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龙江新锐诗人故乡书写的经验处理与诗艺表现

2022-11-15 08:09张国侠
文艺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乡愁诗意意象

○张国侠 姜 超

黑龙江诗坛的蓝格子、钟庸、陈陈相因、雯煜、庞悠扬、郭婷、梁甜甜、郭紫莹、朱清艳、于瑶、李佳奇、潘洋、赵琦、耳秋、钟宇(钟庸)、雪鸮等90 后、00 后诗人,如新荷初绽,蕊气扑人,风姿华彩自然显露,成为值得诗坛郑重观看的后浪。与80 后诗人骏马轻貂的隆重出场相比,黑龙江90 后、00 后诗人(以下统称新锐诗人)悄然登场默默写作,作品数量虽不太壮观,但他们作品葆有的新锐性、多样性,已成为中国诗歌流脉的一湾活水。黑龙江诗人冯晏评价说:“他们中间的一些作品从内容的丰富性、跨界多元性、对语言深刻和复杂性的追求、对建构词语以及对事物的感知力等方面的高起点和所达到的艺术成熟度令人惊叹。零零后诗人们目前所呈现出的一些作品,似乎让我提前看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1]

新锐诗人从故乡出发,在不同的地理空间下,他们注重以身体感知世界,放大个体的纤毫感受,试图呈现时代的变迁、世界的庞杂。黑龙江新锐诗人对大江大河、大平原大冰雪的深情犹在,地域文化成为新锐诗人的第一口奶,这些精神底色烛照了新锐诗人的创作旅程。故乡不断发生的新变,他乡辗转的生存苦痛,新锐诗人在不断的空间变迁中,有浸入肌肤的生命感受。新锐诗人对故土世界、自然风物的表现有鲜明的代际特征,即无处还乡、无法还乡的窘迫现实,革新了诗歌经验;观侨取象的观物方式,催生了写作姿态、诗歌技艺的新变。

一、空间变迁里的故乡侨易

黑龙江高天厚土的成长经历,大冰雪大黑土大森林大界江大油田的童年背景,无疑是他们诗意诞生的深井,可以提取无限动力的精神原乡。童真年代的趣事乐事,让新锐诗人萦怀于心、心驻常香,成为一生怀念的底色、诗意的起点。“在那丢失候鸟的忧伤湿地之上,指头/是枯瘦憔悴的芦花。风自我幼年就开始/偷盗她手心的湖泊,演奏她骨节那口笛。/我也沿掌纹埋伏”,陈陈相因的诗句代表了一代青年的成长经历,故乡成为他们一生的馈赠,牵引他们始终回望故园。

他们绝大多数是独生子女,童年短暂而萧瑟,这是黑龙江新锐诗人这一代特有的成长背景。他们在大自然敞开身心玩耍的愉快日子相对稀疏,与自然亲切接触的机会不多。现代化的高歌猛进,使得活动场域变得逼仄,乡土世界、童年世界早已变换为飞速时代发展中的面影。诗人们的主观感受多聚焦在空间上,或将时间附丽于空间上。“时至今日,空间分配(即环境控制)成为核心手段。”[2]新锐诗人幼年的甜蜜记忆,与冷峻的生存现实发生激烈对撞,使得他们对空间场景的感受更加主观化,突出表现为人与地理之间的纠缠关系上,或者说他们将空间场景赋予了生存实践的丰富内涵。故土世界的快速变迁,这种“侨易”必然引发诗人诗歌经验的变化。故乡只是一个重要的圆心,新锐诗人在他乡流转中始终会想起这个圆心,并在情感世界里试图画一个自己成长经历的同心圆。

黑龙江新锐诗人年岁尚轻,在朝向未来瞩望的同时,诗歌也常常回望故园,进入怀旧思乡的模式。比如郭婷在《处暑·丰收》一诗写下了即目所见:“突然要云淡风轻了,田野把秋天酿成/忧郁而缄默的词。不说,就是庄严和神圣。”偶尔深入到乡村的物事人事,做片刻的深邃观察,新锐诗人就能获得颖悟乡村的小切口。比如郭紫莹、庞悠扬、郭婷、于瑶、赵琦等诗人,在远离故土之后,诗歌常出现老屋、田野、炊烟、河水等意象。他们的诗歌创作就像某种含磷的物质,遇到与故土故园的情绪,就猛烈燃烧起来。而现代化的剧变,让诗人有时无处还乡,或者回到故乡也可能觉得诸多不适,这既是无法忘却的乡愁,也是无法排遣的乡悲,它们交融在新锐诗人的身心里。身处城市的各种遭遇,成为挥之不去的“城愁”。借用回忆故乡的磷火,它们希望恰好将异乡的冷遇与内心的不安化为灰烬。

