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卫东 何欣潼
内容提要:从现代文学性入手探讨鲁迅杂文的文学价值存在盲区,需要转换视角将其放到中国固有的文章传统中来考察。中国文章传统基于道、通于史、成于文,鲁迅“从文”及后期转向杂文,基于对现代转型之道的探求,编年的“杂”文意在记录个人与时代互动的历史,鲁迅杂文强烈的历史意识与即事言理的特点,与浙东文史之学隐然相通,战斗性和实践性促成了鲁迅杂文千变万化的文体结构形态,将汉语议论文形式的可能性推向了极致,显示了基于汉语特性的文章之美。鲁迅杂文创造性地承续了千年文章传统。
鲁迅对杂文创作情有独钟,后期更是以大部分创作精力投身杂文,20世纪中国最杰出文学家八成左右的创作是杂文,使杂文是否“文学”成为必须面对的问题。长期以来,研究界从杂文的诗性、情感、形象性等方面论证杂文的文学价值,在现代“纯文学”范式中挖掘鲁迅杂文可能具备的“文学性”,使我们对鲁迅杂文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但杂文的文学性问题依然存在暗区,现代纯文学性的阐释在论证鲁迅杂文与纯文学的关系后,依然要回答这样的问题:鲁迅杂文在现代纯文学性上高于其前期的现代小说和散文诗吗?为什么鲁迅后来放弃更具有纯文学性的现代小说而转向杂文?鲁迅最终选择杂文,应该基于怎样的“文学”观念?
对以上问题的重新认识,需转换视角,将鲁迅杂文放到几千年中国固有的文章传统中来考察。鲁迅取法异域,促进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同时,在中国固有的几千年文学史中,其小说和散文也可视为千年文章的现代传承,尤其是杂文与千年文章传统有更深的联系。将鲁迅杂文放进文章传统中来考察,从文章传统中固有的“文学”观念来认识鲁迅杂文,其与我们固有文学传统相关的文学性才得以呈现出来。鲁迅转向杂文,除了现实考量外,在文学资源层面,传统支援意识也起了重要作用。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文与道、史形成共在关系,文以载道和明道,“道”在“史”中,“史”藉“文”传,文史一家,章学诚揭橥“六经皆史”,以史统经,以文通史,文史同源关系益明;“道”与“史”,都要通过“文”展现出来,汉语辞采韵饰之美成为文章重要的审美维度,这一“文”的追求对文章的形式审美有着深远影响。可以说,“道”“史”“文”构成了中国文章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的价值依据,形成基于道、通于史、成于文的文章传统。作为现代文章,鲁迅杂文与文章传统的关系,既表现在传统的内在承续上,也表现在继往开来的创新层面。
将鲁迅文学与“道”联系起来,可能会引起读者的困惑。五四一代文学者都是反“文以载道”的,现代文学是基于个人的文学,以“文”载封建传统之“道”,自然是包括鲁迅在内的五四文人所不满的,周作人以“言志”与“载道”对抗,并以二者的循环消长来描述整个中国文学史。但其实追问下去,如果“道”是个人对世界、社会与自我的终极关怀和践行方式,“道”与“志”并不冲突,前期将“言志”与“载道”对立的周作人,后来发现自己原来是“道德家”,“鄙人自己估计所写的文章大半是讲道德的”①周作人:《立春以前·文坛之外》,《周作人自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页。。
鲁迅没有表现出“道”与“志”的纠结,1930年代在回忆小说创作经历时说:“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强调自己“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②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下同),第512页。文学对于鲁迅,不是个人名声事业或纯文学创作,而是以文学促进中国现代转型、改良旧社会的现实行动,鲁迅的文学行动大致经历了诗性热血青年,到中年小说家,再到杂文家的三个阶段,这里面贯穿的始终一致的动机,就是以文学揭出病苦改良社会。
在留日时期所写的系列论文中,通过追问人“超越群动”的“进化之能”、“科学”背后的“神思”、“圣觉”和“热力”、文明发展背后的“精神”与“个人”动力以及“诗”——文学的力量作用,鲁迅抓住了中国现代转型的“精神”和“文学”这两个契机,发现现代文学的“无用之用”,希望有“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诗人”出现;苦心孤诣的系列论文没有得到任何反响,青年周树人感到寂寞并陷入沉默。1917年,当鲁迅蛰居绍兴会馆时,一校一刊开始碰撞,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在钱玄同的劝说下,鲁迅写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加入文学革命。鲁迅选择现代小说作为文学武器,与他十年间的洞察及其自身的角色定位相关,“站在边缘呐喊几声”的姿态决定了此时不会和盘托出,既要隐藏自身,同时又要说出十年中的洞察,最好的文体方式是小说,现代小说的寓言性可以将洞察寄托于文本中,深文周纳,期待有缘的读者出现,而小说的叙事者—隐含作者—真实作者的叙事纵深也为隐藏身份提供屏障。对于中期的鲁迅来说,小说是最好的文体选择。
五四文学阵营的解体使鲁迅陷入“彷徨”,1923年周氏兄弟失和,几乎抽走了前期所有人生意义的寄托,又一次陷入沉默,1924年至1926年,通过《彷徨》和《野草》的写作,鲁迅清理了长期缠绕自身的内在矛盾,开始走出绝望,同时,伴随女师大事件,开始在现实中出击,杂文越写越多。鲁迅杂文的开始编集,始于1925年,该年编有《热风》和《华盖集》两个杂文集,1925年一年写的杂文就集成《华盖集》,《华盖集·题记》前言中说:“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里,整理了这一年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所写的还要多。”晚年在回顾自己的杂文创作时说:
