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飞,李柳,沈泽怡,顾江鹏,董莹莹,叶放,吴勉华
1.南京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2.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南京中医院,江苏 南京 210022; 3.江苏省中医药防治肿瘤协同创新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脑瘤是我国常见恶性肿瘤之一。根据最新报道,中国每年新发脑瘤患者10.60万例,占肿瘤总发病数的2.70%,位居第9位;同时每年死亡病例5.63万例,占肿瘤总死亡数的2.41%,位居第8位,且脑瘤的负担有不断增加的趋势[1]。国医大师周仲瑛教授是我国著名的中医学家,从事中医内科临床工作70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复合立法、组方选药辨治疑难病证是其最具特色的学术经验之一。在处理病机错综复杂、证候复合兼夹的疑难病证时,需要将两种及以上的治法联合使用,以取得多环节增效的目的,这种联合组方的方法就是复法。肿瘤是疑难病证的代表之一,周仲瑛教授在临床上善于病机辨治、复法组方治疗肿瘤[2],屡起沉疴。今将其复法辨治脑瘤的思路及经验总结如下。
周仲瑛教授提倡应用病机辨证论治体系指导临床,病机是辨证的核心,审证求机实质上是求病理因素,病理因素又是根据对内外症状、体征的分辨分析取得[3-4]。脑瘤的临床表现多种多样,周老提出主要的病理因素不外癌毒、风、火、痰、瘀。癌毒:癌邪致病,必夹毒伤人,癌毒是导致肿瘤发生发展的特异性致病因子[5-6]。脑瘤早期可无明显表现,脑内肿块一旦生成,长势迅猛,走注流窜,难以消散,体现出癌毒致病隐匿、凶顽、损正、流窜、难消的特性[7-8]。风:患者常见头痛、眩晕、耳鸣、癫痫,或麻木、抽搐、行路不稳等肢体障碍,正与传统风邪的致病特征类似,此当为内风、肝风,肝阳暴亢,风火上逆或肝阴不足,虚风内动所致。火:可见头痛、烦躁、口干、面红目赤、动血出血、便秘、舌红脉数等。头为诸阳之会,火性炎上,痰瘀等邪郁而化火,或因风化火,风助火势,风火相助为患。痰:脑内肿块深伏,逐渐增大,头痛昏蒙,呕吐痰涎,肢麻舌强,手足活动不利,苔腻脉滑等。脏腑功能失调,如肺失输布、肝失疏泄、脾失健运、肾失气化均可致津液凝聚为痰;或火热炼津蒸液成痰,痰郁亦化火,“痰即有形之火,火即无形之痰”[9]。瘀:肿块坚固难消,头痛明显,痛有定处,面色晦滞,口唇紫暗,舌暗脉涩等。气滞、热蕴、痰阻脉道,或气虚无力行血均可致瘀。
周老指出病理因素是疾病发生的重要中间环节,是病机辨证的主体,决定着疾病的性质、病位、演变和转归[10]。肿瘤是种复杂性疾病,诸多病理因素复合为患,多因复合,这是其病机特点之一。脑瘤病机之中,最具特征性的为风毒,此即前人所谓“巅顶之上,唯风药可到”[11]。周老强调脑瘤是以风毒为基础,夹痰夹瘀结块,从无形之毒结为有形之物,必须依附痰瘀而成形。风火同气,皆为阳邪;风动痰升,内风夹痰;痰郁化火,痰热互结,是以形成脑瘤中常见的风痰上扰,痰瘀上蒙,瘀热阻窍,风痰瘀阻,风火痰瘀,风痰热毒瘀阻等复合病机。
脑瘤病程一般较长,亦可出现肿瘤之外的各种症状。如因体质虚弱,外受风热,出现肺热内蕴之咳嗽、咯痰;或饮食、药物不慎,出现胃失和降之胃痞、呕恶;或肝郁伤神,心肾不交之心烦、不寐等。相对于本病而言,肺热内蕴、胃失和降、肝郁伤神、心肾不交等均属于兼夹病机,并未对脑瘤病机本身产生根本改变。后期制定治则治法时,需要根据病程、病情、病势及患者体质,确定治疗的先后与主次。
