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红
【梵净古典学】
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探秘寻踪
宋 红
(人民文学出版社 古典部,北京 100705)
追寻《五马图》传存踪迹,勾陈历代收藏、题咏、临摹及递相进入皇家内库的情况,发现《五马图》传存中三个重要节点:(一)明代项子京制出数轴高仿摹本;(二)记述中出现了两个版本的《五马图》,今所见有清高宗题识者竟然不是宋高宗所收藏者;(三)日本根据清室流入之《五马图》制作的珂罗版今存故宫资料室,但市面上据珂罗版制作的《五马图》仿本竟然有多种排序错误及笺题张冠李戴的情况,显系裁切拼接所致,文中已做出爬梳、清理和辨析。消失90年后,《五马图》真迹于2019年1月16日至2月24日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大展”上正式展出,文章最后作观展补记。
李公麟; 《五马图卷》; 黄山谷笺题; 流传轨迹; 珂罗版错序
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纸本墨笔,民元之初流出皇宫,二战前归于日本私人收藏,战后申明已毁于战火,之后便草蛇灰线,踪迹扑朔迷离。今可见者,乃战前从日本传入之珂罗版,由大塜巧艺社制作,北京故宫博物院资料室收藏一轴,画心26.9 ×204.5厘米,应该是原大尺寸①。图以白描笔法描绘五匹朝廷御马,各由一名奚官牵引。前四匹每马身后有北宋黄庭坚笺题,详述马之入厩时间、来历、马名、年龄、尺寸。从右至左依次为: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最后一匹无笺题,亦无公麟姓名,后纸有黄庭坚跋语。心折于五马图的精妙笔法,亦有感于世上流传图版剪裁、拼接之混乱,窃以为有必要梳理一下李公麟《五马图卷》传存中被忽略的历史节点与前踪后影。
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龙眠山人,北宋舒州(今安徽潜山)人,熙宁三年(1070)进士,与苏轼、黄庭坚友善。《宋史》本传曰:
李公麟,字伯时,舒州人,第进士,历南康长垣尉、泗川录事参军,用陆佃荐为中书门下,后省删定,官御史检法。好古博学,长于诗,多识奇字。自夏商以来钟鼎尊彝皆能考定世次,辩测款识。闻一妙品,虽捐千金不惜。绍圣末,朝廷得玉玺,下礼官诸儒议,言人人殊,公麟曰:秦玺,用蓝田玉,今玉色正青,以龙蚓鸟鱼为文者,帝王受命之符,玉质坚甚,非昆吾刀蟾肪不可治,琱法中绝,真秦李斯所为不疑。议由是定。元符三年病痺,遂致仕,既归老,肆意于龙眠山岩壑间,雅善画,自作山庄图,为世宝。传写人物尤精,识者以为顾凯(恺)之、张僧繇之亚。襟度超轶,名士交誉之。黄庭坚谓其风流不减古人,然因画为累,故世但以艺传云。
从本传可知,他是一个修养非常全面的人,进士及第,官至御史检法,诗、书俱美,博学好古,识得钟鼎铭文,并能一眼辨出秦玺,指出那是蟾蜍油软化、昆吾刀攻治,秦相李斯所为。绘画方面也能博采众长,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说他“博览法书名画,故悟古人用笔意。作书有晋宋风格,绘事集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及前世名手所善以为己有,专为一家。……论者谓鞍马逾韩幹,佛像追吴道玄,山水似李思训,人物似韩滉,潇洒如王维,当为宋画中第一,照暎前古者也。”(卷三)
李公麟原本最擅长人物画,即《宋史》本传所谓“传写人物尤精,识者以为顾凯(恺)之、张僧繇之亚”。《宣和画谱》②记述最为详细:
(伯时)尤工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闾阎臧获、台舆皂隶。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小大美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非若世俗画工,混为一律,贵贱妍丑,止以肥红痩黑分之。(卷七)
能以形貌、动作体现人物之身份、尊卑,可见画技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作品有《离骚九歌图》《曲水流觞图》《莲社十八贤》等。中年倾心于鞍马,师法唐之韩幹。唐代以丰腴为美,美女个个体态雍容,面如满月,天闲之马,必亦丰肥。而韩幹是以天闲之马为师的③,画马必定肥硕,所以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批评说:“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韩幹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李公麟曾描摹韩幹的《三马图》,明汪砢玉《珊瑚网》称“又见伯时摹韩幹三马,神骏突出缣素,今在杭州人家。使韩复生,亦恐不能尽过也。”“突出缣素”,足可见出伯时笔法之生动。所以苏轼对好友画马之作的评价是:“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
因画马过于投入,释门朋友恐其为物所累,加以劝解,伯时听后即金盆洗手,专事佛画,佛画也精妙入神。宋邓椿《画继》记载:
以其耽禅,多交衲子。一日,秀铁面忽劝之曰:“不可画马,他日恐堕其趣。”于是翻然以悟,绝笔不为,独专意于诸佛矣。其佛像每务出奇立异,使世俗惊惑而不失其胜绝处。尝作长带观音,其绅甚长,过一身有半。又为吕吉甫作石上卧观音,盖前此所未见者。又画自在观音,趺跏合爪而具自在之相。曰:世以坐破为自在,自在在心不在相也。乃知高人达士纵施横设而无所不可者。(卷三)
由此可知,李公麟的鞍马作品皆是画佛之前的盛年之作。
被誉为神品的《五马图卷》,绘成于元祐三年(1088)至元祐五年(1090)之间,因为从五马图笺题中可知,所绘“照夜白”是最晚进入天闲的一匹,时间在“元祐三年”,而“元祐庚午岁”,即元祐五年,黄庭坚已经在为五马图作笺题了。
“元祐庚午岁”,北宋宰相曾布第四子,十七岁的曾纡(1073—1135)进京赶考,在酺池寺拜见黄庭坚时,四十五岁的黄先生正应邀为李伯时的《五马图卷》作笺题,图卷已经转到张仲谟的手上④,当时的名称是“天马图”,曾纡曰:“见鲁直九丈于酺池寺,鲁直方为张仲谟笺题李伯时画天马图(余详下引曾跋全文)。”不知是否在这次题款之际,黄庭坚为画卷题了“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的笺名⑤,但直至《宣和画谱》记录宋徽宗朝御府书画藏品,其中伯时作品“一百有七”,在详列作品名称及件数时,仍然著录为“天马图一”(《宣和画谱》卷七),未见有“五马图”之名。
“五马图”之名的广泛使用或当始于元代。元戴表元(1244—1310)有《题李伯时画五马图》诗:
呜呼良马不世出,今人但寻李侯笔。五龙忽堕白云乡,海角孤臣看自失。太平天子开明堂,前驱麒麟后鸾凰。当时此马来万里,想见顾盻生风霜。龙眼(眠)老仙亦如此,挥毫谈笑群公里。官闲禄饱少尘埃,雾阁云窗天上起。风流转眼馀山河,人间荆棘何其多。临风卷图三太息,此马今存知奈何!(《剡源文集》巻二十八)
赵孟頫(1254—1322)有《题李伯时元祐内厩五马图黄太史书其齿毛》诗:
五马何翩翩,萧洒秋风前。君王不好武,刍粟饱丰年。朝入阊阖门,暮秣十二闲。雄姿耀朝日,灭没走飞烟。顾盼增意气,群龙戏芝田。骏骨不得朽,托兹书画传。夸哉昭陵石,岁久当颓然。(《松雪斋集》卷二)
戴表元之诗颇有遗民故国之思,透出的信息是:南宋亡国之后,《五马图》流落民间,戴表元也是亲炙画迹之人;赵孟頫诗则称誉画技,言“五马”将因李伯时的画笔而不朽,比唐昭陵的六骏石刻传世更为久远。称之为“元祐内厩五马图”,似乎只是一个描述性的称谓,在之后的传承中才逐渐定名为“五马图”,元鲜于枢(1259—1301)《困学斋杂录》直接著录为“李伯时《五马图》”,明代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六、郁逢庆《续书画题跋记》则明确著录为“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又以小字注明“黄太史笺题”。
