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鑫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兰州 730000)
“部”与“类”的演变,是指“同一名称的部或类,因时代的演变或编目者的认定差异,以致使该部或类的内在意义有所转变的现象[1]。中国古代图书分类系统具有很强的传承性与稳固性,尤其是六朝以降,类别变化不大,许多类目在中国历代书目中沿袭数千年之久而未消亡,依旧存在于清代乾隆时期编修的《四库全书总目》之中,甚至一些类目在名称上无丝毫变动。学术无时无刻不在发展,新的学术门类在涌现,书籍数量和种类与日俱增,这些未曾变化的类目是如何适应中国古代几千年文化学术演变的?无渝的类目称谓只是历代书目呈现的表面现象或固定形式,类目的原义已悄无声息地发生转变,同一名称的类别在不同的时代和书目中或有相异的内涵,所统属的书籍与前代相比亦有差异。
中国古代书目在类目设置上按照等级可分为一级类目、二级类目、三级类目。一级类目的称谓主要有“略”“志”“录”“部”,如《七略》中的六艺略,《七志》中的经典志,《七录》中的经典录,《隋书·经籍志》中的经部。二级类目是对一级类目的细分,如《七略》六艺略之下分为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九个类别。学术无不时刻在演变与发展,随着时代的变迁,书籍的种类与数量必然愈来愈多,二级类目已然无法满足图书分类的需求,三级类目应时而生,如《四库全书总目》传记类细分成圣贤、名人、总录、杂录、别录五子目。纵观历代书目,从西汉时期中国第一部体系完备的目录学著作《七略》迄于清代古典目录学的集大成之作《四库全书总目》,二级类目的目录学著作在数量上居于绝对领先地位。后来问世的三级类目的目录学著作无疑涵盖一级类目与二级类目,一、二级类目自《七略》起就未曾中断过。拥有三级类目的目录学著作数量极少,且无法构成时代上的连贯性,而类目的演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故难以在三级类目范围内去观察类目的演变,我们只能从中国古代目录学著作中的一级类目“部”与二级类目“类”来观察类目的演变。
古代图书划分形式主要有六分法、七分法、四分法、十二分法等分类系统,书目的分法与书目中一级类目“部”的数量对等。一级类目在书目中处于统属地位,数量自然不多,内在意义较为广博、不易变化。尤其是六朝以降,四分法长期居于古代图书分类的主导地位,大部分目录学著作一级类目仅有经、史、子、集四种类别,如《四库全书总目》属四分法,一级类目分为四大部,二级类目分为四十四类,类目演变现象主要发生在古代书目的二级类目“类”中。一级类目子部与二级类目杂家、农家、小说家的演变较为显著,以此为观察点剖析类目演变更易操作。
“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2]中国古代图书分类体系是对当时学术体系的基本认知与抽象归纳,在本质上是学术体系的构建方式,古代图书分类的演变与学术的变迁二者之间形影不离。汉代刘向、刘歆父子奉诏校理秘书,我国第一部综合性图书分类目录《七略》遂而产生,它反映了西汉学术与藏书的大致状况,把当时书籍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大类。六艺属王官之学,经书是士子的必习之书,六艺略在类序上列于首位,诸子十家属私家之学,是《六经》之支流,诸子略在类序上次于六艺略而列于第二位。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传统学术体系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这一时期问世的图书分类系统——四分法是学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准确地反映了当时学术的实况。