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良
(中央民族大学 管理学院 国家安全研究院,北京 100081)
全球化的兴起,极大地加大了人类社会的联系,各类跨越民族国家界限的跨境现象不断出现,进而带动了社会科学研究范式的深度改变,“主权终结论”“全球治理”“世界政府”等各种现代理论不断涌现,极大地影响民族国家所主导的国际社会秩序进而影响人类社会关系、权力实践与生活方式等各个面向,边疆、边界与各类跨境行为的讨论逐步成为了研究的热点问题。在边疆空间中,边疆区域不同主体力量开始在非民族国家层面展开与塑造并彼此约束、协调与发展,边疆与民族国家之间相互确认与存在的隐喻日益变得松散,从而超越传统认知来理解民族国家以及边疆社会存在的冲突与合作,由此形成了不同于“国家视角”的“边疆视角”(seeing like a border)(1)Chris Rumford, “Towards a Multiperspectival Study of Borders,”Geopolitics,Vol.17,No.4,2012.,为人类学边疆叙事的出场奠定了基础。
作为象征欧洲三十年战争结束而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及所建立起来的威斯特伐利亚体制(Westphalian System),标志着现代民族国家的诞生,其显著性特征设定一个清晰的边界来实现,(2)[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45页。在民族国家内部,意味着“社会与民族国家是一体的”(3)Michael Mann,“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 Its Origins, Mechanisms and Results”,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84,(XXV).pp.185-213.。在民族国家权力下沉实践末梢的边疆社会,也同样被认为政治边界与社会文化边界是一致,边界功能清晰明确,是作为“国家疆土权力结束的地方”(4)Anssi Paasi,“Bounded Spaces in a ‘Borderless World’: Border Studies,Power and the Anatomy of Territory”,Journal of Power,vol.2,no.2,2009.的“正立面的”边界,(5)[俄]弗拉基米尔·科洛索夫:《边界研究——后现代进路》,陆象淦译,载《第欧根尼》2007年第6期。发挥着“加强本国与邻国间的相互区隔,而非促进与邻国之间的联系”(6)[澳大利亚]维克多·普莱斯考特,吉莉安·D:《国际边疆与边界:法律、政治与地理》,崔格斯,孔令杰,张帆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页。的需要。在相应叙事中,历史学、地理学、政治学等学科构成了边疆研究的主要内容。在这些话语体系的支配下,边疆的人类学叙事也曾有过探索,“边疆人类学研究‘学派’大致于20世纪60年代出现在英国的曼彻斯特大学(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但随后就销声匿迹了”(7)[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追溯这段时间的研究发现,在研究内容上,人类学所涉足的边疆领域零星地反映在人类学家对于所研究的田野的边界的关注上,(8)[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所书写的民族志较多地体现的“运用各种方法,对各种跨界活动或欲进行跨国活动的个人、群体或组织,包括难民、移民、旅行者、跨国商务活动、离散家庭等”(9)T.M.Wilson&Hastings Donnan.Nation,State and Identity at International Borders,in T.M.Wilson&Hastings Donnan(eds.),Border Identities: Nation,State and Identity at International Frontier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p.9.行为特征的描述进而通过这些人群对边疆社区的地方性和边缘性特征进行考察,主要议题聚焦在于传统边界冲突与解决、边民认同、跨境民族、文化边疆等边疆两侧社会互动领域的探索。整体上看,全球化到来之前,边疆的人类学书写与描述“在很大意义上是以地方的、特定的及聚焦于领土的边疆概念为中心”“尤其是涉及民族国家政治边界的研究,并未能系统发展有关理论”(10)张峰峰:《论边疆人类学的提出及其发展》,载《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7期。。全球化之前,人类学之边疆研究,通过边疆社区地方性理解能够为边疆发展框架提供现实思考与分析,但边疆的人类学研究还处在探索和初步阶段,所讨论的问题与对象较多地在民族国家视角的框架下分析,特定的视角限制了人类学边疆分析的空间与深度,在关注“世界边疆”发展的同时缺少对“边疆世界”的内部考察,从外而内的视角理解边疆社会较多,缺乏由内而外的视野考察边疆社会内部以及内外的互动性研究。申言之,全球化时代之前,在相对稳定与封闭性的社会中,学者认识边疆只是民族国家视野下的治理产物与关注对象,边疆社会单元常常被视为离散的(discrete)、碎片化(fragmented)的区域看待,甚至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边疆社会整体观念,因而限制了人类学观察和描述,全球化的流动性本身在促进边疆社会发生变化的同时也促进了边疆的人类学叙事兴起。