李公麟书法很好,《宣和画谱》称其“书体则如晋宋间人”,明张丑《清河书画舫》称其“小楷亦精密”(卷六上),明汪砢玉《珊瑚网》曰:
伯时暮年作画苍古,字亦老成,余尝见徐神翁像,笔墨草草,神气炯然。上有二绝句,亦老笔所书佳作。(卷四十八)
既然如此,伯时为何没有自题画卷,而由黄庭坚来题笺?当是由于北宋时期尚无自题画作的风气,也想必作画时认为无需一一题识,因为他对天闲之马非常熟悉;惟画卷到了张仲谟手中,才想到需要题款,在保存李公麟画作的同时,也能对应知道天马的名称与形象,或许因此才找到好友黄庭坚头上。从“元祐三年闰月十九日温溪心进照夜白”的笺题推想,至黄庭坚笺题之年,天马图至多也就是完成了两年的时间。
还有另一种可能,五马图只是在张仲谟手上才被装裱成轴,李公麟为御马写真,大约都是单匹成图的,五马并非一时之作,而且每一匹马可能都被反复临写过。苏轼曾为李公麟写过十余首题画诗,其中一首《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曰:
山西战马饥无肉,夜嚼长稭如嚼竹。蹄间三丈是徐行,不信天山有坑谷。岂如廐马好头赤,立仗归来卧斜日。莫教优孟卜葬地,厚衣薪槱入铜历。
虽是借题发挥,言御马之优渥与战马之艰苦,但以“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成篇,证明好头赤很可能也是独立画作。《宣和画谱》记载:
(伯时)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得休沐,遇佳时,则载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访名园荫林,坐石临水,翛然终日。当时富贵人欲得其笔迹者,往往执礼愿交,而公麟靳固不答。至名人胜士,则虽昧平生,相与追逐不厌,乘兴落笔,了无难色。(卷七)
可知伯时性情孤傲,不屑交游权贵,但却很乐意为素昧平生而开口求画的名人雅士乘兴挥毫。所以《五马图》完全有可能是张仲谟向他求画后自己再装裱成手卷。
在对黄庭坚的访问中,曾纡亲耳听黄庭坚讲述了伯时画杀“满川花”的轶事:伯时在天厩为“满川花”写真,画作完成之际,满川花竟然气绝而亡,一定是伯时将“满川花”的精魄全都摄取过来,附到画纸上了。明郁逢庆编《续书画题跋记》将《五马图卷》中最后一匹没有笺题与名称的马著录为:“右一匹青花骢。原无笺。恐即是‘满川花’也。”前四匹笺题如下(保留繁体,空距为笔者所加):
右一匹 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 左騏驥院收于闐國進到 鳳頭驄 八嵗 五尺四寸
右一匹 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 左騏驥院収董氊進到 錦膊驄 八嵗 四尺六寸
右一匹 元祐二年十二月廿三日 於天駟監揀中 秦馬好頭赤 九嵗 四尺六寸
元祐三年閏月十九日 温溪心進 照夜白
最后黄庭坚又加跋语曰:
余嘗評伯時人物似南朝諸謝中有邉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歎息:伯時久當在䑓閣,僅為喜畫所累。余告之曰:伯時丘壑中人,蹔熱之聲名,儻來之軒冕,此公殊不汲汲也。此馬駔駿,似吾友張文潛筆力,瞿曇所謂識鞭影者也。
——黄魯直書
四十三年之后,曾纡在嘉禾真如寺又见到留有黄庭坚手迹的伯时天马图,此图已入刘延仲之手。此时作画与题笺之人均已故去,他自己也曾入元祐党籍,编管永州,后虽遇赦改迁,但亦饱经宦海浮沉,重睹故物,感慨万千,挥笔写下长篇跋语,详述过往渊源,又送给刘延仲玉轴一对,让他重新装饰画卷。跋语曰:
余元祐庚午岁,以方闻科应诏来京师,见鲁直九丈于酺池寺。鲁直方为张仲谟笺题李伯时画天马图。鲁直谓余曰: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实古今之异事。当作数语记之。
后十四年,当崇宁癸未,余以党人贬零陵,鲁直亦除籍徙宜州,过余潇湘江上,因与徐靖国、朱彦明道伯时画杀满川花事,云此公卷所亲见。余曰:九丈当践前言记之。鲁直笑云:只少此一件罪过。
后二年,鲁直死贬所。
又廿七年,余将漕二浙,当绍兴。辛亥至嘉禾,与梁仲谟、吴徳素、张元览泛舟访刘延仲于真如寺,延仲遽出是图,开卷错愕,宛然畴昔。拊事念往,逾四十年忧患馀生,岿然独在,彷徨吊影,殆若异身也。因详叙本末,不特使来者知伯时一段异事,亦鲁直遗意。且以玉轴遗延仲,俾重加装饰云。
——空青曾纡公卷书
黄庭坚、曾纡笺题、跋语并见载于宋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周密又在此段文字之后加按语曰:“此事不见之他传记中,岂当时讳不敢言耶?王逢赋韩幹卷亦云:‘传云三马同日死,死魂到纸气方就’,岂前代亦有此事?画前后皆有乾坤卦绍兴印。”⑥
与“画杀满川花”之说相印证者是《宣和画谱》的记述:
(伯时)尝写骐骥院御马,如西域于阗所贡好头赤⑦、锦膊騘之类,写貌至多,至圉人恳请,恐并为神物取去。由是先以画马得名。(卷七)
文中说:因为伯时不断为御马写真,以致圉人害怕有更多御马“并为神物取去”,恳请伯时不要再画,可见确曾有过“画杀”之事,伯时画马的名声也由此而起。
宋周密《云烟过眼录》之后,李公麟《五马图卷》之黄庭坚笺题、跋语,以及四十三年后曾纡的跋尾,历代都有著录并不断增入补述。明郁逢庆编《续书画题跋记》卷二著录为“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黄太史笺”,除《云烟过眼录》之初始记录外,还增录了明代第一号大收藏家项子京(1525—1590)的一段文字:
此卷已载《云烟过眼录》,三百年来,余生多幸,得获睹焉。画于澄心堂纸上,笔法简古,步骤曹韩,曾入思陵内帑,玺识精明,真神品也。近日摹数本于吴中,赏鉴家自能辩之。——子京(朱文)
项子京称:五马图“画于澄心堂纸上”,这一点下节详述。这段文字还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一)至南宋初年,《五马图卷》已进入“思陵内帑”即宋高宗赵构的皇家内库,并加盖了收藏玺印。——从上文所言《宣和画谱》将《五马图》著录为《天马图》推知:《五马图》在北宋徽宗朝既已从刘延仲手中转出,进入皇家内库,宋高宗南渡,继承葆有着皇室的收藏。(二)至明代,项子京在吴中招募高手,制作了几件《五马图卷》的高仿作品,他说“鉴赏家自能辨之”。明汪砢玉《珊瑚网》对项子京之文的记录是:“近日摹数本于吴中,自能辨之。”究竟是“鉴赏家自能辨之”,还是只有他自己能辨之,其间差别,不是一箭之地。“摹数本”没有异文,“数本”的数量肯定要在三本以上。
《珊瑚网》则在黄、曾题跋之后增入两段补记,一是项子京的“自能辨之”,二是汪砢玉记曾祖父事:
先大父怀荆公游云间,得赵文敏临此本,及琥珀盏、官窑吐壶携归。今仅壶存耳。
——元孙砢玉记(卷二十六)
赵孟頫谥文敏,故后世亦以赵文敏称之。从上文可知,汪砢玉的曾祖父曾得到赵孟頫临摹的李公麟《五马图》,惟没有传存到他这一代。赵孟頫是元代画马第一人,文徵明记述曰:
郭祐之题赵文敏画马云:“世人但说李龙眠,那知已出曹韩上。”文敏见之,谓“曹韩固不敢当,使龙眠在,固当与抗衡也。”其自许如此。⑧
郭祐之说:时人只将赵孟頫誉为当代李公麟,殊不知赵的成就已在唐代画马名家曹霸、韩幹之上。而赵孟頫则自称不敢比附曹韩,但与李公麟不相上下。以这样的技艺临摹《五马图》,若不标明身份或是有意留下罅隙,必可以乱真。今见元人诗歌题咏中的赵孟頫《五马图》是设色的:元李昱《题五马图》曰:
吴兴公子画五匹,满眼风云起萧瑟。一匹玉花啮且骄,一匹飞黄甚飘逸。驳文殊者一匹雄,一匹紫电奔长虹。中央正立一匹胡青骢,遂令四马皆下风。想见承华春苜蓿,此马由来字天育。殷红盘袍帽纹縠,奚官秋策采监牧。⑨
赵孟頫为吴兴人,“吴兴公子画五匹”已坐实是赵孟頫所绘《五马图》,从“飞黄”“紫电”“青骢”的色彩看,五马是着色的,至少奚官是着色的,身着“殷红盘袍”。或许所咏乃赵孟頫别一图卷,是否李伯时《五马图》临本不得其详。2011年,“北京纳高春季拍卖会”上有设色绢本“赵子昂《天闲五马图》手卷”一件,拍品介绍显示:“尺寸 31×290cm”,赵孟頫题识曰:“大德二年岁在戊戌秋八月得观李龙眠此卷戏临松雪斋中子昂”⑩。拍品真伪姑且不论,我们至少得到一个赵孟頫临写李伯时五马图卷的具体时间⑪。拍品介绍称:此卷有“康熙辛巳二月宋荦画签。钤印:宋荦私印”,可知清初宋荦是“赵子昂《天闲五马图》手卷”的收藏者之一。有人说李伯时《五马图》“康熙年间藏于河南商丘宋荦家”⑫,颇疑是因宋荦收藏赵孟頫《天闲五马图》而导致的歧误。
