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玲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戴维·洛奇(1935年— )是英国当代文坛著名的学者型作家, 迄今为止, 他一共写作出版了十几部小说, 其中以《小世界》最为知名。 国内外学界对此作的研究呈现出丰富多样化的局面: 有的关注洛奇作为一个熟谙各种文学批评理论的学者型作家在作品中展现出来的种种叙述技巧; 有的解读此作中知识分子形象及其所反映的当代学界生态; 也有从文学风格研究的角度, 界定作品的属性为元小说与现实主义特征杂糅; 又或者结合社会大环境, 认为作品对后现代社会进行了深刻思索。 除上述外, 笔者认为, 洛奇的这部代表作仍有值得进一步挖掘的意义空间。 洛奇自己也曾在《〈小世界〉导言》中说过:“我不会因为我可以一行一行详细解释我的小说而宣称: 那就是它所能具有的全部意义……克莫德也向我们表明, 作品可能具有或许总是具有连作家本人也未曾意识到的隐秘含义, 无论那位作家有多么强烈的自觉意识。”[1]6-7笔者认为, 我们可以将“身体书写”作为新的切入点来考察《小世界》的思想意蕴。
在传统西方哲学中, 身体的卑下在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就奠定了基调, 并在此后的千百年间延续了下去。 中世纪的唯灵主义自然充斥着对身体的贬抑: 肉身是承受着原罪而来, 它的存在不过是为了遭受苦痛折磨以便让灵魂臻于完善并最终达到理想的天国。 17世纪, 唯理主义者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成为对身体轻视与回避的经典阐述。 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绝对理念”亦彰显着理性主义精神的强大和身体的无足轻重。 汪民安在《身体转向》一文中指出:“如果说, 真的存在着一个身体和意识对立的哲学叙事的话, 那么, 尼采扭断了这个叙事线索……尼采的口号是, 一切从身体出发。”[2]10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在其知觉现象学中提出的核心概念即身体, 要求我们返回到身体知觉这个认识的起点, 重返主观世界, 由此完成对客观世界的权利和界限的理解。 福柯, 这个被誉为当代最伟大哲学家的尼采信徒, 也将自己的研究起点定在了人的身体上。 “古典时代的人发现人体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3]154, 正是以身体为出发点, 福柯完成了他的一系列对人类社会权力运作的解析。 至此, 身体终于从被遮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成为前景, 成为当代哲学研究备受瞩目的中心议题之一。
与在哲学中长期遭漠视与遮蔽的处境不同, 西方文学中的身体一开始是有着醒目地位的。 荷马史诗《奥德赛》的第一章即题名为“奥德修斯的伤疤”, 对于伊塔卡人来说, 伤疤是奥德修斯英雄身份的特殊身体符号, 辨认这一身体符号成为了故事情节进展的关键点。 中世纪的宗教文学似乎驱赶了身体, 但奥尔巴赫注意到:“感官性的魅力不是圣经的意图所在, 然而即便如此, 在感官方面它也颇具活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圣经所关注的道德、 宗教及人们的内心活动, 都具体地表现在感官性的生活材料之中。”[4]16这一点, 也鲜明地体现在但丁的《神曲》中。 作为中古文化百科全书的《神曲》将神学里的地狱、 炼狱、 天堂等概念具象化, 特别是地狱和炼狱的分层依照人的种种源于身体的欲望之罪而定, 但丁把人类历史传说中的经典掌故都放进来并加以讲述, 我们可以说《神曲》是对人的身体描写的顶峰。 文艺复兴时期, 文学中的身体迎来了狂欢, 《十日谈》、 《巨人传》等都昭明了身体在叙述中的显赫地位。 在宣扬理性崇拜的启蒙时代, 歌德借魔鬼靡菲斯特之口喊出了“理论是灰色的, 只有生命之树常青”。