全球化时代,边疆开始作为表述的主体并聚焦边疆内外的勾连与影响,构成了人类学边疆叙事的内容继而深层次地观察与理解全球化背景下“世界边疆”与“边疆世界”之间的异殊、联系与走向。在边疆研究领域,多歧性的研究进路、多样的学科范式描写暗合着“流动的现代性”的边疆变化的世界图景,探索“边疆世界”的“学术意识”和“世界边疆”的“问题意识”并置为理解边疆的平行性议题,前者,“从边疆看世界”能够较好地反思全球化背景下边疆内涵的改变,以流动开放的视角和多样整体性角度,考察边疆研究的不同面向,审视边疆与世界互动中边疆内与外的变迁,分析边疆卷入全球化时代的历时态与共时态变化。与“世界边疆”认识学科思路不同,“边疆世界”在内容上与传统边疆研究注重民族国家内在性因素考量和边疆分类叙事思路不同,边疆空间意义、族群身份塑造、边疆区域的日常生活与关系性实践等跨界视点和重在过程性叙述的议题成了观察、认识边疆演变的重要内容。
人类学通过流动性时空场域考察边疆社会中不同物质、人群与文化互动,生成和型塑了一种崭新的“边疆世界”认知的逻辑与底色进而形成了“从边疆看世界”的叙事特征,为解读区域文化,尤其是边缘区域以及少数族群、人群以及社会演变提供了一种新视角。打捞、梳理与反思国外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研究进展及内容,以此理解边疆内涵的演变与分疏走向及与全球化时代相应的治理技艺,具有重要意义。
20世纪70年代,人类学逐步从看似变动不居的社会研究转向了承载多重意义的流动性区域考察,边疆研究也逐渐走进人类学视野并成为观察与认识现代世界的一条途径。其内在显著的变化是,边疆叙事从传统的“地方性”社区的考量逐步向视野开阔的“空间性”思维转变,并不断聚焦在边疆“区域化”以及所形成的“一体化”的叙事主题上。
全球化时代到来意味着传统简单社会(simple society)的式微同时也预示着流动性世界的到来。人类学学家较早地认识到,边疆区域非但不是阻碍的分割线反而是联络的沟通线,随着边疆经济功能与意识形态功能的分离,边疆因流动性不再被认为是民族国家内部均质化的一块领地而具有的内涵越来越具有多元性、差异性,进而形成整体性关联。较早地对边疆社会变化的描述出现在人类学家书写的民族志中,“位于东欧、非洲、南亚、东南亚、中亚、北美和南美区域,涵盖殖民时期、前殖民时期、本土、前社会主义和后社会主义边疆的案例研究正在铺开”(11)[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在内容上集中在从日常实践视角理解边疆劳工、移民以及带来地位不平等、族群矛盾等边疆社会性问题,以及对流动社会的加速逐步形成了不同了领域的边疆跨界的“共生现象”的描述,比如对边疆区域的“双子城”刻画、边疆两侧经济社会文化差异性的研究、跨界社区主体身份的分析以及对边疆区域人口流动带来的“飞地文化”探索等,成为了早期人类学描述边疆社会变迁的集中议题进而开创了国际边疆探索的人类学“双向度”视角的先河。(12)施琳:《边境人类学发凡——国际边境研究理论范式与我国边境民族志的新思考》,载《广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2期。
全球化全方位的扩展、互动与传播所带来的“时空压缩”的世界,“跨界空间”与“流动图景”的边疆叙事主题成为了这时期的集中性特征,聚焦边疆区域性的一系列地方实践和内涵的变化,“早期民族志和应用人类学关于边疆内涵的理解,是与社区和实践再领土化(reterritorialized)的当代观念相结合在一起的”(13)R.R.Alvarez,Jr.,“The Mexican-US Border:The Making of an Anthropology of Border-land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4,1995,pp. 447-470.,随着边疆城镇发展、边疆区域人口不断增长与流动更为明显,边疆叙事被放置到了以变动的世界视域与意识之中的范畴中,边疆社会力量不断辐射到周边区域,最终镶嵌到其附近的文化结构之中继而使得边疆演变为一个多样性场域而非一个均质化实体。这其中,流动性是边疆内涵演变的动力,“去地域化”的全球流动现象牵引着各种资金、物质与文化在边疆区域交汇,不断呈现出“高度流动性、延展性和扩散性”(14)Mountz,Alison and Hiemstra Nancy.“Spatial Strategies for Rebordering Human Migration at Sea”. In T. Wilson and H.Donnan,eds. A Companion to Border Studies,Wiley-Blackwell,2012,pp. 455-472.的全球化特征,从物质到人口再到人口聚集生成的边境城市出现,流动性在构成边疆社会基本特征的同时,边疆也因更大范围的流动性不再局限于地理划分而具有了多重空间关系的面向与殊相。为此有人类学学家把边疆比作像“潮标(tidemark)”(15)Green,S. A sense of border. In: Wilson,T.M.,Donnan,H. (Eds.) ,A Companionto Border Studies, Oxford: Blackwell,2012.一样起伏不定,甚至有学者极端地认为全球化流动景观带来了“到处是边疆”(16)Anssi Paasi,“Bounded Spaces in a ‘Borderless World’: Border Studies,Power and the Anatomy of Territory”,Journal of Power,vol.2,no.2,2009.的认知,边疆真正成为了一种“实践效果”而非“先在事物”进而在叙事上逐渐摆脱了“方法论上的国家中心主义”(17)赵萱,刘玺鸿:《当代西方批判边界研究述评》,载《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人与物的流动驱动与催生了边疆社会以及内在文化的变迁,在暗合人类学研究旨趣的同时也构成了人类学家努力探索的目标。
