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桂凤
(湖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的序言中,马克思开篇就指出了费尔巴哈、鲍威尔和施蒂纳等“现代德国哲学家”的一种理论“自觉”与“共识”: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屈从于自己臆想的种种关于自己本身的虚假观念,且在其统治下“日渐萎靡消沉”。[1]15把人们从这种统治中解放出来是他们的理论任务,并各自给出了解放之法。费尔巴哈建议“用符合人的本质的思想来代替这些臆想”,可称为“代替论”;鲍威尔主张“批判地对待这些臆想”,可称为“批判论”;施蒂纳提出“从头脑里抛弃掉这些臆想”,可称为“抛弃论”。仿佛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当前的现实就会崩溃”。但在马克思看来,他们只不过是在“同现实的影子”作“哲学斗争”。这暴露出三位“现代德国哲学家”对理论与现实关系的理解是不科学的,不仅无助于现实矛盾的解决,反而使其处于遮蔽状态。因此,有必要深刻批判他们对理论与现实关系的错误理解。其中,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哲学将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单向度”化的实践论批判,不仅在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而且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发展中也具有转折点的意义,因而值得深入剖析。
弄清费尔巴哈现实概念的内涵,是探讨费尔巴哈关于理论与现实关系思想的前提。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把费尔巴哈哲学的主要缺点概括为“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2]133。这既清晰指明了费尔巴哈把握现实的方式及其局限,又深刻揭示了其现实概念的内在规定性。在此,感性、现实、对象三者之间存在递进规定关系:感性规定现实,现实规定对象。这种规定关系意在强调费尔巴哈哲学关注的现实是感性现实。那么,费尔巴哈强调现实的“感性”规定性的深意或旨趣何在?解答这一问题需要诉诸哲学史。
在《哲学史教程》中,文德尔班从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的理性主义认识论出发,依据认识方式的差异划分出两种现实:一种现实与感觉相对应,具有可变性、相对性、暂时性,一种现实与思维相对应,具有不变性、绝对性、永恒性。现实概念这种内在的分裂始终存在于西方传统哲学中。而在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传统中,只有后一种现实才是最真实、最实在的。真实性、实在性程度上的差异决定了两种现实在价值、地位或等级上的不平等性。对于主张思维优于感觉的思辨哲学来说,无论是在认识论领域,还是在伦理学领域,与思维相对应的现实都比与感觉相对应的现实更高、更纯、更基本。这一点在黑格尔哲学中达到了极致。现实是黑格尔逻辑学的重要范畴,具有合理性、必然性、概念性、真理性等内在规定性。这种现实既是思辨哲学研究的对象即“思想客体”,也是其理论根基。
在费尔巴哈看来,作为“思想客体”的现实是自我主观想象、设定或构造的,并不具有客观的现实性,它只是冒充现实性而已。在此,费尔巴哈揭穿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非现实性”:从神学的观点看,绝对精神是作为“幽灵”出现的神学的“死亡了的精神”,带有神性;从心理学的观点看,绝对精神是“抽去一切规定的抽象”[3]103,具有抽象性;从历史的观点看,绝对精神是“先于世界的虚无”,呈现虚无性。这些特征决定了绝对精神是超感性的,而超感性恰恰是非现实性的表现。费尔巴哈认为,“具有现实性的现实事物……乃是作为感性对象的现实事物”。[3]166感性是费尔巴哈所理解的现实的首要的、最核心的规定性。感性规定性表明感性现实是历史的、有限的、具体的、个体性的存在,完全不同于思辨哲学的超历史的、无限的、抽象的、普遍性的思想现实。从思想现实转向感性现实,费尔巴哈颠倒了思辨哲学的现实概念。
费尔巴哈不但颠倒了现实概念,还把这种被西方理性主义哲学“边缘化”的感性现实提升到哲学的“中心”位置,确立为“哲学的原则和对象”。对于此种提升的必要性与合理性,费尔巴哈从哲学的本性和时代的需求两个层面进行了论证。
