这既是对政府权力的一种有效制约和限制,同时也有利于政府机构自身的精简和运转高效,从而使政府通过制定和实施国家或区域发展总体规划与战略,综合运用财税、金融、价格、行政、法律等经济杠杆进行宏观调控,以保证经济运行在正常轨道,规范市场主体的经济行为、维护其正当权利和经济利益,提供公共服务和产品。这也就是所谓更好发挥政府作用的意涵。
综上所述,在社会经济领域,市场的存在和成熟及其市场机制的调节具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当然,市场调节也存在着盲目性和滞后性等一定的缺陷和弊端。然而,探讨和追问人类优良的社会政治生活,而这种优良的生活又是以道德和价值判断为核心,即关注社会政治生活的道德和价值层面的政治哲学[5],从此视域来看,市场的无限扩张和绝对支配会给优良的社会道德生活造成一种威胁,侵蚀社会正当的道德价值与传统,从而不利于社会的正常健康发展,由此体现出其不容忽视的消极性。
1.2.1 利己主义扩张导致公共德性陨落
对自我的关注和热爱是人心的一种本能,也是人性的一种恒常状态和内在特征,但这种关注和热爱的发展过于极端和偏激就堕落成为利己主义。“利己主义是对自己的一种偏激的和过分的爱,它使人们只关心自己和爱自己甚于一切”[6]682。利己主义这种恶习的出现和这个世界一样古老,并存在于所有时代。在市场居于绝对主导和控制地位的世界里,利己主义更会得到极大的支持和鼓励而呈现扩张的态势。因为市场的培育形成和有效运行是以市场主体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动机为遵循的,只有在高额利润的刺激下才会形成市场空间。当市场无限扩张带来的此种风气弥漫于整个社会,成为社会成员的基本共识和行为指南时,利己主义的恶习也将普遍占据人心,人们都以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为目标,造成社会中自私之风盛行,公共德性和精神日益陨落。可以说,市场本身在规范的层面上对利己主义的扩张提供了正当性支持,反而破坏和抑制了公共德性的根基与成长。
1.2.2 物质至上主义盛行造成精神生活空虚
市场无限扩张背景下带来的物质至上主义与利己主义紧密相关。由于在市场交易活动中社会成员普遍以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动机,所以“如果要进入市场,就一定要被待价而沽”,使“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变得越来越重要”[7]。市场中的这个利益追求主要通过显性的财富(即金钱)来体现,金钱成为衡量和判断一个人的价值和地位乃至成功与否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符号,由此导致对金钱的盲目无节制的追求和享乐成为人们生活的标准和动力,即赚取金钱并通过赚取的大量金钱即时享乐成为人们的生活目的,而对其他如公共的利益或精神生活的丰富等方面的事务漠不关心、置若罔闻。因为这些东西无法通过金钱来衡量或计算,也不能兑换成金钱进行消费享乐,因此,无法抓住人们的灵魂,灵魂面对此情此景无能为力,甚至对金钱物质的崇拜本身占据和充斥了人们的灵魂而成为灵魂的内容。
1.2.3 利己主义扩张和物质至上主义盛行有悖社会道德传统
利己主义扩张和物质至上主义盛行带来的公共德性陨落和精神生活空虚,与社会一贯倡导的抑制私欲、崇尚精神的道德传统严重不符。这种道德传统在古希腊先贤柏拉图那里呈现得集中和强烈。在柏拉图的理想城邦里,根据社会分工的原则,城邦居民被划分为三个职业阶层,各自承担不同的责任和功能。他们分别是统治者阶层、护卫者(辅助者)阶层和生产者阶层,统治者阶层执掌政治权力进行统治,护卫者(辅助者)阶层执干戈以卫社稷并充当统治者的辅助者,生产者阶层掌握各种技艺从事社会基本的物质生产。在柏拉图那里,职业阶层的划分又与古希腊的“四主德”紧密相关。这四大美德依其价值的优越性排序依次是:智慧、正义、勇敢、节制。智慧是最高的德性,正义次之,但排在勇敢和节制之前,勇敢排在节制之前。因为智慧包含着正义、勇敢和节制,正义包含勇敢和节制,而勇敢包含节制[8]。柏拉图认为,智慧这一最高德性属于真正的统治者即哲学王,勇敢属于护卫者阶层,节制属于生产者阶层,而正义在于使每个人因先定和固定的禀赋而处在该在的位置上。因为每个人由于神或自然赋予的禀赋和卓越互不相同,而这种禀赋和卓越又使他们每个人只能做好一种事情,因而每个人天生就只适合于从事一种职业。柏拉图认为,在一个理想城邦里,上述三个阶层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各守其序、各尽其责,每一个人就达到了正义,城邦共同体也就实现了正义。