在内容上,传统认为边疆是一匝被动治理的物质对象或有待国家在场开发的区域。在人类学视野下,聚焦边疆区域内在的复杂性,边疆内涵也变得捉摸不定甚至难以界定。经济全球化方兴未艾的“拉力与推力”带动了大量资金、人口涌向边疆区域,各类跨国企业、社会组织也不断出现,在瓦解传统边疆社会的政治秩序的同时形成了变动的新的边疆政治秩序。比如,这一时期有学者为了强调边疆区域复杂性与治理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性情况而涌现不同的“边疆效应”(18)Raffestin C. “Elements for a Theory of the Frontier”, Diogenes,1986(1).,揭示了国家在场的政治理念与边疆区域自身发展的逻辑。人类学家埃尔温·斯托达德在研究美墨边疆变迁时则建构了一个与“国家系统”(state system)并置的“边疆系统”(frontier systems)(19)Stoddard E. “Local and Regional Incongruities in Binational Diplomacy: Policy for the U.S.-Mexico Border”,Policy Perspectives,1982(1).,他指出跨境行为、物质与人口流动性催生了边疆系统。边疆系统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由多种制度化塑造的边疆社会以及呈现出一体化的整体性功能空间,边疆社会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体系,(20)Whiteford L. The borderland as an extended community. See Ref. 36, 1979. pp. 127-37;Alvarez RR. The border as social system: the California case. New Schol. 9(1-2),1984. 119-134.进而具有其他社会区域同样的体系性特征。在这体系中,边疆不再被作为民族国家治理的所指对象,不再仅仅被视为由政治理念、治理逻辑与权力实践所建构的产物,也不再作为边缘意象面目出现。人类学展示了边疆在如何成为一块可辨析的、可识别的异质性区域的同时,也显示了边疆自身的变迁的内在逻辑特征,“边疆(borderlands)视为一个区域和一系列的实践,这些边疆上的实践往往具有冲突性和矛盾性、物质性和观念性特征”(21)[美]罗伯特·R.阿瓦拉兹:《墨西哥-美国边界:边疆人类学的诞生》袁剑,刘玺鸿译,载《华西边疆评论》 2019年第6期。。边疆作为人类学的描述对象,逐步成为了具有标志性的社会变迁与文化互动的空间,流动性不再是边疆再生产的对立性因素而演化成了边疆内生性动力,在带来了边疆空间重塑的同时也形成了人类学从时空维度把握边疆叙事的理论取向,即不再沿着传统边疆叙事的领地职能叙事的地缘政治路径拓展而是在反思前者研究的基础上开辟了自身鲜明叙事特征的“空间主义”路径,在揭示全球化边疆生产与运行过程的同时,也揭示了边疆区域在这一过程中内含的变迁。在与之对应的边疆治理上,与传统影响边疆划分与争端、跨国破坏行为、跨界族群活动等因素不同,人类学家开始探索并认为经济发展状况、政治异质性程度以及族群与文化认同等构成了边疆治理的核心要素,那种试图通过加固边界来隔离彼此分歧的行为已难以行通,“政治家需要通过对话与协调实现国家系统与边疆系统的良性互动”(22)Stoddard E. “Local and Regional Incongruities in Binational Diplomacy: Policy for the U.S.-Mexico Border”, Policy Perspectives,1982(1).,其治理成效并非是传统民族国家视角下“冲击—回应”框架下固定的“弱化-强化”的二元性思维所能解释的。
全球化早期,人类学结束了对边疆叙事的长期忽视和冷落,边疆从一个鲜有人类学书写的他者逐渐变为具有多元面相的表述主体,边疆的人类学叙事反映了边疆主体性地位的获得与演化,从而指向了边疆知识生产的另一种可能,边疆的地方性与全球化进行互构进而通过全球化来显现自我特征。人类学集中对流动世界中边疆空间转换以及边疆的性质嬗变做了多层次解读,并确立了边疆认识上的一大特征,那就是基于其全球化时代背景下边疆这一特殊空间属性以及空间转化所带来的不同社会关系和可能性结果的观察,重在描绘边疆区域地方性实践、知识以及所形成的互动关系的一体特征,显示了人类学把“边疆地区之间、国家以及政府之间的双边关系优先于将国家视为背景的地方文化”(23)[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的叙事偏好和优势,这一认识特征影响了后续人类学对边疆社会的理解,开拓了边疆社会研究更为细致的研究进路并逐步形成了与其他学科不同的学术取向与学科底色。随着全球化推进,人类学对边疆的描述与型构以更多面向的内容和更多样化的方式逐次铺展开来,作为具有“缝合点”(quilting point)(24)Maria Rovisco and Magdalena Nowicka(ed.), The Ashgate Research Companion to Cosmopolitanism,Ashgate,2011,pp.262.特征的边疆,边疆社会逐渐彰显出了多主体建构的全球特征。
20世纪90年代,随着全球化加速,区域一体化日益紧密,跨界行为频繁,边疆区域受到了更多持续性关注,所带来的地缘政治格局的重大变迁极大地影响着西方边疆研究,在流动性加剧的全球化时代兴起了“生命政治边疆”的理论取向,研究内容也开始从“地缘政治”向“生命政治”(bio-politics)转变。(25)赵萱,刘玺鸿:《当代西方批判边界研究述评》,载《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受此影响,人类学从身份认同多元性和主体行为多样性两个纬度将“生命政治边疆”层面的边疆内涵阐释引向深入,边疆研究议题从“空间性问题”转向了“主体性问题”,研究内容包括“从关注边疆包含什么转向边疆本身以及他们所参与其中的边疆过程”进而“通过那些在边疆生活并跨越边境的行动者的能动性去追问边疆如何、为什么以及在什么时候被塑造、维持和消逝”(26)[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最终达到阐述边疆是如何“在多元主体共同作用下形成了一个具有弹性、冲突和角逐的生产性过程”(27)R.R.Alvarez,Jr.,“The Mexican-US Border:The Making of an Anthropology of Border-lands”,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24,1995,pp. 447-470.并描述了边疆不同群体社会关系网络中“结构距离”的变化以及相应的身份认同选择。边疆在不同的族群、群体或个人身上有着不同的内涵,人类学在揭示不同人群层面边疆内涵的同时,也阐释了边疆内外人群的互动、关联以及主体性地位的获取与功能。