就哲学的本性来说,第一,“哲学是关于存在物的知识。事物和本质是怎样的,就必须怎样来思想、来认识它们。”[3]108只有感性的方式才能按照事物本来的面目去思想和认识事物。费尔巴哈的新哲学就是以“适合现实本质”的感性方式,具体而非抽象地思想事物、认识事物。第二,哲学是关于真实的现实的科学,哲学的开端应该具有确定性、有限性和实在性。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开端只有感性的现实。第三,真实哲学的形式标志有三点,即“真确性”、“简单性”和“确定性”。这三点要求最终都聚焦于感性。费尔巴哈认为自己的新哲学就具有这种形式标志,是光明正大的“感性哲学”。根据费尔巴哈对哲学的本性的分析,感性现实完全有必要、有条件成为哲学关注的焦点。
就时代的需求来说,以思辨哲学为代表的旧哲学已经过时,时代需要一种新哲学。思辨哲学与宗教神学具有本质同一性:它是神学的最后的避难所和理性支柱。但是,在费尔巴哈生活的时代,宗教特别是基督教已经衰落了,它既不能满足理论家的需求,也无法实现实践家的想法;既无法满足灵魂,也无法满足人心。宗教一向关注彼岸、来世、未来,而时代面临的主要问题却是如何“使人类能全心全意地把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现世和现在”[3]227-228。时代精神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与宗教本质同一的思辨哲学已经不再能够反映时代精神,也不再能够满足时代的需求。因此,需要一种真正适合人类和未来需要的新哲学。费尔巴哈认为,“时代的精神和未来是属于现实主义的”,这就决定了适合人类和未来需要的新哲学必然是一种感性哲学。
至此,我们可以初步理解费尔巴哈强调现实内涵的“感性”规定,并把感性现实确立为新哲学的理论根基的原因所在。把“感性现实”确立为哲学的根基,在哲学史上也是有意义的。费尔巴哈所理解的感性现实包括人和自然。其中,自然不仅是人的基础,而且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存在物的根据。这样,自然就有了本体论意义。恩格斯曾高度评价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一书,认为其重大意义在于“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并由此影响了他和马克思,使他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此书之所以能够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就在于它把感性自然置于本体论地位,强调感性自然的先在性和基础性,否定了思辨哲学的抽象理论根基的合法性。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虽然费尔巴哈以感性现实为哲学理论奠定了一个唯物主义基础,但由于片面强调单纯的感性直观,费尔巴哈并没有把这种唯物主义原则贯彻到底。费尔巴哈对现实概念的颠倒,对哲学理论根基的重建,只不过是从一种抽象走向了另一种抽象。由此,理论与现实的关系不仅再度陷入抽象化,而且从双向互动走向“单向度”化。
感性直观是费尔巴哈判定一个对象是否具有现实性的根据,更是他把握现实的唯一方式。思维与直观是人类把握现实的两种思维方式。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对二者态度不一。在西方思辨哲学传统中,理性的思维始终高居感性的直观之上,牢牢地占据着思想领域的统治地位。黑格尔认为,只有思维才配称得上是哲学的仪器或工具,因为只有思维才具有把握无限、达到真正必然性知识的优势。
但是,费尔巴哈不认同思维的这一优势,而是把直观提升为哲学的工具。通过比较思维与直观的不同,给出了他偏爱感性直观的理由。第一,需要的“载体”不同。“思维是头脑所需要的,直观感觉是心情所需要的。”[3]111第二,呈现的原则不同。思维呈现的是学派与体系的原则,直观呈现的是生活的原则。在费尔巴哈看来,生活高于学派、高于体系。第三,能动性不同。在思维中,我决定对象,是能动主体。但在直观中,我被对象决定,成为了被动主体。真实的主体应该是有被动性的一面的。第四,与自我的关系不同。在思维中,我就是我,我与自身具有同一性。当然,在费尔巴哈看来,这种同一性是抽象的概念的同一性。而在直观中,我是非我,我与自身不具有同一性。第五,对存在意义的不同。在思维中,本质与存在不相统一,因为思维提供的是与存在相异化的本质。而直观提供的则是与存在本质同一的实体。第六,视野广度不同。思维是在最狭隘的意义下理解事物,直观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下理解事物。费尔巴哈认为,借助直观,人们可以把握事物的整体。但是,思维却不具有把握事物整体的功能,仅“部分”或“片断式”地把握事物。因此,思维具有狭隘性、片面性。