根据这一思想,具有智慧德性的统治者同时具有正义、勇敢和节制,即具有四大美德,因而拥有最完整的美德。这就意味着拥有智慧德性的真正的统治者把握住了对最高善的知识,而拥有了关于最高善的知识也就意味着知道了什么是正义,即知道对于每个人而言如何使其能在应该在的位置上并保障其各就其位、各尽其职。如此,真正的统治者就可以引导、安排其他两个阶层修德进业。具有勇敢德性的护卫者同时具有正义和节制的美德,即护卫者阶层拥有勇敢、节制和正义三德,而具有节制德性的生产者同时具有正义的美德,即生产者阶层拥有节制和正义两德。由此不难发现,在柏拉图那里,理想城邦里的三大阶层都拥有节制这一重要德性。正是在节制德性的支配下,三大阶层才坚守并安于自己的“天位”,而不会随意导致阶层的僭越,即统治者下降到护卫者(辅助者)或生产者等级,生产者上升到护卫者(辅助者)或统治者等级,护卫者上升到统治者或下降到生产者等级。如此,每个具有不同禀赋的人实现了正义,城邦也实现了正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培养节制是修德的起点或出发点。而所谓节制,无外乎对个人私欲的限定和控制。需要指出的是,柏拉图的这一思想并不是一种为阶层固化进行辩护的理论,而是指城邦的最高统治者由于具有智慧德性因而能够洞悉每个人的天赋,从而将所有人都安排到最适合于他们禀赋的位置上,当好城邦其他成员的看护者。因为被神在灵魂里注入了黄金的统治者阶层也可能生出被神注入了白银的护卫者或被注入了铜铁的生产者阶层,即所谓金父生银子或铜铁子,反之亦然。
基督教作为一种宗教信仰,又作为一种道德体系,它的教义理念是反对私欲、崇尚精神生活的。基督教将人一分为二,即灵魂部分和肉体部分,它们分别归属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因而人就要过宗教生活与世俗生活。但是比较而言,基督教的教义理念具有更为浓厚的追求天国与来世的价值取向,更加关注灵魂得救的精神问题,认为人生活的本质是灵魂或精神,是人的来世得救,而贬低、漠视甚至否定现实的世俗世界和物质生活,将其放在十分次要的位置上。因此,基督教倡导虔敬、道德、仁爱、为公等这些具有道德教化功能的精神品质。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影响深远,是中华民族安身立命的根本和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承载着中国人无比自信的文化底蕴。不论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为公担当意识,“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扶危济困”的公德意识,“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价值理念,还是儒家“义利之辨”中“义”优先于“利”的价值共识,“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抱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为人处世原则,等等,无不体现出中华民族自古注重个人道德修养、强调天下为公的精神品质[7]。这些品质至今仍是规范社会成员修德进业、激励中华民族奋发进取的精神动力。
一个社会的繁荣稳定、文明进步离不开社会经济的发展,离不开物质财富的积累,而市场在推动经济发展和财富积累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这已是社会的基本共识。然而,市场的无限扩张又会给社会正常的伦理道德造成威胁,从而损害社会肌体的健康,影响社会秩序的安定,导致利己主义和物质至上主义的盛行,由此形成市场的悖论。
市场中利己主义扩张导致公共德性陨落、物质至上主义盛行造成精神生活空虚的不良后果,其实早在19 世纪,法国政治哲学家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在剖析现代社会(即民主社会)危机时就一针见血地予以提出过,只不过在他看来,产生这两大危机的根源在于“民主的本性”①这是托克维尔研究专家、法国当代著名政治哲学学者皮埃尔·马南在其著作《民主的本性——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中的概括。“民主瓦解了社会关系并以另一种方式重建了它。所有由一个人施加于另一个人身上的,无论是建立在强力、世袭声望甚或个人品质带来的声望基础之上的权力,都遭到了无法抗拒的侵蚀;两个个体相互疏离,彼此相处而‘没有把他们联系起来的共同纽带’:这就是民主的本性(nature)”。。据此,托克维尔开出的破解良方主要是一种政治方案。