与先秦汉代相比,此时的学术流变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史学蜂起,与经学并驾齐驱。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迭代频繁,盛行私家修史之风,史学著作大量涌现,距其时代最近并流传于今的《隋书·经籍志》著录了大量这一时期的史学著作,史书无法继续附庸于“春秋”类。西晋荀勖《中经新簿》因袭魏郑默《中经》的四部分类体例,在丙部收录了史记、旧事、杂事类书籍。东晋李充《晋元帝四部书目》仍依四分法划类图书,但乙、丙二部内容互换,史学的学术地位得到提高,史书在类序上位于子书之前,奠定了后世经、史、子、集的次序,自此因袭,少有变革。二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早已逝去,其学说呈衰颓之势,相关著述自然减少,难以独立成为一级类目,《中经新簿》将诸子之学与其他学术门类合并为乙部。三是文集兴起,数量骤增。魏晋南北朝时期赋体已不像汉代那样盛行,而是大兴编撰别集与总集的学风,“诗赋”之名不再符合学术的发展,最终被“集部”所替代。此外,佛教与道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发展迅猛,派别林立,译作与著述甚多。基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学术的流变,至唐初《隋书·经籍志》确立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体系,四分法正式定型,此后四分法不断完善,根据学术的发展演变而将类目作相应的分合与增删。
四分法中,子部包罗书籍最为广博,亦最为杂乱。“子部”之名称始立于《隋书·经籍志》,一级类目“子”的称谓经历了“诸子略”“丙部”“乙部”“子兵录”“子部”漫长的演变过程。此过程自汉迄唐,历时约六百年之久,至《隋书·经籍志》最终定于一尊,以“子部”作为称谓被厘定下来,之后的四分法目录学著作皆沿袭不更。
《七略》诸子略中的九流十家,是对先秦各家学术流派的归纳与总结,视其为“《六经》之支与流裔”[3]1746,至《中经新簿》,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被统一划入乙部,可看作后世子部的雏形,《七录》子兵录相较《七略》诸子略增加兵类,《隋书·经籍志》在承继《中经新簿》划类方式的基础上有所变动,纳入部分方技类书籍,并诸子、兵书、术数、部分方技入子部,共计十四个类目。随着时代的演进,学术门类必然愈来愈多,经、史、集三部与子部相比,部类定义、分类界限相对明确,一些难以划分的类别只好划入子部,子部愈加庞杂、混乱。《旧唐书·经籍志》是后唐刘昫诸人依据毋煚的私家书目《古今书录》为底本编修而成,子部划分成十六个类目,于《隋书·经籍志》多出两类,分别为杂艺术与类事,释道二教典籍附于道家。宋代书目的子部有细微调整,《崇文总目》单独设立道书、释书类目,《遂初堂初目》创立谱录类,《直斋书录解题》增音乐类。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涵盖十四个小类、二十五个子目,包罗万象,分类标准呈现出多样性,此时的子部与“以思想系统分”[4]的诸子略相较,内在意义已发生极大变化。