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是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中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①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鲁迅全集》第6卷,第451页。
人们惋惜他放弃具有“别才”的“纯文学”小说,怀疑杂文的“纯文学”价值,但他坚持认为杂文是值得写的,并与所谓“艺术”拉开距离:
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①鲁迅:《华盖集·题记》,《鲁迅全集》第3卷,第4页。
鲁迅最终选择成为一个杂文家,杂文成为其最后的文体选择,这里有鲁迅对自我与时代的重新发现,经过自我清理,发现没有矛盾的自我是不存在的,自我与时代都处在生与死的转换中,只有向时代主动出击,在生与死中夺取有限的生存。杂文是“生存的小品文”,“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②鲁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第576~577页。。
后期的鲁迅,不再隐藏自己,他以短小精悍的杂文为武器,对现实进行及时的反应和冲击,杂文成为“感应的神经”和“攻守的手足”,正是在杂文中,鲁迅实现了文章与时代的真正互动,实现了青年时期所向往的“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成为真正的文学行动者。
千年文章之“载道”传统,在鲁迅这里得到承续和开拓,其现代文章——小说和杂文所载,是基于现代价值的救国救民之“道”,在杂文中,他才终于找到将文章之“道”与现实直接对接的最佳方式,将文学生命真正融入时代的脉搏中,杂文写作实现了“道”之“道路”的固有内涵。
在晚年的《且介亭杂文》序言中,鲁迅说:
其实“杂文”也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成了“杂”。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况且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①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鲁迅全集》第6卷,第3页。
杂文之所谓“杂”,并非来自现代文体意义上的命名,而就是各种类型文章的汇集,编集的标准不是文学性的文体,而是历史性的“年”,意在“明白时势”。编年,是中国古代文人编辑个人文集的常用方式,呈现个人的著述轨迹。但鲁迅延续“编年”体,基于前述对于文章与时代关系的觉悟,杂文是个人与时代碰撞的轨迹,是个人史,也是时代史,编年的杂文更能以个人史的方式展示时代的历史。
文学与历史的互动,一直是鲁迅文学活动的关注点,史的意识,始终贯穿于其现代文章写作中,先是以现代小说发挥史的功能,最终在杂文中找到文史对接的最佳途径。
史传在中国著述传统中具有崇高地位,为文章家首选,而小说处于正史的边缘,是“史”的附属。作为现代文章家,鲁迅首先发现了现代小说的独立性和价值,看重小说揭示病苦、启蒙人生和改良社会的功能,他之译介异域现代小说和创作现代白话小说,都是在利用现代小说的这一文章功能。
按照鲁迅自己的说法,其小说代表作《阿Q正传》意在写出“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②鲁迅:《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序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第81页。,小说采取章回体形式,第一章是“序”,不大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其实其中蕴含关键信息。“序”讲给阿Q作传之难,主要在三点,一是传名难以确定,二是传主没有名姓,三是传主没有籍贯,在谈找不到传名时,叙事者排列了中国历来传的名目,如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结果在史传文化如此发达的汉语世界中,竟然找不到一个适合凡夫阿Q的传名,无奈之下,叙事者说道:
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③鲁迅:《呐喊·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487~488页。
如果说《阿Q正传》是为“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作传,找不到传名是否意味着,面对现代中国,传统的史传传统已然失效?从小说习惯用语中才找到传名,又是否意味着,现代小说开始取代传统史传成为时代记录的最有效手段?“序”宣告了史传传统的式微和现代小说时代的来临。
《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无疑都是鲁迅“小说中国”的尝试,忧愤深广,深文周纳,将丰富的历史信息寄植于精巧的叙事结构中,成为现代中国的寓言。在某种程度上说,鲁迅以现代小说承续了文章的史传功能。
