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哈佛大学教授哈维·曼斯菲尔德说,今天托克维尔仍很重要,他对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分析有着极高的声誉。
1831年,25岁的法国贵族托克维尔和他的朋友博蒙特前往美国考察,那时的美国人口只有1300万,林肯刚刚22岁,整个国家仍处于孩童时期。他们的全部行程历时271天,二人走访了美国17个州,行程总计7300英里(约1.2万公里)。在波士顿他们遇到了刚卸任两年的前总统亚当斯,最后他们在华盛顿待了两周半,采访了总统安德鲁·杰克逊,访问了参众两院。回国后,托克维尔写出了《美国的民主》一书,博蒙特出版了一部关于奴隶制的小说。
哈佛大学教授哈维·曼斯菲尔德在《牛津入门之托克维尔》一书中说,在今天托克维尔仍很重要,首先,很难想到还有谁对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分析有着比他更高、更广泛的声誉。“从艾森豪威尔以来的每一位美国总统都引用过他的话(不全是准确的!),《美国的民主》对左派和右派都有着广泛的吸引力,每一方都有它们最喜欢的段落。”其次,托克维尔的名声还没有达到跟他的思想的质量相符的水平。原因之一是他才华太高,使得他好像只是能言善辩,他的未来感使得他显得很离奇,就好像表面上写得如此之好的人一定很肤浅,预测得这么准的人一定是一个预言家。他漂亮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让人无法专心仔细地分析他的话,比如他把美国的总统选举比作一场风暴:“选举的结果一经公布,这种热情随即消失,一切又恢复平静,而看来似乎即将决堤的河水,又静静地流在原来的河道,但是,看到这场本来以为可以刮大的风暴,怎么会不使人惊奇呢?”
美国作家约瑟夫·艾普斯坦在《托克维尔传》中说,托克维尔的成名要归功于他精湛的分析能力和敏锐的观点。“一位女性在第一次见到亨利·詹姆斯时说,她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满腹见解的人。而托克维尔则是满腹渴望,渴望去分析他所见过的各种社会组织方式和政治体制。”他的分析基于其对事物敏锐准确的洞察力。他还能以简洁有力的方式表述出他观察到的内容,言语精辟、令人过目不忘。如“历史是一座画廊,在那里原作很少,复制品很多”;再如:“没有一个伟大人物没有德行,没有一个伟大民族不尊重权利。”“再没有比过细的分工更容易使人变蠢和从产品上见不到匠心了。虽然美国人的每项行道不如欧洲人高明,但几乎没有什么手艺他们一窍不通。他们的才能比较一般,但他们的知识比较广泛。”
艾普斯坦认为:“托克维尔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矛盾体:既雄心勃勃又极度悲观,既心高气傲又缺乏自信,既勇敢无畏又犹疑不决,既雷厉风行又瞻前顾后,虽道德感强烈却认为人性卑劣,虽善于思考却从无片刻休息,虽一直追求真理却明白真理不可企及。”
托克维尔的妻子玛丽·莫特利是一位英国女子,比他大9岁,既无社会地位,也没有丰厚的家产。托克维尔的传记中都会说这样一则轶事:玛丽用餐过于细嚼慢咽,有一天托克维尔终于难以忍受,起身拿过她的餐盘,狠狠地摔在地上。据说玛丽面不改色,漫不经心地重点了一份。托克维尔曾多次对妻子不忠,心中满是愧疚。他好像把这一经历写到了他的学术著作中。在《身份平等在美国怎样有助于维护良好的民情》一章中,他谈到美国人对婚姻自由的坚持时写道:“在贵族制社会中,如果一个男人胆大妄为、完全随心所欲地选择伴侣,那么婚后不久就对婚姻不忠,家庭不幸的情况,是不足为奇的。”
《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在1835年出版后好评如潮,突然之间,托克维尔成为一位值得结识的青年才俊,1840年出版了下卷,1841年托克维尔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美国历史学家西摩·德雷舍说,上卷较简单明了,目的是研究美国具体的政治制度,下卷则更宏观,探讨的是感情、价值等难以捉摸的领域,推测性更强,更具争议性,也更阴暗。上卷对民主抱有乐观态度,下卷对民主的命运怀有某种更加深刻的悲观态度,有理由怀疑,5年间托克维尔对国家、社会、个人以及历史趋势的思想发生了重大改变。
美国作家约瑟夫·艾普斯坦和他的著作《托克维尔传》
关于美国的总统选举,托克维尔在书中写道:“在指定的选举日到来之前的很长的一段时期内,选举是最重要的而且可以说是全国唯一关心的大事。因此,各党派又积极活动起来,凡是能够想象出来的党派激情,又在这时于一个幸福安静的国家里荡漾起来。随着选举的临近,各种阴谋活动愈加积极起来,而选举的热潮亦更加上涨和扩大。公民们分成数个对立的阵营,每个阵营都高举自己候选人的旗帜。”
托克维尔如果还活着,他会如何看待眼下美国的大选呢?托克维尔著作的英译者亚瑟·古德汉默说:“托克维尔虽然很有先见之明,但他很难预测到今年美国大选罕见的热潮,虽然他很清楚民主无法阻止粗野的、没有教养的人当选。毕竟,有一个议员选区的选民把一个没受过教育、住在树林里的人送到了众议院。他相信,选民的选择有时不够明智,但随着教育的民主化和启蒙的扩展,他们的选择质量会提高。也许他过于乐观了。”
有些奇怪的是,《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的核心观念不是民主,而是平等。在古德汉默看来,托克维尔关于平等的论述有助于解释特朗普为何大受欢迎。托克维尔认为,民主不仅是一种政治制度,更是一种社会状态,其特征是条件的平等。所谓条件的平等,说的不是收入或财富方面的平等,他很清楚在任何伟大的民主社会都会有一些人很穷、另一些人很富有。他说的平等是抱负而非物质上的平等——它意味着所有人的权利或抱负都不应该受到出身的限制。在民主社会,未来是无限的,而不是像在大革命前的法国那样,出身低就不能从事某些职业。美国给托克维尔留下的印象是,大部分人的前途都不受限制,至少在原则上是这样。
托克维尔相信社会可以不断进步,他相信法国会变得更加民主,他希望法国能学习美国的经验。他觉得美国人更喜欢渐进,而不是像法国人那样喜欢革命,“在等级制度下生活了几百年的人只能通过漫长的、一系列多少有些痛苦的转型才能实现民主”。美国基本上免除了这种转变的痛苦,因为它没有经过大革命就实现了平等。在他看来,美国革命只不过是已经实现的独立的开光仪式。
托克维尔应该会把过去50年来美国的变化称为一场革命,一系列剧变使得美国更加平等了。过去受到歧视的非洲裔美国人、女性、同性恋、欧洲以外的移民都获得了跟白人异性恋男性一样的地位。托克维尔发现,每当平等扩大的时候都会发生动荡。奥巴马和希拉里因为接受了高等教育而出人头地,这令原来的特权阶层感到不快。特朗普的支持者类似于托克维尔描述的军队中介于士兵和军官之间的军士。“军士们还没有像军官那样取得较高的稳固地位,他们的职务性质永远不变,所以他们注定要过一种庸碌无名、备受限制、毫不舒适和生死难卜的生活。每天都得听任长官的摆布,犯一点小错误,或稍有越轨行为,经常能使他们立即失去费了多年心血才得到的果实。因此军士都希望有战争。”美国需要减轻这部分人的疏离感和受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