费尔巴哈强调感性直观对于抽象思维的超越性,除上述原因外,还在于从发生学的意义上直观先于思维,思维要以直观为基础,而且只有感性直观下的对象才是现实的存在,也只有感性直观才可以认识现实的存在,从而形成真理、实现精神真正的自由。在此,费尔巴哈无限夸大、抬高了感性直观的认识作用,特别是感觉的认识作用:“一切对象都可以通过感觉而认识”[3]173。费尔巴哈幻想诉诸感性直观克服思辨哲学将一切现实抽象化的理论之弊。殊不知,远离实践的感性直观不过以另一种方式使现实再度抽象化。黑格尔曾从唯心主义认识论角度批判了感性直观的局限性,认为感性直观的对象属于经验领域,只能把握个别、有限的内容,而像上帝、精神和自由这些普遍的、无限的对象,决非直观所能把握。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立足于唯物主义实践论,主要从理论思维方式的层面,批判了感性直观所造成的对具体现实的单向度思考和形而上学抽象。
一是把现实的人抽象化。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2]157。这种“单向度”理解的人本质上还是“抽象的人”,根本原因在于费尔巴哈考察人的前提是抽象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多次指出要从现实的个人这一前提出发去考察人。关于这个现实的个人,他反复强调“感性活动”这一规定性,即在一定物质条件和社会关系中进行物质生产的人。这个现实的前提的“现实性”是可以通过纯粹经验的方法得到确认的。相比之下,想象的前提即想象出来的人的“现实性”就无法用经验方法来确证,因其不能被经验观察到。费尔巴哈就是从想象的人出发去理解人的。马克思的依据是:费尔巴哈脱离现实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条件来考察人。这种考察方式预先把人看作了孤立的、静态的、自然的存在,而且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是非常狭隘的。他只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天然”形成而非社会生成的伦理、道德关系,对超出伦理、道德之外的其他社会关系,诸如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阶级对立关系,他是不知道或不理解的。这种“无知”表明费尔巴哈没有认识到感性实践活动对人的本质生成的本体论意义,从而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丰富多样性和历史生成性,所以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2]135虽然费尔巴哈曾说人是文化、历史的产物,但当他对人进行静态的感性直观时,文化、历史的因素都隐退了。这样,费尔巴哈哲学就遮蔽了人的本质的具体性、历史性和差异性,陷入了思辨人学的本质先于存在、本质决定存在的逻辑设定。
二是把现实的自然抽象化。威廉·巴雷特在谈到新教与新科学的关系时曾指出:“新教和新科学一样,帮助推进了现代人的巨大筹划:剥去自然的精神意义。”[4]28费尔巴哈哲学就是要剥去唯心主义罩在自然之上的精神面纱,恢复自然本有的独立性,重建自然的客观的“第一性”的意义。费尔巴哈特别强调,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应该把自然看成自己的女友,面对面地认识它。那么,如何面对面地认识自然呢?对他来说,只有感性直观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费尔巴哈脱离人的实践活动,仅仅局限于单纯的直观,他只看到人对自然的依赖即自然对于人的基础地位,而没有看到人对自然的改变即自然的人化特征。这种“单向度”理解隐含的理论缺陷可以归结为两个“否定”:
首先,否定了现实的自然的历史生成性。一般说来,感性的直观只能直观到现实世界的现在、当下,直观不到现实世界的过去与未来,而且也不具备把现实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联结起来的能力。因此,感性直观下的现实世界往往是自在的、现成的,没有变化、没有历史的。这就是恩格斯所批判的机械唯物主义的一个局限:“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种过程”[5]235。费尔巴哈对现实的自然即感性世界的理解就是如此。仅仅局限于感性直观的费尔巴哈不知道感性世界是人类感性实践活动的产物。实际上,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批判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劳动对自然的支配、破坏,已经以“异化”的形式证明,正是人类的感性活动才使感性世界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不仅感性世界是人类感性活动的产物,而且人类自身的感觉、知觉等感性自然力也是由人类感性活动塑造的。人类能够感知到什么,或者说哪些对象能够被人类所感知,是与人类实践的广度和深度密切相关的。马克思以樱桃树为例,指出樱桃树之所以能够被费尔巴哈的“感性确定性”所感知,完全是商业活动发展的结果,因为樱桃树“只是”由于商业才在几个世纪以前移植到费尔巴哈所生活的地区。没有商业交往的发展,樱桃树则不可能移植到这里,费尔巴哈也就不可能直观、感知到它。