在现代西方文学中, 身体更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极力主张对人的感性自我的描绘, 以人的自然情感与欲望的表达对抗理性与文明的压制。 无论是华兹华斯对宁谧自然的吟咏赞叹, 还是拜伦对世俗社会的狂暴批判, 都源自对身体的主观情感和切身体验。 19世纪末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以左拉为首, 从生理角度研究性格、 感情、 人类和社会现象, 把对人和社会的生理学研究作为了自己创作的重要内容。 进入20世纪, D.H.劳伦斯率先以其对性的大胆书写来抗议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罪恶, 他以两性的灵肉融洽来抵制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的摧残, 以期找回人的原始生命活力。 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在现代非理性哲学的影响下诞生, 特别是后者, 将对理性、 秩序和传统的反叛推向极致, 呈现出一种万花筒般包罗万象的文坛景观。 在这万象中, 一致的是依托各种理论对意义的消解、 对人的荒诞生存状态的揭示。
虽然哲学与文学这两门学科的发展各有自己的理路, 但是, 通过以上梳理, 我们可以发现, 20世纪文学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当代哲学“身体转向”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 要解读文学作品, 我们就不能遗漏“身体”这个关键词。 特里·伊格尔顿在《审美意识形态》(1990年)中的第一句话就是:“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5]1审美活动的物质载体就是人的身体, 身体是美学研究的重要维度。
近年来, 文学中的身体研究已逐渐成为一门显学。 彼得·布鲁克斯在《身体活: 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1993年)的绪言中说:“我主要关注的是那些描绘身体、 把它嵌合在叙述之中从而使它体现某些意义的小说创作: 就是关于身体的故事和故事里的身体。”[6]1戴维·洛奇的《小世界》正是这样一部从身体出发、 通过身体思考诸多问题的佳作。
教授学者们的风流韵事是《小世界》叙事内容的重点之一, 这与我们在此要关注的身体书写有着密切的关系。 如以上所述, “身体”一词不仅指人的物质性层面即肉身, 还包含了由肉身属性而来的欲望的蓄积与释放。 我们先来讨论《小世界》身体书写呈现得最为突出的欲望层面。
叔本华将人定义为千百种欲望的凝聚体, 弗洛伊德将人的一切行为的根源归结于本能冲动, 认为人的本质就在于欲望, 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由身体欲望促发。 对于德勒兹, 身体甚至不再包含有意识, 身体就是纯粹的欲望, 他在尼采等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肯定欲望的积极性, 主张欲望的革命性、 生产性、 创造性和动力性。 可以这么说, 身体就是欲望的动因、 媒介和对象。 在《小世界》中, 我们就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身体, 承载着各种各样的欲望, 演绎出了一幕幕人间喜剧。
