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性到物质性的身体
——苏珊·鲍尔多女性身体研究述评

2022-11-22 02:11刘桂诚
关键词:尔多女性主义理论

刘桂诚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苏珊·鲍尔多(Susan Bordo)自80年代起就是美国女性主义研究的重要人物。 她将自己的女性主义理论建立在对笛卡尔哲学和朱迪斯·巴特勒性别理论的反思和批判基础之上, 重新建构了身体研究这一领域。 在福柯的影响下, 她认为:“我们并没有对身体有直接的、 纯粹的、 没有建构的知识。”[1]相反, 身体作为文化表征是可以被阅读的, 并且是可以通过阅读被分析和阐释的。 尽管福柯对鲍尔多的理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但是, 鲍尔多所关心的是更具有物质性的女性身体, 这使得她更重视通过“身体”这一概念对当代文化进行分析, 并将当代文化对女性身体的现实影响突显出来。 另外, 鲍尔多对学术界和学术语言采取审慎的态度。 这种做法的依据是基于她对笛卡尔以来的哲学传统的一种反思。 因此, 她的理论“以一种坚定、 清晰的散文风格向非学术读者展开”[2]2360, 并以此作为反对女权主义理论中的抽象思辨的现实武器。 目前, 国内学界对鲍尔多的研究极其有限, 还未出现专门论述鲍尔多思想的论文, 在著作翻译方面, 仅有鲍尔多的《不能承受之重》和《男性特质》问世, 因而, 需要对其理论进行全面梳理。

鲍尔多通过“身体”的不同层次的作用来建立其理论, 身体在她的论述中是同时作为思维方式、 权力场所、 斗争工具所存在的。

1 身体作为思维方式

理解鲍尔多所主张的“贴近身体的思维方式”, 要从她对笛卡尔的批判开始。 鲍尔多对笛卡尔的批判集中在两个方面。

第一, 她指出笛卡尔所建立的哲学思维方式是“男性化”的。 这里的“男性化”描述的不是一个生物学范畴, 而是“一种认知风格, 一种认识论立场”[3]。 笛卡尔通过理性“拯救”了上帝, 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理性的地位因此提升到了上帝的高度, 通过理性可以直接把握世界。 鲍尔多基于笛卡尔哲学所展现出来的对理性过分推崇的问题指出, 知识并不应该是由纯粹心灵获得的。 笛卡尔的这种思维方式使得思维远离具体事物, 转向纯粹理性的思辨, 也就要求思考脱离身体、 脱离体验、 脱离情感和语境的特殊性, 通过理性寻找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

但是, 这一思维方式并不是女性所习惯的, 相反, 结合情感、 体验和身体的思考方式才是偏向女性的, 正如苏西所说:“男人受引诱去追求世俗功名, 妇女们则只有身体。”[4]202父权制社会结构所带来的家庭分工使得女性囿于家庭, 并将女性的思维局限于家庭空间之内的身体经验和感受, 这种感受完全不同于笛卡尔所主张的理性。 因而, 女性被排除在理性思维之外, 丧失了思考的权利。 “从笛卡尔开始, 一个新的世界被建造, 其中所有的生产和创造力都落在灵性之父上帝而不是世界的女性肉体上。”[3]在女性世界里, 孩子原初是和母亲处在统一的状态, 因其对孩子具有掌控力而形成一个包括孩子的独立的女性世界。 但是, 笛卡尔通过置换了女性生育的文化意义, 破坏了女性的独立世界: 掌控力逐渐丧失, 女性逐渐成为孩子眼中的“他者”。 从孩子的角度, 在成长过程中, 随着心智的成熟, 一种分离的焦虑也体现在孩子身上。 鲍尔多认为:“笛卡尔的理性主义被探讨为分离焦虑的一种防御反应, 一种激进的知识分子‘逃离女性’进入纯净、 清晰和客观的现代科学宇宙。”[5]5笛卡尔式的焦虑以女性作为牺牲品: 通过“逃离女性”, 笛卡尔完成对“知识和世界男性化的‘再生’和‘再想象’”[5]5。