其次,否定了现实的人的主体性。费尔巴哈否定现实的自然的历史生成性,表明他没有看到人的实践对自然的能动的改变作用,从而否定了现实的人的主体性。确立人的主体性是近代西方哲学的重要主题,也是其取得的重大成就。从笛卡尔的“我思”到康德的“先验自我”,从费希特的“自我意识”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近代哲学的主体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能够外化一切、统治一切的绝对主体。与之相应,人的主体性也得到空前的提高与张扬。但是,近代哲学所确立的主体始终没有跳出意识内部,本质上是一个思维的主体。这表明近代哲学所确立的主体性不过是一种抽象的、精神的、理性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始终无法使人真正进入存在即对象的世界,反而成为人进入对象世界的一种障碍。
马克思和费尔巴哈都对这种抽象的主体性给予了“感性”批判。不同的是,马克思立足于人的感性活动,赋予主体性以唯物主义根基,从而拯救并拓展了人的主体性。费尔巴哈则从感性直观的对象性原则出发,彻底否定了人的主体性。在费尔巴哈那里,人靠自然生活、被自然规定。在自然面前,人是一个受动的存在。与思辨哲学家把受动原则看作是一个消极的原则不同,费尔巴哈把受动原则理解为一个积极的原则——人的存在的现实性的证明。按照费尔巴哈的理解,现实的存在都是受到一定限制和约束的,不受任何限制和约束的存在是非现实的存在。因此,现实的人一定是受动的存在。按此逻辑,思辨哲学的不受任何限制、超时空的绝对精神就是非存在。由于过于强调人的受动性,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的一面反而被遮蔽了。这导致费尔巴哈不理解环境的改变与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之间的辩证关系。他只看到了环境对人的改变,而没有看到人对环境的改变。对人与环境关系的这种“单向度”认识,在实践上必然会使人陷入宿命论。
从方法论上看,费尔巴哈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形而上学理解,表明他不懂得辩证法。这种局限使费尔巴哈看不到理论与现实之间以实践为中介的辩证关系。他只看到了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实证、肯定的维度,而没有认识到理论对现实的改变、批判、否定的力量。借用马尔库塞的说法,费尔巴哈的理论是一种“单向度”的理论,费尔巴哈理论视野中的人也是一种“单向度”的人。
单纯的感性直观代表了纯粹的理论立场,这使费尔巴哈对理论与现实关系的理解,始终跳不出理论哲学的框架。具体表现在:一是理论把握现实的出发点是抽象的。虽然把人置于哲学的中心位置,但是,从费尔巴哈对现实的人的理解中不难看出,他是从“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去理解现实的人及其历史的。马克思所强调的那些体现人的现实性的规定性,如在一定的社会生活条件下从事物质生产,受一定的物质生产方式和物质交往关系制约,在费尔巴哈那里完全看不到。二是解决理论与现实矛盾的方法是理论性的。费尔巴哈曾说“理论所不能解决的那些疑难,实践会给你解决”[3]248,但当他自己遇到理论与现实的矛盾时,他选择的解决方法却是理论性的。例如,费尔巴哈从理论上预设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而现实中,受工业、商业和社会发展的制约,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和谐,二者之间也有“斗争”,而且这种“斗争”在一定程度上还会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同时,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也并非始终处于和谐中,而是随着人类感性活动的发展而变化。这样,费尔巴哈就“不可避免地碰到与他的意识和感觉相矛盾的东西”[1]155。如何化解这一矛盾?他寄希望于某种“二重性的直观”。而事实证明,仅仅依靠理论,缺少实践的中介作用,不仅解决不了理论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也解决不了理论内部或理论之间的矛盾。三是理论对现实的功能仅仅是“解释世界”。当马克思批判以往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时,他实际上已经揭示了以往哲学理论功能的有限性或局限性,即只能解释现实世界而无法改变现实世界。费尔巴哈哲学也有这种局限,他的“理论仅仅是对既定现实的消极而静止的分析,不再表达任何革命的力量”[6]18。费尔巴哈的哲学理论无批判现实的功能,无改造现实的可能,甚至还会误导一些“共产主义者”放弃革命。至此,我们可以深刻领会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抽象地、“单向度”地理解理论与现实关系的深层意义。