正如洛奇自己在《〈小世界〉导言》中所说, 他采用了圣杯传奇的神话结构来作为小说基础架构, “将不同国家各色各样不同类型的学者聚集在一起, 使他们在不同的地点、 不同的聚会中彼此频频相遇, 发生纠葛, 并保持持续不断的叙述趣味”[1]4。 多数学者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所以, 有很多评论文章都是从叙述结构角度入手来解读《小世界》, 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了洛奇创作的互文性特征。 但是, 笔者认为, 这仅仅是挖掘出了作品副标题“An Academic Romance”(学者罗曼司)丰富意蕴中的一种, 除此之外, 仍有值得我们深思的意义空间。 罗贻荣在《〈小世界〉译后记》中曾指出:“‘Romance’一词在英文中有多重含义, 其中有两种主要含义: 一是指一种文体形式, 中文译作‘骑士传奇’或‘传奇’; 一是指爱情故事或风流韵事……此词作为《小世界》的副标题, 我以为兼有以上两方面的含义, 既指小说借用了‘骑士传奇’这种文体形式, 又指书中包含有大量的性爱追逐, 它甚至完全就是一部爱情小说。”[7]401“Romance”在《小世界》中的双关语义, 提醒我们还要看到其中由身体作为载体而呈现出的欲望书写。
主人公柏斯·莫克加里格尔对安吉丽卡的追求是作品叙事从始至终贯穿的一条主线, 为此, 柏斯的足迹遍布了全球各地。 安吉丽卡之所以让柏斯一见倾心, 首先就源于身体上的吸引力:“一个美丽绝伦的姑娘踟蹰在门口。 她高挑的个儿, 神情优雅, 有着丰满的女性体态, 黧黑而奶油般的肤色; 乌黑发亮的卷发垂下双肩, 简朴的毛线外衣也是黑色, 开领很低, 凹到前胸……她那双黑似泥煤潭的眼睛, 正从杯子上方向柏斯送来秋波……她将杯子举到唇边, 嘴唇鲜红潮润, 下唇微微隆起, 好像被什么东西螫过似的。”[1]9正是这般优雅高贵的美好肉体, 激起了柏斯的“骑士之血”, 开始了对贵妇人的追慕之旅。 在这段外貌描写中, 关于嘴的部分尤其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 哈代也曾着重描绘了苔丝的嘴:“克莱尔看见了她嘴巴的内部, 红红的, 跟蛇的嘴一样。”[8]188此处的类比多少有点令我们感到意外, 但是, 如果我们再联想到《圣经》中蛇的象征意义——欲望、 诱惑, 就不难理解了。 苔丝作为一个灵肉兼具的人物, 她的故事的展开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她的身体欲望。 安吉丽卡的红唇, 突出地表现了作者以身体为诱饵逗引柏斯行动的叙事动力源。 由此, 我们可以说, 柏斯对安吉丽卡的追寻, 实际上是对于一个身体的渴望, “在现代叙述文学中, 主角通常渴望某个身体(最常见的是另一个人的, 但有时候也是他或她自己的), 而那个身体对于主角来说显然象征着‘至善’, 因为它似乎拥有着——或者它本身就是——通往满足、 力量和意义的钥匙”[6]10。 追寻的过程, 也是柏斯不断认识自我、 认同自我身份的过程。 柏斯由安吉丽卡而起的关于性的焦虑, 是与他作为一个学术界的新雏、 人生道路上的未成熟者的迷惘感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 在终于与爱人品尝性爱的欢愉、 建立起身体之间的隐秘联系之后, “柏斯感到老了十岁, 也聪明了十岁”[1]366。 这里, 不禁让我们想起了《十日谈》中的一个著名故事: 笨拙粗鲁的青年齐莫内(此为绰号, 意指“畜牲”)任凭何人以何种方式教育都愚顽不化, 但却在遇见美丽的姑娘埃菲杰妮亚后突然开窍, 变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出众人才。 正如这个因爱情的激发而得以完善的齐莫内一样, 藉由身体欲望的达成, 柏斯完成了自己的成长。 这里, 欲望体现出了德勒兹所主张的是一种生产性的、 创造性的力量, 它由力比多驱动, 不仅创造出现实世界, 催生出个体与自然界和社会之间的深刻联系, 并且也促成了个体的成长自新。
