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雁门冯氏家族的母教与文学主题

2022-11-22 02:11郭庆财
关键词:冯氏家族母亲

郭庆财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31)

雁门冯氏号称清代第一望族, 自从明成化年间由山东青州迁入直到清末, 绵延四百余年。 该家族以科第起家, 代有闻人, 具有道德、 功业、 文章之盛。 冯氏家族文化能绵延久远, 有赖于家族教育的塑造和强化, 其中, 冯氏的母教尤值得关注。 冯曦等纂修的《代州冯氏族谱》中共记载了36位妇女(其中30人获得诰封)的生平事迹, 远多于同时代其他山西族谱中的女性人数, 如《临晋王氏族谱》(1人)、 《太原王氏宝山支谱》(1人)、 《平遥冀氏族谱》(1人)、 《浑源麻氏族谱》(2人)、 《汾阳韩氏族谱》(4人)、 《五台徐氏宗谱》(4人)、 《榆次车辋常氏家乘》(7人), 表现出对女性先辈的高度重视。 再从《冯氏族谱》所记男女族人的履历来看, 对男性更多是关于“治平”事功的记载, 而女性则多以“齐家”的事迹为中心, 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教子。

冯氏家族中虽也有一些父亲勤于教子, 但为数不多(1)《代州冯氏族谱》中有教子事迹的父辈只有冯如京、 冯祖悦、 冯光宿、 冯鑒四人。, 相反, 冯氏女性在这方面的付出则更多, 且冯氏的母子关系相较于父子关系也更为密切。 之所以如此, 盖基于两种情况: 一是父亲因“政治勤劳”, 宦游外地, 无暇教子, 如冯如京夫人杨氏云“男正位乎外, 女正位乎内, 修身齐家一也”[1]卷三, 反映的就是相夫教子、 男外女内的传统观念。 二是父亲早亡, 母亲寡居。 冯氏家族中几位男性的早逝造成大量寡母的出现。 比如, 冯氏家族第四世至第七世, 即有冯愈、 冯明期、 冯云骕、 冯的早亡。 《族谱》中记载了10位寡母的事迹, 她们在父教缺席的情况下身兼父师, 独自担负起抚育幼子成人的重担。 冯氏家族的命运几度衰颓, 又数度崛起, 实有赖于她们的撑拄之功。 冯氏家族作为一个诗书继世的文学家族, 其文学精神中也有着深刻的母教烙印。 冯氏家族文化、 母教与文学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正是本文试图探索的话题。

要深入理解冯氏母教及其文学影响, 须从母辈和儿辈两种角度加以检视: 一方面要考察母亲的教子行为中寓含了她们怎样的品格和期望, 以及具体成效如何; 另一方面, 儿辈是如何回忆和书写母亲形象的, 这既是母子亲情的呈现, 也是对母教的反照, 其背后更有根深蒂固的家族文化的影响。

1 冯氏母辈的文教和德教

冯氏母教主要包括诗书教育和品格教育, 即“文教”和“德教”两方面。 这两者不但保障了冯氏家族的绵延, 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和强化了冯氏家族文化。 下面将分别论之。

1.1 诗书教育

诗书作为文化之源, 是儒学文化的载体和冯氏家族文化传衍的保障。 《族谱》记录了36位母亲的生平事迹, 其中, 记述了14位母亲对子女的诗书教育。 这14位均生于贵盛之门, 知书达礼, 如冯明期夫人王氏、 冯郁夫人王氏、 冯廷经夫人戴氏等皆有良好的文化基础和诗书修养。 更重要的是, 她们对儿孙学业的督促、 引导和读书观念的传递, 更关乎整个家族的命运起伏。 在父教缺席的情况下, 冯氏的母辈往往身兼父师之任, 慈严兼具, 即生活方面的慈爱和读书方面的严厉并存。 如冯云骕夫人魏氏(冯母)“训诸子严而有法, 丸熊画荻不肯纤毫假易”[1]卷三; 冯祖悦母亲蒋氏“于饮食衣服之细, 顾复恩勤, 惟读书课程不稍姑息”[1]卷三。 再如, 冯志沂十岁而孤, 其母张孺人对其学业督责甚严, 志沂每自塾归, “必问所业, 进则喜, 否必加朴责之”[1]卷三。