从《中经新簿》至《隋书·经籍志》,四分法并未臻于完善,如道书与释书是以依附形式存在于书目中,未能纳入四部范畴之中,但四分法图书分类体系基本构建完成,经、史、子、集收书范畴大致确定,“子”也基本完成演变。子部序云:“若使总而不遗,折之中道,亦可以兴化致治者矣。”[5]1051可见,其内涵概念、录书范畴大致已定,后来子部沿袭而已。《隋书·经籍志》之后的目录学著作子部新增类目有杂艺术、类事、道书、释书、谱录、音乐。《隋书·经籍志》“子”部虽未独立设置杂艺术、类事等后增类目,但其在一级类目“子”或其他一级类目中已著录此类典籍。如《旧唐书·经籍志》杂艺术收录有投壶、博戏、棋类书籍,此类书籍在《隋书·经籍志》子部兵家中早已著录;其类事类主要载录类书,《隋书·经籍志》杂家类亦录有《子钞》《皇览》《类苑》《要录》《华林遍略》《寿光书苑》《书钞》等类书;《遂初堂初目》谱录类书籍《李伯时古器图》《竹谱》,《隋书·经籍志》史部谱系录有《竹谱》、小说家中有《鲁史欹器图》。子部的类别因编目者学术观念的差异或新增门类、书籍而有所变化,详尽对照可发现新类目所著录的书籍,《隋书·经籍志》同样有所著录或著录了性质类似的书籍,证明其内涵概念大体未变,究其原因,这些定义明确可自成一类的书籍因数量过少而依附于其他类别之中,当书籍数量足以立类时,目录学家方为其单独设置类别。基于上述,我们可以得出至《隋书·经籍志》一级类目“子”基本完成演变、内涵概念及外延范畴基本固定的结论,后世书目因袭而少有变更。古代图书分类是意义内涵和形式结构的有机统一,某类书籍的意义内涵依藉外在形式类名得以彰显,“类名的设定及其调整是以能够反映文献内涵之本质为旨归的”[6],“子”的名称与内涵同时同刻在《隋书·经籍志》中确立,这绝非巧合,目录学家经过长时期的探索,终于归纳出合适的名称,并对著录内容达成一致。《四库全书总目》称“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7]769,其子部范围最为繁杂,集历代书目子部之大成。
表1 《隋书·经籍志》著录书籍与后世新增类目书籍比较
《七略》是最早列有杂家、农家、小说家的目录学著作,后班固依《七略》编《汉书·艺文志》,类序经由“辑略”删削而成,有关于诸子十家的定义,《汉书·艺文志》类序和书籍的著录情况对后世历代书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的杂家、农家、小说家与后世相比差异较大。
表2 历代书目中“子”的内容与名称
原始或正宗的杂家是诸子百家学术流派中的一家之学。《七略》是最早对杂家类下定义及收录其著作的书目,故厘辨古代目录学著作中杂家含义的演变应以《七略》杂家类为肇端,杂家位居于诸子略第八位,序称:“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3]1742著录杂家书籍有《盘盂》《大禹》《尉缭》《吕氏春秋》《淮南内》《淮南外》《东方朔》《荆轲论》等,这些著作的撰者并无明确的师承关系。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言:“《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8]分先秦学术流派为六家,即儒家、墨家、法家、名家、道家、阴阳家,无杂家,迥异于诸子略。杂家或是刘歆对先秦学术流派的归纳与概括,是诸子九流十家中的一家,它折衷与兼融了各家学派思想。“杂家以折衷为主,没有独特的思想。它的独特的地方,就在于混合折衷。”[9]诸子各家之学皆为“王治”所用,不同之处在于杂家兼融诸家学说用之“王治”,而其他诸子学派则是“各引一端”来用以“王治”。
《七略》杂家类著录书籍标准不一,关于《淮南内》《淮南外》,颜师古说:“内篇论道,外篇杂说。”[3]1742余嘉锡先生曾阐释内篇言道而不著录于道家的缘由:“淮南王所著书名曰《鸿烈》。因其尚有他篇无书名,故但统名之曰《淮南》,而别为《内》《外》。颜师古曰:‘《内篇》言道, 《外篇》杂说。’然《汉志》并著录于杂家。盖淮南虽喜言道,而实兼采儒、墨、名、法,与外篇杂说,仍是一家之学。特以其体例不同, 不可以合于《鸿烈》,故题为《内》《外》以别之。”[10]