脑瘤病位在脑窍,与肝肾、脾胃密切相关,亦可涉及心肺,此即肿瘤病机的另一特点“多脏同病”。因“脑为髓之海”[12],“肾主骨生髓”[13],“肝肾同源”[14],正常主要依赖于肝肾精血充盈髓海,及脾胃运化水谷精微,输布气血上充于脑。若中焦脾胃虚弱,气血生化不足,而致清阳不升,脑髓失养;或肝肾阴虚,肝失濡养,水不涵木,易致肝阳上亢,动风化热。周老强调应“多脏同治”,重点关注脑窍与肝肾。有研究在对周老诊治的226例、1 052诊次的脑瘤病案统计后,发现其中“肝肾亏虚”是最常见的病机条目,出现频率达68.58%[15-16]。
同时,临证需结合脏腑病位生理特性分清气血阴阳亏虚。脑瘤中以阴虚、气亏多见[17]。盖因肝肾不足,阴虚火旺,或痰瘀诸邪郁结化热。此外大部分患者经历了手术、放化疗等治疗手段,化疗耗气伤血,放疗伤阴尤速,患者常见疲劳乏力、少气懒言、口干、五心烦热、形体消瘦、面色少华等气阴两伤的表现。
从病理性质而言,脑瘤是一种全身属虚,局部属实,本虚标实,虚实夹杂的疾病。因此扶正祛邪、攻补兼施是治疗的基本原则[18]。临证根据正邪之间虚实的消长变化,病期的早晚和患者的体质强弱,动态调整扶正、祛邪的主次轻重。具体而言,脑瘤初期,大部分患者正虚不显,以肿块不断增长、头痛、呕吐、视力或肢体障碍为主。此时邪气不盛,当以祛邪为主,遏制癌毒的发展、流窜;晚期,患者体虚无力抗邪,消瘦,乏力,纳差,甚至出现恶液质表现,当以扶正固本为主,待体质转好后再兼以抗癌解毒之法。体质壮盛的患者,祛邪为重,“祛毒即是扶正”的积极治疗;年老体弱者,正不敌邪,扶正补虚为主的姑息疗法,缓解症状,延长生存期为目标。因此,祛邪与扶正是统一的,或先攻后补,或先补后攻,或攻补兼施,当视虚实病性而定。既不能一味祛邪,攻伐过度,徒损正气,也不可纯用补益,姑息养奸,助长病邪[19]。
根据肿瘤多因复合、多脏同病的病机特点,周老提出“复法大方多环节增效,是治疗肿瘤的基本对策”[20]。根据脑瘤的主要病机,常用治法包括:祛风搜毒法、化痰散结法、祛瘀软坚法、清热解毒法、补益肝肾法、益气养阴法。
4.1 祛风搜毒法周老常选择诸如天麻、钩藤、潼白蒺藜、豨莶草等药祛风,又遵“医风先医血,血行风自灭”[21],配合鸡血藤、白芍、熟地黄、当归等养血;肝阳化火生风,配伍龙骨、牡蛎、石决明、夏枯草、龙胆草等平肝清肝之品;阴虚动风,配伍鳖甲、龟板、女贞子、墨旱莲、生地黄等滋水涵木。周老亦十分重视虫类祛风药的应用,“久则邪正混处其间,草木不能见效,当以虫蚁药疏通诸邪”[22]。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常选僵蚕、全蝎、蜈蚣、露蜂房、地龙等药搜风剔毒止痛,提高疗效。
4.2 化痰散结法周老根据痰之兼夹,分别施治。风毒多夹痰为患,风痰宜散,常用僵蚕、白附子、制胆南星等祛风化痰通络;痰热互结,热痰宜清,常用泽漆、海藻、夏枯草、山慈菇、浙贝母、天竺黄等;寒痰宜温,常用法半夏、干姜、细辛等药;顽痰胶固不化,上蒙清窍,酌用石菖蒲、猪牙皂豁痰开窍[23]。泽漆是周老针对痰毒的特色用药之一,《本草纲目》曰:“泽漆利水,功类大戟[24]。”周老更注重其化痰散结之功,常用剂量10~20 g。