从教学内容来看, 冯氏母教主要有读书和写作两方面, 她们教读的范围甚广, 而又以五经四书为主。 五世冯明期的夫人王氏侧重于教授经书大义, 她“明诗书, 能为经生家言, 授以《周易》 《毛诗》, 神解超悟, 一过辄成诵”[1]卷三。 除了对儿子冯如京的教育, 王夫人还教导早孤的孙子冯云骧、 曾孙冯璧读书, 考问经书大义:“作文必视佳恶, 《麟经》间问其大义晓否。”[1]卷三冯氏家族本来即以经学传家, 冯明期于《周易》《中庸》皆有造诣, 冯如京则以《麟经》(即《春秋经》)名家, 其《春秋大成》三十一卷是博贯诸家的巨著。 王夫人教导孙辈读《春秋》, 有意维护了冯氏家族的学术传统, 使其绵延不绝。 王夫人还强调读书贵在践行:“读书贵能行, 说铃书肆, 虽万卷何益?”[1]卷三王夫人经书教育的主要目的在子孙的博识明理、 修身养性, 并希望他们能以诗礼传家, 这既与清初盛行的训诂章句之学迥异, 也有别于仅为禄仕读书的科举之学, 其才具卓识确实不亚于须眉。

王夫人之后的冯氏母辈略有不同, 她们虽亦以经书为主要教本, 但大多有着强烈的功名之念, 明确以科举为目标。 这从她们对儿辈科举结果的反应可以看出。 如冯的夫人田氏在闻知儿子光裕中举的捷报后喜曰:“若兄弟俱获一第, 克振家声, 未亡人可告无罪于地下矣。”[1]卷三再如, 冯立山屡考不中, 其母范氏责望曰:“谓汝伯叔两父俱赋英才, 各谋仕宦, 尔年力正富, 亦当奋志功名, 谁知才质庸愚, 不能副我期望。”[1]卷三从两位母亲或喜或憾的语气中可见, 儿子中第成了她们此生的全部期望和寄托, 因此, 对儿子的学业督促愈勤, 成效也愈著。 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冯氏子弟的科第蝉联, 据《代州冯氏族谱·科名表》所载, 从明万历至清末宣统间, 代州冯氏家族先后出了进士18人, 举人 54人, 其中冯云骧、 云骕、 冯、 冯钦、 冯祖悦、 冯芝、 冯志沂等人都有接受母亲(或祖母)诗书教育的经历。 科举中第不仅标示了个人读书有成和命运的改观, 也是家族史上的荣耀。 再从家族文化角度来说, 冯氏母辈的诗书教育更是延续了冯氏文脉。 冯氏家族本以盐业起家(2)冯忠(冯明期的伯父)少时以父命“挟货治鹾于扬”“总南北鹾事四十余年”; 长子冯仕期、 四子宾期亦承父业, 长期从事盐业管理或经营, 后由经营盐业积累了大量财富, 为族人进入科举仕途奠定了物质基础。 参见王霞蔚《明清时期的山西代州冯氏——以〈代州冯氏族谱〉为中心》, 《中国社会历史评论》 2009年第10卷。, 从第四世开始在科第方面有所成就: 四世冯恩、 冯惠分别考中文武举人, 五世冯明期中万历庚子乡试亚元, 族人的习儒好文也渐成风气。 不过, 随着冯愈、 冯明期、 冯的早逝, 冯氏甫兴的文脉濒于中断, 幸好先有王夫人对冯如京、 冯云骧、 冯云骕、 冯璧、 冯三代的诗书教育, 使冯如京以文章功业成为清初名臣, 孙辈的云骧、 云骕, 曾孙辈的冯先后中进士, 迎来了冯氏家族的中兴; 后有冯夫人田氏在夫君早逝后专心教子, 终于把三子元方、 允升、 光裕培养成进士, 时有“三凤齐鸣”的美誉, 该家族也完美转型为著名的文化望族。 可以说, 勤于教子的王氏、 田氏等冯氏母辈对家族有再造之功。 清初名臣陈廷敬云“余乃今知冯氏之三世有文而贤者, 皆以夫人也”[2]卷四十六, 恰切地揭示出冯氏母教在家族文脉振兴中的作用。

综上, 冯氏母辈的诗书教育包含了两个基本向度: 或指向优良品性的养成, 或者通向科举中第, 前者是真正的“为己之学”, 后者反映了世俗的功名之念, 而两者均统一于冯氏家族的中兴愿望, 体现了冯氏母辈接续家族文化的使命感, 表现出明确的家族文化本位立场。

1.2 品格教育

相较于人生特定阶段的诗书教育, 品格教育在冯氏母教中可谓贯彻始终。 除了对科第仕宦的追求, 冯氏家族更将懿德嘉行作为立族之本。 其实, 四世祖冯忠早有《家训》, 有“饬身”“自检”“节操”等条目论修身养德, 冯氏的母辈则是家训、 家教的严格践行者, 她们待人接物、 言语举止所显示的慈婉、 勤俭、 自强、 孝敬等品格成为教育的范本, 其影响甚至比对儿辈诗书教育的影响更大。