当然, 力比多不仅指性本能, 人在身体生而具有的生殖欲的驱动下还会产生更多的欲求和需要,“欲望作为一切行为、 活动之源……它在动机、 功能、 性质和内在目的上, 是积极的和主动的, 而且主要指谓人的肉欲、 情欲、 性欲、 物欲、 财欲、 权欲、 表现欲、 占有欲、 支配欲、 求知欲、 尝试欲以及妒忌欲等无数的类别和形式”[9]155。《小世界》中, 对于柏斯, 圣杯是情爱的隐喻, 而对于扎普教授等人, 圣杯则变成了名利。 “每一个人都在寻找他自己的圣杯。 对于艾略特, 它是宗教信仰; 但对于别人, 它可能是名誉, 或者对一个美丽女人的爱。”[1]14莫里斯·扎普在初登场时就是离婚单身的状态, 性于他似乎可有可无。 生活于他最大的乐趣便是通过工作获得权力, 他的奋斗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报酬最高的英文教授。 当得知高层正在物色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人选时, 他心驰神往,“莫里斯·扎普感到一阵眩晕, 不仅因为这个职位将给它的担任者带来富有和特权, 而且还因为它将在那些未能夺标的人心中激起嫉妒”[1]136。 扎普教授对这一职位的追逐正如骑士柏斯追寻安吉丽卡那般的忠心与锲而不舍。 当然, 他只是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评主席职位表现出兴趣并奋力追逐的众多学者之一, “今年夏天, 在莫里斯参加的每一个研讨会上, 每一个人的话题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评委员会主席, 以及谁将得到它”[1]262。 像扎普一样, 西格弗里德·冯·托皮兹、 拉迪亚德·帕金森等人各以自己迂回婉转的方式向这一职位靠近。 可以说, 《小世界》为我们展现的学界是不折不扣的名利场。 最终,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身为主席职位候选对象评估人的文评界元老亚瑟·金费舍尔, 仍然不肯放弃名利以至重新出山, 自己出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席。 围绕着权力欲望的书写, 是《小世界》中又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 权力欲望的在场, 宣示了身体冲动的巨大能量。 对名利的追逐, 从根本上来讲, 亦是来源于强大的、 无理性的、 本能的身体。 “身体这个词指的是在所有冲动、 驱力和激情中的宰制结构中的显著整体, 这些冲动、 驱力和激情都具有生命意志, 因为动物性的生存仅仅是身体化的, 它就是权力意志。”[2]12
在突出身体欲望的书写之外, 我们还不应忽略掉洛奇在《小世界》中将身体作为象征的符号所蕴涵的深意。 “身体的标记不仅有助于辨认和识别身份, 它也指示着身体进入文字领域、 进入文学的途径: 身体的标记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字符’, 一个象形文字, 一个最终会在叙述中的恰当时机被阅读的符号。”[6]28在《小世界》中, 身体标记作为能指, 洛奇设定了若干人物鲜明突出又不乏深意的身体能指符号, 这是我们解读作品寓意的又一把钥匙。
2.2.1 菲力浦·史沃娄的银灰色胡须
“银灰色胡须”始终是史沃娄教授身体上一个醒目的标志, 它几乎出现在每一次对史沃娄的外貌描写中。 据史沃娄夫人希拉莉的说法, 这是史沃娄专门在理发店润色修饰过的, 它让史沃娄显得特别精神、 有气派, 事实上, 这也正是史沃娄得意中年的身体标志或曰符号。 本身资质平庸的史沃娄却因一连串的好运而成为鲁米治大学的教授并主政英文系, 性爱、 名望、 国外旅行样样不落。 史沃娄在国外学术活动中意外重逢理想爱人乔伊得以鸳梦重温, 甚至, 在众人暗中角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评主席职位的过程中, 他差点被戏剧性地送上荣誉宝座。 洛奇以这一具象的身体标志作为重要的叙事符号完成了对史沃娄人物形象的刻画。 在史沃娄好运终结时, 他的胡子也被拿掉了,“菲力浦·史沃娄——柏斯吃惊地发现, 已剃掉了他的胡子, 看上去好像很后悔, 正用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他脆弱的下巴, 仿佛截肢者摸索他失去的肢体”[1]357。 最终, 史沃娄是以步履蹒跚的脚步退场的。 银灰色胡须的存在与消失象征了史沃娄事业命运的辉煌与落寞, 是我们识别人物处境的身体符号。
