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压迫到反叛
——《丹尼尔·德隆达》中的犹太复国主义思想

2022-11-21 13:48潘凌薇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犹太民族弱势犹太

潘凌薇 赵 婧

(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福州 350000)

一、引言

与狄更斯齐名的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屈指可数的杰出女作家。木心曾于世界文学史系列讲坛中形容其作品“风格质朴热烈,人事描写都写得实在而单纯”,并下结论道“英国女小说家以乔治·艾略特最伟大”[2],后收录于《文学回忆录》。除了在语言把握上天赋异禀,艾略特在写作题材的选择上也显得极为“包容”,她的最后一部小说《丹尼尔·德隆达》,更是聚焦于犹太社会和英国上流社会,这在十九世纪仍排斥犹太民族的欧洲时代背景下是别具一格的。尽管如此,以批评家利维斯为首的犹太情节批判派主张删去犹太故事线,仅保留小说的“精华”,类似的看法忽视了被边缘化的犹太民族作为弱势族群,为摆脱生存困境所做出的种种英勇尝试,以及艾略特通过描写犹太民族和其他民族共同生活所展现的民族融合观点。本文从后殖民主义理论角度出发,通过分析小说中犹太离散者对主流文化进行反叛并提出复国主义种种异见,探索弱势族群如何走出生存困境的策略。

后殖民批评理论先行者赛义德在批判西方话语霸权过程中,提出了弱势民族如何消解霸权的方法。按照后殖民主义的观点,西方的思想、文化及其价值、传统在传播时都带有一种民族优越感,秉持西方思想文化即世界主流文化的想法,相应地,非西方的文化或者说东方的文化则沦为边缘地带,并时常扮演一种“他者”的角色。为打破这一局面,赛义德倡导东方民族的知识分子进行非暴力的文化革命[3],包容多元文化存在的同时强调本民族文化传统,夺回话语权,这一思路为民族间文化传统的平等交流提供了可能性。当代后殖民主义理论学家霍米·巴巴在研究世界主义理论时,针对承载非主流文化的边缘化民族如何向上摆脱生存困境提出了几种策略。文化处于边缘化的民族深受社会资源、文化资源分配不均的痛苦与折磨,唯有通过区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以保留民族精神,通过文化革命和模拟主体民族言行以保留民族文化和身份[4],方有摆脱生存困境的可能。本文由此出发,分析小说中犹太人内部萌生的不同反叛策略。以书商米勒为首的文化革命反叛派,反叛欧洲主流文化;以古德温和吉迪恩为首的身份反叛派,通过模拟欧洲主体民族打入其内部进行反叛;以莫德凯为首的外界认同反叛派,力求复国以反叛外界对犹太人是非独立民族的认知。

二、犹太离散者的反叛

(一)文化反叛——文化革命

文化革命理论最早由毕生致力于研究无产阶级解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明确提出。葛兰西在研究阶级斗争[5]时指出,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统治”,另一方面是“知识和道德的领导权”。无产阶级不仅要发动物质层面的革命,也应在精神文化层面发动一场革命来争夺资产阶级的领导权,甚至精神文化层面的革命要先于物质革命。被誉为后殖民主义理论“圣三位一体”的赛义德吸收这一观点后将其运用到民族斗争领域[3]99-102,认为对弱势民族来说,鼓励受压迫的弱势民族发动一场消解主流文化霸权的革命运动。虽然葛兰西主要着眼于阶级斗争,但他率先指出了文化革命的重要性,为后世研究者所认同。文化革命之所以重要,究其本源,是因为文化与话语权息息相关,而话语权往往由权力者掌握,从这一点来看,文化与权力密不可分。我国古代类似“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这样将一个人文化水平同天子看重程度,即官职高低、权力大小相联系的诗句也数不胜数。在一个国家,权力通过主流文化展现和强制实施,主流文化通过权力传播和获得自愿认同,因此就民族间存在的相互倾轧和不平等交流而言,对主流文化的反叛成为弱势族群获得权力的重要一环。数个世纪以来备受压迫与歧视的犹太人的民族文化不被承认,因而社会生活上处处受限,政治权利更是无从谈起,多数犹太离散者同样也是流亡者。参与犹太工人俱乐部的犹太人生活窘迫,衣衫破败;流亡的莫德凯身患重病,失散的妹妹被迫和父亲去往欧洲卖唱维生;犹太音乐家克莱兹默虽然在音乐上有极高的成就,但仍为英国上层社会的女主所瞧不起,认为他不过是富有的主人养在家里的乐师。因此,表面上犹太离散者在英国定居,实际上民族文化不被承认、权利被剥夺的遭遇导致他们与英国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终将形成对英国主流文化的反叛。