4.3 祛瘀软坚法“瘀血留滞作癥”[25],祛瘀软坚是治疗肿瘤的常法之一。周老常用丹参、桃仁、红花、川芎、赤芍、泽兰、鸡血藤等活血化瘀之品,甚者酌配水蛭、土鳖虫、炮穿山甲等动物药增强破血祛瘀之效。强调根据病情轻重缓急的程度不同分别用药,防有动血、出血之虞。同时指出详析瘀血的成因,邪实致瘀或正虚血瘀,合用行气、凉血、化痰、益气、养血、温经等诸法。
4.4 清热解毒法癌毒多属火热之毒,周老在脑瘤中常用白花蛇舌草、半枝莲、山慈菇、漏芦、肿节风、白毛夏枯草等清热解毒之品,这些中药往往同时兼有化痰、祛瘀、散结等功效。风火上扰者,配牛蒡子、葛根等疏风透邪;热毒伏营,瘀热互结,用水牛角、生地黄、玄参、赤芍、牡丹皮、地骨皮清热凉血;津液耗伤,阴虚火炎,常用知母、天花粉、白薇、鳖甲、青蒿等清虚热。
4.5 补益肝肾法肝肾阴虚,脑髓失养,虚热内扰,周老常选鳖甲、生地黄、女贞子、墨旱莲、枸杞子等品补益肝肾。若阴虚动风,风阳内盛,见头痛、眩晕、耳鸣、肢体抽搐,加钩藤、石决明、白蒺藜平肝熄风;肝火上亢,见烦躁、目赤、便秘,加夏枯草、牡丹皮、栀子清肝泻火。
4.6 益气养阴法阴虚气耗在脑瘤中十分常见,多为因病致虚。周老常选太子参、黄芪、天冬、麦冬、石斛、玄参、天花粉、女贞子、墨旱莲、熟地黄、枸杞子、山茱萸、制首乌等益气养阴。临证还当结合脏腑病位所在,及气虚、阴伤的主次用药。
其他如健脾和胃法、补益气血法、理气解郁法等,俱可根据实际病机,因人、因证、因症而施,组合使用。
李某,男,4岁,2007年12月5日初诊。脑胶质瘤术后。患者2007年4月28日行左下丘脑肿瘤手术,病理查为星形胶质细胞瘤,手术仅切除大部分,后续放疗28次。现西医治疗结束,求诊于中医。
治疗经过大致分为3个阶段:第一阶段:2007年12月5日至2012年1月6日。此期患者行走活动不利情况逐渐好转,语言流利,精神尚可,时有头痛,尿频或夜间遗尿,食纳尚可,大便偏干,口唇红。苔淡黄薄腻,质略暗,脉细滑。从风痰瘀毒不尽,肝肾亏虚未复,气阴两伤论治。予祛风搜毒,化痰祛瘀,益气养阴治疗。
处方:制白附子6 g,炙僵蚕6 g,炙全蝎5 g,制胆南星 9 g,山慈菇9 g,炙蜈蚣2条,土鳖虫4 g,泽漆9 g,白毛夏枯草9 g,熟大黄5 g,桃仁9 g,露蜂房 6 g,炒牛蒡子15 g,川石斛9 g,太子参10 g,大麦冬 10 g,仙鹤草12 g,炙女贞子9 g,墨旱莲9 g,半枝莲 15 g,海藻10 g。复诊根据症情随症加减:头痛,加川芎10 g,白蒺藜10 g,葛根15 g;尿频或点滴不尽,加煨益智仁10 g,乌药9 g;夜间遗尿,加炒桑螵蛸12 g,覆盆子10 g,山萸肉10 g;口干唇红苔燥,加南北沙参各10 g,天冬10 g;咳嗽有痰,加鱼腥草15 g,浙贝母10 g,冬凌草12 g;食纳不馨,加焦楂曲各 10 g,炙鸡内金10 g;便干,加知母9 g,玄参6 g。
第二阶段:2012年2月3日至2012年8月17日。此期间脑胶质瘤经治病情平稳,但出现反复感冒,咳嗽持续难尽,痰少难咯,咽喉肿痛,暗红充血,扁桃体大。苔黄薄腻,质红,脉小滑。虚体受感,改从风邪上受,肺热内蕴论治。从疏风散邪,清肺养阴治疗。
处方:一枝黄花15 g,桑叶10 g,菊花10 g,连翘10 g,桔梗5 g,生甘草3 g,大贝母10 g,重楼10 g,炒黄芩10 g,炒牛蒡子10 g,金银花10 g,泽漆10 g,鱼腥草15 g,光杏仁10 g,前胡10 g,太子参10 g,南沙参10 g。随症加减。
上呼吸道感染缓解后,继以益气养阴,清热解毒,化痰祛瘀,健脾和胃等法治疗。