赵氏一门祖孙三代均是画马高手,赵孟頫之子赵雍(字仲穆)、赵奕(字仲光)亦酷爱李公麟《五马图》,赵雍为弟弟赵奕临摹了其中最为喜爱的“凤头骢”,之后兄弟分别题识,又广邀文友赋诗。赵奕题识曰:
家兄知州,为奕临李伯時凤头骢,今作紫花马。此老杜所謂“五花变作云满身”者是也。真家藏之宝,可与知者道耳。弟奕谨题
今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元赵雍临《李伯时人马图卷》”马作白描,人物设色,未言马名,比照李伯时《五马图卷》存世之珂罗版,所临近似“满川花”而非凤头骢。另外元初与赵孟頫等并称为“吴兴八俊”的钱选(字舜举,1235—?),也曾临摹过凤头骢,吴师道有《钱舜举摹李伯时画凤头骢图》赞曰:“汴都五马来西域,当时总入龙眠笔。钱郎摹得凤头骢,想见群中更殊特。”(吴师道《礼部集》卷三)较钱选稍后,程文海(1249—1318)有《题宋学士藏五马图》,不知宋学士何许人,《五马图》是否为李公麟作品。
所以说,至项子京时代,李公麟《五马图卷》至少已出现了四个以上的全图摹本和多种单马摹本。
明代初年,宋濂(1310—1381)题《宋李公麟画马卷》曰:“李公麟画如云行水流,固当为宋代第一。其所画马,君子谓踰于韩幹者,亦至论也。丁晞韩、赵景升虽极力学之,仅得其形似,而其天机流动者,则无有也。观此卷足以见之矣。⑬”其所题者,当即是《五马图》。明凌云翰(约1372年前后在世)曾题咏过姚伯和所藏《五马图》:“识得骊黄不在毛,天机从此付霜毫。使君五马行春处,犹忆城西看小桃。”(《柘轩集》巻一《姚伯和所藏五马图》)从前两句可知,这《五马图》是没有设色的墨笔白描,与李公麟《五马图》技法相同,是否公麟作品不得而知。
项子京不仅是富甲天下的收藏家,也是精明的文物商人。清倪涛《六艺之一录续编•法帖题跋》在项子京旧藏《圣教序跋》中记录了一段很精彩的细节:“子京蓄书画甲天下,卷尾必估其价,析産时按所书以遗诸子,见者以为不爽铢两焉。(卷八)”项子京作古五十五年后的弘光元年(1645),清兵南下攻入嘉兴,项家天籁阁藏品悉被领兵之千夫长汪六水劫掠,流散文物后来大多归入清廷内府。
清王士禛(1634—1711)曾在毘陵庄姓人家见到《五马图》,其《香祖笔记》在过录五马图卷之黄、曾题跋后注明:“右为毘陵庄氏家藏。”
与王士禛同时的宋荦(1634—1714)也是《五马图》的收藏者,今《五马图》卷首下部有“宋荦审定”方形印,后幅曾纡跋语之末有“商丘宋荦审定真迹”长方形印。疑问是王士禛与宋荦友善,不知为何只记录《五马图》为毘陵庄氏家藏,却没有提及宋荦家藏。
后幅压脚还有“三槐堂书画记”印章,应是乾隆五十三年(1788)赐举人的书家王芑孙(1755—1817)的印记。
乾隆年间(始于1736),《五马图》已成为西清南书房的案头之物。1762年,属国爱乌罕(即阿富汗)进贡四匹阿拉伯马,乾隆皇帝为此于次年正月在畅春园举行阅兵大典,又命宫廷西洋画家郎世宁于十月初一日画四马手卷一轴⑭。郎世宁画风细腻,写真高度形似,却与李公麟画马笔意不同,且只画马,不画人;于是乾隆皇帝又命宫廷画家金廷标(?—1767)模仿李公麟《五马图》笔法,重画四马,将牵马人也一并画入。又作长篇歌行《命金廷标橅李公麟五马图法画爱乌罕四骏因叠前韵作歌》,歌中曰:“元祐颇亦讫声教,于阗董毡达狄鞮。左骐骥院育良驷,凤头锦膊名堪稽。以此公麟留妙迹,不胫乃入西清西。”——此言《五马图》不胫而进入了清廷内库。又评论郎世宁之画作曰:“泰西绘具别传法,没骨曾命写褭蹄。着色精细入毫末,宛然四骏腾沙隄。似则似矣逊古格,盛事可使方前低。”下面评论金廷标的画作:“廷标南人善南笔,橅旧令貌锐耳批。骢駵騋骏各曲肖,卓立意已超云霓。副以于思服本色,执靮按队牵駃騠。以郎(世宁)之似合李(公麟)格,爰成绝艺称全提。”(乾隆《御制诗集》三集巻三十一)可以看出,乾隆皇帝还是更加中意金廷标的作品,以为有郎世宁的形似和李公麟的格调。
《五马图》从此一直在清宫传存,直至民元鼎新,清帝逊位,才经溥仪之手流出皇宫,又辗转流落日本,直至二战以后泥牛入海。这段历史张伯驹在《春游琐谈》中曾有记述,言溥仪在天津日本租界张园居住时⑮,日本某侯爵想购买李公麟《五马图卷》献给天皇,溥仪愿以40件书画售日金40万,而《五马图》则不索价,献给日本天皇。此事由陈宝琛经手,以溥仪的名义,将40件书画赏给陈宝琛的外甥刘可超,刘用其中的四件向天津盐业银行抵押四万元,其中有《秋山平远图》《五马图》等。押款两个月后,刘归还一万元,取走《五马图》。
《五马图》此后去向,可以从日本方面的资料中找到蛛丝马迹——
1928年11月24日至12月20日,在东京帝室博物馆及东京府美术馆,举办了近代日本史上最大规模的中国古画展览会,日中双方各拿出约三百件藏品参展,翌年出版的展会图录以《唐宋元明名画大观》为题。展会筹备组名曰“唐宋元明名画展览会”,会长由时任日本首相近卫文麿担任,副会长是内阁总理大臣清浦奎吾,其下有十五名日本人任委员,还有百名日本人、八十七名中国人为赞助员,备展事务局设置在东京美术学校文库,实际经理此事者乃两国画家组成的东方绘画协会,经费则由日本外务省所辖“对支文化事业特别会计”支出,因此展会全过程及相关报导、文件、电函、会议纪要等都在外务省文书中留下详细记录。作为东京美术学校校长和展览会委员的正木直彦成为筹备组中沟通各方关系的轴心人物,他的《十三松堂日记》也有关于展会的详细记载,并保存在《外务省记录》的档案中。日本学者久世夏奈子据以写成论文:《外务省记录中所见「唐宋元明名畫展覽會」(1928年)》⑯,并对展会中的大事件加以爬梳和清理。其12月11日的记录是:
十一日,来日中国人刘骧业称:希望将三件宣统帝藏品(黄筌笔柳塘聚鸟图卷、唐人游猎图卷、李公麟笔五马图卷)供皇后御览。
刘骧业即是陈宝琛的外甥刘可超。可知他已于1928年12月将《五马图》带到日本。所以在12月11日这天向正木直彦提出要将《五马图》等三幅清室藏品让日本皇后御览,应是已经得到翌日皇后将莅临展会的消息,12日皇后莅临展会的消息有当日《时事新闻》报为证。久世夏奈子在文中说:“尽管这三件藏品在《唐宋元明名画大观》的临时目录和展品明细表中均没有记载,但实际上是展出了。”理由是:
昭和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时事新闻》特别指出:李公麟五马图卷有黄庭坚的跋文,与作为“旧清朝内府藏品”刊登于《國華》者应该是同一件。另外,展会结束后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同三件藏品又在东京府美术馆向相关人士展示,翌年一月三十日,正木在东京火车站酒店还与細川護立、矢代幸雄一同观赏过。(见正木直彦《十三松堂日记》640、648页)
关于这三幅藏品的下落,久世夏奈子在文中写道:
展会结束后,北京、天津的展品在外务省保管至翌年一月上旬。大约天津部分即包含宣统帝提供的展品,所以外务省希望慎重处理。同月上旬,外务省询问刘骧业:滞存日本的展品是否可以返还到宣统帝确认之处,他回答:希望通过总领事馆返还。因为刚刚发送过其他展品,日方官员和军人便等待另外赴天津公干的机会,最终于同年六月末返还给本人。经过这一系列的过程,可以明确的是“马和之”的画回到宣统帝手中,前面刘骧业提到的三幅经过不明。
久世的文章还提到:在展览会之后,分别于1929年1月、2月、6月出版了三个版别的《唐宋元明名画大观》,即参展名画图录,编集者皆是“东京美术学校文库内唐宋元明名画展览会”;发行兼印刷是大塚巧艺社社长“大塚稔”、印刷所及发卖所为“大塚巧艺社”、分销所为“刀江书院”。由此推想,大塚巧艺社制作珂罗版《五马图》应该也在这一时期。
《五马图》真迹在日本参展后大约并未回到中国,但具体流向却有三说:
美国汉学家、美学家高居翰(James Cahill)的说法:“山本悌二郎的藏品中曾有李公麟的《五马图》,现认为已被损毁。”(《中国与日本在收藏上的异同》)⑰
来自日本的一种说法:“为日本京都大学的某人所藏,但战败后踪迹不明,据说在空袭战火中烧毁。”⑱
“日本东京末次三次收藏”。⑲