第二, 鲍尔多进而对笛卡尔所提出的身心二元论进行批判。 二元对立的产生和发展使得身体被看作是低等的, “只有心灵能力才能解开知识和真理的秘密”[6]8。 因此, 身体与心灵相对立(灵魂, 思想, 精神, 意志, 创造力等), 而身体则在对立之中阻碍着自我价值的实现。 鲍尔多将这一概念进一步延伸, 将身体和心灵之间的对立和性别建立关系, 女性和男性分别对应了身体和心灵。 女性被看作身体的同时, 被赋予了身体的文化与哲学意义。 女性作为身体, 在文化中体现为诱惑男性的形象, 鲍尔多强调: 主流观念认为“女人对男人身体上的反应负有责任, 无论这种反应是侵略性的还是性方面的, 但这种责任并非一定来自女人有意识的动机”[7]8。 另外, 鲍尔多认为“身体与精神的二元对立隐含着被动与主动的区分”[5]99。 当心灵清晰地将思想、 意志、 精神传递给自我时, 身体只能被动接受印象、 情感和个别经验。 沿着这一思路, “这种精神主动或者身体被动的二元对立同样被性属化”[7]14, 男性对应心灵, 被看作是积极进取、 思维敏捷的主动形象; 相反, 女性被视为缺乏意志、 消极呆板的被动形象。

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也影响到了学术和文化上的思路, 鲍尔多以身体与精神和男性与女性的二元对立为框架批判历史以及当下的文化现象。 鲍尔多认为:“现代家庭内的性别分工确实相当一贯地沿着性的路线复制了这些与性别有关的观点。”[3]男孩在成长过程中被教导并且倾向于像笛卡尔一样通过纯粹理性思辨来理解世界, 而女性则是运用感性和身体去体验世界。 这种区别不是由生物学自然造成的, 而是社会对性别角色的一种建构。 鲍尔多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与性别建立联系, 使得“二元对立”也被鲍尔多视为男性化哲学话语的体现。

鲍尔多在批判的基础上提出, 要建立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结合身体、 个人经验、 语境的思维方式, 即身体的思维方式, 并将其运用到学术话语之中。 鲍尔多因此批判后现代理论, 认为其过分晦涩。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依然植根于后现代理论家试图将理论建立在纯粹心灵和高度抽象的理性思维之上。 以至于理论脱离了身体、 经验和语境, 延续了二元论的哲学传统, 这是鲍尔多所反对的。 这一点在她对朱迪斯·巴特勒的批判上就可见一斑, 在鲍尔多看来, 巴特勒的话语使用依然是男性学术话语的运用方式, “使用晦涩的欧陆哲学语言, 并且使用福柯式的术语来武装自己的作品”[1], 导致作品可读性较低。 另外, 正因为这种学术倾向的延续, 鲍尔多结合个人经验的写作模式被看作是实际的而不是理论的。 鲍尔多指出, 理论家尤其是哲学家有一种倾向, 认为“一个人理论做得越具体——当然, 越个人化——他的‘理论’工作就越不被考虑。 通过探索女性的处境来建立身体理论的工作, 特别是如果它利用了个人经验, 很少被赋予‘理论’的特权地位”[8]224。 因而, 女性主义理论家需要运用男性的学术话语武装自己, 以获得理论界的重视并产生影响力, 从而试图影响社会大众。 然而, 这样便产生了悖论: 纯粹思辨的学术语言可以得到理论界的认同却远离大众, 试图以非学术的普通读者为对象的理论作品因其以身体作为思维方式, 却无法得到理论界精英们的认可, 这在一定程度限制了女性主义理论和运动的发展。 因此, 鲍尔多认为作为“边缘”的认知方式(即从个体经验出发)和运用这种方式的理论家应该通过突破学术教条、 走向学术中心, 以获得社会大众的关注。

2 身体作为权力场所

鲍尔多不仅将身体看作是一个体现文化的文本, 受福柯影响, 她也将身体看作是权力控制的中心所在。 福柯所谓的权力并不是“个人或群体拥有的东西, 而是一种动态的、 非集中的力量网络”[9]138。 身体被这种权力组织形式规训, 并无意识地展现着权力。 但是, 鲍尔多并没有全盘接受福柯的思想, 而是从女性主义的角度, 批判福柯将女性作为他者对待。 福柯通过改变我们对身体的理解方式来建构了一个正常的男性身体, 而“女性的身体仍然以其差异为特征(如女权主义向我们展示了女性的压迫)”[10]。 更讽刺的是, 男性身体的具体性在不断崩塌, 身体回到思辨领域, 因而“男性是身体的文化理论家, 而女性只有身体”[10]。 这便形成一个悖论: 男性身体在现实领域虽然缺席, 但在科学、 哲学、 医学各领域都依然以男性身体作为统一标准。 所以, 鲍尔多需要分析的身体是女性的身体, 是女性受到训练和规范的身体, 分析女性身体是如何展现权力以及权力是如何改造女性身体的。