处方:太子参12 g,焦白术10 g,茯苓10 g,炙甘草3 g,南北沙参各10 g,大麦冬10 g,冬凌草15 g,肿节风15 g,炒牛蒡子20 g,炙僵蚕6 g,山慈菇9 g,泽兰10 g,泽泻10 g,泽漆12 g,白毛夏枯草10 g,露蜂房6 g,知母6 g,半枝莲15 g,白花蛇舌草15 g,天冬6 g,炒神曲10 g,炙鸡内金10 g,重楼10 g。随症加减。
第三阶段:2012年11月16日至2015年2月13日。脑胶质瘤术后,长期中药调治,自觉症状稳定,头不昏,视物清楚,无恶心感,面容增胖,偶有咳嗽无痰,稍有口干,二便尚调。学习紧张劳累曾有头痛。苔黄薄腻,质红,脉细。病机:肝肾亏虚,气阴两伤,风痰瘀阻。治以补益肝肾,益气养阴,祛风化痰,化瘀通络。
处方:炙鳖甲(先煎)15 g,南北沙参各12 g,天冬10 g,麦冬10 g,太子参10 g,川石斛10 g,露蜂房10 g,大生地黄12 g,白花蛇舌草15 g,半枝莲15 g,山慈菇10 g,炙僵蚕10 g,玄参10 g,冬凌草12 g,泽漆12 g,制胆南星10 g,炒牛蒡子15 g,炙蜈蚣2条,重楼10 g,泽兰10 g,泽泻10 g,鱼腥草15 g,桑螵蛸12 g,夏枯草12 g,肿节风15 g,海藻10 g,川芎10 g,白蒺藜10 g,制首乌10 g,制黄精10 g。
本例患者每月复诊1次,定期复查。2008年12月复查颅脑MRI,提示鞍上池占位较初诊前缩小,此后复查基本与前相仿。
按语:本案体现了周仲瑛教授所提倡的病机辨证,复法组方辨治肿瘤的思想。
第一阶段,患者症状虽不多但脑瘤的诊断明确,肿块切除未尽,判定基本病机为风痰瘀毒不尽,肝肾亏虚未复,气阴两伤。患者虽年幼但体质恢复尚可,治疗以祛邪攻毒为主,扶正抑毒为辅,防止癌肿进一步发展。以牵正散(白附子、僵蚕、全蝎)、蜈蚣、土鳖虫为君祛风搜毒,制胆南星、山慈菇、泽漆、白毛夏枯草、熟大黄、桃仁、露蜂房、炒牛蒡子、海藻为臣化痰祛瘀,佐以川石斛、太子参、麦冬、仙鹤草、女贞子、墨旱莲益气养阴。以此祛风搜毒,化痰祛瘀,益气养阴的复法大方为基础方,根据患者出现的症状随症加减用药。
第二阶段,患者体虚受感,出现反复感冒、咳嗽。相对于原发病脑瘤来说,属于兼夹病机,治疗上急则治标,以刻下的主要矛盾为主,根据风邪上受,肺热内蕴的病机,转从疏风散邪,清肺养阴治疗。待感冒咳嗽缓解后,再转回对脑瘤的治疗。考虑到前期病情反复,肺热未清,气阴两虚,所以组方时以益气养阴,清肺化痰为主,兼顾化痰祛瘀,佐以健脾和胃的治疗。可见,疾病的兼夹病机在病程的某些时刻,也能成为治疗的主要目标,同时,复法组合根据病性虚实的变化,也相应有主次轻重的调整。
第三阶段,脑胶质瘤手术7年多,长期中药调治,症情稳定,治疗思路调整为标本同治,扶正祛邪并重,复法组合上补益肝肾,益气养阴,祛风化痰,化瘀通络诸法同用。全方以鳖甲散、沙参麦冬汤合增液汤化裁为君,臣以白花蛇舌草、半枝莲抗癌解毒;露蜂房、山慈菇、僵蚕、泽漆、蜈蚣、制胆南星祛风化痰;海藻、牛蒡子、泽兰、肿节风软坚消肿,消痰利水,佐以川芎、白蒺藜、制首乌、制黄精滋肝平肝,防止内风暗动。方药合证,用药精当,加上患者坚持中药治疗,收效甚好,正常成长,基本与常人无异。
脑瘤是常见肿瘤之一,病情复杂,多因复合,多脏同病。周仲瑛教授强调要立足于病机辨证,复法组方进行辨治,即根据常见癌毒、风、火、痰、瘀等病理因素的复合兼夹而组方,随其所在脏腑病位的特性而选药;时刻根据病机的演变转化,把握邪正虚实的轻重缓急,以确定祛邪攻毒与扶正抑毒的主次先后,将祛风搜毒、化痰散结、祛瘀软坚、清热解毒、补益肝肾、益气养阴等常用治法灵活组合,多法齐举,以达到多环节、多途径增效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