如前所述,市场的无限扩张会极大促发社会成员毫无节制地追逐物质私利而漠视公共利益,道德心灵(即精神层面)极度物化而失去了刚强、勇毅之美德,从而变得虚弱无力、混乱犹疑。这样一种惨淡景象不仅无法融于人类的伦理世界,而且在托克维尔看来更会为专制政治的建立开辟道路,使自由无立足之地。要避免这种黯淡前景,他认为应使社会成员认识到自己的利益与社会的整体利益和他人利益相一致,进而培养人们的公共精神和美德,并节制人类心灵的物化趋向[9]。
在托克维尔看来,政治生活由于自身活动的性质和特点可以承担这一功能。在托克维尔的视域中,所谓政治,首先意指自由平等的公民就事关共同体的公共事务进行集体讨论和集体行动。他说:“公共生活的首要表征是人们之间经常性的接触。”[10]100所以政治是一种公共的行动,需要公民聚集在一起就公共事务予以理性地讨论并集体行动。在这个意义上,托克维尔认为,君主制政体下没有公共政治生活,因为所有的权力和事务都集中在君主个人的身上。正是基于对政治的这种认识,他才对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乡镇自治传统和实践倍加推崇和重视。在新英格兰地区,在只与本身相关的事务上,乡镇享有独立与自治权,不实行代议制,而是采行直接民主制。一个乡镇通常有十几名由民众选举产生的、互不隶属的官员,总统无权罢免乡镇官员。这种“地方分权和自治”②托克维尔曾区分过两种“集权”,即政府集权与行政集权。前者意指把诸如全国性法律的制定和本国与外国的关系问题等与全国各地都有利害关系的“事情的领导权集中于同一个地方或同一个人手中的做法”;后者意指把比如地方的建设事业,则是国内的某一地区所特有的事情的领导权以同样方式集中起来的做法。托克维尔指出,政府集权对于一个国家的繁荣强大至关重要、必不可少,但政府集权与行政集权相结合的所谓中央集权体制则会造成民族精神的萎靡。因此,对于他来说,“地方分权与自治”就是政府集权下的行政分权。的存在有助于激发和保障公民个人在公共生活中相互合作、商议和妥协,更有助于克服利己主义、培育公益精神。乡镇自治有如此大的功能,托克维尔对此予以高度评价,认为正是在新英格兰地区的乡镇自治传统和实践中,才保留了美国社会“自由”的种子,孕育了支配美国人思想的“人民主权原则”,激发了美国人的“爱国主义”情感。
首先,基于相同的认识,托克维尔十分重视结社的作用。他十分忧虑于一个社会的原子化状态,认为这样的社会由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所组成,这些个体在个体主义③个体主义也称为个人主义,是托克维尔分析现代民主社会的一个重要术语,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它与利己主义的主要区别在于:个人主义是民主社会的产物,利己主义与社会属性无关,存在于一切社会和一切时代。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都破坏了美德:利己主义可使一切美德的幼芽枯死,而个人主义首先会使公德的源泉干涸。但是,久而久之,个人主义也会打击和破坏其他一切美德,最后沦为利己主义。的支配下相互间疏离、隔阂,没有任何社会纽带将他们联系和团结起来。他们将自身封闭在个人狭小的小天地里自满自足,而漠视他人和社会的公共利益,也缺乏对公共政治生活的热情和关心。这种社会实则首先是一个无社会状态(因为社会乃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其次是一个无政治的社会,最后则必定是一个专制社会。要创造社会进而维系人类的文明,使人类不至于退回到野蛮状态,就应该通过组织结社将互不相干的个人重新凝聚在一个共同的目标下,在为同一个目标共同采取行动、努力进取的过程中,摆脱因年龄、思想、贫富、偏见等障碍造成的互相隔离状态,大家互相接近和接触,养成遇到困难互相团结和帮助的习惯。在结社过程中,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自我利益与他人和社会的公共利益是兼容的甚至是一致的,遵循并实践托克维尔所谓“正确理解的利益原则”,进而培养理性的公共意识和精神。这种公共精神虽然并非纯粹的无私的献身精神,无法达到纯粹美德的高度,但它契合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享乐主义时代人们的实际,并对物质享乐予以调和,逐步引导人们有可能走向美德。