费尔巴哈为何如此抽象地、“单向度”地理解理论与现实的关系?其哲学为何仅仅停留在“理论领域”?从费尔巴哈的实践观及他自身的生活实践中可以找到答案。关于费尔巴哈对实践的认知,马克思的总体判断是他“不了解”实践。理由如下:
一是对实践本质的片面解读与不公正评价。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实践。此种理解与费尔巴哈对犹太教的批判有关。费尔巴哈认为,“犹太人的原则、他们的上帝,乃是最实践的处世原则,是利己主义。”[7]146利己主义是费尔巴哈对实践作出的基本价值判断。这种性质的实践并不是马克思所理解的物质性的生产活动,而是利用、占有对象,是享受、消费对象,其中就包括吃喝行为。有人据此把费尔巴哈的实践理解为“饮食的实践”或“消费的实践”。在费尔巴哈看来,这种利己主义的实践完全以“我”为目标,使自然仅仅服从于“我”的意志和需要,同时又漠视一切与“我”利益无关的东西。对实践的这种狭隘理解决定了费尔巴哈不可能客观评价、正确认识实践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反而贬低其价值。
二是在对理论与实践关系的理解中,费尔巴哈把理论与实践对立起来,并抬高理论、贬低实践。例如,在对待自然的问题上,费尔巴哈认为,人只有立足于理论立场才可与自然和谐相处,因为人在满足自己需要的同时,也让自然安静地存在下去。反之,如果人仅立足于实践立场,就不会与自然和谐相处,因为人使自然成为“他的实践利己主义之最顺从的仆人”[7]144-145。又如关于理论直观与实践直观的区分,费尔巴哈认为,在实践直观中,人以自私的态度对待对象,所以是“不洁的、为利己主义所玷污的直观”,而在理论直观中,人赞美、热爱对象,所以是“充满喜悦的、在自身之中得到满足的、福乐的直观”。[7]235由此,费尔巴哈对这两种直观作出了截然不同的“美学”价值判断:理论直观是美学的直观,实践直观则是非美学的直观。当费尔巴哈认定理论直观高于实践直观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跳出理论哲学的思维框架的。
三是在实践与人的本质的关系上,费尔巴哈“仅仅把理论活动看做是真正人的活动”,割裂了实践与人的本质的关系。就其产生的认识论根源而言,这主要源于费尔巴哈对实践的利己主义的片面理解。同时,这种割裂,就其带来的对人的理解的偏颇而言,则是多方面的。如片面强调人对自然界的依赖性、自然界对人的优先性,看不到环境的改变与人的活动的一致性;把人的本质仅仅理解为“类”;把人只看成是“感性对象”;只知道人与人之间“理想化”的爱与友情关系。这种割裂使费尔巴哈不可能认识到实践对人的本质生成、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对人的思想观念变迁的本体论意义,当然他也就不理解人的实践活动所具有的革命性、批判性意义,更不可能自觉利用现实的实践力量去解决人的现实矛盾和冲突。
追根溯源,费尔巴哈对实践的“不了解”与他远离德国政治、退隐乡村的实践生活密切相关。这种生活,第一,使费尔巴哈“过多”地关注自然、“过少”地关注政治。换言之,“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更多的是对人与自然关系领域的发挥,并不是社会性政治探讨。”[8]72正因如此,施达克判定“政治对费尔巴哈是一个不可通过的区域”[5]243。戴维·麦克莱伦甚至认为隐居期间的费尔巴哈从未参加过德国的政治生活。第二,使费尔巴哈没能充分关注到当时自然科学的最新发展。按照恩格斯的分析,当时自然科学领域三个决定性发现,即“细胞、能量转化和进化论”,费尔巴哈在世时全都看见了,但是孤寂的乡村生活使他不能够对这些科学发现给予充分的关注和足够的评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费尔巴哈曾明确提出哲学与自然科学的相互结合是“持久的、幸福的、多子多孙的”[3]118。第三,使费尔巴哈从自己“孤寂的头脑中,而不是从同与他才智相当的人们的友好或敌对的接触中产出了自己的思想”[5]237。这不仅使费尔巴哈在向社会历史领域“前进”时陷入唯心主义,而且使其理论在生动丰富的现实生活面前显得特别空泛无力,这也彻底阻断了理论通向现实、批判现实和改造现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