母辈对儿孙的品格教育内容很广泛, 主要集中在立身、 持家、 报国三个方面。 立身严谨、 不斤斤于得失是冯氏家训的重要特色。 冯廷丞夫人周氏教导其子, 以为“丈夫苟能自立, 外物岂所必哉”[1]卷三。 再如, 冯志沂咸丰三年(1853年)参佐山西军幕, 每有筹划皆侃侃直陈, 屡忤当道, 长期未得升迁。 其母张夫人闻知后乃喜曰:“吾不意复见汝。 然吾闻汝家先世为官者率不解媚上官, 吾方惧汝或他途进, 而今若此, 吾死瞑目矣。”[1]卷三冯氏家族重视经济事功, 但并不等于贪恋功名, 建功扬名也应以端正的品行为根基。 其他如冯如京的辞官归养老母、 冯允升的“不解奔竞”等事迹, 背后均有自立、 自爱的母教精神的影响。

在持家方面, 冯氏母辈的身教尤重于言传。 冯如京夫人杨氏的代养遗孤, 冯清聘夫人刘氏的抚育幼弟, 冯光裕夫人王氏、 冯钰夫人张氏的勤劳持家, 冯元方夫人、 允升夫人、 光裕夫人的妯娌亲睦, 都被载入了《族谱》, 折射出冯氏母辈的勤勉、 奉献、 友爱精神, 成为家族史上的佳话。 其中“孝亲”更是母辈最为可贵的品格, 典型者如冯廷坚母亲王氏(冯郁妻):

壬午, 家君例选奉天府经历, 虑道远, 难于迎养, 遂援例捐知县分发河南。 先王母不乐就养, 命妇随行。 吾母因长跪请曰:“姑高年, 子为禄仕违膝下, 媳又随夫任, 母恩愈高厚, 子媳无以自安。 若虑夫子起居无人, 妾及幼孙可相随, 媳愿及长孙留侍左右。”先王母怜而许之。 家君赴豫后, 生产更微, 每岁寄薄俸, 又缓急难应期, 吾母则损妆奁以进甘脆, 不使稍有所缺。[1]卷三

丈夫去远方赴任, 王氏选择留在家中侍奉年迈的公婆, 艰辛备尝, 可谓节孝的典型。 儿辈作为这些行为的见证者, 母亲的事迹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品格教育, 妯娌和睦所蕴的友爱、 代养遗孤所蕴的道义、 奉养公婆所显示的孝道, 不但营造了和谐的家庭秩序, 也启发和培育了儿辈“忠”“孝”“仁”“义”等道德情感。

勤政自律、 廉洁爱民也是母辈品格教育的重要内容。 虽然儿辈的事业已有建树, 甚至身居高位, 但母辈的教训仍有指导性和约束力, 如冯祖悦升任陕西平庆道后, 其母蒋氏“时时以洁己爱民为训勉”[1]卷三。 冯志沂母亲张氏在志沂参佐山西军幕期间, 寄书勉励曰:“儿能为国宣力, 复何念。”[1]卷三言辞间透露了公而忘私的家国情怀。 无论廉洁勤政还是报国忘私, 说到底仍应归结为对儿辈修身的要求, 体现了“身-家-国”间的一贯性。

从上述来看, 冯氏母教涉及文教、 孝亲、 持家、 报国等多个方面, 而“家”常常是母辈思考问题的基点和归宿, 无坠先训、 克振家声经常是她们的价值依据和思维框架。 如果说科举作为儿辈的进身之途, 是“振起家声”, 儿辈为官清白廉洁、 尽忠报国, 则是“不辱家声”, 如冯钦夫人蒋氏所说“慎勿旷官守以隳家声也”[1]卷三, 表现出对家族文化和声誉的高度珍视。 母教所期望于儿辈的各种品质中, “孝”是最为可贵的: 科举及第是“孝”, 忠于国家是“孝”, 勤政爱民也是“孝”, 甚至“忠”“勤”“廉”“能”均可以统摄到“孝”的名下, 成为儿孙辈谨守的伦理高标。 因为“孝”以谨遵母教为起码要求, 也就意味着儿辈在修身、 读书、 科举、 仕宦等方面均应达到母亲的期望, 这才是“孝”。 这反映的还是《孝经》的古老思想:“立身行道、 扬名于后世, 以显父母, 孝之终也。 夫孝, 始于事亲, 中于事君, 终于立身。”[3]2545这样, 儿辈的“孝”就从狭义的“孝母”中得到了升华, 成为自律、 自强、 奉献、 牺牲的家族精神, 这成为冯氏家族绵延四百余年的重要动力。