与武装斗争暴力反叛不同,文化革命由知识分子发起。人民群众的力量固然无穷,但文化领域的革命需要知识分子作为领头人。葛兰西认为,“革命不能来自群众,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如此,除非通过精英的中介。”[5]335葛兰西并非否认群众的重要性,而是强调知识分子作为精英的领导力。赛义德在研究东方作家对东方学经典作品的改写时[3]113,分析了东方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化霸权率先进行反叛的重要意义,并认为唯有东方民族的知识分子才是消解西方文化霸权的主力军。以二手书商米勒为首的部分犹太人作为民族中的知识分子,始终坚持前往工人俱乐部,探讨民族文化与社会议题,不再选择逆来顺受接受主流文化的歧视,而是重新思考书中涉及描写犹太人的篇章,批判对犹太人的偏见文化。饱读诗书的莫德凯教小雅各布希伯来语,虽然小雅各布年纪尚小,难以理解其中深刻含义,仍会为了莫德凯高兴而念一段死记硬背的希伯来诗句,顺从莫德凯将本民族文化和犹太思想深深印在族人后代脑海里的希望,和培养族人后代对犹太文化信仰的祈盼。弥拉的母亲从小带弥拉去犹太教堂,学习犹太宗教知识和文化,而弥拉长大后也始终保持坚定的犹太思想,毫不避讳自己的犹太身份,以至于感染了男主德隆达,这是犹太民族文化和知识赐予她的力量。可以看到,在欧洲主流文化力求同化和消解犹太文化的严峻形势下,犹太人非但没有默许和妥协,反而形成积极的反叛策略,并主要由犹太人中的知识分子发起。

后殖民主义理论学家巴巴曾提出文化翻译理论以支持弱势民族的文化反叛,主张“当文化差异被阅读为存在于‘彼此之间’时才是最富有产出性的”[6],推崇弱势民族知识分子在引进主流文化成果时文化差异的极致显现。韦努蒂所阐述的异化翻译策略[7],同样指导译者在翻译时接受外语文本的语言及文化差异,原原本本传达给读者。弱势民族的知识分子身负文化反叛重担,自身又因为夹缝生存于多种文化之间而具有独特的文化视角,在解读主流文化时,应当充盈自我意识,自我缓冲主流文化的冲击,最大限度地展现与主流文化的不同,借以反叛主流文化。

(二)身份反叛——成为模拟人

“模拟”一词是后殖民主义理论研究的关键术语之一,用以描述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关系。霍米·巴巴指出,模拟即殖民者鼓舞被殖民者通过采纳其文化习俗、制度和价值等“模拟”殖民者的存在,反叛其原本的弱势民族身份[4]117-118,相似的表述还有“模仿”“效仿”等。虽然殖民者的目的是同化被殖民者,消解其原本民族的存在,但巴巴认为,“模拟即重现差异”[6]100。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看,主体在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可见的对象时,会失去一定程度的自主权,甚至将主体引入虚无疆域[8]。在这个疆域里,主体领略到的不再是征服感,而是一种撕裂感。也就是说,主体凝视模拟人的那一刻,会发现自身的创伤性匮乏。巴巴从此得到启发,认为殖民者也会受到“模拟人”无声的影响,使得殖民主体产生动荡。犹太离散者中同样有人抱有通过“模拟”进入主流社会,从而引起主体民族凝视的看法,以古德温和吉迪恩为首的身份反叛派认为“许多犹太人已经与最优秀的人并肩而立,犹太人的血液已经很好地渗入了上层家族”[9]。犹太音乐家克莱兹默通过自身魅力吸引到了英国上层社会的一位小姐并成婚,转变地位,并给予女主葛温德林认知上的冲击,推进后续情节发展。但与此同时,吉迪恩曾说过:“我自己是个理性的犹太人。我就像支持家人一样支持我的同胞,并且我理性的保持我们所尊崇之事。我不赞同我们接受洗礼,因为我不相信犹太人会转变为外邦人,变成基督徒。现在我们有了政治上的平等,没有做这种事的借口。但我赞同抛弃我们的一切迷信还有排外思想。如今,没有理由不渐渐融入我们生活的群体。这是当下进步的要求,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和基督徒结婚,就像和犹太人结婚一样。我赞同那句古老的格言,“一个人的国家即他生活富足之地”[9]134。