作为具有能动性的研究指向,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获得了广阔视野的观察和思考,不同族群、社群及个体之间的复杂性关系在边疆区域的不同层次、不同维度得到的体现,展现了边疆社会中多主体关系互动甚至个体的生命历程。边疆区域中主体以复杂性多元博弈主体参与边疆社会实践,比如阿拉瓦兹(R.R.Alvarez)描述了美墨边疆的不同主体意图在边疆区域复杂博弈过程,他认为美墨边疆区域是由三种各抱自身意图的关系网络共同交织而成,(28)Josh Watkins, “Bordering Borderscapes: Australia’s Use of Humanitarian Aid and Border Security Support to Immobilise Asylum Seekers,” Geopolitics,Vol.22. No.4,2017.由公司、官僚企业家和国会代表的关系网络试图鼓动国家在边疆更多的投入,以此牟取更大自身利益;反移民理论家关系网络则不断在边疆进行鼓吹反移民政策进而实现自身社会组织的利益;在企业和政府精英所组成的关系网络中,政府方面要取得民众的支持与选票,而企业要保持对边疆的渗透性以实现资本的进一步扩张,以免自身利益遭到损失。边疆区域多重的博弈过程,充满了策略选择、语境考量和具有竞争性的身份认同等进而形成了理解“边疆的制造过程”(29)Tali Hatuka, “Civilian Consciousness of the Mutble Narure of Borders:The Power of Appearance along a Fragmented Border in Israel/Palestine,”Political Geography,Vol.31,No.6,2012.的多维角度。人类学家拉杜(C.Radu)则做了更为详细的观察,他认为在整体描述领土与主权、民族国家之间互动同时,往往容易忽略个体与国家之间的互动,他强调“边疆的稳定性和延续性在边疆地区人们的动态与互动中产生变动,边疆具备一定的施事(agentive)能力,能够成为行为体(actant)”(30)C.Radu, Frontier Effects and Tidemarks: A Commentary in the Anthropology of Borders, in M. Canevacci(ed.), Polyphonic Anthropology-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Cross-Cultural Fieldwork InTech,2010, pp.19-32.,比如一部分没有被剥夺感和无任何离心倾向的跨境族群,他们的共同文化认同就有可能生成跨境共存意识,成为边疆政治稳定的重要力量。(31)Henrikson K A. “Facing Across Borders: The Diplomacy of Bon Voisinag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00(2).政府、企业、群体之间复杂的关联与互动形成了“一个不同主体之间各种目的和行为的共同作用下的不稳定的、个体化的边疆体制”(32)Julian Hollstegge and Martin Doevenspeck,“Sovereignty Entrepreneurs” and the Production of State Power in Two Central African Borderlands, Geopolitics, Vol 22, No 4, 2017.。这一理解,本质上,是通过区域与个体的连接来塑造边疆的主体性,在输入和消化外部现代化要素的过程中凸显边疆本土性力量,“生活在边疆区域的群体并通过他们的本地实践,才能构想整个世界”(33)Michel Agier,Borderlands: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he Cosmopolitan Condition, Polity,2016,pp.98.。另一层面,人类学也关注到了边疆主体变迁对边疆治理技艺的影响,边疆区域内不同新兴主体以多样方式参与进来,文化与政治治理相互链结,其意义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区域认知转变,而是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国家权力主体实践的全球化时代转型,作为生产性过程完成了边疆自身的重塑:由众多主体参与其中的历史因素与现实实践的重构,诸多行动者共同的权力与治理、主体与话语、制度与政策并通过物理的、象征与文化的、生活的形式共同“组装”了边疆。传统国家主权所具有的层级节制的官僚体制演化为错综纷杂的权力格局,并呈现出一种不同主体相互嵌入、多种方式共同发挥作用的“治理组装”(governance assemblage)(34)“组装”这一概念应用在边疆研究中,强调了边疆构成上的异质性、运行中的矛盾性和效果上的不确定性,而“治理组装”指的是不同管理和治理方式的共存,不同主体(包括政府)相互嵌套。参见赵萱,刘玺鸿:《当代西方批判边界研究述评》,载《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张玲玲,赵萱:《国家建设视野下的广州市沙湾镇文化治理研究》,载《文化遗产》2019年第4期。状态,这一状态中,边疆区域民众并非完全被动卷入全球化,而是在具体场景下选择差异性策略积极应对或再造日益变化的边疆世界,人类学视野下边疆主体性叙事就有了显著特征,“边疆主体从‘我在’走向了‘共在’”(35)何修良,牟晓燕:《边疆人类学:何谓与何为》,载《青海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