余嘉锡亦是认为“兼儒、墨,合名、法”是指杂家对诸子学说及思想的兼并融合,是学术流派之杂,是集诸子多家流派思想于一体、成一家之言。
一些书籍的内容与归类问题争议颇多,如《子晚子》下小注中写道“齐人,好议兵,与《司马法》相似”[3]1740。而《司马法》收录于六艺略礼类。《荆轲论》五篇是“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司马相如等论之。”[3]1741此类书籍入杂家,梁启超有“此乃总集嚆矢。《汉志》无集部,故以附杂家”[11]187之说,张舜徽对此说表示认同并以为《杂家言》乃“诵习杂家书者撮钞要言之作。所钞止于霸王之道,故为书仅一卷”[11]187。按照此说《杂家言》与后代书目杂家中杂钞类书籍类似。蒋伯潜认为“《东方朔》以下, 皆别集、对策、簿书、杂文之类, 非专著矣”[12]。杂家共著录二十家,《荆轲论》《杂家言》等典籍或许并不十分吻合正宗杂家的标准,又无其他适宜类目可以归入,故将其纳入杂家类,此举也为后来目录学著作中杂家类的演变提供了端绪。
《隋书·经籍志》时杂家的含义已发生重大转变,从兼融诸子各家流派学术思想之杂演变为内容包罗万象之杂,如《类苑》《抱朴子》《玄门宝海》《高僧传》《宝台四法藏书目》《释俗语》《博物志》《书钞》等书籍,涉及类书、道书、释书、传记、目录著作、辞书、博物类及杂钞体书籍,此时的杂家已然不是与儒家、道家等学派并列的一家之言。有学者认为“诸子杂家之义,汉后已亡。《隋志》已开始将杂家作为容纳不好分类的书籍的渊薮。同名异实,这是杂家的第一大变化”[13]。《博物志》一书最能印证此说法,其内容“有山川地理的知识,有历史人物的传说,有奇异的草木鱼以及飞禽走兽的描述,也有怪诞不经的神仙方技故事的记录,其中还保存了不少古代神话的材料”[14]。《隋书·经籍志》“完成了从收录以综合但有所依归为主要的原始杂家类著述转化为收录比较纯正的杂家和驳杂无法归类书籍的转变”[15]。
《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杂家类较之《隋书·经籍志》新增考证类、图谶类书籍。南宋《遂初堂初目》因法、名、墨、纵横诸家之学日渐衰微,书籍数量愈来愈少,难以独立成类,遂将此四家合并入杂家,此合并有别于“兼儒、墨,合名、法”。
《四库全书总目》杂家类下分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杂纂、杂编六个子目。杂学即正统杂家,此外还合并名、墨、纵横家入杂学;杂考即辩证者,主要收录考证类书籍;杂说即议论而兼叙述者,属随笔札记性质的著述;杂品即胪陈纤琐者,属宋以后新出学术门类,以鉴赏古玩字画为主要内容;杂纂即类辑旧文,途兼众轨者,著录者多为杂钞类书籍;杂编即合刻诸书,不名一体者,著录书籍多是丛书。
有清一代,兼容并蓄诸子学说的原始杂家完全转变为内容驳杂的杂家,杂家亦由原始形而上之道渐变成旁涉形而下之器的类目,在子部中的地位随之下降。杂家类目的演变主要由其自身即“杂”的兼容性所导致,先秦杂家以学术流派之“杂”为主,再加上“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为一些非杂家类书籍的著录提供了理论依据,后世延伸其原本内涵,将其思想之杂解读为内容包罗广博的驳杂之学。随着后世学术门类的增多,一些难以划类的书籍遂入杂家,离正宗杂家之含义愈来愈远。
表3 历代书目杂家类内容变化与书籍例举
《七略》中农家亦是先秦诸子学派之一,序曰:“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3]1743共收录九部耕桑书籍,皆以撰者或其姓氏为书名。