以福柯身体理论的接受和批判为起点, 鲍尔多首先构建了一套女性身体受到规训的逻辑线索。 她将这个逻辑的起始点放在20世纪以来女性逐渐从家庭解放出来并进入社会公共领域的这一趋势上。 这个起点从表面上看是对女性身体的解放, 而鲍尔多认为恰恰相反: 因为女性一直以来在父权制社会中形成了“温顺的身体”, 即女性通过社会训练和家庭教育而形成的温柔而持家的女性特质。 因公共领域始终属于男性, 存在着不利于女性的社会规范。 女性在进入公共领域后, 受到文化规范的限制, 女性需要在公共领域的规则和秩序下, 通过改变自己来适应规则。 例如, 男性要求女性在公共场合要化妆, 展现出苗条的身材, 所以, 女性会通过改变装扮、 节食等方式以符合文化规范, 适应男性定下的规则和秩序。 这使得本身走向公共领域、 走向社会导向的女性开始向个人内部的自我修正发展, 而在女性气质的规训下, 女性永远认为自己不够完美, 并且始终认为有改进的余地。 这种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作为父权制社会的一种控制策略, 从本质而言, 依然将女性排除在社会之外。 这种秩序并不仅仅是外在社会强加于女性的, 它也来自女性自身——这一观点也是由福柯的观点引申而来: “没有必要使用武器, 身体暴力, 物质约束。 只是一个眼神。 这是一种审视的注视, 在这种注视下, 每一个受其影响的人最终都将内化到自己是自己的监督者的地步, 每一个人都这样对自己实施这种监视。”[11]155女性的自我监督成了父权制文化规范可以始终有效的原因之一。 对于如何改变这一局面, 鲍尔多提出“需要一种关于女性身体的有效的政治话语”[7]192, 鲍尔多对直接建立一般的理论并不感兴趣, 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那样, 因此, 鲍尔多并没有明确地表达这样一种女性身体的政治话语是什么, 但是, 她认为福柯对权力的看法可以作为一种策略。 鲍尔多的做法是选取了三种病症作为分析对象: 癔症、 神经性厌食症和旷野恐惧症。 因为在这一特定领域, 女性身体的政治话语的运用是典型的, 而且这些病症与当时社会动态的相互作用是强烈的。

鲍尔多发现这三种病症发生在女性身上的几率远远高于男性, 这三种女性身体失调的病症并不是生理上的, 更多的是表现不同时代对女性气质的权力建构, 因为她发现不同的病症都有集中发病的一个时代。 鲍尔多对癔症和旷野恐惧的分析相对简单: 通过分析权力在女性身体中所形成矛盾和悖论来揭示女性身体所面临的困境。 而在神经性厌食症的分析中, 鲍尔多回到其最初的逻辑起点, 将女性气质的建构放在家庭和社会两个场所: 一方面, 在家庭中, 女性被看作是养育者, 她需要为男性和孩子尽职尽责而非对自我负责, “任何自我培养、 自我养育的欲望(被)解释为贪婪”[7]197, 这就要求女性要为他人付出并节制自身的欲望。 另一方面, 公共领域对女性的开放意味着女性需要学习男性的职场气质——自我控制, 通过意志力来保持冷静、 克制情绪等。 这两方面同时要求女性否定自身欲望, 在身体上的体现便是追求苗条。 因此, 女性对身体进行自我规训: 节制饮食、 保持饥饿。 当这种追求逐渐成瘾就促成了女性的神经性厌食症。 然而, 身患厌食症的女性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秩序的压迫, 相反, 她们会转变自己而为秩序所服务: 女性“发现自己日渐消瘦的身体受到羡慕, 不是作为审美对象或性对象, 而是因其投射的意志力和自控力”[7]205。 这种对于权力的幻觉在于厌食症患者意识到自己在身体上接近男性, 并在节食的过程中体会到了社会职场所需的意志力, 而并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这种身体和意志力是权力在她们身体上作用的结果。