其次,托克维尔不仅把政治确定为一种公共行动,而且坚信政治生活与道德之间密不可分,真正的政治中道德不可或缺。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我并不是试图建立两个世界:一个是道德的,在这个世界中,我仍对美好和善良的事物充满热忱;另一个是政治的,在这个世界,我把脸贴在地上,以便能更多地更方便地嗅到我们行走于其上的粪堆的味道。······ 我不去设法分割不可分割的东西。”[10]46政治世界与道德世界不可分割,意味着政治必须以道德为基础,同时政治影响乃至塑造道德对私人道德发生着决定性的影响,“一个民族的道德风尚或者说民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政治和公共道德”[11]168。政治中如果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恶,则势必首先败坏政治,引起人们对政治的鄙视,进而延伸到私人领域,败坏私人道德。他说:“你们知道个人道德堕落的普遍的、有力的、深刻的原因是什么?这是由于公共道德的败坏。这是因为道德没有对生活中的主要行为发生支配作用,所以它不能深入生活中的次要行为。”[11]169托克维尔如此重视并珍视真正的政治中道德的重要地位,因而有研究者评论道:“托克维尔所欣赏于柏拉图的正是他对政治领域之道德的维护,而他之所以反对马基雅维利也恰恰是因为后者对政治非道德化的鼓吹。”[12]
最后,托克维尔主张政治生活和行动应由伟大和崇高的原则、理念、激情所引导,而非被私利支配。他渴望参与政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政治人”,认为“政治已经成为我们的职业”[10]155,但他所生活的时代和祖国(即法国)的政治现实又使他非常失望和无助。托克维尔的政治生涯主要活跃在法国1830 年七月革命后建立的七月王朝时期,在此期间他担任过家乡芒什省议员和国会议员。但他对这一时期资产阶级政权下的政治生活极为不满和愤怒,在公开或私下场合曾多次提出过批评和表达过憎恶。在他看来,这一时期的政治世界中充斥着蝇营狗苟的争权夺利和平庸贫乏的无谓争吵。在致友人的书信中,他以深深不解和无助的口吻倾诉:“我一直在思考,是否真的存在原则?遵循这些原则是否是好事?今天的社会被拙劣的阴谋所支配,卑鄙的江湖骗子在利用社会,几乎无处不在的卑劣行径大行其道。特别是,我们可以注意到,在这个社会中,无私精神惊人地匮乏,甚至更为宏大个人利益也很缺乏,在社会上也看不到——当我考虑这些时,我有时在想,被我视为偶然性的东西到底是否是普遍的规则?就是说,我们眼下看到的,是否是人类的自然行为和永恒状态?今天的人是否已经达到了它的高度?难道从来就没有一个浸润着伟大的激情——我根本不是说美德、由可悲的旦夕之间的利益之外的其他动机所引导的政治世界么?”[10]77在另一封信中,他更是直言不讳地对当时资产阶级掌权者以一己私利的贪婪运作政治的行为表达强烈愤慨和谴责:“当我看到今天的公众人物,为了其最卑微的眼前利益而出卖在我看来同原则一样严肃而神圣的东西时,我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憎恶。我们所见的这些朝三暮四的行为,它们对我内心的伤害可能比反对派的所作所为对我的伤害还要严重。它们让我害怕,让我暗自思考:这世界上除了利益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10]87
总之,面对理想与现实、美好与丑陋、伟大与平庸之间的巨大反差,托克维尔倍感失望。然而他并不绝望,即使一直无法在政界大有作为,他依然极力想参与政治,依然对政治抱有极大的期望,依然没有抛弃政治,他坚信真正的政治始终应该由伟大和崇高所指引[13],而且能够得到历史最雄辩的证明。托克维尔指出:“当我在脑海中回想那些最能震撼人类的想象力、最历久弥新、最具光鲜的思想作品时,我发现它们大多是这样一些书:它们深深浸透着美与善的伟大原则、关于神之存在和灵魂不朽的崇高理论,它们最好地突出和阐发了这些原则和理论。因此,这就是最成功的文学作品的最持久、最重要的因素;这就证明,人类心灵以最热烈、最持久的方式热衷于这些原则和理论。”[10]87这样,托克维尔也就能够将其始终坚守的伟大原则通过政治生活和行动付诸实现,“那就是对自由和人类尊严的热爱”[10]75。
面对现代民主社会中民主人①与孔德将现代社会定义为工业社会、马克思认为是资本主义社会不同,托克维尔认为现代社会是民主社会。从这个角度来讲,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被称为民主人。在道德和精神领域中的动荡不安、个人主义盛行造成社会的原子化与民主人过度沉溺于物质生活的追求和享乐,进而便利专制政治建立的重大危机,托克维尔十分重视宗教的功能,认为其可以有效地予以医治,为此他将宗教视为“首要的政治制度”[14]94–96。宗教成为政治制度,并不意味着宗教与政治权力结合在一起成为政权的一部分。恰恰相反,托克维尔指出,在现代民主社会,要确保宗教能够对民主人施加有益的影响,应该实行政教分离,即“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具体而言,宗教信仰决不能与某个政权相勾结去实现自己的救赎目标,政治权力也不应该试图借助宗教的影响和权威来达到自己的统治目的,否则对二者都会造成毁灭性的破坏。托克维尔将其主要归因于宗教信仰本身的性质,因为宗教关涉的是普遍性,而其正好满足了人心本能的必然性。