《隋书·经籍志》基本承继了《七略》中的农家之说,其类序曰:“农者,所以播五谷,艺桑麻,以供衣食者也。《书》叙八政一曰食,二曰货。”[5]1010收录五部农家书籍,其中《四民月令》属岁时类农书,主要内容是例行农事活动;《齐民要术》“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16]19,共十卷,“分别记载了当时已掌握的关于谷物、蔬菜、果树、林木、特种作物(油料、纤维、染料等)的耕作、选育、栽培、保护的方法及畜牧、渔业、酿造以至于烹调等方面的技术经验”[16]3。存录当时已亡佚农家书籍《陶朱公养鱼法》《卜式养羊法》《养猪法》《月政畜牧栽种法》四部,盖属专门性动物养殖著作。类序中体现的农家观念较之前代书目并无显著变化,但依收录书籍来看,其农家内涵已发生细微改变,不再仅限于耕桑之著述。
至《旧唐书·经籍志》农家内涵继续向外延展,范畴更为宽泛,收录书籍内容繁芜庞杂,将《隋书·经籍志》史部谱系类中收录的《竹谱》《钱谱》、子部五行类收录的相动物经归入其中,且相动物经书籍占比过半,耕桑类书籍数量仅有几部,农家类的含义和录书重心发生变化。中国古代图书分类可分为崇质与依体,崇质即依据内容归类,依体即按照体裁隶属类别。目录学著作一般不单独为数量较少的书籍设置类别,而是将此书籍划入与其具有内外在联系的类目中。这种书籍的隶属方式可视为依附关系,书籍内容为内在联系,书籍体裁是外在联系。因此崇质与依体的分类标准同样可以应用于书籍的依附,依附也可分为崇质依附与依体依附。
《旧唐书·经籍志》农家书籍的分类不仅运用了崇质与依体两种标准,还采取了依附隶属的图书分类方式,牛作为古代农业重要的生产工具,《相牛经》纳入农家类,符合农家的内涵界限,属崇质分类;《相鹤经》与《相牛经》都具“相”的性质,鹤与牛皆是动物,体例相似,《相鹤经》此类书籍数量较少难以成类亦不好归类,故《相鹤经》按照体裁依附于《相牛经》入农家,同理《钱谱》《鹰经》也是因依附进入农家。古人极为重视农业与时令的关系,二十四节气便是用来指导农事生产的,“其本天道之宜以立人事之节者,则有时令诸书”[7]592,《唐月令》《四时纂要》《国朝时令》《岁时广记》《辇下岁时记》《岁时杂咏》等与农业息息相关的岁时类著作被划入农家。
《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农家类以综合性耕桑书籍为主,自《旧唐书·经籍志》起,不惟涵盖饮食、花圃、畜牧,《钱谱》《玉烛宝典》《古今泉贷图》《医牛经》《锦谱》《岁时杂咏》等书籍亦被收录其中,远离了形而上的诸子之学说,形而下的技术性农家著作蜂起,农家类称谓未变,但类目内涵发生演变,不再是先秦诸子学派之农家。
表4 历代书目农家类内容与书籍例举
《七略》称小说家是“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3]1745。把其列于诸子略之中,视作诸子百家之一,但又认为“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3]1746。可见小说家在诸子中的地位不高,被九流排斥在外,但仍属十家范畴,无性质之别。《七略》收录小说十五家,内容杂乱不一,大致可归纳为近史书之书,如《青史子》下注曰:“古史官记事也。”[3]1744近子书之书,《伊尹说》本当入道家类,是书内容接近于子书,因“其语浅薄,似依托也”[3]1744而归入小说家;方士之书,西汉黄老之术盛行,窦太后推崇黄老学说,汉武帝追求长生之术,如《宋子》下注“其言黄老意”[3]1744,此类典籍好养生之事,有别于道家,故入小说家。小说家与其他诸子各家皆益于兴化致治,不同的是小说家不如其他诸子各家正统,政教功能亦不如另外诸子九家,它出于稗官、采自街谈巷语、道听途说,闾里小知、刍荛狂夫之议谈亦在其中,内容杂俎饾饤、鄙野俚俗,无系统之思想。