2.2.2 西格弗里德·冯·托皮兹的黑手套
托皮兹是德国巴登大学的英文系主任, 他的一只手始终套在黑色的山羊皮手套里。 手套并非人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 由于托皮兹从未脱下, 所以, 这已然成为了他显眼的身体标记。 手套之中的手, 甚至连托皮兹的妻子伯莎都未曾见过其真面目。 托皮兹的表情总是苍白冷漠, 像他的黑手套一般日复一日毫无变化。 他的真实心情和想法, 也如他黑手套中的手一般, 无人能够知晓究竟。 对于这只黑手套, 《小世界》的译者罗贻荣认为是喻指了学者们制造的故作神秘的新理论, 其中掩盖的是真理。 此外, 有的学者将之解读为狂欢节上小丑的面具, 掩藏着托皮兹对于主席职位的觊觎; 有的解读为是他的护身符和精神支柱; 有的则认为是他为了保持自己的神秘和权威性的一种伪装。 不过, 联系具体语境, 笔者认为还可以有一番新的解读。 见多识广的扎普教授曾对柏斯说过, 托皮兹所做的只是传统的文学史。 在理论狂欢的当代文评界, 这自然不具有多大的学术吸引力。 并且, 他在阿姆斯特丹“第七届国际文学符号学家代表大会”上宣读的论文剽窃了柏斯的书稿内容。 这些都说明了托皮兹的平庸乏味, 但是, 他又是一个野心勃勃谋求主席职位的人。 所以, 他设计了黑手套, 并在所有场合强调它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这一与众不同又神秘异常的身体标记, 引来了众人的关注并纷纷猜测到底手套中是一只什么样的手? 令人厌恶的胎记?化脓的伤口?身体基因突变导致的可怕畸形?不锈钢或塑料假手? 当柏斯拽脱了这只黑手套后, 真相大白, “露出一只完全正常而健康的手。 冯·托皮兹顿时变得脸色苍白, 嘴里嘶嘶作响, 身体似乎在萎缩。 他将那只手戳进夹克口袋, 溜出房间——此后, 再也没有谁在国际研讨会上见过他”[1]378。 黑手套是托皮兹吸引公众目光的身体标记, 公众对于托皮兹的兴趣因这只黑手套的存在而起, 也因这只黑手套的消失而逝。 这似乎可以看作是文本阅读中悬念设置的隐喻和象征。 正是期望揭开谜底的好奇心和欲望促使读者进行阅读活动, 谜底的揭开, 也正是阅读活动终止之处。 黑手套就是托皮兹用来逗引公众的谜之表象, 一旦其中真相被暴露, 托皮兹的学术生涯也随之完结。
2.2.3 安吉丽卡姐妹的胎记
安吉丽卡是串引起小说情节的重要人物, 她的行动自始至终都是柏斯的关注焦点。 在初次见面时, 安吉丽卡就主动告知了柏斯自己的名字。 针对她的姓名, 两人还专门有一番讨论。 此处的工笔, 是洛奇的有意为之, 意在引起读者的关注。 因为, “安吉丽卡”恰恰就是被誉为西方骑士史诗的巅峰之作、 中世纪骑士文学的百科全书《疯狂的罗兰》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在《疯狂的罗兰》中, 安吉丽卡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人物, 她美丽绝伦, 奔走不歇, 让罗兰为之倾心而不顾一切地追逐她。 柏斯就如中世纪的骑士罗兰一般, 倾尽全力追逐自己的爱人。 不过, 我们应该注意的是, 在柏斯追逐的过程中, 出现了一个与安吉丽卡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丽丽·帕普斯, 她与安吉丽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 安吉丽卡是醉心学术的女学究, 而丽丽是野性十足的脱衣舞女。 