2 冯氏母教影响下的诗文主题

冯氏母辈的教育之效更体现在儿辈的诗文作品中。 冯氏诗文集大量散佚, 现存的11种50多卷诗文著作中, 有关母亲的诗歌、 行述、 墓志铭等作品十分多见, 从主题说来又包括思母主题、 忆母主题和节孝主题: 前者是儿辈对母亲的感恩和思念, 以抒情诗作为主; 后两者则是对母亲形象(包括自己和他人的母亲)的追忆和刻画, 更多记叙成分。 这些作品从文学成就来说高下参差, 但均体现了母教中孝亲观念、 贞节思想的渗透。

2.1 思母主题

冯氏的大部分族人幼时与母亲长期相处, 甚至相依为命, 形成了深深的依恋感; 成人后又经常宦游各地, 有时能将母亲接至身边奉养, 有时由于水土、 地域等原因只能留母亲在故园, 造成母子间的地域阻隔。 故冯如京、 冯、 冯祖悦和晚清的冯志沂、 冯婉琳等家族成员均有思母之作, 其中尤以冯如京和冯婉琳为典型。

冯如京有关思母主题的诗作共有40余首, 多以人世的离合聚散为背景抒写思母之情。 他9岁丧父, 后在母亲王夫人的抚育和教导下长大, 真正步入仕途已是39岁(崇祯十年, 1637年), 此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居家奉母; 顺治十三年(1656年)冯如京赴粤任广东布政使, 母亲王夫人因为岭南炎热道远, 已由曾孙冯璧送归故里。 早年的相依为命和晚年的母子分隔, 造成了冯如京对母亲的强烈思念和牵挂, 也催生了大量的思母诗。 他常把纪行和思母绾合在一起来写, 写在征途中的思母, 或是久别重逢的故园沧桑和悲欣交集。 比如, 顺治十五年(1658年), 冯如京以广东布政使的身份入京朝觐, 期间抵雁门老家探问老母, 二日后方促装进京。 由南而北行程八千多里, 共作诗92首, 思乡、 思母诗占了绝大部分。 其中《思亲》诗云:“萱草年年茂北堂, 游人心事转悲凉。 魂飞炎海三千里, 泪湿征衫一万行。”[4]卷八南国北疆江山万重, 节候、 风俗的巨大差异使其思母之情更切。 冯如京诗中还多有对母亲倚门而望的想象, 如:“慈亲倚望门皆热, 稚子归来髩已霜。 草色荒亭犹似昔, 瓷瓯瓦罍醉千觴。”[4]卷七“万里孤身卧战陴, 北堂垂白倚门时。”[4]卷六如此大量地书写思母之情, 在古代文学中并不多见, 这与冯如京的特殊身世以及所受的孝亲教育有关。

冯氏家族的后期代表、 晚清才女冯婉琳亦多有思母诗。 她13岁时丧父, 16岁出嫁董文灿后寓居京城10年, 闻知兄长和姊妹的境况亦不好, 母亲筋力渐衰, 于是, 孤苦之余常写诗以寄思母之情。 其诗中经常借书信和梦境两种意象抒写思念, 如《月夜思亲》:“微风动帘幕, 皎月照中庭。 竟夜不成寐, 披衣且剔灯。 乡关别离久, 昕夕念老亲。 膝下十余载, 形影未曾分。 教诲殚亲力, 寒燠劳亲神。 一旦相暌违, 能不怅苦辛。 椿荫悲凋谢, 慈颜入梦频。 嗟予鲜兄弟, 谁为侍昏晨。 感此千里隔, 无语独沾巾。”[5]卷一《寄家书有感》:“几回语复嫌笺短, 半晌封迟耐漏残。 女大何曾能奉养, 空惭千里劝加餐。”[5]卷一诗中均表达了对母亲的牵挂和不能奉侍晨昏的惭怍。

冯氏家族的思母诗多是把常见的思乡感情和思母联系在一起, 把“思乡”聚焦、 落实为“思母”, 除了表现母亲的温蔼慈祥外, 这些诗作多表达“思归不得”和“奉养不得”的双重遗憾, 并以倚门望归、 笺短情长、 梦回故园等意象, 营造出巨大的情感张力。 这些诗在有关母亲的作品中也最为感人。