直接选取具体的文化现象作为分析对象, 并将自己的方法论和理论倾向隐含在分析之中是鲍尔多常用的方法。 究其原因, 鲍尔多希望将理论“具体化”, 一方面影响广泛的受众, 另一方面将自己的个人体验、 身体感受、 情感取向加入自己的理论分析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 鲍尔多的这种具体化的理论倾向也体现着后现代女性主义的风格, 即拒绝将女性看作是统一体, 承认每一位女性都是不同的, 拥抱女性之间的差异。 具体化的理论着眼于细微的女性现象, 尊重女性个体的差异性。

苏珊·鲍尔多理论中的身体是更具物质性的。 身体虽然体现着权力, 但是, 身体更是属于女性自身的东西。 因此, 鲍尔多切实地将权力如何对女性身体塑形产生的影响展现出来。 鲍尔多自己也提到说: “我关于身体的工作比许多其他哲学家更‘物质’, 因为我相信表征和文化‘话语’的研究虽然是身体文化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本身不能作为身体的历史。”[8]232身体的历史是身体作为肉身性的历史, 尤其是在女权主义运动中, 对于女性如何进行斗争必然会诉诸于如何运用身体的肉身性, 这也是鲍尔多所关注的身体研究的另一个重点。

3 身体作为斗争工具

苏珊·鲍尔多身体理论体系形成于西方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和第三波女性主义运动之间。 女性主义运动从作为群体的女性开始走向作为个体的女性[12], 作为个体的女性通过展现自身的身体经验来表达诉求, 这种对个体经验的重视和鲍尔多的身体理论不谋而合。 鲍尔多的理论也由于其具体性和实践性对女权主义运动的开展有着启示性的作用。 在鲍尔多之前, 已经有女权主义理论家对女权主义运动的开展提出过自己的看法, 或者是在她们的著作中暗示了进行斗争的合理方法。 例如, 海伦娜·米奇和朱迪斯·巴特勒。 鲍尔多的身体实践理论建立在对两者理论的批判与修正的基础之上。

米奇并不是女性主义理论家, 而只是将女性主义的研究策略运用到历史研究之中, 她对19世纪妇女和饮食的考察中, 将饥饿看作是“象征女性不可言传的对性和权力的渴望”[13]13。 令鲍尔多不满的是, 米奇将这一结论推演到当代, 转而“论述当代女性主义文学如何颂扬女性饮食和女性饥饿”[7]211。 在女权主义文学中, 病理性失调被当作一种抗议手段来表达女性受到的权力压迫: 癔症患者通过身体进行攻击, 厌食症患者通过绝食表示抗议。 这种以身体传达信息和表示抗议的方式也出现在了女权主义运动之中, 而这种做法所达到的政治意图和对女性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是不对等的。 鲍尔多认为这种抗议是起到反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做法会使患者产生自我挫败感。 我们可以看到, 鲍尔多身体理论中的“身体”是具有实在性和肉身性的身体, 是和社会生活紧密相连的, 而不是作为象征意义上的身体。