关于这三说,或许《五马图》入山本悌二郎的藏品只是高居翰的误记,因为山本作为实业家和当时的日本众院议员、农林大臣,向1928年的“唐宋元明名画展览会”提供了包括李公麟《九歌图》在内的46幅私人收藏,或许《五马图》只是《九歌图》之误?而为京都某人收藏又毁于战火的说法亦有问题,因为京都作为日本古都,二战中并未遭到空袭。利用网络搜索工具,可见多条“东京末次三次”是《五马图》收藏者的说法;另外,通过yahoo!JAPAN,可检索到有位法学家末次三次,1959年在东京大学出版会出版有《英美法之研究》,不知与收藏《五马图》者是否同一个人。至于网上可见的另一种说法——“书画鉴赏大师杨仁恺在《国宝沉浮录》中考证,《五马图》真迹一直在日本私人手中密藏,日本学者岛田修二郎在‘二战’前还见过真迹,当时为日本京都大学某法学教授收藏,战后却宣称已被炸毁。自此以后,《五马图》藏于何处、藏于谁手一直云遮雾罩。”⑳——似乎是对第二说(京都大学、炸毁)与第三说(法学)的拼合。
其间大陆著名工笔花鸟画家于非闇先生(1889—1959)曾见真迹,并加摹写,他在过录黄庭坚跋语后另加跋语曰(标点为本文撰者所加):
龙眠居士五马图卷,予所见凡二本。一有宋思陵鉴藏诸玺,一即清高宗所题识者。前本有黄山谷书“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十一字及思陵诸玺,是与后本异者。至于伯时画、山谷、公卷书则立辨妍丑焉。按:是图始著录于周公谨之《过眼录》,为伯时巨迹。予素不工写人马,偶睹真[迹],欣然临橅,亦一时遣兴云尔。山谷小楷传世绝罕,此图笺注马之来历、名色、尺度,皆山谷书,因并临之。予老矣,目晕暗,愧不能精写竟,为之怆然。壬午正月十五日,非闇居士并记。(文末自注:夺“迹”字)
落款日期“壬午”乃公元1942年,于何处见到前后“二本”,文中没有交代。但这件《临韩幹照夜白、李龙眠五马图合卷》,却在手卷前跋中交代了临写唐韩幹《照夜白》的大致地点和细节,文曰(标点为本文撰者所加):
唐韩幹画照夜白图卷,纸本。上有南唐押署,所谓金错刀书也。允推韩幹仅存之迹,向藏故内。辛亥后曾应东瀛展览,彼邦摄影以传。时已归旧王孙溥心畬。王孙工于画,乃以此卷质诸东方某公司。予识公司中人,得屡观焉。且以南唐所书照字摹为小印。当予就观于某公司时,主者不置几案,不展锦衭,令侍役持包首就地板横推滚展,其不断裂,殆有神护。六年前王孙货之,始脱此厄。予素不工画马,长夏多暇,摹成此图,并临南唐押署。与所临伯时五马合装一卷,聊以遣兴云尔。壬午夏至日,非闇
从上文可知,于非闇摹成“韩幹照夜白图卷”的时间是在“壬午年(1942)夏至”,但用心观摩图卷的时间是在壬午前六年即1936年之前,因为至1936年,抵押在“东方某公司”的韩幹照夜白图卷就已被溥心畬赎回了(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所以于非闇所摹者,很可能是日本人所拍摄的照片。
摹成李伯时《五马图卷》的时间是“壬午年(1942)正月十五”,此时画卷已在日本人手中,而且中日之间战事正紧,此前不久的1941年12月7日,日本刚刚偷袭珍珠港美国太平洋舰队海军基地成功,已然揭开了太平洋战争的序幕,在这样的战争形势下,于非闇临摹的很可能也是照片或日本人二战前制作的珂罗版图卷。但跋文透露出来的重要信息是:他曾先后见过两个版本的李伯时五马图卷!一本有“宋思陵鉴藏诸玺”及“黄山谷书‘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十一字”,这应该就是明代项子京所经眼者;后一本即“清高宗所题识者”。清高宗即乾隆,现传存之珂罗版《李伯时五马图卷》有他的两处题识(详后文引录)。看到此文不由一惊:流入清廷、又流落日本,最终宣告毁于战火的《李公麟五马图卷》,竟然不是曾经藏于宋高宗内帑者,难道这是项子京吴中摹本中的一件?于非闇跋语还说:“一有宋思陵鉴藏诸玺,一即清高宗所题识者……至于伯时画、山谷、公卷书则立辨妍丑焉。”何妍何丑?难道于非闇所见宋思陵本是伪本?抑或清高宗题识本是伪本?他自己又摹自何本?跋文语焉不详。
2010年,豆瓣网发表了一位网名“海马”、在美国执教多年的中国学者所写《外国各博物馆中国展品随记》,文曰:“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我离开美国去日本访问讲学。……在日期间,我抓紧时间观摩了东京国立博物馆、京都国立博物馆、大阪市立美术馆、大和文物馆、泉屋博古馆等的藏画,收获很大。……时间虽然较短,但是所看到的中国历代名画真迹并不少于美国。如在京都国立博物馆,部门主管西上实先生几乎把所有馆藏精品都张挂出来。”在写到大阪市立美术馆时,于题下位置刊登了一幅《五马图》的局部照片,是五马中的最后一匹满川花以及黄庭坚的跋尾文字,照片下的标注是“五马图(部分)卷北宋李公麟(日)末次三次藏”㉑。这是相当令人震撼的信息:难道《五马图》真的还在世?!至1986年还在被末次三次收藏?!末次三次的私人收藏为何展示在大阪市立美术馆?是临时展览还是永久收藏?照片中不见裱边与卷轴,所以无法判定作者所见是真迹还是仿品抑或照片,文中亦未加说明(这么重要的信息,应由官方核实才是),很希望《五马图》能够在世。
至此,我们可以把李公麟《五马图卷》的传存线索大致梳理一下,作为对《五马图》之“前踪”的总结。
表1 李公麟《五马图卷》的传存线索
(续)表1 李公麟《五马图卷》的传存线索
明郁逢庆《续书画题跋记》著录“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跋文时增录项子京文,文中提到《五马图》“画于澄心堂纸上”,这是李公麟作画的一个习惯,凡自家创作,只用澄心堂纸,惟临摹作品才使用绢素。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对此已有记述:“(李公麟)作画多不设色,独用澄心堂纸为之。惟临摹古画用绢素,着色,笔法如行云流水。(卷三)”。澄心堂纸是南唐后主李煜订制、专供皇家使用的徽州绩溪纸。纸张就存放在李后主所建别殿澄心堂中,故以为名。据史料记载,澄心堂建于南唐皇宫内苑之北苑,清辉殿之北,清时乃建业(今南京)内桥中兵马司遗趾㉒。《宋史纪事本末》“建隆三年”(962)条曰:
张洎方以文学得幸,特授清辉殿学士,与太子太傅徐辽、太子太保徐游别居澄心堂,密画机务,中旨多自澄心堂出,游从子元楀等宣行之,中书密院俱同散地。
可见澄心堂是李煜当朝时最重要的政治中枢,实际地位高居中书省、枢密院之上。南唐后主李煜公元961年(北宋建隆二年)即位,在位十五年亡国,内库珍贵藏品,有转运使“按籍检视”,转入宋皇家内库,惟图书及大批澄心堂纸堆放在空屋内无人问津。淳化三年(992),宋太宗赵光义以李后主最爱之澄心堂纸、李庭珪墨拓制《淳化阁帖》,专门用于赏赐王公大臣,世间宝贵之㉓。后经刘攽(1023—1089,字贡夫、贡父)题咏并邀人唱和,才使澄心堂纸广为人知,身价倍增,“一幅百金”。宋胡仔《渔隐丛话》引《王直方诗话》曰:
澄心堂纸乃江南李后主所制,国初亦不甚以为贵,自刘贡甫首为题之,又邀诸公赋之,然后世以为贵重。贡甫诗云:“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名宁复得,就令得之当不识。”文忠公诗云:“君不见、曼卿子美真奇才,久矣零落埋黄埃。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梅圣俞云:“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金曾不疑。”东坡云:“诗老囊空一不留,一番曾作百金收。”又从宋肈求此纸云:“知君也厌雕肝肾,分我江南数解愁。”(前集卷三十)
据宋程大昌(1123—1195)《演繁露》记载,“江南平后六十年,其纸犹有存者。”(卷九)程大昌的记载源于梅尧臣(1002—1060)的诗作。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得到十幅澄心堂纸,马上将其中两幅送给好友梅尧臣,梅尧臣作《永叔寄澄心堂纸二幅》长诗为谢,诗中盛赞纸的质地,详述纸的传存状况,最后戏言:两幅宝纸苦于没有合适的地方收藏,每日担心被小孩子扯坏,又舍不得使用,却唤起庾信的江南之哀。庾信字子山,稽留北周,曾作《哀江南赋》,抒发故国之思,南唐被称为“江南之国”,故梅尧臣巧用“子山哀”即庾信之“哀江南”代指南唐亡国之哀。全诗如下:
