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越
从一定意义上讲,青年正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对于青年精神生活的解析离不开现代性的维度和视角。不过现代性并非只有一种固定模式,在其共有的普遍原则之下,又在与具体社会的结合中实现,呈现出具体性和复杂性。以单一的西方现代性原则来解析当今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在揭示一些普遍特性之外,却往往忽略或遮蔽了当代中国社会本身的复杂性,由此不能将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特质更为具体和全面的概括出来。所以在此尝试以一种复杂现代性的新视角解析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特质,并由此进一步提出引导提升的具体路径。
在国内的青年研究中,对于青年精神生活状况的关注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既有对青年精神生活总体状况的调查研究,也有对于精神生活所包含的青年心理、文化、信仰等具体方面的典型分析,在方法上也是定量的实证研究与定性的理论分析相互结合。在对青年精神生活的研究中,又往往将现代性作为重要的理论视角,更多也更直接地以现代性的理论框架对青年状况作出分析。从根本上说,这在于中国社会在经历全球化和市场经济的洗礼后,已具备了现代性的一些基本特质,而青年又是对时代特性感知最敏感的群体,这些时代变化也首先反映在其精神生活中,并以外化的行为方式表现出来。这也使得青年研究与现代性更为内在地勾连起来,由此视角的研究也取得诸多成果,并直接表现为对青年精神生活更深入和更本质的把握。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发现在这样的关联研究中存在一些局限和问题,这涉及所运用的现代性理论本身,也涉及对中国具体现实的把握,更由此关涉到对于青年精神生活状况的完整解析。
一是普遍现代性视角的理论局限。普遍现代性抑或西方经典现代性,是基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现代特质的理论概括,对于整个人类现代社会具有普遍意义。“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1]不过在现代性中诸如理性化、世俗化、商品化、民主化等这些普遍原则在不同社会又会落实为不同的路径或模式,也可以说现代性本身是复数而不是单数,不同社会完全可能有着不同的现代化路径和现代性的具体特质。这也会具体反映在青年的精神生活中,在不同类型的现代社会也就会有着不同的特质,既有普遍性的存在,又有特殊性的体现。所以,如果完全以一种外在的普遍的现代性视角关照当代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就会出现不可避免的偏差,会将一些外部特征强加于其身,同时其自身的真正特质又不能完全显现。比如以一种普遍现代性视角指认青年精神生活的特点以及存在问题,包括心理自私化、价值功利化、精神虚无化等,这大致揭示出一些普遍问题,但不足以准确深刻地呈现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状况和特质,而且以此普遍现代性的分析框架恰恰会遮蔽研究对象的独特性。
二是对于当代中国社会复杂性和特殊性的忽略。以普遍现代性视角审视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状况,实际上是忽略了青年置身其中的中国社会本身的具体性,更多是一种外部性的抽象审视。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2]所以,对于精神生活的考察不能脱离具体的社会现实。当代中国社会有着鲜明的独特性,既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又区别于传统社会主义模式,是依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创造出了中国式现代化。这种独特性本身又蕴含着一种复杂性,包括作为后发国家在赶超中发展形态的交错,和由此形成的发展时空叠加,还包括社会主义制度与市场经济体制的创造性结合,以及全球化中现代性与传统性的交融,加之由此形成的思想文化资源多元等等。整个社会既经历着快速发展,同时又处于不断的变革与转型之中。这些显然不是以普遍现代性的单一视角所能够容纳和涵盖的。若忽略了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也就难以真正解读与之息息相关的青年精神生活。因为,“一个社会的青少年状况往往是这个社会自身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的表征和反映”[3]。
三是对当代青年精神生活状况把握上的偏差和错位。这本身也是前两者作用下必然出现的结果,就是以西方普遍现代性的外部视角不能准确把握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状况及特质。不深入中国社会现实及其精神资源本身的复杂性之中,也不可能达成这样的目标。这种偏差和错位在研究中也常常得到反映,比如在以普遍现代性视角为切入的定性研究和基于现状调查的定量研究之间出现的差别。前者以这样的单一视角指证了青年精神生活中的诸多问题,也在现代性框架下提炼出了一些特征,如“青年精神生活遭遇了心理生活的自私化、文化生活的庸俗化、价值取向的功利化和道德信仰虚无化等现代性困境”[4],但实际调查显示的情况往往是青年精神生活总体良好且仍有较大发展空间。这类研究反映出:一方面以预设的视角片面地夸大了当代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状况,未能全面真实的反映实际情况;另一方面的实证调研虽然描述了当代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实情,但未能在一定理论框架内概括本质揭示特性。