另一特点为,这一阶段边疆作为主体性叙述对象,人类学研究开始从各地边疆社会的共性转向了分析他们内部的特性,差异性边疆身份塑造是重点关注内容。比如马丁斯(Oscar Martinez)从类型学视角阐释边疆,集中分析族群冲突、群体歧视等特有边疆政治问题,根据跨境交流频度、交流领域及交流对称性程度,由低到高把边疆划分为离散性边疆、共存性边疆、共生性边疆及融合性边疆,(36)Martinez O. “The Dynamics of Border Interaction: New Approaches to Border Analysis”, Schofield H C.(eds)World Boundaries. London: Routledge,1994.1-14.边疆不同的制度模式表现出不同的边疆主体特征。同时边疆区域异质性现实形成了多样的身份认定和划分类型,有学者对此研究并进行了分类,一种是“黑白相间型”,边疆区域两侧身份认定各不同相同,这两种身份各自与其中心保持一致而难以协调,角色冲突反映了制度的差异。另一种是“灰色型”,边疆区域内不同的人群充分融合从而将边疆两侧的群体及不同文化联结在一起。介于两者之间的则称为“中间型”,边疆两侧身份认定处于两端,既有矛盾的地方,也有和谐之处,其复杂性又可细分为“缓冲型”“斑状型”及“层叠型”(37)Zartman I W. Understanding life in the borderlands: boundaries in depth and in motion, Georgia: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10.5-7.,身份认定类型的多样性显示出了边疆区域是如何形成了多方向的流动和相对比较松散性的“融而未合” (combined and uneven)空间,边疆区域内部的人群并不是一个同质化的群体,而是存在多种差异和多样抉择的个体。在多元性主体参与边疆治理中,“竞争性边疆”(contest borders)(38)Marina Tazzioli,“Which Europe? Migrants’ Uneven Geographies and counter-mapping at the Limits of Representation,Movements”,Journal for Critical Migration and Border Regime Studies,Vol.1,No.2,2015.理念应运而生,面对灵活的国家边疆治理,边疆民众有着自身想法与行为而不是一味地被动接受政府政策,政府的治理之策需要有边疆民众参与的身影和对抗式话语的听取而不是随意搁置置之不理。深入分析,人类学对边疆区域不同元素与变量的分析维度挑战了传统边疆研究的“水平视角”,边疆合作双方的平行民族国家理论分析范式式微进而阐述了跨境合作双方的异质差异,边疆社会往往处于非均衡状态而且边疆合作和沟通是变幻不定的,往往显现出一种动态化的、弥散式的样态。(39)Alvares,Robert,“Reconceptualizing the Space of the Mexico—US Borderline”,in T. Wilson and H. Donnan,eds. ,A Companion to Border Studies,Wiley-Blackwell,2012,pp. 539-557.人类学视野中,边疆世界的转变与过程性描述成为了关键议题,一端指示着边疆区域现代化图景的深远空间,另一端连接着边疆区域最广泛的民众主体以及他们在这一空间中的身份再造与行为选择。由此,边疆的空间性和主体性特征在人类学多层面叙事中得到了深层次汇合,边疆不再是一类简单的政治现象或治理对象,而是与更广泛的社会实践相关联的复合型社会,人类学视角中边疆所彰显的多主体性、制度性与过程性等特征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不断展演。
与全球化早期人类学对边疆观的理解较为模糊笼统状态相比,这一阶段对边疆内涵的理解多样而具体。比如博安南认为,边疆流动与非均质化变化带来了边疆原有特征的消失,身份认同与归属的不确定性而具有了“模糊边疆”( fuzzy frontiers),(40)Bohannan,P. Introduction. In: Bohannan,P.Plog,F. ( Eds.) ,Beyond the Frontier:Social Process and Cultural Change,New York: The Natural History Press,1967.随着边疆人口不断增长与流动加速更为明显。格林(Green)则强调,随着全球化进程加速,“边疆性”(borderness)(41)Green,S. A sense of border. In: Wilson,T.M.,Donnan,H.( Eds.) ,A Companion to Border Studies,Oxford: Blackwell,2012.特征明显,边疆并非是绝对化样态而是表现出暂时性状态和非持续性特征,他指出边疆塑造应该是经由不同主体的权力/话语、社会/实践等社会建构的产物而不是一次性或单一因素所能形成的。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信息化时代到来,边疆的变化超越了地理空间认知,提斯诺斯则提出了“网络边疆”,他指出,欧洲最能凸显边疆的地方,并不是在申根区域的地理边疆上,而是在边疆警察的便携式电脑上(42)Tsianos,Vassilis,and Serhat Karakayali.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European Border Regime:An Ethnographic Analysis”.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vol. 13,no. 3 ( 2010) ,pp. 373 -387.进而带来人类学对边疆“离岸”(shore-off)治理行为的关注,等等。