在文章的历史功能上,小说具有通过虚构对时代加以整合与浓缩的优势,但叙事者隐藏在虚构后面。随着中期危机的克服,与生命紧迫感的增强,鲁迅需要超越小说虚构,找到一种新的与历史互动的方式。
于是非虚构的文学——杂文时代开启了。从1920年代中期始,鲁迅的杂文越写越多,通过个人与时代的碰撞,以个人事件为时代写照,以编年的方式汇聚在一起,成为个人与时代的编年史。
鲁迅杂文的史学意识与“史”的品格,与“通于史”的文章传统息息相通。“浙东史学,自宋元数百年来,历有渊源。”①章学诚:《校雠通义卷四·与胡洛君论校胡稚威集二简》,《续修四库全书史部录类》第93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17页。东汉即有辑录地域历史的《吴越春秋》《越绝书》,南宋陈亮、叶适独开永康学派和永嘉之学,至明清,黄宗羲创浙东重史学脉,与经学分庭抗礼,章学诚谓:“世推顾亭林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出于浙东……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②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二·浙东学术》,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页。顾炎武以经学取代空疏的理学,黄宗羲开创的浙东史学则以史学取代经学。梁启超谓浙东学术“开拓于黄梨洲、万季野,而昌明于章实斋”,章学诚著《文史通义》,以史统经,以史通文,独创文史之学,揭橥了史学在中国学术中的核心位置。
“史”之意识深植浙东学术与文章中。作为浙东后学,鲁迅自然受到浙东史学氛围熏染。鲁迅之家学“以史学为重”③陈方竞:《鲁迅与浙东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2页。,祖父以历史书籍为幼童启蒙,他自幼喜读野史杂记;万斯同开整理乡邦文献之风,章学诚创方志之学,受前贤影响,鲁迅亦注重乡邦文献的整理研究,历时十余年编辑《会稽郡故书杂集》;在鲁迅的学术积累和知识结构中,史学处于核心位置,基于深厚的史学意识和积淀,历史成为他观察现实社会和人生的核心视点,认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①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一至四)》,《鲁迅全集》第3卷,第17页。,一生文章皆涉史,晚年大病间隙,还沉湎于野史,作《病后杂谈》和《病后杂谈之余》,超越个人病痛,感痛于历史的残酷。
浙东史学至章学诚而集大成,其所揭示的文史传统代表了浙东史学的精髓,鲁迅提及章学诚虽不多,但二人同乡,文史浸润,乡邦熏陶,章氏文史观念可能对鲁迅的文章意识尤其是杂文创作产生潜在影响,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六经皆史。《文史通义》首揭:“六经皆史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②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一·易教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认为“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③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二·浙东学术》,第121页。章氏将以前高高在上的“经”,还原为史,揭示“经”不过是古代典章制度的历史记录,以史统经,将“经”纳入“史”中。
“六经皆史”的观念在五四受到新文学者的欢迎,《文史通义》被北大文科列为教材,胡适宣扬章氏现代学术价值,并作《章实斋年谱》。鲁迅对待传统文章典籍,放弃“经”的眼光,采取历史的态度,进行历史和现实的还原,《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等文揭示将孔子圣化的历史动机,将孔子与后来的儒教分开,揭示儒教的现实需要,《故事新编》对儒、道、墨进行历史还原的同时,又将其与现实混成一片,揭示历史与现实背后不变的人性。可以说,以历史还原的眼光看待古代典籍与人物,是鲁迅基本的历史态度。
二是文史相通。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揭示文章的三个源头:“史学本于《春秋》,专家著述本于官礼,辞章泛应本于风《诗》,天下之文,尽于是矣。”④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一·立言有本》,第358页。谓“《春秋》‘比事属辞’之教也”⑤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三·经解篇》,第767页。,强调“比事属辞”之“史学”对于文章的重要性:“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①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二·文德》,第137页。“古人著述,必以史学为归。盖文辞以叙事为难,……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②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三·上朱大司马论文》,第767页。“才识之士,必以史学为归。为古文辞而不深于史,即无由溯源六艺而得其宗,此非文士之所知也。”③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三·报黄大俞先生》,第634页。