所以我们尝试引入复杂现代性的视角分析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状况。“复杂现代性”是由国内学者在反思西方现代性理论局限以及面对中国现代化发展道路中提出的理论概念和分析框架:“我们需要建立‘复杂现代性’理念,并以此作为分析中国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探寻中国未来发展方向的方法论原则。”[5]“作为一个分析框架,‘复杂现代性’范式意在肯定现代性规范诉求的普遍性、共性和相对确定性的基础上,强调现代性在不同时间和空间背景上的特殊性。”[6]同时,这是将中国的发展看作是一个既受现代性约束又改变着现代性构成的过程,是在肯定普遍性的前提下深入到中国社会的内在结构及其具体变革的现实之中。这样的理论框架,祛除了西方现代性理论的狭隘性,将中国发展的复杂性充分容纳于其中,也就有利于全面准确地把握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复杂性特质。
精神生活在根本上受制于物质生产生活方式,是对于现实生活的直接体现和反映,而青年又是对时代发展和社会变动反应最为敏锐的群体,这也首先表现在其精神生活的样式中。对于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特质的解析,基于复杂现代性的理论视角,必须深入到青年置身其中的中国具体现实之中,同时又是在开放的世界背景影响下予以考察。
其一,在总体特质上呈现为现代性与传统性交融。在这里,现代性是一种世界各国的普遍趋向,传统性则反映了中国历史的特殊性。这种交融也体现着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张力,作为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总体特质,在其他方面及青年个体身上都有具体的体现。现代性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与客观诉求,是任何国家都难以拒绝的普遍趋向,各国能够选择的只是具体实现路径。“当代中国,已经显现出了一些现代性特征,诸如经济市场化、政治民主化、知识科学化以及人的追求个体化,等等。社会物质生活的巨大变迁,引发精神生活的全方位变革”[7]。当代青年在接纳现代性的同时,并不意味着对于自身传统性的遗忘,使得这种接纳呈现为一种复杂的独特性。具体而言,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通过社会和家庭持续影响着青年的精神生活,同时随着中国整体实力的增强以及对外开放水平的提升,当代中国青年更加平视世界,更主动更自信地增进自身的文化认同。即在这种中西文化的交融中,也为现代性的普遍价值观念赋予具体内涵,使其真正植根于中国的社会土壤之中。比如平等、自由、独立、个性这些普遍观念已经深入到青年价值观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中国就会形成如西方社会一样的原子式个人,因为中国没有两千多年的基督教传统的教化,儒家文化传统更为深远,一种半宗法半伦理社会的影响仍是持久的,厚重的家国情怀也未在当代青年精神生活中消退。比如在实际调查中,对于如何看待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传统道德对于当下中国社会的影响,73.9%的青年人认为仍具有重要的引导和规范作用,应对其加以传承和发扬[8]。而且,随着中国的发展和强大,青年人对于自身的传统性只会更为重视,并在与现代性交融中予以弘扬。
其二,在发展状况上体现为差异性和叠加性显著。这种差异性和叠加性可看作是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总体状况的突出特点,在根本上是由中国社会发展的状况所决定的。即作为后发国家,不同地区呈现为发展的不平衡,同时在赶超过程中又呈现了不同发展形态在时空中的叠加,比如在同一时空中同时包含了传统、现代、后现代的不同发展形态及观念。而这些差别与叠加也必然反映在当代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中,不仅是代际间有差别,在同代之内也有比较大的差别。这些明显反差的形态和观念又同时汇聚在一个共同的网络平台,打破了各地区自身发展的时空连续性,在中国社会心态上呈现为并列交错的状态。“经研究发现,中国青年在大多数方面的价值结构具有传统性与现代性并存的二重结构特点,同时后现代的价值观已经为部分青年所接受。可以说,传统性、现代性、后现代性确实已压缩到同一时空的中国青年价值结构中。”[9]这种差异和叠加在同一代青年个体自身的精神生活中也有着直接体现,同样可能是多种价值观念并存,比如在实际调查中发现:“中国的‘90后’在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的双重背景下发展出的则是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并存的一种价值取向。”[10]