2.2 忆母主题

所谓“忆母”是指对已逝母亲的怀念, 尤其是对母亲生前事迹的追思。 相较而言, 冯氏族人对父亲的追忆文章较少, 而对母亲的追忆甚多。 《冯氏族谱》中族人为父亲所作行述仅3篇(3)冯文焕《显考雁峰君行述》、 冯樾等《显考菊人府君行述》、 冯嘉谟等《显考叔辰府君行述》。, 为母亲作的行述则有9篇: 冯元方《田太君行述》、 冯祖悦《蒋太君行述》、 冯祁《清诰封夫人显妣王太君行述》、 冯廷坚《清例封宜人冯母王太君行述》、 冯昌祚《皇清敕封孺人显妣冯母张太君行述》、 冯立山《皇清敕旌节孝孺人显妣冯母范太君行述》、 冯棨《先妣行略》、 冯樾等《刘太恭人行述》、 冯揆文《冯母张太孺人行述》。 “行述”属于儿辈为父母所作的传记, 大多事迹详明, 质实详备; 有关诸母的行述亦重在记事以显其人, 表彰其阃仪妇德。 统观这些行述作品, 母亲事迹大体相似, 主要是勤俭持家、 抚育孤儿、 赡养公婆、 教育子女等, 而且行文用语带有严重的套路化、 模式化倾向, 如冯元方《田太君行述》的开头表达了深切的悲恸和罪感:

呜呼痛哉!吾母竟弃不孝元方等而长逝耶!不孝等自甲申遭先大夫丧, 茕茕孤立, 家室漂摇, 惴惴有不自保之虞, 吾母以一身支拄, 不孝等日依膝下相恃为命, 数年来稍有宁宇, 冀吾母从容强饭, 以几期颐, 不孝等亦得长侍慈颜, 以稍尽菽水之养。 孰谓先大夫弃世一纪, 吾母又弃不孝等而长逝耶!不孝等年甫逾立, 恃怙靡依, 孱焉苦块之中, 迷瞀昏乱, 何能更事笔砚, 然使吾母芳躅懿行湮没不彰, 不孝等罪且滋大, 谨忍泣血, 略述梗概, 惟当世大人君子采览焉。[1]卷三

此后, 冯祖悦的《显妣冯母蒋太君行述》、 冯祁《显妣王太君行述》、 冯廷坚的《冯母王太君行述》、 冯昌祚《显妣冯母张太君行述》、 冯立山的《显妣冯母范太君行述》几篇的开首除了姓名不同外, 几乎是抄录了这一段。 虽然他们孝亲的真诚不容怀疑, 但写法上的陈陈相因, 难免削弱了文章的感染力。 另外, 也有少数忆母作品撇除了这些主题和俗套, 结撰成感人的文字, 如冯祁《清诰封夫人显妣王太君行述》写祖孙间的亲情和生死之痛:“不孝祁次子廷萱生而聪颖, 眉目如画, 吾母爱如掌珠。 庚申三月, 以痘殇于湖南抚署。 吾母痛惜哀思, 历久勿置, 每见小儿戏具, 辄忆之泪涔涔下也。”[1]卷三再如, 冯棨《先妣事略》写母亲临终之际的情状:“卒之前一夕, 心火盛, 舌卷不能语。 色授指画不可解, 书字于不孝及运生掌中者再三作, 而点画终不可辨。 不孝罪孽深重, 故鬼神不得牖其灵而俾之以自悟也。”[1]卷三母亲手书遗嘱, 却因病痛而指画难辨, 其情态之悲远远超出遗嘱本身。 冯揆文等《冯母张太孺人行述》记述母亲往事时写到叔嫂关系, 在赞美母亲的同时, 完全没有掩盖家族的内部矛盾和人性的贪婪:

先大父早丧室, 及先母至, 两叔方就傅读书, 先母顾复恩勤, 以嫂兼母; 乃习于不节, 先世收藏图书古器搜括殆尽, 又质庄田过半, 挟赀远飏。 至是岁入寥寥, 先母益勤女红, 凡塾师束修中馈米盐, 无不资之十指……已而先二叔徒手突归, 才有室矣, 遽议分爨。 先母曰:“贫, 吾命也, 于弟乎何尤?”田宅辄让以所欲, 而自受其余。[1]卷三

张太孺人是一位“以嫂兼母”的贤德形象, 两叔则是《族谱》中少见的自私顽劣人物, 张太孺人不计前嫌, 反倒供以田宅, 其淳良的品性令人称叹。 该篇的叙事相较于其他“行述”更为生动, 其中所流露出的对母亲的感恩和儿辈的罪感也显得更可信。

2.3 节孝主题

“节孝”作为对古代女性品格的基本要求, “节”是忠于夫君(包括夫君的遗命)和家庭, “孝”是孝敬公婆乃至祖公婆。 表彰节孝是明清以来重要的政府行为, 如《明万典》载:“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 五十以后不改节者, 旌表门闾, 免除本家差役。”[6]227冯氏族人也以女性的节孝而自豪和标榜。 《冯氏族谱》中特设《节孝》目, 共计27人, 族谱中多记载她们抚养遗孤、 奉养公婆的行为, 甚至还有从夫而死的殉节者, 即烈妇的事迹。 冯氏后裔受此影响, 文集中也多有歌颂节妇孝妇的诗文。