昨朝人自东郡来,古纸两轴缄縢开。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蜀牋脆蠧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咍。书言寄去当宝惜,慎勿乱与人翦裁。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澄心堂中唯此物,静几铺写无尘埃。当时国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苺苔。但存图书及此纸,辇大都府非珍瑰。于今巳踰六十载,弃置大屋墙角堆。幅狭不堪作诏命,聊备粗使供鸾台。鸾台天官或好事,持归祕惜何嫌猜。君今转移重增愧,无君笔扎无君才。心烦收拾乏匮椟,日畏撦裂防婴孩。不忍挥毫徒有思,依依还起子山哀。(《宛陵集》卷七)
诗言澄心堂纸“滑如春冰密如茧”,越历六十余年而不蠹。相比之下,蜀纸脆而易蛀,不耐久存,剡纸薄而松垮,让人嗤笑,远不如此纸平滑细密。所以被弃置六十余年,因为此纸幅面狭窄,不能用来写诏书。从“慎勿乱与人翦裁”一句可知,此纸幅面虽窄,但却足够长度,通常需要裁截使用。
仁宗庆历六年(1046),南唐澄心堂纸已阅历了七十年的光阴,梅尧臣又得到宋敏求(字次道)的百幅馈赠,他写下《答宋学士次道寄澄心堂纸百幅》的长诗为谢:
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钱曾不疑。江南老人有在者,为予尝说江南时。李主用以藏祕府,外人取次不得窥。城破犹存数千幅,致入本朝谁谓奇。漫堆闲屋任尘土,七十年来人不知。而今制作巳轻薄,比于古纸诚堪嗤。古纸精光肉理厚,迩岁好事亦稍推。五六年前吾永叔,赠予两轴令宝之。是时颇叙此本末,遂号澄心堂纸诗。我不善书心每愧,君又何此百幅遗。重赠吾赧不敢拒,且置缣箱何所为。(《宛陵集》卷二十七)
诗中称赞澄心堂纸净白如脂,坚滑如玉,肉理厚实,而当今的制作便显得轻薄了许多。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蔡襄《澄心堂纸帖》,便是一幅古澄心堂纸样张。作为北宋四大书家之一的蔡襄(1012—1067),欲高价征求能仿制澄心堂纸者,故拿出一张样纸,希望能按照样纸的宽窄、厚薄和坚实程度找人做出一百幅,书曰(空距表句读,/ 表转行):
澄心堂纸一幅 阔狭 厚薄/坚实皆类此 乃佳 工者不/愿为 又恐不能为之 试与/厚直 莫得之 见其楮细 似/可作也 便人只求百幅 癸卯重/阳日 襄 书(图1)
文中的“癸卯”是公元1063年,这一纸“招商广告”不仅为我们留下蔡襄书法的一幅神品,也为我们留下澄心堂纸的样张。法书尺寸:24.7×27.1厘米,27.1的数据,与李公麟《五马图卷》26.9厘米的画心高度很接近,这应该就是澄心堂纸的幅面高度。
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真迹杳然,幸有日本大塜巧艺社在二战之前制作的珂罗版图卷一轴回传至中国,然而世上所传《五马图》照片鱼龙混杂、张冠李戴,令人不忍直视,此述五马名实,以正本清源。
五马从右至左依次为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青花骢(或即满川花)。名称很好地概括出马的形貌特征。
(一)凤头骢(图2)。黄庭坚笺题:“右一匹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騏驥院收于闐國進到鳳頭驄八嵗五尺四寸”。这是一匹典型的青骢马,鬃毛、尾毛、蹄肢施以浓墨,身躯用淡墨勾出一朵朵错落有致的团花。团花是骢马的重要特征,即杜甫《髙都护骢马行》所谓“五花散作云满身”也,唐人多以“五花马”名之。青骢马随着年龄增长,颜色会逐渐由青变白,北京通顺赛马场马法医学实验室主任、《马业》杂志总编王振山先生在《青毛马》一文中指出:黑毛多于白毛的叫铁青,为青毛马幼龄时的毛色。在青毛的基础上,颈、肩、肋和尻部有菊花样斑纹的,叫菊花青。即黑白两色毛混生呈菊花状,古代称五花马、铁连钱,也叫青骢、泥骢、骢,一般4—6岁是菊花青最好的时候。青毛马年过十二、三岁,常在头、颈和尻部等处散生深色小斑点,年龄再大即消失。有人说:“七青八白九斑点,全身白毛十二三。”“青马不看口,跟上毛色走”。基本上是两年一个差段:铁青——菊花青——灰青——白青——跳蚤青(斑点青)。㉔这匹凤头骢八岁,正好处在“白青”的年龄段,所以身体花文浅淡,看上去洁净,令人喜爱。
(二)锦膊骢(图3)。黄庭坚笺题:“右一匹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左騏驥院収董氊進到錦膊驄八嵗四尺六寸”。这匹八岁的骢马非常奇特,虽然也符合“七青八白”的毛色特征,甚至鬃毛、尾毛也羼杂着白毛,但右前臂之上的肩胛处却长有一片4—6岁骢马“菊花青”那样的毛色——深色体毛上绽开着一朵朵美丽的白色菊花,因此才有了“锦膊骢”这样的美名。
锦膊骢上方有清高宗乾隆题诗(按:引文中以“/”表墨迹转行,空格表句读):
龙眠手写五马图 一/一骥院之英骏 来自/于阗或董毡 事拟/天马登歌韵 即今哈/萨及布鲁 岁市为/常无论万 爱乌罕/更远于彼 马高七尺/有八寸 五马之高不/足称 于思牵来敬/以进 育之天闲聊/备数 未如上驷调/习顺 然今老矣逾/古希 那似昔年磬/控迅 展图自愧且/自怜 石火光阴速/诚信/ 甲辰新正之月/ 御题
(三)好头赤(图4)。黄庭坚笺题:“右一匹元祐二年十二月廿三日於天駟監揀中秦馬好頭赤九嵗四尺六寸”。这一匹是来自秦地的马,通体施均匀墨色,可以看出是匹枣红马,所以名中才有了“赤”字。称“好头”者,当是对其头型的夸赞。相马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看头,古人形象地将马分为直头、兔头、凹头、楔头、半兔头等几种类型。所谓“兔头”,是指马额头与鼻梁骨微微向外凸出,头型浑圆似兔。比较“好头赤”与“锦膊骢”,头型确实有很大不同,好头赤是“兔头”,锦膊骢则是“直头”。兔头马,多是重型马,其特点是身材高大,体力强壮。《三国志》裴注《曹瞒传》引录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民谣,意谓二者都是出类拔萃者。“赤兔马”就是头型似兔的红马(并非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好头赤”,应该与三国名马“赤兔马”同属一类,称呼不同而已。而“凤头骢”之“凤头”,应该也是对马头的一种形容。
前三马俱标明了年岁,马的寿命通常在三十至四十年,八九岁正是马最好的时候,强健而驯良。
(四)照夜白(图5)。黄庭坚笺题:“元祐三年閏月十九日温溪心進照夜白”。此马通体白色,白马在夜间毛色最为醒目,所以称“照夜白”,也是形容其毛色出奇的白亮。
(五)满川花(图6)。第五匹没有黄庭坚的笺题,明郁逢庆编《续书画题䟦记》将此马著录为:“右一匹青花骢。原无笺。恐即是“满川花”也。”(卷二)清高宗乾隆在此马马身上方作识语曰(按:引文中以“/”表墨迹转行,空格表句读):
前四匹皆著其名/与所从来 而此独逸/岂即曾纡跋中所/称满川花耶 要非/天闲名种 不得入/伯时腕下 当是后/人窜取题识真/迹 别为之图 以/炫观者 是以并/公麟姓名割去 楮/尾更无馀地 亦其/诧也 御笔
“并公麟姓名割去”云云,乃乾隆皇帝不谙熟绘画史的主观臆测,公麟的时代,并无画家署名题款的风气。从珂罗版图像看,此马浅色,满身散布深色浓淡疏密不一的斑点,很符合元代人对桃花马的形容,元马祖常《桃花马》诗曰:“白毛红点巧安排,勾引春风上背来。”元张宪的《桃花马歌》:“斑斑朱英点晴雪,滴滴真珠汗凝血。”元陈基《题赵翰林画桃花马》曰:“身上桃花千万朵,为渠图写墨淋漓。”丁立《题赵子昂桃花马》曰:“上林三月花如雨,吹落金鞍片片香。”可以想见,桃花马便是浅色马身上散布桃花花瓣状红色斑点,或许“满川花”便是对桃花马的一种称誉。
在李伯时笔下,真的是墨分五色,白马、红马、青花马、桃花马,以及最为奇特的锦膊骢,俱毛色分明,活灵活现。“宋画第一人”的“神品”,仿佛真的会登龙化去,令人叹为观止。
因为《五马图》真迹杳然,所以日本传来的珂罗版《五马图》成为认知和鉴赏李公麟画艺的权威版本。然而在对五马之名实加以排比研究后,赫然发现珂罗版《五马图》竟然有张冠李戴的情况和裁切错误!