鲍尔多将这种身体的批判从女性推广到少数群体的抗争中, 这也和女性主义概念在理论和运动中不断扩大化有关系, “女性主义变得更加多样化, 它包容不同肤色、 不同欲望、 不同收入、 不同观点、 不同文化、 不同国家的女性”[14]273, 少数群体的斗争在巴特勒的思想中寻找到了理论依据。 鲍尔多却用同样的方式反驳了巴特勒的身体理论。 巴特勒在《性别麻烦》一书中, 追溯了性别身份是如何在制度、 实践和话语中被建构的, 认为“性别化身体的内在性是虚假的, 是通过行动建构的, 因此, 内在性成了一个全然公共的领域”[15]177, 基于行动建构和表演程度的考量, 巴特勒认为扮装和戏仿可以作为颠覆手段, 因为“扮装隐含着社会性别本身的模仿性解构——以及它的历史偶然性”[16]180。 扮装和戏仿也成为了日后酷儿理论在身体斗争层面的有力方式。 但鲍尔多排斥这一做法, 她认为巴特勒将身体作为一个文本, 对身体进行抽象的分析, 是抽离了历史语境。 鲍尔多则认为颠覆是有历史、 有语境的, “扮装和戏仿的颠覆性作用只有将身体看作纯粹文本, 并且只有在逻辑演绎中才是正确的”[1]。 当戏仿和扮装这类形式被看作一个事件的时候, 就需要考虑到这一形式发生在什么文化语境之中; 不同性别身份的人会对这样的表演产生怎么样的反应; 对于扮装表演者本人而言, 这样的表演对他有什么影响等一系列问题。 鲍尔多由此认为, 巴特勒对这种异装式的反抗的效果高估了——扮装表演的政治效果因语境的不同而会产生不同效果的。 在这里, 鲍尔多逐渐从一位女性主义学者转向性别研究者, 她将视野从单一的女性关怀学扩展到对性少数群体的关注上。

鲍尔多对上述两位女性主义理论家的批判本质上是反对女性主义理论家抽象地去对待身体, 相反, 理论应该关照身体的物质性和身体所面临的现实情况。 鲍尔多由此引出了自己对身体如何作为斗争工具的看法, 鲍尔多希望女性进行抗争的同时, 应该感受到身体和行动目的的一致性, 而不是牺牲身体进行抗争。 鲍尔多进而认为女性主义理论家不应该站在女性个体之外去对待实践活动, 因为这样会导致女性主义者运用权力来阐释身体, 从而转变为站在男性的立场之上进行思考, 导致对女性主义运动者的伤害。 鲍尔多立足于身体在女性主义斗争的物质性, 为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和深化指明了一个新的方向。

4 身体研究理论的拓展和独特性

进入21世纪, 鲍尔多的身体研究不仅仅局限于运用身体去诠释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 身体研究成了她研究的一种视角。 在2017年的新书中, 鲍尔多探索希拉里·克林顿败选的原因。 鲍尔多运用了身体叙事分析了男性女性在政治场合着装的社会要求, 因为在政治领域, 民众对于女性和男性政治在生理和情感上要求是不同的。 鲍尔多指出: “男性政治家们可以用非常标准的职业着装, 并且很少被批评过于严肃,粗鲁,或‘令人讨厌’, 但女人必须调整他们的着装, 小心翼翼地避免被认为太刻板或者性挑衅,并调节民众的情绪, 使民众觉得她足够温暖迷人, 同时, 还能‘严厉地处理工作’”[17]33。 但是, 鲍尔多并没有将其视为希拉里败选的必要条件, 而是更多地着眼于当时发生的政治事件、 媒体的舆论宣传、 公众的态度转变, 从几个角度综合分析希拉里失败的原因。 可以看出, 鲍尔多已经将身体理论内化为一种分析工具, 但并不意味地运用身体理论可以解释一切, 而是更注重结合语境, 陈述事实和文化现象, 找到最合适的分析方法和解释。 这也和她始终坚持的女性话语的言说方式, 即结合特定的语境和情感进行分析, 是相一致的。 鲍尔多后期论述内容和文风的转变依旧是基于其身体理论。 任何论述和分析都不能远离身体经验, 并且鲍尔多已经将这种思维方式和分析方式内化为一种看待当代文化的方式。 正因为如此, 她不再执着于建立系统性的身体理论, 而是不断地进行文化现象的分析。

鲍尔多的学术倾向以行动展现了她对后现代女性主义身体理论中的问题的批判: “许多后现代对身体的解读都迷失在迷人的、 巧妙的(通常是过早的庆祝)路线中, 当想象力、 智慧和政治热情在审视身体‘文本’时, 忽略了它们所嵌入的具体环境——社会、 政治、 文化和实践。”[8]235后现代女性主义身体理论运用福柯的方法, 却忽略了身体作为文本的外部条件。 而鲍尔多提醒后现代女性主义应该将目光着眼于身体的物质性, 身体的物质性不仅是指身体作为肉身性的个体经验, 还包括了身体作为物质和其他现实环境之间的关系, 因为作为物质的身体无法脱离现实经验的影响。 在鲍尔多的身体理论中, 身体经验和现实经验是同时需要特别关注和分析的。 后现代理论家往往过分强调个体经验从而使得理论脱离现实社会经验, 这种倾向所带来的弊端, 在鲍尔多这里已被克服。 这种对身体物质性的强调体现了鲍尔多身体理论在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中的独特性。