其三,在资源供给上表现为多元性和竞争性并存。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复杂性还体现在文化资源供给上的多元多样,相互之间有着交融也有着竞争。这根本上仍在于中国当代社会现实,一方面仍处于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之中,另一方面又以开放的姿态面对外部的多元世界。各种思想资源都在当下中国现实中汇聚,同时我们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面对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既有交融与创造性结合,更有激烈的意识形态斗争。在文化资源供给上,至少有西方现代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社会主义主流文化这样几方面,具体又有很多分支流派,相互交织相互影响。这决定了青年精神生活状态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同时也加重了政治引导的难度。“各种社会力量都会对青年加以引导和控制,主流文化和大众文化都会对青年施加影响和渗透。同时,由于现代社会的深刻变动,原有的社会连续性被打破,青年所面临的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及其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都呈多元化的态势。”[11]同时,这些供给青年精神生活的思想资源还内在地有着一种异质性和冲突性,这使得青年在面对多元价值取向时会有着选择上的困难以及错乱状态出现。“文化激荡下人的精神生活矛盾和问题首先是文化身份认同问题”[12],如何在多元性与竞争性中,让青年在开放格局中作出正确的价值选择,解决文化身份认同并不断增进这种认同,在文化交融中促进精神生活的创造性发展,则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
其四,在精神品质上显现为实用性和超越性同在。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更趋于理性与务实,具有世俗化与实用性倾向,同时也存在着物化现象,这些体现了现代性本身的直接影响。但在中国的现实中,与之相对的力量依然明显,精神生活中的超越性同时存在,对抗物化的力量也在不断增强。物化性可看作西方现代性在资本逻辑支配下所产生的必然表征,不过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上,不会完全受资本逻辑的支配,尽管市场经济要利用资本并发挥其作用,但同时我们又驾驭资本,也不会使其成为社会文化领域中的主导原则。另外,在中国文化中有不为物驭的传统,追求一种精神境界,但不排斥物质性和实用性,而是道不远人,不离人伦日用,在日常生活中实现一种精神上的内在超越。“中国传统的‘内在超越’观念是值得珍视和借鉴的。根据这种观念,精神生活并不远离物质生活,理想世界并不远离现实世界;世俗化社会的精神生活,就在于在日常生活中努力追求理想世界,培养理想人格,为理想世界和理想人格提供现实基础。”[13]这种特质不会在当代青年精神生活中完全消退,而是会与现代性结合并得到发扬。所以,尽管当下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在西方现代性影响下有着物化倾向,也表现出对精神价值的虚无主义心态,但同时我们要看到自身文化基因中超越性力量的抗衡。更为重要的是,要看到社会主义主流文化对于未来社会的坚定信念和理想追求,是国民精神的凝聚力量。
其五,在活动方式上反映为虚拟性和创制性加强。在活动方式上,主要是信息化与网络化的普及,在改变着现实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在深刻影响着精神生活的活动方式。网络空间构建起一个虚拟世界,这成为青年精神生活的主要场域,虚拟性与现实性的交织、颠倒或错位,滋生了被广泛关注的各种青年问题,包括流行于网络的大众文化导致的个性同质化、追求幼稚化、价值空虚化等。不过我们也必须看到同时存在的相对力量,当代青年身上所具有的一种创制性也在不断得到加强:“青年在面对大众文化之时也是如此,不是完全被大众文化所控制,而是能够从中创造出新的文本。”[14]也就是说,青年在接受网络大众文化影响的过程中并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具有一种主动的创造性,由此也生成着独属于其自身的各类青年文化。“‘90后’在出生和成长的关键时期能够有较丰富的物质保障,同时,全球化、信息化和网络化的时代环境又给他们提供了丰富的讯息,使他们接触到各种不同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这为他们形成个性化和多元化的后现代价值取向提供了基础条件。”[15]特别是在现代性与传统性交融叠加的中国现实中,青年人自身原发的创造本能会推动创制性增强,有利于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彩和现代文化的繁荣发展。
通过复杂现代性视角,对于当代中国青年精神生活的特质有了更为清晰的把握,也更为明了其中的复杂性与独特性。“青年正处于由不成熟向成熟过渡的阶段,中国当代社会正处于社会转型期,这些都蕴含着很多不确定,甚至相冲突的因素,正是这种影响因素多元激荡造就了当代青年精神价值追求鲜明的特点:理想性与功利性兼有、稳健性与冲动性并存、自主性和从众性交错、现实性与虚拟性交织。”[16]有此认识前提,才可为精神生活质量提升提供引导路径。