2014年8月,孔夫子旧书网上出现了一件私人出售的大塜巧艺社珂罗版《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图7),说明文字曰:“纸本,珂罗印刷品,日本流入,手卷装裱(卷长243cm、画心长205cm、高27cm),两端配老水晶原装轴头。与故宫藏本同版,存世唯一珂罗本,品相绝优于故宫卷。本幅无作者名款;出版、刊行年月未标记。品相自然旧,无破损,无笔图墨迹,但偶有毛边。款识钤印:乐寿堂鉴藏宝;售价:99999.00元。”㉕网页显示“已经订出”,从所上传图片看,五马实际排序从右至左为:凤头骢、锦膊骢、照夜白、好头赤、满川花。比照黄庭坚题跋及于非闇临本的排序,珂罗版的问题是:
马匹位置发生错乱:从右向左本应排序第三位的好头赤,后移至第四位,排到照夜白之后。
马匹错位同时造成笺题割裂:第二位锦膊骢的笺题“右一匹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左騏驥院収董氊進到錦膊驄八嵗四尺六寸”,本应位于锦膊骢尾后与好头赤牵马人之间,如此方符合“右一匹”的位置关系,目前只剩下后一行“進到錦膊驄八嵗四尺六寸”裁给了好头赤,又因好头赤移位而介入好头赤牵马人与照夜白之间(参见图5),与保留了完整锦膊骢笺题的图4对比,不仅文字缺少一行,连文字上方的图章也只剩下半个,且纸张色差很大,有明显的后期拼接痕迹。而与好头赤相连的“進到錦膊驄”云云,恰恰证明好头赤应排在锦膊骢之后,而不是照夜白之后。图5照夜白图片右侧残行文字“马好头赤九岁四尺六寸”,则证明照夜白应排在真正的好头赤之后,居第四位。不知是否在珂罗版制作之初已然存在裁切、拼接错误。
张冠李戴:锦膊骢的笺题割裂后,后一行给了好头赤,前一行则自行消失,于是又把好头赤的笺题给了锦膊骢(图8),虽然锦膊骢的侧脸也有较深的毛色,但花肩膊这么独特的标识却被忽略;兔形头,通体施以淡墨者才是好头赤;花肩膊者只能叫锦膊骢!
笔者最初对这件珂罗版《五马图》的真伪颇有怀疑,很想一睹故宫藏品的真容,以资比对,但“侯门一入深似海”,“溯洄从之”,多方努力而未得。最终是在优酷网找到2014年4月5日北京电视台青年频道“书香北京”栏目播出的一档节目《国宝沉浮录》㉖,在介绍杨仁恺这部著作的同时,重点讲述了《五马图》真迹的迷失和珂罗版的珍贵,到场嘉宾故宫古书画院金运昌研究员和北京东方宝笈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国家高级工艺美术师李东方女士对珂罗版着意尤多。因为这一年是马年,为纪念李公麟和迎接马年,故宫博物院委托东方宝笈文化传播公司复制了200轴珂罗版《五马图》,配以故宫出具的收藏证书,用于出售。当复制图卷展开时,失望地看到:这款故宫珂罗版《五马图》的复制品与孔夫子旧书网售出的珂罗版款式是一样的(图9)。
然而“千寻生活网”也刊登过《五马图》的珂罗版图片,注明“宋李公麟五马图卷纸本水墨纵二九·五厘米横二二五厘米图片取自故宫博物院藏《五马图》珂罗版”,单马图片依次排序与黄庭坚笺题顺序相符㉗,虽然在截取单张图片时把右马的笺题截给了左马,但接续观之,排序正确,笺题完整(图10),这又让人生出另一个疑问:故宫到底有几种珂罗版《五马图》呢?
网上还可找到一种据称是东京末次三次收藏之《五马图》的照片,标注尺寸为225×29.5厘米,比珂罗版尺寸要宽长一些,马匹的排序与笺题情况与珂罗版相同㉘。徐建融编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4年出版之《李公麟白描传派梁楷简笔画派》所引用的《五马图卷》图片(第26—27页),标注尺寸(225×29.3)近同末次三次藏本,画面亦与珂罗版完全一致(图11),然而于非闇的临摹本无论笺题还是五马的实际排序,均与黄庭坚的笺题顺序相同,没有发生张冠李戴的情况(图12)。另外,陈允鹤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出版之《中国历代艺术·美术编上·两宋辽金绘画》收录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之一、之三(第254页、213图),图像显示的是凤头骢与好头赤,序位也是对的。
进入流通领域的珂罗版已然出现差误,充斥书画文玩市场的各种仿品更是等而下之,漏洞百出,且制作拙劣。虽然五马顺序有黄庭坚笺题文字的约束,但图卷制作者知名不识马,如有题为“高仿真艺术品古画复制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国宝传世名画”者㉙,标价598元,五马实际排序从右至左是:凤头骢、满川花、好头赤、锦膊骢、照夜白,笺题中却将满川花标为“锦膊骢”,将好头赤标为“凤头骢”,将锦膊骢标为“好头赤”。错得最为离谱者,满川花上有乾隆识语,明明说“前四匹皆著其名”,显然满川花应排序第五,如今却排名第二。另种“宋《五马图》(高清晰大图)㉚”似是承珂罗版而出,但却删除了凤头骢的笺题,电脑后期涂抹的痕迹尚清晰可见。
其次是没有看懂黄庭坚笺题的行款规矩。黄的题款均题于马后,所以前三条笺题均称“右一匹”,第四条笺题题于照夜白马尾上方,故未加“右一匹”字样。然而在截取单匹图像时,往往把该划给前马的笺题截给后马。网上还有一种完全错位的《五马图》,马的实际排序是:锦膊骢、照夜白、凤头骢、满川花、好头赤;笺题细节看不清,但都放在一人一马的右边(图13),首先满川花排在第四位绝对是错了,因为有乾隆“前四马”云云的识语在上,这是不可动摇的铁证;再者笺题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在牵马人右边,只有放在马后,也就是一人一马的左边,笺题中的“右一匹”才有着落。
兹将不同版别的李公麟《五马图》排序与差误情况列表如下:
表2 不同版别李公麟《五马图卷》之五马排序与笺题
(续)表2 不同版别李公麟《五马图卷》之五马排序与笺题
因为求观故宫资料室所藏珂罗版《五马图》而未得,朋友赠送一轴木板水印《五马图卷》,以慰悬想(图14)。展开一看,与网上完全错位的《五马图》完全一致(参见图13),第一匹凤头骢连同马前的引首章、压脚章俱挪到手卷的居中位置,但是没有了马后的笺题。望着各具面目的奚官,形神兼备的五马,不明白细节如此精美的作品为什么排序会有差错。直至看到故宫金运昌先生作客《书香北京》时讲到《五马图》不仅有日人制作的珂罗版,还有晚清民国时满洲镶黄旗人佟济煦(1884—1943)所拍照片,才终于豁然开朗,原来故宫所存《五马图》资料真有两个版本,除了珂罗版,还有一套出自“延光室”的照片。据悉:后来担任过溥仪近身侍卫长的佟济煦,在民元之初的社会巨变中薪资得不到保障,于是托关系借出内府所藏历代名人书画,拍照片或制作珂罗版出售,轰动一时,并因此创建了最早影印内府藏品的出版社延光室。此时终于明白:“千寻生活网”所刊声称取自故宫博物院珂罗版的《五马图》,应该是取自故宫的照片版(参见图9)。照片较珂罗版固化了更多的真迹细节,再以今天的印制技艺复制呈现,似较珂罗版更为生动和完美。因照片是截取单马拍摄,且笺题与所题之马并未同框,所以便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拼接方式。其实只要依照黄庭坚笺题排序,如本文图10所展示者,就可以不留遗憾了。
探寻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之前踪后影,发现《五马图》传存中三个重要节点:(一)明代项子京夫子自道:“近日摹数本于吴中,自能辨之。”——出现了高仿摹本;(二)现代画家于非闇称:见过两个版本的《五马图》,有清高宗题识者竟然不是有“宋思陵鉴藏诸玺”者!——难道清代皇室所收藏的《五马图》是项子京高仿本?(三)日本根据清室流入之《五马图》制作的珂罗版竟然有裁切拼接错误!珂罗版是对原作的“高”高仿,以日人做事之认真、精细,会绝对忠实于原作,难道《五马图》在流出清宫之后、流入日本之前已经发生过裁切与拼接?这三个重要情况不由令人生出三个追问:
有“宋思陵鉴藏诸玺”的《五马图》真迹究竟流向了何处?