这些不同阶段抽象化的边疆内涵概述,实际上呼应了边疆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不同层面上原有的内涵流变及内在的结构张力,在描述边疆空间内部所隐含的冲突与对抗的同时,“边疆性”的成分或因素已经不断延伸,甚至在某一地区无所不在,边疆生命政治得以型构,由此强化了边疆内涵的多样性概貌。人类学直面流动性世界,在普同性的语境中,通过新的边疆议题与知识生产贯通各层次空间联络并形成了观察边疆的自身学科取向和知识旨趣,逐渐转向更富有现代化意义与特征的主题,“人类学中的边疆意向代表了差异的理论内涵”(43)Heyman,Josiah.“The Mexico-United States Border in Anthropology: A Critique and Reformulatio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logy,Vol. 1 ( 1994) ,pp.43- 66.使得边疆内涵变得更为立体,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国家边疆、跨界流动与时空区域在观念与实践层面多面变化。人类学对边疆的“再发现”,实现了对边疆地区知识空间的叙述与归类,逐步形成了边疆文化与知识的多重指向与意义的复合性议题,边疆内涵在得到抽象化的同时也得到了在不同场域中的具体化认知。
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学在边疆空间性与主体性相交叉讨论的过程中,边疆区域日常生活叙事成为了边疆研究的惯常途径,“逐步将对边疆关注的焦点聚集到其关系性和动态性两个方面,不再将其视为政治边缘,而是嵌入到日常生活中”(44)[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无论是关注的程度还是侧重的主题,边疆的社会性意义得到了彰显。边疆空间性显示出边疆作为一个区域性解读,而主体性则描述了边疆区域不同群体与人群的行为与生活的日常景观以及形成的集体性行为,由此边疆被放置在了民族国家之间、区域性治理与地缘政治思忖的一个更广阔的地理空间中,视角日益聚焦在边疆两侧社会群体行为互动以及彼此之间复杂关系的分析上,“边疆研究越来越多地聚力分析国家权力在场、族群互动、民众日常生活交往等表现出来的‘复合性’特征对疆社会塑造的关联与影响”(45)何修良,牟晓燕:《斑斓多彩的边疆图景: 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观描述与型构》,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相应地,边疆政治文化“仪式性”叙事减弱,“个体性”所呈现的社会生活叙事凸显,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利用“阈限”(liminality)理论来分析边疆个体行为,边疆作为一个“阈限区域”(liminal space),经过“通过仪式”的边疆人群状态与身份难以确定,因此边疆地带也常被视为一个特殊观察多元文化和不同身份转化的地方,为此卡尼把世界第一热边、复杂多样的美墨边疆称之为“阈限边疆”(liminal space)用于研究跨国主义现象,(46)M.Kearney,“Borders and Boundaries of State and Self at the End of Empire”,Journal of Historcial Sociology,Vol.4,no.1,1991,p.62.边疆个体身份的模糊性、过渡性与行为的离散性、建构性的社会性特征得到了细致阐释。相较于传统边疆主体行为分析所惯用的“权力/保护”层面的内部性解释,人类学突出强调了边疆主体行为在“开放/移动”层面的外部性阐释,在描述不同主体在边疆具体情景的行为表现及在集体行动中逻辑的同时,进而重释了边疆空间所承载的社会性意义,比如在美墨边疆,人类学家塔玛·戴安娜·威尔逊《美墨边疆的“图景”:哈里斯科乡镇的呼唤》描述了美墨边疆的传统社区居民跨国移民经历所产生的对美墨边疆的复杂感受以及对美国移民政策法律期许与不安以及人类学学家斯托达德《遭受洪水边疆社区的灾难与危机: 灾难发生的途径分析》等民族志展现了边界两侧常常会对一种相同的社会行为表现出不同的社会意向和心理反应。这种社会意义“个体性”研究不仅有利于通过个体生命历程与日常生活起伏变迁,展现边疆本身的复杂性与在地化特征,还可以弥补现有边疆认识中存在的某种知识断裂问题,跳出民族国家知识语境和话语体系的约束,在迎来当地日常生活书写的同时也重新塑造了边疆区域社会的变迁,进而形成了边疆地方知识与全球思想的在某些层面的共鸣。另一方面具有较强学术发展意义的是,在边疆获得了更大政治架构、更广阔的社会变迁视野中的观察与思忖的同时,边疆公共秩序在宏观“公开”和微观“隐蔽”之间相互影响,加深了政治学与人类学在边疆知识生产中的深入衔接与对话,(47)随着边疆研究推进,人类学家突破了传统“领土主义的认识论”( territorialist epistemology),形成了“替代性本体论表述”( alternative ontological registers)进而出现了一种拓扑空间中的某种“关系性理解”( relational understanding)。参见Noel Parker and Nick Vaughan-williams, “Lines in the Sand? Towards an Agenda for Critical Border Studies”, Geopolitics, Vol. 14, No. 3, 2009.不断拓展与突破了对边疆社会认知,理论上瓦解了传统意义边疆的“边缘/中心”惯常分析的二分法及解释力,以此对边疆的理解也更为多元化、社会化与日常化。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全球化时代,人类学在研究边疆时,密切关注到边疆的外在因素影响,边疆不再物理性的,而是多元的,也不再是僵滞静止的,而是动态变化的,“人类学视域中,边疆社会及其活动过程动态地呈现在研究对象与实践中,边疆观呈现出弹性的张力”(48)何修良,牟晓燕:《斑斓多彩的边疆图景: 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观描述与型构》,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这一变化促进了边疆人类学叙事的快速发展。如果说,全球化之前和早期人类学对边疆的理解是通过“镶嵌”或“在场”于边疆社会与文化之中进行书写的,那么全球化的今天,边疆在人类学家的研究议程更多放置到了“脱嵌”或“脱域”的视角进行观察与阐释,深层次地开拓了边疆空间各类关系实践的课题。总之无论是空间重塑还是多主体参与都是人类学基于对传统边疆理念的反思所做出的现实回应,其实质在于将全球化时代对边疆认识从地理性质转向区域认知,从民族国家政治转向普通民众参与,从中性化载体转向结构化的日常生活,也只有在这一知识框架中,全球化时代边疆的真实样貌与多元内涵才能得到周全呈现与认识。