置身不同的空间,黑龙江新锐诗人将他乡视为“异质空间”,而始终把故乡视为一切美好的“均质空间”。由于几千年一贯的均质空间属性,故乡更适合催生诗人们安静幽闭的诗性言说。新锐诗人们面对故乡,以怀旧为鼓点,在时代中敲内心退潮的旋律。故而,阅读乡土诗歌常常容易获得静态的精神之美。这样的诗作虽以现代汉语锻造,但充盈着古典的意蕴。乡土诗歌具有缓慢的共性——意象冶炼上的偏重唯美,结体形式上的小心翼翼,音调上的舒缓宁定,乃至肯定句的频繁使用,这些形式都是对某种幽闭思想的阐明。

但是,新锐诗人与泥土世界、故乡人事的相对疏远,决定他们无法用原始思维观看乡土世界,更无法与农人物我同哀、同心共情。他们一再描摹故乡里的模糊“记忆”,是在现实世界诞生的一种主观错觉——诗人通过对故乡自然山水的诗意描摹,试图让时间变慢。这种心理感觉就是“绵延”,也就是诗人在静态化的诗意中不断返回记忆,让记忆产生效能。乡野乡土越来成为人们生活的背景,越来被虚化着,他们只能做遥远的麦田眺望者。不过,黑龙江新锐诗人对乡土世界的表现,毕竟不同于父辈诗人将故土作为乌托邦的处理方式,他们并不完全沉潜其中,而时常视为一个布景,更注重表达现代韵致、新人意绪。城乡差异渐趋缩小,新锐诗人的生命经验缺乏对城乡鲜明差异的尖锐感受。父辈对乡村的古典主义的诗性描写,带着浓烈的德性成分;新锐诗人只是选择“故土”来安放被现代化打扰的童年——将此在的躯体导入“安在”的环境里,敞开记忆的窗口,以便随时返回“曾在”。在新锐诗人的作品中,异乡是作为“创伤之地”出现的,故乡是“回忆之地”。在“创伤之地”,记忆是断裂的,诗人其实在做选择性遗忘。新锐诗人的情感还乡,看来凭记忆的一部分即可实现。在傲慢的时间洪流前,新锐诗人正死死抓住记忆这一根稻草,打捞着属于自己代际的诗意。

美国学者夏志清说:“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新锐诗人的根性意识不是特别强烈,他们接触的更像是“人化的自然”。因普遍缺乏与泥土、自然的亲密融入经验,新锐诗人的乡愁更接近“文化乡愁”。诗人蓝格子的作品《还乡即景》描摹了一种异样的“还乡体验”,“后来的情节中,连交谈都省略了/还乡约等于一次旅行/从晃动的车厢内看出去/迎面风景被一冬天的积雪覆盖着/乡村里点亮的灯愈加稀少”,地理乡愁依然不断入诗,但诗歌中的故乡并不对位于真实存在的地理故乡。“诗歌的故乡也未必就是童年之地,也可能是一个诗人创作发生的地理环境,甚至只是诗歌的一个精神故乡……文学故乡又会有更丰富的色彩。”从蓝格子的创作谈来看,我们清晰可见新锐诗人在空间变迁下的主观选择。新锐一代诗人的怕和爱,缱绻难解,实则有其时代背景与精神成因。

二、空间焦虑下的心造意象

当翻阅这些诗人的作品,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事实——于瑶、潘洋、赵琦等诗歌里跳动着鲜明的北方意象,而其他诗人的作品里较难寻见地域性标识的意象。这个现象着实让人深思,且它是铁一般的艺术现实。这根源于一代人乡村经验的缺失。这种经验的缺失,势必导致身体还乡的迷茫性,更带来精神上的焦虑,衍生出一种类似于无家可归的焦虑。朱清艳与毛姆同题的诗作《月亮与六便士》看似轻柔,实则内藏焦虑的能量,“我从月光中掬水,/撒向窗前娇弱的水仙。/抛下傲慢的六便士。/在树叶的缝隙里,/心中的猫醒了”。不难看出诗人的窘迫、惶恐,月光下的一切皆为映像,并不是真实触碰的地理故乡能感受的,面对“六便士”的现实,诗人只有“心造”一个故乡,才能完成诗人精神上的排遣、释放。