首先,改善提升精神资源的供给侧,融会马克思主义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西方文化三方文化资源,引领青年精神生活的重建。对于当代青年精神生活质量提升,关键在于精神资源供给上的不断改善。当代中国最主要的三个文化传统或精神资源,是马克思主义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西方文化,这三者之间相互交融影响,成为很多学者的共识。“我们认为,活在当下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主要有三大传统,而这就是我们构建中国社会价值系统的思想资源。”[17]这三种文化传统都有其自身的特点和优势,同时又需进一步的整合,进行一种精神上的重建。“作为中国现代性建构题中之义的‘精神重建’,依赖于‘平衡有余、动力不足’的传统文化、‘批判有余、建设不足’的西方文化和‘引领有余、整合不足’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等三大‘文化生态’的不断优化。”[18]所以,我们不能直接照搬某种文化资源,而是要实现三者的融会,紧密结合中国现实,生成自身的主流价值文化系统,并不断扩大其影响力。这里的关键是做好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篇大文章,同时又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积极吸纳世界先进文化。这是一个既植根中国现实与文化传统之中,又面向世界现代化开放包容的过程,也更好地满足现代化进程中青年本身的精神生活需求。
其次,将精神生活放置在美好生活的蓝图之中,以社会整体发展改善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精神生活在根本上受制于物质生产生活方式,精神生活质量提升根本上在于经济社会的进步发展;同时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也会反映在精神生活的总体状况中,表现为发展形态的差距与叠加等。“十九大报告提出‘美好生活需要’具有极为重大的理论意义和极为迫切的实践意义。它不仅把社会需要的满足从而把人的全面发展、而且把个性需要的满足从而把人的自由发展提上日程。”[19]这个美好生活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精神生活本身就归属其内,同时又受制于物质生活的发展状况。而青年及其精神生活中的问题,在根本上也是与社会发展结构及发展程度直接相关。“青年问题的解决有赖于社会整体面貌的改善,针对青年问题的具体措施必须有助于社会系统问题的解决。否则,就仅仅是转移问题的表现方式而已。”[20]青年精神生活整体质量提升和结构改善,根本上还在于社会各方面发展问题的解决,最终也是美好生活的真正实现。
再次,结合青年自身特点,特别注重新媒体建设和运用,不断壮大主流文化的影响力。当代青年可谓是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网络化、信息化早已内嵌于其生活方式之中,并深刻影响其价值观念与行为模式。而青年个体与现实世界沟通交往的媒介则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关键的中介环节。“表面看起来,世俗时代的人们是自由的,有自由选择的空间,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被‘匿名的权威’所摆布,只要控制了公共传媒,控制了广告的发布权,便可操控多数人的口味和意志。”[21]在这样的时代情境中,对于青年精神生活的引导和提升,就要特别注重媒介的建设和运用,以适合青年特点并易于被其接受的方式传递主流声音。同时这也并非单向灌输,而是在合理引导下更注重发挥青年自身的自主性和创制性。特别是随着自媒体的发展,青年更不甘于只做被动的接受者,而是要充当主动的创制者,对此同样应顺势而为。也就是既用青年易于接受的方式讲好中国故事,又引导青年自主地讲好自身故事。
最后,合理规制现代性的负面效应,抵御精神的物化和同质化,锻造青年独立自由的精神品质,实现真正个性。普遍现代性对于人们精神生活的规制是显而易见的,最为突出地表现为一种物化和同质化,实为一种抽象统治,并呈现为多样的负面效应。“现时代精神生活的物化状况,表现为精神生活舍弃自身的超越性,甘愿附生并同一于贫乏而低俗的物化方式;从形式上获得感性多样性的精神生活,受商品拜物教及其文化工业与大众文化的强势主导,陷入了非理性的快感体验及享乐主义困境,人们的精神生活也由此呈现为种种病理状态。”[22]这些也体现在当代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中,在诸多以现代性视角分析青年精神生活的研究成果中已被充分证实,也在根本上制约着青年精神生活质量的提升。不过,在中国的发展路径与实际情境中,还应看到一种克服这些负面效应的力量。因为我们是走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有着自身的制度优势和文化传统优势。我们更应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目标为牵引,为克服现代性负面效应创造社会条件,为实现真正自由的个性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