能确认两者同卵孪生子关系的是大腿上的胎记, “我是丽丽……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区分我们俩……我们腿上都有一个胎记, 像倒过来的逗号。 安吉丽卡的在左腿上, 我的在右腿上。 ……要是我们穿着比基尼泳装屁股对屁股站在一起, 我们就像被引号引在中间一样”[1]367。 在小说末尾处点明的胎记, 是这对孪生姐妹的身体符号。 关于这一身体符号的象征隐喻意义, 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
首先, 引号最基本的用法是表示引用, 被引用的部分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 总是成对出现的上下引号分别刻记于两姐妹的腿上, 象征着这两人实际上应为一体——安吉丽卡代表理性, 丽丽代表肉欲。 柏斯曾经提问安吉丽卡名牌上“A.L.帕伯斯特”中“L”表示什么, 安吉丽卡只告知是一个俗气的名字, 实际上, 结合后文中胎记这个情节, “L”应该就是丽丽名字“Lily”的首字母缩写。 柏斯追寻过程中, 不管是安吉丽卡的撩拨, 还是丽丽的献身, 都是成就一部成功的骑士罗曼司的必需元素。
其次, 引号的否定讽刺意味, 很多时候, 我们用加引号的方式来表示讽刺和嘲笑。 安吉丽卡姐妹作为文评界元老亚瑟·金费舍尔和民俗学者、 泛性论者西比尔·梅顿小姐结合的产物, 身体上先天地刻写了引号形式的胎记, 这是洛奇对熙熙攘攘名利至上的学术圈的绝妙讽刺与调侃。
最后, 引号还有着突出强调的作用, 安吉丽卡姐妹是《小世界》中重要的线索人物, 作者以引号形式的胎记作为其突出的身体标记, 是有着强调、 着重点出身体之意。 洛奇提醒我们, 要关注罗曼司叙事中的身体符号——身体, 兼具能指与所指双重性质。 “身体本身……既是产生意义的地方, 也是意义的创造者——这种意义是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创造的。 身体成了符号学: 它成了一种符号, 或者是刻写多重符号的地方。”[6]47
以上讨论的是洛奇在《小世界》中对于身体的直接书写, 这些书写, 构成了文本叙事的主要内容, 是我们阐发文本意义的重要依据。 其实, 除了这些直接的身体书写之外, 洛奇还有一番建立在身体基础上的哲理性思索。
洛奇在《小世界》中有多处借人物之口宣讲了罗兰·巴特的文本理论。 作为文本阅读理论的创建者, 罗兰·巴特对写作与阅读有着独到而深刻的分析。 为抵制语言与权力的合谋, 罗兰·巴特在《文本的快感》中引进身体, 他主张, 文本的阅读与写作都是身体性行为, “文之悦, 这是我的身体追寻其自己之理念的时刻”[10]26, 写作是身体的一种表现方式, 阅读亦是一种肉体的享乐。 尼采宣称一切都要从身体出发、 高度张扬躯体的中心位置, “巴特在这里几乎完全采纳了尼采的意见, 他甚至将躯体放大: 文本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 在文本中, 可以听到躯体发出的声音, 可以看到躯体的动作, 闻到躯体的气息。 总之, 文本是个性感肉体……无论是写作者还是阅读者, 他们充分调动起来的不再是心灵, 不再是灵魂, 不再是意识或者精神, 而是躯体”[11]。
由此, 我们可以引申: 写作是个性身体的表达, 是生命和热情的书写。 换言之, 个性身体的消失、 生命和热情的缺乏, 是真正意义上写作的大敌。 在《小世界》中, 就有遭遇了如此难题的人物。 罗纳德·弗洛比希尔和扎普前妻德丝丽都曾经是成功的小说家, 但如今却都遭遇了最令作家尴尬的笔涩——罗纳德已经8年没有出过新作了, 德丝丽也在日复一日的闭关写作中进展艰难。 罗纳德创作力的枯竭有一个非常直接的原因: 罗宾·登普塞的计算语言学研究——运用计算机统计得出一个作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 罗纳德的心态被研究结果导向混乱, 再也无法进行小说创作。 