不可否认,吉迪恩提出了一种更为温和地渗入主流社会的变革方式。他认为一个人的国家即他生活富足之地,曾历经苦痛的人们应当自发和当地人民融合成一个世界的公民,再耐心等待所有的偏见消失。与成为模拟人不同的是,“渐渐融入”主体民族这种方法的反抗性更低,完全抹去自身差异,目的是使得犹太人能够真正的融入当地社会中去,而“模拟”则是模仿主体民族的文化习俗、制度、价值观等一系列行为的同时保留民族自身独特性。小说里,部分进入上层社会的犹太民族正是通过“模拟”的手段,成为主体民族“模拟人”后被上层社会接纳。在民族划分上,他们既不属于纯粹的犹太人,也自然不能归于主体民族,因为他们的模拟并非原原本本的剪切或复制粘贴,而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再现,充满了矛盾性,并且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反叛主体民族的存在。

相比文化领域的反叛方式,模拟则显得更为隐蔽,但却更能让被模仿的族群审视自身。赛义德在《东方学》一书里提出西方在凝视东方时,“完全套用了西方的文化传统以及道德体系”[3]112,籍此,东方世界在西方眼里遭到误解、歪曲。诚然,西方凝视者们在这一过程中进行了凝视折射,但这种折射往往双向的。进入上层社会或权利中心地带的部分模拟人同样向主体民族展示了经由弱势民族价值观折射后的主体民族,这将在一定程度上冲击社会文化、经济中心,动摇其统治。有机会接受到良好教育机会的上层模拟人,像主体民族希望的那样,向主流文化导向靠拢,大量吸收主体民族的文化,但这个学习过程本身就是充满变数和矛盾的,最终展现在主体民族面前的将是一面扭曲的镜子。弱势民族采取模拟这一表面上看来屈服的方式,看似是在抚平自身独特性,实质上却给社会中心带来了差异性,从而构建新的身份,反叛主体民族。

(三)外界认知反叛——建立独立民族

与文化反叛和成为模拟人两种方法不同,犹太民族里还存在更为直接的反叛策略,他们希望建立属于犹太人的国家。霍米·巴巴论述世界主义相关理论时,提出了“少数族”和“少数族化”两个术语。与少数民族的概念不同,少数族“首先指社会中在数量上少于其他群体,因而也易受占据主流的多数族势力侵害的一个群体”[4]123,因此少数族也是弱势民族。而少数族化在巴巴看来是后殖民批评家用以测度全球性事物的一种良好方法,用以思考差异性的干预尺度,思考全球化。借用巴巴的术语,犹太人内部也有始终坚持犹太人要聚集起来建立自己国家,获得应有的公民权利的观点,即“犹太族化”,而不是顺从外界认知,融入当地生活,徒劳地等待所有偏见消失。这里的外界认知,指的是欧洲主体民族对于犹太人的普遍认知,包括歧视、压迫和反对其成为独立民族的看法。小说里,坚持犹太人建立自己国家的战士莫德凯流亡在外,仍不断学习和温习古希伯来语,传播犹太思想,并在犹太工人俱乐部深刻发问:

新的公民权能直接给予到公民身上,改变这18个世纪以来的累积吗?一个行走在没有真情以待的家族和朋友之间的人,一个失去所有手足同胞民族感的人,谈何公民权?[9]135