托克维尔说:“在所有的生物中,只有人对本身的生存有一种天生的不满足感,总是希望人生无可限量。人既轻视生命,又害怕死亡。这些不同的情感,不断地促使人的灵魂凝视来世;而能把人引向来世的,正是宗教。因此,宗教只是希望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而宗教的自然合乎人心,正同希望本身的自然合乎人心一样。”[6]377因此,人心自然倾向于信仰宗教,“没有信仰只是偶然的现象,有信仰才是人类的常态”[6]377。但是,在一个政治权力合法性的基础已经失去了宗教神圣性的时代,宗教与政治权力相结合就意味着宗教必须与政权的荣辱兴衰共进退,为此“它就必然采取只适用某些人的准则”[6]377,此时它“将增加对某些人的权力,而失去支配一切人的希望”[6]378,甚至导致自身的灭亡。对此,托克维尔在反思法国大革命时分析得更为明确。大革命首先燃起反宗教的激情,最后熄灭的也是这种激情,但是人们并不是反对宗教本身,而是反对宗教与政治的勾结。对此,托克维尔说:“基督教之所以激起这样强烈的仇恨,并非因为它是一种宗教教义,而是因为它是一种政治制度;并非因为教士们自命要治理来世的事务,而是因为他们是尘世的地主、领主、什一税征收者、行政官吏;并非因为教会不能在行将建立的新社会占有位置,而是因为在正被粉碎的旧社会中,它占据了最享有特权、最有势力的地位。”[15]
概而言之,对托克维尔来说,人类之所以需要宗教,并不仅仅也不主要是因为宗教的社会政治功能,而根本上源于人性的需要。不过,人类一旦信仰宗教,宗教必定会产生相应的社会政治功用,恰是它的这种功能性有助于克服市场的弊病。托克维尔说:“一个没有共同信仰的社会,就根本无法存在,因为没有共同的思想,就不会有共同的行动,这时虽然有人存在,但构不成社会。因此,为了使社会成立,尤其是为了使社会欣欣向荣,就必须用某种主要的思想把全体公民的精神经常集中起来,并保持其整体性。”[6]575而一个社会要是没有共同的思想基础,这个社会里的人们就会在道德和精神层面躁动不安、无所适从,他们的生活就会失去方向和目标,从而易于滑向利己主义,全神贯注于个人私利的谋取。因此,一个健康正常的社会的运转就应该使每一个人“在智力和道德世界都需要有某种权威存在”[14]。托克维尔指出,宗教作为一种教条性信仰,它提供了“人对上帝、对自己的灵魂、对造物主和自己同类应负的各种一般义务”[6]588,因而是一种将人的精神和道德事先“确定和决定”下来的设施,占据了人类灵魂世界的权威,从而避免了人类灵魂空虚造成的无意义感将人轻易地推入偏狭的个人私利中的弊端,并将人们的精神重新凝聚起来,有助于造就一个充满爱和奉献为公精神的共同体。
与此同时,宗教还能够有效限制和缓和人们对于物质享乐的追求,将人的精神提高到超越简单物欲的更高的境界。托克维尔指出:“没有一个宗教不是把人的追求目标置于现世幸福之外和之上,而让人的灵魂顺势升到比感觉世界高得多的天国的。也没有一个宗教不是叫每个人要对人类承担某些义务或与他人共同承担义务,要求每个人分出一定的时间去照顾他人,而不要完全自顾自己的。”[6]591诚然,宗教并不能完全抑制和消灭人们对现世幸福的追求和留恋,但它可以劝诫人们在发财致富的道路上暂时停下脚步,静静地进入个人的灵魂予以反思,想想自己除了蒙头追逐私利和享乐外还应该过怎样的一种生活才是真正幸福的,并思考人对上帝、对社会和他人能负有哪些义务、承担什么责任,对世界有无歉意,从而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慰,使自己的精神得到升华,也使人变得高尚。另外,宗教还可以引导人们为了获得来世的幸福而克制现世的短视和盲目,从而“使人们的目光变得长远,看到了自身利益和欲望满足之外的东西,这无疑使人们愿意去关心公共或集体的利益,而不仅仅只满足于眼下个人欲望的实现”[16]。
正是因为宗教信仰一旦深入人心便会发生如此有益的社会政治功用,托克维尔坚称,人们不管信仰哪种宗教,任何人或政府都不要去干涉,更不能随意消灭。他说:“我认为,公民们想到自己的灵魂会托生为猪,总比他们确信根本没有灵魂要少暴露出一些兽性。”[6]737由此可知,宗教于托克维尔而言在提供普遍的价值观、提升个人的道德修养、培育公共精神等方面的重要性。
“市场悖论”是一个世界性问题,中国在步入现代社会的进程中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作为一位政治哲人,托克维尔面对现代民主社会带来的危机和挑战所提供的政治解决方案,为我们在政治哲学的视域下思考克服市场悖论之道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借鉴,有助于人们更好地领会中国共产党在治国理政过程中一贯坚守的一些重要理念和举措所具有的重要且长远的启迪教育意义。