冯如京母亲王氏幼时所受的是《孝经》《列女》诸书的教育, 她自27岁守寡, 直至81岁去世, 抚孤弱、 奉公婆等节孝事迹一向为人称道, 更为冯如京所铭记, 族谱中有冯如京《纪孝》《纪节》《纪训》等篇记述其详。 在他看来, 女性的“贞节”与男子的“忠孝”品质是一致的, “贞女节妇, 素达大义”和“忠亡厥身, 义死精洁之志”均是可感可歌的情思[4]卷九, 又称“忠臣孝子, 节妇义夫, 出语为经, 垂训作则”皆“合于《三百》之旨”[4]卷十。 这些话并非故作大言, 而是源于母教和对母亲当年苦况的深切同情。 体现于诗作, 冯如京有赞颂节妇的《苦节吟》, 前有小序云:“壬辰秋, 衢兵巡冢, 妇因夫亡投缳, 歌以哀之。”其中, 想象衢妇死后的景况, 感情哀感凄恻:

秋风黄叶萧萧起, 空庭夜气凉如水。 沐浴披衣珊瑚垂, 双鬟已睡走阿姨。

甘心一死郎须待, 暗魂度月相追随。 魂追随兮月影凉, 缳痕濡血满庭霜。[4]卷五

不过, 烈妇所殉的是“吃人”的旧道德, 其命运既可悲又可怜; 与之相比, 那些不屈从于命运、 独自承担起抚养遗孤和赡养公婆重任的寡母则更为艰辛和崇高。 如冯婉琳的《刘夫人节孝诗》:

严霜凋百卉, 青松抱劲姿。 贤哉刘节母, 贞孝乃如斯。 烈风动地起, 吹折连理枝。 黄鹄难比翼, 徘徊鸣声悲。 泉下誓相见, 忍死待须臾。 仰视堂上亲, 谁为供甘旨。 下顾褓中儿, 妾去将焉恃。 念此柔肠断, 代夫尽子职。 饥寒不改色, 憔悴暗吞泣。 迢迢长夜静, 耿耿残灯碧。 丸熊佐宵读, 柏舟懔冰清。 诗书手泽在, 课子有遗经。 劬劳廿余载, 教诲成令名。 芳名播彤史, 闾里争光荣。 伊余钦贤淑, 握管吟高风。[4]卷一

身为女性作家, 冯婉琳对刘夫人悲苦而坚定的心路揣摩入微, 对寡母青灯课读场景的渲染也颇有深致。 此外, 如冯光裕的《题李氏双节卷》写雁门李氏有妻妾二人, 守寡期间含辛茹苦、同心抚育幼儿的事迹; 冯祖悦《题冯母杨孺人苦节传》《题雷氏孝义传》两篇长诗的主题亦相似, 其立意并不在“感”而在“教”, 说教和议论的成分太多, 而缺乏对人物心灵世界的体贴, 故与冯如京和冯婉琳的同类诗作相比显得粗率。

以上有关母亲的三类主题, 是冯氏“母教”不同层面的体现: 第一类源于母子长期共处的密切情感; 第二类对母亲生前行为的记述, 也寓含了对母亲“身教”的追忆和感怀; 第三类虽是对别人母亲节孝品格的赞颂, 其价值观念则是源于母教。 以上三者既有情感的亲近, 亦有道理和价值的灌输, 皆源于儿孙辈根深蒂固的孝亲追远观念。 可见, 孝亲、 敬母已经超越了个人, 已然成为了冯氏家族的一种集体情结。

3 冯氏母亲形象的文化品格与文学渊源

冯氏家族诗文中的母亲形象各异, 但品格、 事迹却大体相似: 从事迹来说, 不外乎事亲纯孝、 教子严格、 持家勤俭、 相夫尽节、 丧葬尽礼; 从品格来说, 无非是勤劳善良、 温恭慈爱。 总之, “善良品格”和“牺牲精神”是冯氏家族母亲形象的共性, 若联系整个文化史来看, 这种母亲形象是中国“贤母”形象的浓缩, 带有理想化、 模式化的色彩, 其背后则是深厚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 体现了母性文化的一贯延续性。