全球化时代,彰显社会变迁的跨国主义、地方性、全球治理等内在具有的强烈流动色彩的研究主题在人类学研究流行,边疆区域作为社会变迁这一显著特征地方也受到人类学者的青睐。全球流动视野下,边疆的理解与型构被措置到了时空交错的宏大视野中,不仅有“时间之维”的历时态地方性变迁影响,也有差异性的“空间之维”的共时态世界性影响。在全球化快速流转的时间差序和空间格局中,边疆的“地方性”持续进行着“解构/建构”,边疆正在消失其意义生成与转换的能力,而且越来越依靠通过自身以外的力量阐释行为。随着边疆社会性和文化性日益多样复杂,边疆意义越来越杂糅、潜隐和模糊,有时候意义根本难以成立,甚至成为一种符号和工具。这种意义的消退、重构以及混合文化的出现给边疆的理解与认识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人类学作为一种特有的认知方式,在全球化语境中,边疆观念、表象、实践以及意义均以一种新的方式表达,通过区域线索与长时段考察透析边疆区域在流动中展现的诸多动力,特别通过城市发展、人口流动、社区融合与再造、文化互动与影响等视角展演了复杂网络交错下边疆多样性的历史脉络和现实图景以及所形成的知识与实践体系。
放眼整个边疆研究,我们可以把边疆研究分为两类,一类是站在民族国家层面,从地缘政治层面理解边疆,它的叙事与话语体系以每个民族国家的地位特别是以自身边疆构建来观照;另一类边疆叙事认为边疆是社会关系实践的产物,由不同物质的交流、人群生计方式与互动以及具体的符号、表象等社会性、文化性因素构成。后者集中体现在人类学研究路径中,其思路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在传统叙事究中,人们常把边疆视为地理、社会与文化的边缘,全球化时代人类学视野中的边疆“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区域认同和自治机制,能够比较清晰地表达自身需求并能够主动维护自身的利益”(49)Perkmann M. “Cross-Border Regions in Europe: Significance and Drivers of Regional Cross-Border Cooperation”, European Urban and Regional Studies,2003(2).,边疆所具有的联系性和主体性的特征显著,所彰显的联结、沟通与连续性社会功能型塑和延伸了边疆空间意义,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网络不断形成了某种具有“中心”特质意蕴的内容,边疆从管治边疆(policing boundary)逐步走向了生产边疆(producing boundary)。(50)Didier Fassin,“Policing Borders ,Producing Boundaries: The Governmentality of Immigration in Dark Times”,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Vol.40,2011.另一方面人类学边疆叙事沿着从边疆群体的日常实践来塑造自身的主体性特征并用来分析边疆社会的整体性和文化多样性,“边疆越来越被视为‘过程’而不是‘后果’,是内部和外部机制性关系之间一种波动性张力的结果”(51)[英]黑斯廷斯·唐南:《边疆人类学概述》,袁剑,刘玺鸿译,载《民族学刊》2018年第1期。。其影响是,民族国家在边疆区域的单一空间范围的“主权”问题上升为多主体空间范围的“人”的问题,侧重刻画了不同主体在边疆区域具体情景的行为表现及其在集体行为中的生命政治逻辑,重塑与重释了边疆空间所承载的社会内涵、公共性及相关的治理理念。
纵观全球化时代,人类学对边疆的关注与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人类学对边疆理解走出了民族国家知识体系框架,在区域性空间中理解边疆,边疆认识跳出了维特斯法利亚条约所框定的地缘政治的固化认知,我们称之为人类学的入场阶段,更多描述是基于流动世界到来对边疆社会的影响,边疆因流动而重塑。随着全球化深入,边疆的人类学叙事由于人类学主体性的转向和边疆社会本身的变化而变得全面而丰富,集中表现在边疆内涵的深刻阐释上,“‘边疆’这个概念的内涵与特征在纷繁复杂的边疆社会和外部环境中得到了更为清晰化的认知与界定”(52)何修良,牟晓燕:《边疆人类学:何谓与何为》,载《青海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边疆的人类学叙事进入到了深入系统研究阶段。两个阶段实际上不仅反映了边疆的人类学叙事特征,在揭示边疆实相的同时也折射出边疆地区对自身认识的变迁,边疆作为被关注的他者的人类学学科之意义也在于此。