鲍尔多身体理论的另一个独特性在于她为身体写作框定了合理的范围。 在埃莱娜·西苏提出“妇女写作”这一概念时, 西苏采取的是宣言式、 呼喊式的提倡。 西苏写道: “只有通过写作, 通过出自妇女并且面向妇女的写作, 通过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统治的言论的挑战, 妇女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4]195这与鲍尔多的主张是不谋而合的。 鲍尔多所主张的运用女性的身体经验进行学术写作, 实际上, 可以同时作为文学写作的准则。 但是, 鲍尔多比苏西更高明的是, 苏西这种狂热式的口号要求女性将自己的身体缺陷、 性本能都暴露出来, 对男性话语进行声嘶力竭地反抗, “那些了不起的歇斯底里患者……她们利用自己放荡不羁、 充满激情的身体攻击他拼凑起来的摩西定律”[18]42。 然而, 鲍尔多则认为, 女性将自己身体缺陷暴露出来实际上使得女性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女性身体在写作时, 应该展现令女性自身感到舒适和自在的一面, 而不是将女性纯粹的欲望、 缺陷不断放大, 导致女性承受作为个体的痛苦。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 这种极端的方式并没有使得女性建立起正常话语体系。 以此来反观中国的身体写作, 当代女性作家提出“胸口写作” “下半身写作” “妓女写作”[19]458等, 将性和欲望直接写入小说, 既没起到建立女性正常的身体经验和话语体系的作用, 也造成了社会对女性的偏见。 鲍尔多认为, 身体写作应该试图以女性正常、 自在的身体作为写作方式, 从而在这一规范之内建立女性的话语。

5 鲍尔多身体理论的局限性

鲍尔多身体理论为女性主义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思路, 这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 鲍尔多运用自己的理论试图消解男性化的哲学传统时, 意味着她难以建立起一套严密的属于女性的身体理论, 只能表现出后现代式的零散理论。 理论要求的普适性和广泛性已经被鲍尔多诉诸于个人经验, 也就不存在普泛性的理论了。 鲍尔多在消解男性理论的同时, 将理论本身也消解了。 放在女性主义理论史中来看, 鲍尔多体现了后现代女性主义反对理性、 反对二元对立、 追求个体差异的特征, 因此, 消解普泛性的理论带来的局限性是鲍尔多无法避免的: 女性如何寻求一个扎实的基础将所有女性整合在一起, 以此寻求女性解放的共同目标。 将身体经验作为一个绝对的标准就无法寻找到女性的抗争的共同意义。 “尊重个体差异”是一把双刃剑, 从问题来说, 女性的差异取代女性的共性会使得女性主义理论家的分析失去批判性, 这也是鲍尔多在近年来的著作中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性, 而是分散在不同的社会文化领域进行分析的原因。

鲍尔多思想中带有排斥“理性”的色彩, 而注重感性经验。 感性经验作为理性经验的基础是需要被重视的, 如果认识只停留在感性层面, 而不是将其作为理性的来源, 可能会导致认识的肤浅和错误。 鲍尔多强调的不应该是女性代表身体的感性, 男性代表理性, 而更应该强调的是男性和女性在身体经验上的不同以及这种不同所导致的不同的理性认识。 从这一角度去建构女性的思维方式才是更具合理性的。

6 结 语

“身体”这一概念最初由尼采宣言式地引入哲学之中, 用以反对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主义, 沿着这一传统的福柯更加着眼于身体所展现出的文化和权力因素, 在这一过程, 身体的性别特征始终是缺失的。 鲍尔多对身体理论最独特的贡献不仅在于延续了其他女性主义理论家将身体作为一个性别文化话题, 放置在学术语境去思考的传统, 更重要的是, 她将身体引入了更加具体的对大众文化的分析之中。 这种分析不再对女性的身体进行抽象地思考, 而是强调女性身体的物质性, 每一个女性的身体都是真实存在的肉身。 鲍尔多的身体理论因而为女性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与实践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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