首先, 冯氏家族的母辈作为历史人物, 她们的相似首先源于中国共同的母性文化的塑造。 古代典籍中对母仪、 阃范有甚多规定, 从《礼记·内则》的“事舅姑如事父母”、 班昭《女诫》中的“敬慎”“妇行”“德容言功”, 到唐代宋尚宫《女论语》、 郑氏《女孝经》、 明代成祖皇后徐氏的《内训》等女性修身的教科书, 于“母仪”“守节”“事舅姑”“治家”“教子”“睦亲”等方面的规定愈发详细, 禁忌也愈多, 这些经典一直在规范、 约束着女性的言语行为, 意在塑造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从传统的母性文化来看, 大家族中的母亲往往身兼多重角色, 一位真正的“贤母”须在婆媳关系、 母子关系、 叔嫂关系、 夫妻关系等各类关系中做到尽善尽美, 她应是一位知书达礼、 谨守阃范的女性; 其次, 她应是一位甘于奉献、 教子有方的母亲; 再次, 她还应是一位顾全大局、 敦睦亲族的模范。 冯氏家族的女性自幼生活在这样的文化环境、 教育环境中, 这些品格也成为她们的自我追求, 她们的事迹和品格亦不外乎以上三个方面。

冯氏母辈形象的趋同性, 也缘于冯氏家族共同文化模式的塑造、 濡染。 冯氏家族所处的清代初中期, 理学文化不断强化, 冯氏家族即是一个具有深厚理学传统的家族(4)如五世的冯明期“邃濂洛学”, 其子冯如京“益励志理学, 实践躬行”, 冯云骧亦承庭训, 深研濂洛关闽之学, 端正人心、 约己守道是他们思想的重要方面(《冯氏族谱》卷二《志传上》)。, 理学思想广泛渗透到家庭、 家族伦理之中。 母辈作为“齐家”的主体, 夫妇、 母子、 婆媳关系均以“礼”为纽带, 而“礼”则是“理”的外显。 比如, 母亲居家孝亲的“戒慎”心态和对儿辈为官须洁身自好、 勿旷官守的教训, 其实都是持敬、 慎独的理学精神的贯彻; 冯氏家族女性身上具有的“贞”“孝”“节”“烈”等品格, 更带有存理去欲的理学色彩。 对女性的这些品格要求具有两面性: 全家族乃至社会对女性高洁忠贞的肯定, 使得冯氏母辈获得一种崇高的超越感和权力感, 即“道德权力”; 但对这些品质的过分标榜和泛化则带有强权色彩, 媳妇以绝对顺承为孝而泯灭了个人意志, “孝”则会沦为愚孝, 如族谱中冯酅夫人李氏刲股救翁、 冯志仁之妻割肱奉姑的事迹, 以及烈妇殉夫的种种记述均违反人性, 令人发指。

由此, 再回到母教的话题: 冯氏的母辈是历史文化、 家族文化的代言, 母教所要传递的其实也是历史文化和家族文化; 从儿辈立场看, 他们对母亲的书写和形象塑造, 也正是其所接受的家族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反映, 是有意建构的结果。 如熊秉真所说:“我们对传统中国妇女的了解, 其实大部分来自她们具有社会地位的儿子的回忆。”[7]21儿孙作为母亲事迹的主要见证者, 也常在《行述》中申明。 一般说来, 儿辈写作“行述”的目的非常明确, 是写给族中人看的, 是留给后辈作为家教的范本, 其教育意义和《家训》是相同的。 选择哪几位母亲入族谱以及选择她们的哪些事迹, 都基于共同的家族伦理观念。 所以, 母亲在儿辈心目中是家族优秀文化的代表, 她们无私奉献的品格被刻意凸显, 而私人化的情感则往往被忽略。 如冯云骕夫人魏孺人早年, 祖母王太夫人“春秋高, 性颇忭急, 孺人周旋进退, 未尝有忤色”(《冯云骕与夫人魏氏合葬墓志铭》)[1]卷三。 魏氏内心的委屈隐忍可以想见, 但难于详细写出, 这是为了凸显魏氏的孝敬贤淑。 再如, 冯忠夫人李氏、 冯郁夫人王氏、 冯廷工夫人黄氏皆因无法生育而为夫纳妾, 其实是被迫放弃了自己对丈夫的专属权, 其内心应是相当痛苦和矛盾的, 但这也无法写出, 为的是成就其“不妒”的美誉。 另外, 冯氏家族诗文集中表现母子之情、 婆媳之情、 妯娌之情者甚多, 而记述夫妻之情者甚少, 更绝无两情相悦、 恋情相思等内容。 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前者有更多理性的成分, 而后者容易流于“私情”。 这些均体现了家族文化的渗透和价值导向。