洛奇在此告诉我们, 这种意识的混乱纠结、 创造力的枯竭, 是现代智能给人类带来的恶果。 罗纳德认为, 真正使小说具有个性的是对叙述的控制, 是一个作家运用语言的特殊的、 独一无二的方式或曰风格。 这种风格, 就是肉身躯体基础上勃发出来的个性气质, 这只能由现实的、 物质的生活激发, 一旦有非人性的因素掺入, 创作活力就会受到扼杀。 德丝丽的笔涩并不像罗纳德那样有一个明显直接的诱因, 但从根本来说, 也是源于身体活力的丧失。 与扎普离婚后, 她住到隐蔽于松林深处的作家村, 千篇一律、 枯燥乏味的修道院式生活使她身心倦怠、 文思枯竭。 扎普被绑架事件让德丝丽再次体会到了现实生活的鲜活魅力, 创作激情得到激发。 更重要的是, 洛奇还在小说中安排了罗纳德与德丝丽于研讨会中偷情的细节——在性爱中找到对自我的肯定, 返归身体性, 这似乎成为了两位作家最终找回对叙述的控制力的真正动因。
《小世界》中对阅读的身体性书写更加突出。 “在学术专业理论上, 扎普好像是洛奇的代言人一般。”[12]扎普主张, 文本性有如脱衣舞, “舞女挑逗观众, 正如文本挑逗它的读者, 给人以最后彻底裸呈的希望, 但又无限期拖延……阅读既是听任自己陷于无尽的好奇与欲望的转移”[1]32, 这很明显是受到了罗兰·巴特《神话集》中《脱衣舞》一文的影响, 巴特在《脱衣舞》中将脱衣舞与叙事类比, 舞女的脱衣表演与文本作者的叙述延宕类似。 洛奇亦借安吉丽卡之口在小说末尾点出:“罗兰·巴特已教给我们关于叙述与性行为之间、 肉体快乐与‘文本愉悦’之间的密切关系。”[1]363从这一点上来说, 罗曼司由于其层出不穷、 无休无止的谜和危机的出现与解决, 使读者体验了无数次文本的愉悦。 由此, 洛奇提出, 罗曼司是无与伦比的叙述形式。 此处的解释说明也正是洛奇为何将《小世界》定为罗曼司这种文学样式的作者自白, 即要“保持持续不断的叙述趣味”。 所以, “罗曼司”不管是作为一种文体形式, 还是意指爱情故事或风流韵事, 都与身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有很多学者分析指出, 《小世界》淋漓尽致地呈现了20世纪70、 80年代学界“理论狂欢”的景象, “《小世界》对各种文学理论的阐述是百科全书式的”[12]。 小说中, 解构主义者莫里斯·扎普、 传统主义者菲力浦·史沃娄、 计算机语言学家罗宾·登普塞、 神话心理学家西比尔·梅顿、 马克思主义者弗尔维娅·莫加纳、 接受美学论者西格弗里德·冯·托皮兹、 叙述学家米歇尔·塔迪厄等轮番登场, 宣讲各自的理论, 坚信自己的理论才是最恰切地解读文学与世界的。 这样的众声喧哗, 被解读为作品的复调特征, 即多种声音、 观念的独立而有效的表达。 对于这些形形色色、 互相竞争的文评理论, 洛奇并没有在作品中一一点评, 他的主要目的是展现当代文学界多元共生并存的热闹景象。 不过, 在这些声音中, 扎普教授的解构主义论调是作者着墨最多的, 相信每一位《小世界》的读者都会记得扎普在多个场合反复说过的一句名言, “每次解码都是另一次编码”。 按扎普教授之意, 在阅读活动中, 读者永远不可能把握文本的精髓、 确定作品的意义。 艾布拉姆斯曾经这样批判解构主义:“在解构批评的文字游戏中, 文学的读解就是互文性游戏, 在永无止境的符号示义的推延过程中, 主体的旋涡一头扎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一般的客体。”[13]
事实上, 真正的解构主义从来不是解构一切, 不是意在破坏和摧毁一切, 而是“不承认文本可以照其原意正确解读, 他们认为在能指符号与所指概念, 以及与客观实际中间有种种失真、 遗漏、 歪曲, 因此任何解读只能是误读, 谈不到觅得作者及作品原意的可能”[14]。 这里的“误读”没有任何贬义, 只是就不能完全按照创作者本意来理解而言的。 但是, 这并不会妨碍读者把握文本涵义、 悟得作品精髓。 德里达认为, 人类语言符号内部本身具有二重性、 开裂性, 因此, 任一文本的意涵从来不是单一的片面的。 洛奇所主张的也是对于文学作品的开放型阅读即“文学文本抵制阐释的封闭性”[15]334。 但是, 小说人物扎普所坚持的与批评家艾布拉姆斯所批判的, 是走向了极端的解构主义。 这种走向极端的解构主义是伪称的、 虚假的解构主义, 它的无限推衍目标直指解构一切, 直至堕入虚无主义。 对此, 洛奇进行了批判。 我们仍然可以从身体这个基点出发, 分析洛奇在此间的冷静思考。