总之,全球化时代流动世界的边疆彰显出人类学凝视边疆世界的知识追求和相应的认识论与本体论的转向。在这种知识生产的框架下,对边疆的理解,在边疆之外,同样对边疆内涵演变的理解,亦在边疆之外。一个具体边疆的内涵理解,既取决于它的历史渊源和象征作用,也取决于它的区域特征、社会变迁与现代话语建构。边疆的人类学叙事这种特征可以简单概括为“跳出边疆看边疆”的思维,即把边疆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段或更广阔的空间中或更多主体的话语情境中分析,边疆地方实践不再停留在“地方”,边疆文化不再拘泥于“边疆”,边疆知识具有了多种理解的可能性,对边疆内涵的理解就会越来越接近边疆社会事实。“边疆世界”得到了多面向的展演并与“世界边疆”在知识生产上相映互照,一起构成了对全球化时代边疆“内”与“外”关联的多层面理解。作为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在具体社会形态和文化内涵上试图实现边疆知识的新陈代新和范式的认知转化,在方法论思维上则表现出对真实边疆世界实践的探索,力图重置和强化边疆社会运行的逻辑。人类学完成了“边疆再概念化”研究进而描述与分析了流动性世界中“再边疆化”的图景,显示了自身叙事的特色与优势,正如有学者认为,“人类学聚焦国际边疆区域地方性社会,分析其文化的物理与象征过程。关注平常实践生活文化建构,重释了边疆各社区之间和国际之间界线的内涵,这是此时期其他社会科学中该观察视角所不具备的”(53)Hastings Donnan & T.M.Wilaon,Boder:Frontiers of Identity,Nation and State, orford:Berg, 1999,pp.157-158.。
中国有着2.28万公里的陆地边境线,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阿富汗等14个国家陆上接壤。在2300多万边境地区人口中,少数民族人口占将近一半,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景颇族等30多个跨界民族,邻国中有8个建立了独立的民族国家,4个在周边邻国建有一级行政区,我国广阔而独特的边疆区域为人类学的边疆理解提供了良好空间。与人类学视角研究边疆在西方蓬勃发展相比,我国这方面研究的略显冷清和单薄,无论在理论引入与本土化阐释,(54)国内学者从人类学视角研究边疆,主要有:施琳的《边境人类学发凡——国际边境研究理论范式与我国边境民族志的新思考》,载《广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2期;张峰峰的《论边疆人类学的提出及其发展》,载《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7期;朱凌飞,马巍的《边界与通道:昆曼国际公路中老边境磨憨、磨丁的人类学研究》,载《民族研究》2016年第4期;赵萱的《全球流动视野下的民族国家转型——基于海外边界人类学政治路径的研究》,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何修良,牟晓燕的《边疆人类学:何谓与何为》,载《青海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何修良,牟晓燕的《斑斓多彩的边疆图景: 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观描述与型构》,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赵萱,刘玺鸿的《当代西方批判边界研究述评》,载《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曹亚斌的《区分即融合:西方“边境区”概念的学术史梳理》,载《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等等。都处在一个“零星化”与“碎片化”的起步阶段。反观西方边疆的人类学叙事发展,审视西方边疆在人类学视野中的发展,对我国边疆研究而言,至少有三个方面启示。
第一,中国的边疆研究一直沿袭“历史/政治”的逻辑路径,忽视了边疆区域的现实性以及外部世界对边疆区域的连续性影响,塑造了较为内敛化的边疆研究思维,对全球化时代流动的世界对边疆的冲击与影响反应不足。从人类学视角入手,有助于认清中国的边疆形态与内涵在全球化时代的变化。比如,我国传统边疆研究一直对于边境区域所形成的跨境社区、族群往来以及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网络关注不够,在互联互通的开放世界里,通过人类学开展这方面研究能更好地认识中国边疆发展在当今地缘政治格局中的功能与价值。
第二,西方人类学的边疆叙事中对边疆主体性问题的阐释可以为中国边疆理论深化提供问题意识。全球化时代边疆区域重塑了自身空间运行逻辑与思维,因此边疆理论发展与现实问题的解决应该跳出“中心/边缘”视角以及所形成的“国家/地方”治理的单向度模式。随着“一带一路”倡议深入实施,中国边疆理论的发展需要从边疆区域与内地、国内外的关系中构筑自身发展的对象与内容,从人类学视角能够更好地窥探与描述边疆理论发展的历史话语与现在所处位置之间的差异与变迁,继而以整体性的视野认知全球化带来的影响和相对应的治理技艺。
第三,近些年学术界一直呼吁建设中国边疆学,并采用了多学科进行了分析与建设,取得了显著成果。但认真分析,人类学思维与方法的探索阙如,缺乏系统性的研究和相对应的民族志成果。审视中国边疆研究进路,对边疆问题的认知还停留在国家内部观察视角,遮蔽了真实的边疆世界以及外部因素对边疆区域影响。强化人类学研究,将边疆社会的现代形态倒置为“提问”而不是“结果”的方式,把对边疆认识理解为一个由局部场景下展开的过程进而形成一种从微观视角剖析边疆的新方法,不断拓展边疆研究的新途径与新内容进而为中国边疆学的建设注入新动力。
总之,人类学视野下的边疆叙事,整体上把民族国家、组织、族群、个体、边疆区域等不同元素以及所生成的议题放置在了多重空间中进行理解与阐释,在论述全球化时代边疆空间所彰显的社会变迁与公共治理转变的同时,也凸显出边疆的知识生产越来越具有区域性、跨区域性乃至世界性特征与意义。审视中国的边疆研究,边疆理论和现实还横亘着巨大鸿沟,从人类学视角进行边疆研究,所关注的问题应该面向更广阔的边疆社会和公众,聚焦研究更为深层的边疆领域与事务,既能够更全面地阐释和分析边疆社会中的新问题、新现象与新实践,也能为边疆研究供给与时代发展相适应的新概念、新议题与新知识,进而为新时代中国边疆治理、边疆理论发展以及中国边疆学建构提供新理论、新主张与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