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诸子》云:“孟轲膺儒以磬折, 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 尹文课名实之符, 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 申商刀锯以制理, 鬼谷唇吻以策勋, 尸佼兼总于杂术, 青史曲缀以街谈……”[17]将小说家列于诸子各家之流。《隋书·经籍志》云:“儒、道、小说,圣人之教也,而有所偏。”[5]1051亦将小说家与诸子并列相论,与诸子各家同属“圣人之教”,仍循规于《七略》中的小说概念,但著录书籍有所突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曰:《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燕丹子》而外无晋以前书,别益以记谈笑应对,叙艺术器物游乐者,而所论列则仍袭《汉书·艺文志》”[18]。《隋书·经籍志》中《古今艺术》《杂书钞》《鲁史欹器图》《器准图》《水饰》等书籍依附于小说家,所录典籍驳杂不一,小说家的内涵范畴外延。
至《新唐书·艺文志》,前代书目史部杂传类著录的《列异传》《搜神记》《幽明录》《齐谐记》《感应传》《冥祥记》等志怪类著述改隶至子部小说家类,此时小说家类的内在含义随目录学家认知的变化而发生转变,《茶经》《采茶录》《续钱谱》则是以依附形式入小说家。
较之《新唐书·艺文志》出部分史部杂传类著述入小说家,《四库全书总目》将原属史部杂史类的一些书籍归入小说家,小说家内涵进一步外延,其概念范畴愈加广泛,造成混乱。与前代目录学著作相比较,《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的著录书籍在内容与种类上最为繁芜杂乱,涵盖异闻琐语、志怪、笔记体、轶事小说,涉及起居注、杂史、旧事、杂传、地理、道家、杂家、杂艺术等,但文学体裁的通俗小说仍遭排斥,此时的小说家显然不再是诸子流派中的一家之言,类目早已演变。
表5 历代书目小说家类内容差异与书籍例举
表6 举例同一书籍在不同书目中的隶属类别
在中国古代,不存在与目录学著作配套使用的公共图书馆,古代学者视目录学为治学之门径,目录学超越了工具性学科的属性。古代书目的编撰目的不是检索书籍,它的重心在于整理图书与指引治学,以用简洁的类别统属繁杂的书籍为旨归。余嘉锡云:“书之有部类,犹兵之有师旅也。虽其多寡不能如卒伍之整齐划一,而要不能大相悬绝,故于可分者分之,可合者合之。《七略》之变为四部,大率因此,不独为储藏之不便也,即其目录之篇卷,亦宜略使之相称。”[19]篇卷之多寡即书籍的数量是划类的重要依据,《七略》将史书依附于春秋类,是因当时史书极少,不必另类。“酌篇卷之多寡”至“类聚得体,多寡适均”[20],是中国古代图书分类学的一个重要分类原则,此原则与类目演变密切相关。《汉书·艺文志》三十八小类,著录书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余卷。《隋书·经籍志》四十小类,著录书籍三千余部,三万六千余卷,若加上亡佚之书,则共计四千余部,近五万卷。西汉至唐,书籍的数量和类型随时代的演进而增多,用来隶属书籍的二级类目,仅增加两个类别。书繁类简是古代书目的一大特色,有的书籍数量极少但又有别于其他门类,有的书籍难以归类,依附的出现既化解了归类难题又简约了不必要的类目,同时还对类目演变起到了催化作用。
原始杂家是与儒家、道家等学派并列的一家之言,汉独尊儒术以后,法、名、墨、纵横家学派逐渐式微,与之相关的书籍随之散佚,至南宋已存世无多,《遂初堂初目》合并法、名、墨、纵横诸家入杂家,删减了四个诸子家类目,同时进一步加深了杂家类目的演变。《隋书·经籍志》中,仅有的几部类书依附于杂家,也是为了简化类目,后《旧唐书·经籍志》单独设类事,收录类书达二十二部。