有清高宗题识的《五马图》是真迹还是摹本?
《五马图》流入日本之前或制作珂罗版之际是否被动过手脚?
——三个追问虽然令人激动,但却无法令人乐观。经过九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宋思陵鉴藏、项子京过眼的《五马图》真迹还能够留存世间吗?更何况“纸寿千年”,《五马图》的“澄心堂”纸,寿数也快要尽了。或许真如东晋画家顾恺之所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犹人之登仙。”李公麟笔下五马,也会羽化登仙,绝尘而去吧?一月千江影,目前,我们只能通过图版来领略宋画的精妙,只希望图版不要粗制滥造,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引导我们步入歧途。
2018年10月将本文投给“梵净古典学”栏目主持人范子烨先生后,12月19日,“展玩”微信公众号率先传出《五马图》真迹仍在日本,将于2019年1月16日至2月24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大展”上公开展出的消息,并插配了包括《五马图》(局部)在内的几幅重要展品照片。消息和图片都令我大为震动:刚写完《五马图》寻踪的文章,神秘隐身90年的《五马图》真迹竟然就出现了!原以为《五马图》是水墨画,只是李公麟画艺高超,墨分五色罢了——珂罗版全然墨色,我得到的水印版是在墨色画面上把印章印成红色,而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品竟是浅设色的!为一睹真容,我与林东海先生东渡日本,于2019年2月20日上午到东京国立博物馆参观特展。展览不允许一般参观者拍照,我们在《五马图》展柜前排着小队,循环看了三遍,又在展厅外购买了展品图录《特别展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图录第158号载记曰:
《五马图卷》 李公麟笔 一卷 纸本墨画淡彩
纵二七·八 全长二五六·五
北宋时代·十一世纪
东京国立博物馆
只见展柜里五马排序与黄庭坚笺题文本的顺序完全一致,这也正是我在上文中推拟的排序。第一马“凤头骢”的络头、缰绳与牵马奚官的脸部都施以浅绛色;第二马“锦膊骢”不仅络头与缰绳、奚官的颜面、袍服的领口、前缘与裤子施以浅绛色,马身亦有更为浅淡的绛色;第三马“好头赤”的奚官没有着色,缰绳仅钩铁线,但马通身施以赭石加红的绛色;第四马“照夜白”,人马皆未施色,但络头与在奚官手中盘绕了几圈的缰绳都是鲜明的绛红色,愈发凸显出白马的洁白;第五马是唯一人马均未设色的水墨白描。施色情况是在东京展出件上第一次看到。
五马均绘于单张纸上,装裱时加了局条,所以画心之间留有间隙,前两马的双行笺题恰骑在局条间隙的两边,若以单张画心取图,恰好就把笺题分在两个画面,这就是很多复制品笺题不完整的原因。五马之间的局条上缘,各押了一枚“寶”字印,因有局条的间隔,印痕原本就不清晰,但四枚印中除第二枚相对完整,其余印蜕都有残缺。第三枚“好头赤”身后的“宝”字印明显比其他印痕要窄,第一、第四枚“宝”字印上缘缺失,这明显是后期流传中经过揭裱与裁切的证据。
第五马尾下有“睿思殿”阴文印,睿思殿造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是北宋皇城内书阁名;黄庭坚跋语之末压脚有阴阳“绍兴”印,“绍兴”正是宋思陵的年号,于非闇所言“有宋思陵鉴藏诸玺”者不知是否即指这两枚印鉴,还是另有其他。然而展柜中所展示的《五马图卷》既有宋思陵鉴藏玺,又有清高宗题识,不禁令人生出新的疑问:在于非闇先生所见“一有宋思陵鉴藏诸玺”及“黄山谷书‘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十一字”;“一即清高宗所题识者”“凡二本”之外,东京展出者应该是第三本!那何者为真呢?
一同观展、年过耄耋的林东海先生以他饱览书画的眼光对我说:“东京展出者或许也是高仿本,不是真迹。何时的仿本不好说,但从黄庭坚的笺题字迹看,绝不是黄庭坚的亲笔,山谷字不及东坡,但比此题字要好一些。画马的线条也不很流畅,且缺少张力。1961年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曾到谢稚柳先生家,请他为我们班讲古画欣赏。从文学说到书画,他说徐悲鸿是他的朋友,但他的马不行,有骨无肉。此后我特别注意唐宋人画的马,线条流畅,又富于张力,有骨有肉。这《五马图》的线条尚有一间之隔,所以我断言绝非真迹。”
根据久世夏奈子的文章,我只将《五马图》的最后踪影追索到1929年1月30日的东京火车站酒店,很想知道之后90年间《五马图》的传存情况,于是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请教,一位年长的女史对我鞠躬说:“非常抱歉,你的问题很艰深,我完全不了解,我们只能请专家来回答。请将问题写下来,留在参观者反馈箱里,并留下电子信箱地址。”但我至今没有收到来自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答复。
此时意外发现杭州有个“艺游文化”微信公众号,刚刚组织过“文化游学·日本之旅”,其中一项就是夜场参观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颜真卿大展”,并有专业人士讲解,于是又把问题提给艺游公号:(一)《五马图》是何时成为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的?(二)《五马图》真迹自1929年以后淡出人们视线,至这次公开展出,销声匿迹的90年间都在哪里?(三)东京大学法学教授末次三次先生是否是曾经的收藏者?得到的重要回复是:“五马图两三年前‘寄(存)’于东京国立博物馆,2018年底完成了捐赠手续。”又蒙转发澎湃新闻网“私家历史”版块2019年1月18日刊发旅日学者张明杰先生的文章《传世名画李公麟〈五马图〉为何会流失日本?》,文章将《五马图卷》的踪影追索到一年半以后的1930年6月,并明确指出《五马图》被刘骧业出售给日本富商末延道成。依据还是正木直彦的《十三松堂日记》。文中引正木直彦1930年6月20日日记曰:“午后相见香雨来访,谓眼下北京的刘骧业来日,欲出售所携清室内府藏李龙眠五马图卷,并告知七万日金可出手。”文章说:
接着,正木直彦即亲自拜访东京的经济界大佬末延道成,说服其下决心买下这幅画。因为正木得知当时已有人推荐给末延,但末延认为卖价若从七万降至五万尚可。而正木直彦觉得如果此事踌躇不决,则有可能被外国人收买,到时将追悔莫及,所以特向末延说明此乃超凡之名迹,敦促其下定决心,最后遂得到末延道成理解。从此,这幅递藏有序的历史名迹便落入末延道成之手。
如此看来,中国所传“山本悌二郎”“京都大学某人”“末次三次”诸说都是不实传闻,实业家、三菱汽船会社掌门人、日本邮船副掌门人、东京海上火灾保险会长、贵族院议员末延道成(1855—1932)才是《五马图》在日本的第一位收藏者,至于最终将《五马图》捐赠给东京国立博物馆者,虽日方不会透露,但很可能是末延家族中人,因为日本收藏家似乎很少有将文物倒手的情况,最终将私人收藏建立博物馆或捐赠给公立机构几成定势,如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数千件中国书画作品,主要就来自关西工业巨头阿部房次郎和山口谦四郎的私人收藏。
不论观展所见《五马图》是否真迹,我们首先从观展人流上看到了日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这幅递藏有序的珍品最终落户东京国立博物馆并公开展出,也令人放下心来;而此图的再次面世,也使《五马图》之传存问题、五马之排序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澄清。据说此图之高清版将首次在日本出版,这将会引发一波《五马图》研究的新热潮。
2018年10月改定
2019年3月增入“补记”
① 此据天清阁的博客,链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c88d18fa0101kcse.html。关于《五马图卷》尺寸,徐建融编著《李公麟白描传派▪梁楷减笔画派》(山东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著录为29.3×225cm,依据应该是据称为东京末次三次收藏之《五马图》。有网络文章《中国传世人物画:宋代卷(一)》介绍《五马图》曰:“宋李公麟纸本墨笔纵29.5厘米横225厘米 日本东京末次三次私人收藏。”网址链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e28d5d0100uz9p.html。后文所述孔夫子旧书网出现之珂罗版《五马图》标注尺寸为27×205厘米,两件珂罗版尺寸很接近,可相互印证。按:此是1929年《五马图》失踪以后90年间的情况。至2018年12月,传出《五马图》真迹仍在日本的惊人消息,并于2019年1月16日至2月24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大展”上正式展出。展品图录著录为:纵27.8,全长256.5,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本文初成于2016年,2018年稿件完成两个月后始有《五马图》真迹仍藏日本的消息,故全文大致仍其旧,仅作个别调整,篇后增加“观展补记”。
②《宣和画谱》,记录宋徽宗朝内府书画藏品,未著撰人。
③事见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神品下七人”:“韩幹京兆人也,明皇天宝中召入供奉,上令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廐之马,皆臣之师也。’上甚异之,其后果能状飞黄之质,图喷玉之奇。”
④张仲谟,黄庭坚好友,《山谷集》有《张仲谟送河鲤未至戏督以诗》及《和答张仲谟泛舟之诗》。
⑤明代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六、郁逢庆《续书画题䟦记》并著录为“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 黄太史笺题”;现代画家于非闇亦自述尝亲见“有黄山谷书‘龙眠居士李伯时五马图卷’十一字”之本,详后文。