揭示“史”为古文之源,突出了源自史学的叙事在文章写作中的重要性。鲁迅将现代小说引入现代文章格局的中心位置,未尝不可以视为叙事在现代文章中的重要性的显现;在论说性的杂文中,鲁迅的立论往往基于历史和现实的事例,论证也不倚重纯粹的推演,而往往通过事例来说明问题,大大发挥了论说文的叙事功能。赵献涛注意到鲁迅杂文渗入了大量小说笔法④赵献涛:《鲁迅杂文的小说气》,《上海鲁迅研究》2011年冬辑。,这也是鲁迅杂文注重叙事的体现。
三是“史意”和“史识”。章学诚强调史家叙史的主动性,重视史家的“别识心裁”,“天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⑤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四·答客问中》,第256页。,“高明者多独断之学”⑥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四·答客问中》,第256页。。龚鹏程据此认为:“史,不只是史文与史事之记载而已,更应显示著述者自己个人独特的历史判断及对历史意义之了解。”⑦龚鹏程:《文化符号学》,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233页。
鲁迅的文章写作贯穿史之意识,不仅在于对史事的熟悉,而且更在于其卓越的史识,其独特的历史判断常常振聋发聩。《狂人日记》通过“狂人”之口,揭示封建礼教的“吃人”真相⑧鲁迅:《呐喊·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425页。,《灯下漫笔》揭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历史循环⑨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第213页。,均显示历史卓识。
四是强调理在事中、即事言理。《文史通义》开宗明义:“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⑩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一·易教上》,第1页。又谓“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⑪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一·经解中》,第80页。。“《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①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二·浙东学术》,第122页。“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②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二·原道中》,第101页。章氏强调不“离事言理”,固然是在溯源六艺时讲的,强调六艺之切于人事,但这也是对经史和文史的统一要求,这种不离事言理的著述特点,成为浙东史学与文学的取向和特点。
鲁迅杂文立论解说,一般不诉诸理论推演,而采取举例说明的方式。如《灯下漫笔》对于“两个时代”的著名论断,不是诉诸理论论证,而是从自身体验出发,通过中交票贬值后的心理变化,说明国人的普遍心理,最后推出“两个时代”的论断。如《扁》讲两个近视眼猜匾额上写的是什么,意见不合而争论不休,其实匾还没有挂,讽刺了中国文艺批评界“尽先输入名词,而并不绍介这名词的函义”③鲁迅:《三闲集·扁》,《鲁迅全集》第4卷,第87页。的现象。
鲁迅杂文的历史意识和时代编年史价值固然与文史传统相关,同时也要看到其不同之处,传统史传写作是体制性要求,鲁迅杂文则基于个人观察与思考,正是在这一点上它属于现代文章。
文章基于“道”,通于“史”,但最终还是要成于“文”,这里的“文”指文章的辞采、韵饰和体式等形式方面。汉语一字一义一音,实字多而虚字少,名词丰富,用词分等,形成汉语文章表达注重辞采、韵律、对偶、铺陈等审美特点,注重字法、词法和句法,如文不单行、出语必双、单句行义、双句行气等,由此形成各具特色的文体和语体。基于以上形式化特征,形成以“文选”为代表的崇尚语言形式美的“文”的传统。
自旧学中来,鲁迅具有深厚的文章意识和文言功底。五四白话文革命之前,在晚清文派格局中,受章太炎、刘师培等影响,鲁迅站在以魏晋六朝文对抗桐城派代表的唐宋文的阵营中,崇尚魏晋文,留日时期,在文言与白话之间,他更看重前者,以比林纾桐城文更为典雅的魏晋文翻译《域外小说集》,可以说是以文言对接现代小说的极端试验。前五四时期的文言试验的挫折,促成了他十年后果断转入五四白话文立场,成为现代白话文学的代表者,但并未放弃文言积习,1920年代以典奥文言翻译《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1930年代应友人之邀为北新书局出版的《信》写骈文的《给淑姿的信序》,“以四六句作成,词藻极为富丽”①《鲁迅为小姨作序》,《大晚报》1932年9月26日。,显露了深厚的骈文功底。
具有坚定白话立场的鲁迅自然不认同文言对辞藻韵饰的追求,其所关注,在现代白话汉语书面语的建设,一是通过大众语建设使白话文更接近大众语言,二是通过翻译吸收西文文法精密的长处。对于自己文章中积习较深之处,常感叹去之不及:“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希望自己能“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②鲁迅:《坟·后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 285~286页。。