在接受中国学者欧荣的采访时, 洛奇曾被问及作品中是否有强烈的死亡意识, 洛奇的回答是早期作品中虽有死亡事件, 但“这些死亡都是叙事策略, 在我的后期作品中, 死亡成为真正的主题, 如何应对死亡变得更加重要”[16]309。 在欧荣的洛奇研究专著中, “死亡意识”一节也以洛奇作于晚年的《失聪宣判》为中心进行了解读分析。 相较于《失聪宣判》中“死亡”的核心地位, 《小世界》中的死亡叙事并非那么突出, 但即使仅仅是作为一种“叙事策略”, 其意义也值得我们深究。
《小世界》中的若干人物都经历了死亡体验: 扎普被左翼极端分子团体绑架并受到生命威胁; 史沃娄旅行时遭遇飞机引擎着火导致紧急迫降; 柏斯乘坐的飞机在起飞时烧毁了轮胎而紧急着陆。 经历过这些的结果, 如柏斯所说, 是“重新获得了生活的欲望”[1]236。 所以, 柏斯从发现安吉丽卡竟然是脱衣舞女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 打算找个地方写诗; 史沃娄也由心灰意懒而突然对生活重燃热情, 以“向死亡挑战的心态”与乔伊发生婚外情; 扎普则在被绑架之后回归到了原始朴素的生存观, “自从我遭到绑架, 我感到我只要活着就够了”[1]370。 这个原本名利至上的成功学者至此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 甚至放弃了一直秉持的解构主义。“意义的推衍不是无限的……死亡却是一个你无法解构的概念。 从那里追溯而上, 你将止于一个自主自我的古老概念。 我可以死, 故我在。 这是我在那些意大利激进主义分子威胁要解构我时意识到的。”[1]370死亡是身体的终结, 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和终极性也正是身体的本质局限所在, 所以说, 死亡体验集中呈现了身体对无限推衍的极端的解构主义的终结。 扎普这个虚假的解构主义的信徒, 经由死亡威胁, 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堕入的虚无主义深渊。 在此, 身体彰显了任何人、 事物、 符号或思想都无法进行解构的强大力量。
洛奇的早期创作以天主教徒的生活为主要题材, 在对天主教徒成长经历的描述中, 灵魂与肉体的矛盾冲突始终是叙事的中心之一。 在《生逢其时》中, 洛奇曾提到在创作的最初期, 他就写过一部标题为“魔鬼、 世界和肉体”的小说, 《你能走多远》的美国版本亦名为《灵与肉》, 这都说明, 洛奇从创作之初就已经开始了对身体的思考。 虽然身体书写有时不浮现于表层叙事上, 但对于身体的关注一直都存在, 特别是后期创作如《失聪宣判》中身体成为了集中叙写的对象。 《小世界》作为洛奇最知名的作品之一, “学院小说”是最显眼的标签, 所以, 其间的身体书写被研究者们忽略了。 笔者认为, “身体”是《小世界》叙述的起点与终点, 作者不仅以身体为基点来体察、 书写学术世界中的教授学者, 而且以此来分析、 评判形而上的学界理论。 洛奇曾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我愿意视自己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尽管我是一个天主教徒, 但在某些方面我是相当世俗化的……。”[17]3这里的“某些方面”, 就包括了对于身体的关注与重视。 正是由于对于我们人人都拥有、 都体验、 喜怒哀乐都系于其上的身体的聚焦与思考, 洛奇的《小世界》虽为学术生活题材, 却成为了艺术性与流行性兼具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