农家类的演变也与依附密切相关,《钱谱》《相鹤经》《鹰经》等书籍进入农家皆属依附,有的书籍归类尚可商榷,相动物经亦可归入五行类,《钱谱》《鹰经》与农家无太多关联。盖目录学家对此亦有认识,但为能够各自成立却只有一两部书籍的学术门类单独设置类目显然不适用于书目的实际编纂活动。《旧唐书·经籍志》未设置谱录类,《钱谱》《鹰经》入农家符合目录学家化繁为简的分类逻辑,南宋《遂初堂初目》创立谱录类收录了动物经与谱类书籍。
因书以设类即是按照手中所藏图书来订立类别,依类以归书是整序书籍之前设立一套图书分类系统,然后照此系统将书籍填充入各个类别之中。中国古代目录学著作中的图书分类系统大多是依据现有文献典籍而形成,书目的类别代表着编目者观念中当代学术与书籍的门类,因书以设类是古代图书分类学迥异于西方及现代图书分类学的最为鲜明的特征。《隋书·经籍志》以夹注标明书籍存佚的著录方式是因书以设类的古代图书分类原则的有力论证。每朝每代的藏书情况不同,因书以设类的分类原则奠定了中国古代无法形成一套被历代目录学家认可的一成不变的图书分类系统。观察上述表格,自《七略》迄于《四库全书总目》,未有两部书目的类别设置完全相同,目录学家斟酌与参考前代书目的部类方式,并结合现有藏书设置类目。类目从属并服务于书籍,同一名称的类别服务于不同时代的藏书,在不同时代的书目中收录的书籍在内容与性质上会有很大差异,故因书以设类的分类方法也是造成类目演变的一大因素。
《遂初堂初目》是南宋著名私家目录,尤袤据己遂初堂藏书编修而成,谱录类录有金石、器用、文房、食谱、草木、相动物经类六十余部书籍,如《古器图》《钱谱》《竹谱》《荔枝谱》《茶经》《酒经》《相鹤经》,未设立谱录类之前此类书籍散落于谱系、杂家、农家、小说家等类别。创立谱录类是根据遂初堂此类典籍的收藏情况,符合因书以设类的古代图书分类思想与传统。宋代书目农家类增饮食、花圃、兽医、水利类专著;杂家类合并式微的法、名、墨、纵横家,收录大量杂考书籍,皆是依当时现有典籍调整类目的分并与书籍的隶类,类目的演变过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代藏书的消长状况。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21],典籍的文本内容为“器”;对文本内在意义的认知与理解为“道”,它基于文本并超越文本,由个人主体赋予。因此中国古代图书分类中典籍划类无必然性的隶属关系,更为注重书籍归类的应然性。任何一部典籍都需藉“器”为载体来彰显其中的“道”,“器”又因“道”而具有价值与意义,二者统一于典籍之中。古代目录学家在图书分类上立足于道器范畴,透过“器”的层面,以“道”的视角来判定典籍隶属类别,符合传统士人的学术文化认知。志怪书籍的归类问题便是编目者对典籍文本内涵的道器统一的辩证认知过程。
《诗经》的隶类即体现了古代图书分类的道器合一原则,按体裁应归入诗赋类,将其归入经部超过了文本层面进入文化内涵,从背后的风俗教化、宣扬礼乐、人伦彝常等社会功用来隶属类别。汉魏六朝及唐代,志怪书籍不被看作小说。如《搜神记》,干宝历时二十三年撰写而成,并于序中阐明编写此书的用意为“发明神道之不诬”[22],即证明神道的真实性,撰者本人并不将己著看作怪诞虚夸之述。又如《神仙传》诸类书籍,时人将其视为“传记”,传中主角是神或鬼而已,神鬼之事与人之事同等待之。后世改变这一观念,梁启超认为“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23],宋代史学正统之论盛极一时,其中以欧阳修的史学正统论影响最大,他在史书编纂中追求义理与史实之真,曰:“史者,国家之典法也。自君臣善恶功过,与其百事之废置,可以垂劝诫、示后世者,皆得直书而不隐。”[24]欧阳修的史学理念深深地影响着《新唐书·艺文志》的编修,其史部尤为显著,编目者看重书籍的教化功用与修齐治平之道,志怪传奇类书籍无史书的政教功用,不符合欧阳修尊王大一统的正统史学观念,故从史部杂传类移易至小说家。作为“道”的志怪书籍文本未变,而目录学家个体赋予文本内在意义的“器”却变动较大,新产生的“器”更接近于“道”的本体,是“道器统一”在分类学中的反映。类目的演变也是典籍类别重新厘定或分并改隶的过程,志怪传奇类书籍出史部入小说,引导人们转换以往观念以小说的视角去审视志怪书籍。