第一,继续推进基层民主建设和发展,完善基层群众自治制度。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丰富基层群众自治的有效形式,积极稳妥地推进基层群众自治的制度化、规范化、程序化,将基层群众自治的政治智慧和实践及时以制度的形式加以巩固并予以推广,从而持之以恒地培养广大基层群众的参与意识、集体观念、团结协作精神、责任意识和爱国主义情怀。
第二,始终重视和不断推进政德建设,以更好地发挥引领良好社会道德风尚的作用。政治引领着整个社会,政治领导人物、政府官员的品行操守是社会成员模仿学习的对象与榜样,因而政德是整个社会道德建设的风向标。对政治的道德要求决不能低于对普通人民大众道德的要求,而且还要有更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政治除了要受到与普通人民大众同样的一般社会道德的约束外,还要接受更高的政德的要求。习近平指出,领导干部要讲政德立政德养政德,就必须“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17],首先严以律己,铸牢理想信念、锤炼党性修养,继而强化宗旨意识,做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第三,持续推动建立和巩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制度,使其始终成为治国理政的崇高原则。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最伟大的梦想[18]。它凝聚了几代中国人的夙愿,体现了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整体利益,是无数仁人志士为之奋斗的崇高目标,也是我们党一经成立就义无反顾肩负的历史使命,更是未来我们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在治国理政过程继续孜孜以求的目标和行动准则。
第四,大力弘扬、宣传、学习、践行中国精神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以及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征程上培育形成的精神谱系所构筑的中国精神,无不体现出中国人民无私奉献、拼搏进取、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本色。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我们国家和民族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和共同思想道德基础,既凝聚着民族文明进步和国家发展壮大最持久最深沉的力量,也承载着民族和国家魂有定所、行有依归的精神追求,而且提供了社会中评判是非曲直的价值标准。作为凝魂聚气、强基固本的中国精神和核心价值观,它们对于一个没有创世神话的宗教信仰土壤、而是关注此世性的文明社会来说,能够起到类似托克维尔赋予宗教的社会政治功用。
人类文明步入现代社会后,世界各国普遍重视并积极解决经济问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国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在建立和不断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进程中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就,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奠定了坚实雄厚的物质基础。但是,在市场的推动下获得了高速经济发展的同时是否一定伴随着人的道德修养的提高和灵魂精神的至善,我们对此并不是那么肯定和自信。让人担心的情况更可能是市场经济的无限扩张将人性中恶的一面释放出来,从而给我们今天沾沾自喜的进步观念敲响警钟。由此,更加凸显了实现社会良善生活的紧迫性。基于西方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托克维尔方案本身带有西方中心论色彩,因而有其狭隘性和有限性。但这一方案依据的原则和精神不乏一定的理论和实践价值,而本研究提出的解决思路也仅仅是笔者由托克维尔方案出发得出的四点启示。我们有理由确信,有奠基于五千年文明的深厚中华优秀文化的滋养,有高举崇高远大理想目标的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中国在解决这一问题上必将更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