随着白话复音词和虚词的增多以及线性逻辑的增强,单句行文已成为白话文的特点,鲁迅的白话文自然也不例外,其杂文语言已达口语化,逻辑性也很强,但还要看到,基于深厚的文言功底,鲁迅杂文遗留很多传统文章的语言习惯,如在杂文的行文中,鲁迅善于调用单句和偶句交叉使用,使语气自然顿挫,富有节奏感,单句与偶句交错呈现的行文方式,与纯然的单句行文更能显现汉语表达的节奏感,没有良好的文言功底是难以表现出这样的行文节奏的。
在抒发感情时,鲁迅杂文多用排比句和对偶句,以增强表达效果,这些虽然都出之以现代白话文,但同样离不开文言汉语的积淀。
基于汉语的特点,古来文章亦讲求章法,骈文在汉字平仄对仗的基础上形成四六相对的句法,由此句法生成章法,作为散体的古文,不像骈文那样追求纯形式的审美,而多依据文章的用途分类为不同的文体,但也基于汉字平仄对仗的特点形成一定的体式,沿袭而成文章法则,古文的清代殿军桐城派,总结为文义法施之文界。
在形式与结构方面,鲁迅杂文自然继承了文章传统。鲁迅杂文的辩驳艺术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就颇有嵇康慷慨凌厉、师心使气的风格,他钟情嵇康的人品和文章,多次辑校《嵇康集》①查鲁迅日记,经常有校《嵇康集》的记载,尤其是在人生低潮期(如1918年之前在绍兴县馆的六年,1923年左右第二次绝望时期)。据统计,从1913年到1935年的二十三年间,鲁迅先后校《嵇康集》十多遍,并撰写了相关学术札记。。1930年代谈到“生存的小品文”与作为“小摆设”的小品文之别,提到唐末罗隐的《谗书》、皮日休的《皮子文薮》和陆龟蒙的《笠泽丛书》②鲁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第575~576页。,鲁迅杂文的短小精悍和婉而多讽,在情怀和结构上就颇得唐末甚至明末的刺时小品的真传。
“便是文章,也未必独有万古不磨的典则。”③鲁迅:《华盖集续编·古书与白话》,《鲁迅全集》第3卷,第214页。在文章体式和结构上,相对于传统文章,鲁迅杂文的开拓性是主要方面。作为现代文章的开创者,基于新的文章语言——现代汉语,鲁迅创造了现代汉语文章的新的形式,如小说、散文诗和杂文,而杂文在鲁迅这里,更是展现了汉语论说文空前多样的形式,大大丰富了汉语论说文章的结构艺术。孙郁观察到鲁迅糅合中西文学观念,颠覆秩序化的词章理念,形成了非文章的“文章”④孙郁:《非文章的“文章”:鲁迅与现代文学观念的转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4期。。
鲁迅杂文的语体和形式,不是取决于某种文类和文体的要求,而是来自论战的需要。作为文学行动,每一篇杂文都有确定的论说对象,变幻莫测出其不意,闪展腾挪躲避文网,其杂文的体式和结构,如其说是文章的艺术,不如说是战斗的艺术。
鲁迅杂文在内容上不外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往往合二为一,社会批评背后是文明批评的眼光;而从论战角度来看,则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有具体论战对象的,二是无具体论战对象的,这两类杂文都有长有短,风格各异,长文总结观点,条分缕析,辩才无碍,逻辑严密;短文则直击要害,寸铁致命。
在没有具体论战对象的时候,鲁迅的洞察和思考则变为幽深舒展并娓娓道来,带有漫谈性质,身边琐事记起,因小见大,由浅入深,上升到历史与文化层面进行思考与揭示,思接千载、寄意深远,文无定型,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短篇感悟式杂感则散点透视、感悟敏锐,由点及面,闪现思想的火花。
有人评价鲁迅小说时称作者是文体家,得到鲁迅自己的认同①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许多批评家之中,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但他称我为Stylist。”见《鲁迅全集》第4卷,第512~513页。,其实,鲁迅在杂文创作中,也堪称文体家,鲁迅杂文初无定型,往往依事成形,有出其不意的创造,几乎一篇有一篇的形态,这不是来自文体的要求,而是现实战斗的需要。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文章之致用传统的显现。文章“经世致用”,文各有体,即体即用,章学诚谓文章体例“原本各有所自”②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四·驳〈文选〉义例书再答》,第854页。,“因事命篇”③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一·书教下》,第37页。,“惟用所适”④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四·驳〈文选〉义例书再答》,第854页。。杂文的战斗性和实践性促成了鲁迅杂文如变身法的千变万化的文体结构形态,将汉语议论文结构与形式的可能性推向了极致,赋予杂文文体以基于语言和语体本身的艺术审美特征。可以说,在鲁迅的现代文章——杂文这里,千年文章之“文”的传统得到了继承和创新。
探求中国现代转型之“道”,记录个人参与时代的历史,在文学与历史的互动中展现文章表达的可能,鲁迅杂文在现代语境和问题意识中出色地延续了千年文章传统,在鲁迅杂文中,中国固有的文章意识和技巧得到了创造性的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