莫德凯认为犹太人承受了数个世纪的区别对待,过往的磨难不容抹去,以少数人身份融入主流社会是很难拥有平等公民权的,并且安于现状才是最大的悲剧。温和的民族融合并不能带来包容和理解,只会带来压迫和歧视,一个民族拥有国家才拥有话语权,因此他秉持去以色列建立小型的定居点,建立独立民族的观点,并抓住每一个机会鼓舞族人。他认为犹太人聚集起来就会潜力无穷,建立独立民族不是难事:“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建立一个新的犹太政体,宏大、简单、公正,就像过去的那样——一个受到平等保护的共和国,这种平等就像一颗星星,照耀在我们这个古老社会的前额上,并且在东方的独裁统治下,给予比西方自主更为闪亮的光辉。然后我们民族就会拥有中心组织,一颗心脏和一个大脑,以进行观察、指引和实施行动;愤怒的犹太人将在国际法庭上辩护,就像愤怒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一样。而整个世界将会和以色列人一样获益。因为在东方将有一个领先的社会,内部承载每个伟大民族的文化和同情;那里将会成为敌对者的停战场,东方的中立地,就像西方的比利时一样”[9]143。

霍米·巴巴在《播撒民族》一文里表达过自己对民族间倾轧的看法,一个民族对于少数行为异常或是身份异常者的排斥,原本是为了确保本民族的安全和纯粹。通过共同排斥异己者的存在而获得族群内部的认同感,由此建构一个民族。可见,一个民族本就包含异己者作为“他者”的存在,“如果没有非西方世界,就不可能有一个西方世界”[10],这也是“少数族”始终存在的原因。犹太民族作为西方主流社会中数量占少数、缺乏公民权的民族,社会生活处处受限,莫德凯意识到了自己族人作为“他者”的存在,将始终遭到长期迫害,唯有复国,建立独立民族是唯一的出路。第一次在书店见到德隆达后,莫德凯坚信德隆达是上帝派来完成自己遗志,继承犹太人神圣遗产的精神领袖,因而日夜前往码头,期盼再次遇到德隆达。从小抚养在英国贵族身边的男主德隆达,拥有正直善良的品格,并不时劝勉追求物质生活的女主人公葛温德林;他受到身边犹太人的感染,在得知了自己的犹太血统后,抛弃了民族同化的看法,做出加入同胞、成为犹太人领导者实现复国之举的决定,为犹太民族获得平等公民权而奋斗。

从民族和民族之间需要平等对话这一点来看,保留弱势民族作为独立民族存在的空间与消除民族间差异的全球化相比,提供的是一种更为积极的交流力量。根据后殖民主义理论,在主体民族的认知下,非主体民族的文明成果低于本民族文明成果,是需要被驯化和同化的,这种认知带来的后果就是压榨非主体民族的利益和文明成果,而非主体民族恰恰要建立独立民族以反叛这种认知。此外,根据弱势民族看待族群生存和发展困境的独特文化视角,我们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启发,以探索不同民族文化之间平等对话交流的可能性。因而弱势民族建立独立民族,以抵抗主体民族认知所带来的歧视和压迫后果是十分必要的。

三、结语

本文从后殖民主义理论角度对《丹尼尔·德隆达》这部小说展现的犹太复国主义进行了分析,并着重探讨了犹太族群作为弱势民族,积极寻找摆脱民族困境、反抗主流文化,以及保留民族独特性的方法和策略。针对犹太族群的未来走向这一问题,有人高举复国旗帜,有人选择温和变革,尽管意见各异,都是弱势族群内部基于目前生存状态下对民族发展的思考,读者在书中也不难找到艾略特对他们的正面刻画。不论是文化革命、模拟,抑或是建立独立民族,种种策略都是作为弱势族群的犹太民族在全球化浪潮下的自救手段,都是为了留存本民族独特性,力求获得平等对话地位所做出的英勇尝试。数个世纪以来,犹太民族始终为保留自己的民族信仰、民族文化而努力奋斗,身处十九世纪英国文坛的艾略特看到了这一点,并通过包容的文笔向读者展现了犹太民族的这一面,因此,该小说犹太故事线里,犹太民族充满能动性的宝贵反抗意识同样值得深入研究,犹太情节恰恰能够成为小说的记忆点,让读者审视民族间平等交流的可能性,而反对犹太情节的批判派则缺失了这一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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