冯氏家族诗文中母亲形象的趋同性, 也体现了文学传统的延续和影响。 爱亲、 敬母作为重要的文学母题, 在冯氏家族的诗文中得到了明显的传续。 从相关诗文来看, 倚门望归、 灯下课读、 熊丸画荻成为冯氏母亲的典型影像和意象符号。 冯如京诗中母亲倚门望归的例子已见上文, 此不具引; 灯下课读、 熊丸画荻也是冯氏家族诗文中经常出现的情景: 如冯如京《咏怀》:“晨雨澌孤泪, 孀灯风夜吼。 读书恨未成, 三迁愧所受。”[4]卷一冯光裕《题李氏双节卷》:“午夜课儿读, 刀尺音琅然。”[8]卷十二冯婉琳《刘夫人节孝诗》:“耿耿残灯碧, 丸熊佐宵读。”[5]卷一冯云骕夫人魏氏“训诸子严而有法, 丸熊画荻不肯纤毫假易, 以故敬南()弱冠成名进士, 自甲申后寓京师”[1]卷三。 其中, “倚门而望”出自《战国策》中王孙贾母亲之口:“女朝出而晚来, 则吾倚门而望, 女暮出而不还, 则吾倚闾而望。”[9]708五代的梁嵩更有《倚门望子赋》, 对母亲倚门盼归的慈心和眷念之怀反复致意。[10]卷八百九十二“熊丸画荻”则是唐人柳仲郢母亲以熊丸佐读、 宋欧阳修母亲画荻教子两种事迹的融会。 至于“青灯课读”, 在明清以来的祝寿文、 行状、 祭文、 墓志中更是常见, 归有光、 刘逢禄、 张惠言等人皆有《先妣事略》, 其中均有母亲灯下课读的记述。(5)参见徐雁平《绘图:“青灯课读图”与回忆中的母教》, 北京: 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 2012年。不过, 这些语汇和表达不能简单地视为典故借用, 其更是一种文化符码, 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基因。 或如文学批评家N.弗莱所说是一种“原型”(archetype), “即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是指将一首诗同其他诗联系起来的象征, 可以把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并整合起来”[11]142。 冯氏家族诗文中“倚门盼归”“青灯课读”“熊丸画荻”等母性影像即属于悠久的文学经验, 是传统文化精神承传的纽带, 最能体现母亲育才的艰辛和恩情, 也最能触动读者的记忆, 并引发心灵共鸣。

对儿辈来说, 思母和渴望终养亦是最为普遍的人间情感, 在古代文学经典中颇为常见, 这对诗书之家的子弟而言也是无声的教育。 即如《诗经》作为上古经典, 多有关于母子亲情的篇什, 其中, 《邶风·凯风》表达儿辈不能养母的愧疚, 《小雅·四牡》表达劳于国事而无法堂前尽孝的悲哀, 《魏风·陟岵》《唐风·鸨羽》《小雅·北山》表达远行的儿辈对父母的思念, 对后人的孝亲观念和文学主题有着巨大影响。 其后, 表达报答母恩的作品更是不绝如缕, 典型者如拓跋兴宗的《请致仕侍亲表》、 敬让的《请致仕侍亲表》、 曾巩的《福州上执政书》、 陈献章《乞终养疏》、 万崇德《乞养书》等篇, 均表达了辞官归养的愿望。 冯如京的辞官归养, 其人生选择和背后的文化心理与之具有一贯性。 可以说, 母亲的恩情和儿辈无法报答其万一的“罪感”乃是中国文学的重要母题。 进一步说, 这种主题渊源之所以如此悠久, 说到底是根于人性中永恒的亲亲之情, 乃是人之良知良能。 这些精神品格、 文化基因, 成为冯氏家族的母辈书写中无法抹去的底色。

4 结 语

贤母教子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佳话, 有着深刻的文化渊源和民族文化基因。 杜维明指出:“传统中国社会成员, 其文化能力的培养常在家庭, 而在家庭里面作出突出贡献的常常是母亲。 儒家的精神之所以一代一代地传下来, 不是靠知识精英, 不是靠大皇帝的命令, 不一定靠正常的学术规范, 而主要在家庭里面靠母亲的身教传下来的。”[12]31一般说来,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 男主外而女主内, “教子”“事亲”“相夫”是女性在家庭中的主要职责。 和父亲相比, 母亲与幼子相处的时间更长, 寡母尤其如此, 其对儿童心理的影响根深蒂固, 其人生态度、 价值观念对子女的个性和命途甚至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冯氏家族作为清代第一文化望族, 其家族文化体现了“身-家-国”的一贯性, 其中“家”是基础和本位, 而“家”又以母亲为核心, 或者说母亲就是“家”的象征, 是家学、 家风、 家训传播与传承的主体, 也是历史文化和家族文化的代言。 这些丰富的文化内容在母教中得以传递, 并在儿辈的诗文中留下了浓重的印记。 从儿辈的母亲书写来看, 慈爱和牺牲精神是她们共同的品格, 带有理想化和概念化的色彩。 这既是基于人性中永恒的亲亲情感, 更反映了母教所承载的家族文化、 民族文化和文学传统的共同影响。 冯氏家族文学中的母亲形象或有偏理想而鲜个性、 尚传统而乏新意的缺憾, 但都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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