书目是由认知主体目录学家编纂而成,古代统治者重视典籍推教化、美仁政、辖学术之功用,不同的编目者学术理念也不尽相同,尤其是官修书目会受编目者及统治者的双重影响,目录的编纂并非全然客观而是带有主观选择性。细观历代书目中的类序可知,中国古代书目未严格界定类别的内涵,从古典目录学的开创者《七略》至四分法的集大成之作《四库全书总目》时间跨度超过千年,却不存在雷同的书目,不同的目录学著作中类目、收录书籍皆不相同,同一书籍不同的目录学家会归入不同的类别。一些书籍的分类更多的是依据编目者的主观选择,主观选择的背后则是学术理念的不同,当学术理念差异过大,最终学术量变演化成类目演变。
《四库全书总目》将前代书目农家类中的《茶经》《香谱》《竹谱》《荔枝谱》归入谱录类,所录著作更接近于《隋书·经籍志》,与《旧唐书·经籍志》《郡斋读书志》《宋史·艺文志》等书目农家类内容差别很大,农家类又经历一次演变。此次演变由编目者农家概念的差异所导致,正如四库馆臣所言:“今逐类汰除,惟存本业,用以见重农贵粟,其道至大,其义至深,庶几不失《豳风》《无逸》之初旨。茶事一类,与农家稍近。然龙团凤饼之制,银匙玉碗之华,终非耕织者所事。今亦别入谱录类,明不以末先本也。”[7]852重农贵粟,存农家之本业,故著录书籍大都是耕织之作。
《山海经》是地理撰述与志怪故事的结合,地理撰述部分《山经》描述的是各地的山川与动植物,具有较高的真实度;《海经》中的故事则是出于想象创造,是书在汉、隋、新旧唐、宋、明六家史志目录中皆被归入史部地理类,《四库全书总目》将此书纳进小说家类,《山海经》案语云:“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7]1205清代乾嘉时期考据学盛行,编修《四库全书》的四库馆是汉学家的大本营,馆臣们精于考辨,认为《山海经》内容荒诞不经,难以作为地理书供人参资。
四部分类法的产生在中国古代图书分类体系进化过程中具有划时代、里程碑的意义,奠定了此后一千余年构建中国古代学术体系的基本范式。中国古代无严格的学科划分,四分法有很大的局限性,“始终把学说和技术混杂在一起,没有予以厘清。例如用兵理论和实战技术同属兵家,法家学说和断狱技术同属法家”[25]。
古代图书分类以学术为根据是造成类别内在意义变化的根本原因,学术是以“道器合一”作为文献分类理据,故中国古代书目很难明确界定类目的内涵概念,其外延范畴不受约束,进而编目者可根据自己的学术理念与对文献的认知来设定类别所隶属的书籍,类目演变现象遂而产生。类目的演变过程体现了化繁为简原则、因书以设类原则、道器合一原则、认知主体原则的古代图书分类特征。
从上述表格可知,类目演变广泛存在于历代目录学著作中,类名的延续并不代表该学术门类的内涵概念一成不变。类目的演变往往与书籍的依附相伴而生,书籍的依附催生类目的演变,类目的演变为书籍的依附提供隶类依据。新学术门类产生伊始,与之相关的书籍数量不多,大都以依附的形式存在于其他类别中,类目被简化,原有的类别随之发生演变,新的学术门类也泯灭在原有的类目之中,学术流变不易察觉,目录学“类例既分,学术自明”的功能大打折扣,致使学术系统淆乱。类目演变是中国古代图书分类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种分类现象,历代书目遵循因书以设类的原则,透过类目演变可窥见历代藏书的演变状况,并藉类别的重新厘定或分并改隶调整书籍的归属,对文本隐含的内在意义进行更准确的认知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