⑥周密《浩然斋雅谈》在《龙眠画五马图》曾跋之后的按语中亦言及此事:“画杀满川花亦当时一段异事,而传记所不载,纪咏所不及,何耶?岂是时方以获罪为惧,讳不敢言耶?王逢原尝赋韩幹画马云:‘传闻三马同日死,死魄到纸气方就。’岂前世亦有此事乎?”(卷上)
⑦好头赤乃秦马,非西域入贡,黄庭坚笺题言之甚明。
⑧事见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一。
⑨《草阁诗集》卷二《题五马图》。
⑩网页链接:http://367art.net/auction/beijingnagao_2011/zhaoziang_tianxianwumatu_shoujuan_341907.html。
⑪明王世贞认为赵图未必临摹李伯时,《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七《天闲五马图》跋文曰:“赵承旨孟頫天闲五马图,或谓临李伯时笔。奚官二,紫衣杖而立者,端严有威度;朱衣而刷者,与马受刷者;一马齕草者,二齿相齮痒者二,各极意态,垂柳朱阑,恍然若飞龙天廐之在目。窃谓阎右相、韩晋公合为此图,不必伯时本也。”
⑫网页链接:http://blog.sina.com.cn/mengchun324。
⑬见《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八十三“历代名人画跋”三所引《宋学士集》。
⑭郎世宁所绘《爱乌罕四骏图卷》,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⑮按:溥仪在天津日本租界居住时间是1925年2月至1931年。“9.18”事变后即潜往东北,成为伪“满洲国”皇帝。
⑯[日]久世夏奈子:《外務省記錄にみる「唐宋元明名畫展覽會」(1928年)》,《日本研究》第50集,2014年。原文为日文,独立引文为笔者引用时自加翻译,行文引述不加引号者为译述。
⑰《中国与日本在收藏上的异同》,2013年09月23日《东方早报》。2010年末,旅日书画篆刻家、学者邹涛在浙江人文大讲堂第254讲——《在日本的中国历代艺术品:现状·淘宝·回流》中亦曾引述。2011年01月04日,浙江在线新闻网站。
⑱玲児の蔵書 http://reijibook.exblog.jp/22709353/。
⑲王文祥主编《中国传世名画鉴赏》(上)《五马图(之一)》(好头赤)图片说明,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82页。
⑳引自《开封日报》2012年10月19日,任崇喜文章《“宋画第一”李公麟》。
㉑《外国各博物馆中国展品随记》第二部分、第六小节“大阪市立美术馆与日本近现代的收藏”,有插图版与白文版两种。网址链接: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2547233/#sep。
㉒清郑方坤《五代诗话》引《稗史汇编》。
㉓《格古要论》卷上“淳化阁帖”条曰:“宋太宗捜访古人墨迹,于淳化中命侍书王著用枣木板摹刻十卷于祕阁,各卷尾篆书题云“淳化三年壬辰嵗十一月六日奉圣旨摹勒上石上有银锭纹,用澄心堂纸、李庭珪墨拓打,手揩之而不污,乃亲王大臣则赐一本,人间罕得。今世人所有皆转相传摹者。”
㉔此段为撮述,全文详见王振山博士的博客,网址链接:http://blog.sina.com.cn/wangzhenshanw。
㉕网址链接:http://book.kongfz.com/item_pic_130616_259944057/。
㉖ 20140405《书香北京》:国宝沉浮录-BRTN北京网络台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jk5NjIzOTUy.html?spm =a2h0k.11417342.soresults.dtitle。
㉗网址链接:http://www.orz520.com/a/social/2018/0302/10653002.html?from=haosou。
㉘网上号称东京末次三次收藏之《五马图》照片,单独截图之凤头骢,身后有笺题,而全图中凤头骢身后却不见笺题,而且明显有电脑后期加工的涂抹痕迹。网址链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e28d5d0100uz9p.html。
㉙网址链接:http://www.artchina100.com/goods-1070.html。
㉚网址链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328/16/156610_198647400.shtml。
㉛网址链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1017/14/232916_242017550.shtml。标题:“于非闇临韩幹照夜白、李龙眠五马图合卷”。
㉜网址链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1201/11/15883912_429521914.shtml。标题:“北宋李公麟《五马图长卷》故宫博物院藏”。
㉝网址链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0801/15/15883912_398612094.shtml。标题:“北宋李公麟五马图卷珂罗版藏于故宫博物院图书馆”。
㉞网址链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415/13/10886293_550820631.shtml。标题:“李公麟《五马图卷》(黄庭坚跋)高清作品欣赏”。
㉟中华古玩网:http://www.gucn.com/Service_CurioStall_Show.asp?Id=12823219,[藏品编号:12823219] ,标题:“国宝档案·北宋·李公麟·镇馆之宝【五马图】横轴长卷真迹原稿”。
㊱网址链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1/1118/22/2285590_165620135.shtml。
图1 蔡襄澄心堂纸帖
图2 凤头骢
图3 锦膊骢(上有乾隆题诗“龙眠手写”)
图4 好头赤
图5 照夜白,身后是“进到锦膊骢”残行文字
图6 满川花
图7 孔夫子网与故宫珂罗版《五马图卷》品相对比图
图8 锦膊骢 文字为好头赤题笺 孔夫子旧书网珂罗版《五马图卷》
图9 BTV《书香北京》视频截图,金运昌先生、李东方女士正在展示《五马图》珂罗版复制品
图10 依次拼合后排序正确、笺题完整的《五马图》
图11 《李公麟白描传派》引用之《五马图卷》
图12 于非闇临韩幹照夜白、李公麟五马图合卷(引自雅昌艺术网)
图13 完全错位的《五马图》
图14 朋友馈赠之木板水印《五马图》
Exploringby Li Gonglin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SONG Hong
( Classics Department,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Beijing 100705, China )
After pursuing the trace ofand listing its collection, chanting, copying and presentation of the past dynasties into the Royal internal library, we found three important nodes in the transmission of: 1. Xiang Zijing in the Ming Dynasty produced a high-quality imitation of several axes; 2. There are two versions ofin the description, and the people who have the inscription of Qing Gaozong today are not collected by Song Gaozong; 3. The collotype version made in Japan based on, which was imported from the Qing Dynasty, is now stored in the reference room of the National Palace Museum. However, the copies ofmade according to the collotype version on the market actually have a variety of ordering errors and the inscriptions are worn, which are obviously caused by cutting and splicing. The authentic work ofwas officially showed on Yan Zhenqing’s Exhibition from January 16 to February 24, 2019 in Tokyo National Museum. Supplementary notes after viewing the exhibition are added to the last part of the article.
Li Gonglin,, Huangshan Valley Annotation, circulation track, collotype ordering errors
I206.2
A
1673-9639 (2022) 05-0001-20
2022-08-07
宋 红(1957-),女,籍贯上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学士学位,退休前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审,研究方向:中国山水文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