在时间越来越被空间附属的情况下,新锐诗人越来越多的羁旅生涯较为常见。蓬勃发展的空间给新锐诗人造成的时代焦虑随处可见。在不同空间频繁置换,写作者在时间的快速交错中留存了恍惚感。当他们面对客观的山山水水,心态会因他乡、故乡的属性而不同。故乡的山水风物即便有些陌生,诗人在身体知觉上自然而然会觉得悦耳悦目,在心理上顺理成章地生发出悦心悦意、悦神悦志的主观感受。而在他乡游历山水时,新锐诗人偶尔也会悦耳悦目,但很难适情惬意,一种强烈的故乡与他乡的对比感会如影随形钻进内心,从而让诗人有强烈的心理悲凉感受。

如此,新锐诗人描摹的故乡是镜子之物,并非真实的存在,它具备着乌托邦的属性,但却是“异托邦”的化身。“理解这个异托邦需借助乌托邦的想象,就如同透过镜子,在真实和虚空的往复对话中,才能达到对事物更深的理解。”[3]换言之,新锐诗人的还乡书写、诗意还乡,不是直接抵达某个真实的地理空间,而要搭建一个乡愁的空间站。诗意通过空间站的转场,新锐诗人才能完成情感的传输。这是一种独特的诗意乡建。

加拿大诗人阿特伍德在《快点儿》里充满焦虑地说:“飞行也不够快,我们觉得不够快。我们想更快一点到达。到哪儿?到我们现在不在的地方。可据说,一个灵魂的速度只及得上一个人走路的速度。这么说,灵魂们都在哪儿?被落下了。他们四处徜徉,缓缓地,微弱的光在暗夜的沼泽地里闪烁,寻找我们。”[4]短暂的乡村经验,或干脆是走过路过,新锐诗人的文化乡愁并非没有特殊的共性存在。他们在现代化的孤危情境下,唯有将乡愁视为终极存在。故土,作为一种幸存,将承载他们游荡四方,成为他们满心伤痕之后要努力返抵的方舟。

新锐诗人的漫游还是无处不在,但最可靠的还是“诗意还乡”,“纸上还乡”则是无法避免的最终选择了!诗歌的拯救之意义无外乎于此。“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继续活下去。”加缪的论述直指人心,也可作为新锐诗人艰难的“诗意还乡”的诠释。

三、正在路上的“诗艺”探索

如90后外省诗人贾假假说:“你并非身处池塘,不能说蛙鸣之声不存在。这个世界有桃花,有鲸语,有被虚构的龙,万物亦有阴影。世界允许存在深渊,也允许存在那些将好奇的头颅探入深渊的少数者。”[5]尼采所说的与深渊凝视的经验,在新锐诗人的作品里数见不鲜。这一代诗人对世界的惶然与荒诞、个体的孤独有着天然的敏感。符码化的物质世界与时空压缩,让他们有着强烈的幻梦、困惑、挫折。个体的彷徨、忧郁并非没有意义,跳荡于诸多诗句之间的青春忧思,既有先天的孤独,又有后天的敏感。逆着影子的方向寻找太阳,新锐诗人一再举起自制的长矛,朝想象中的风车冲去。

黑龙江新锐诗人有古典文学、西方诗学的双重滋养,且多为高校求学或国外留学,作品有浓郁的学院派气息。他们怀恋故乡的诗作灵动飞致更多一些,观物角度较为新颖。苦索生玄思、叛逆出思维,在世界与自我的纠缠当中,在文本与现实的映照之下,新锐诗人更愿意将身体知觉与意识感觉融合运用,梁甜甜的诗作《俩个我》堪为例证。

学者叶隽提出了侨易学,强调侨易现象实际上是物质位移导致了精神质变的现象。地理位移导致了精神质变,这就革新了诗人的经验方式。新锐诗人正在“观侨取象”,在短期侨动、长期侨动上予以精细观察,放开视野不断察变寻异,发掘与精神质变、不变的侨易关系。“观侨”里的“观”,注重从期待视域里厘清个人经验与公共世界的关系。“观侨”并非做照相机式的拍摄,而要强调具有内涵意蕴的深度观察。新锐诗人的观物方式,就是在做“侨动为象”的现象观察,也就是借侨易现象挖掘属于他们自己这一代的精神谱系。

“观侨”是行为,“取象”是目的。“含苞的权杖成了雪的盈余。为了长大/我们把自己削足适履地,佩戴进花瓶/脚尖入水发出了投壶的轻响。”陈陈相因的诗句充满了流动性的创造力,想象世界、改造现实的经验滚滚而来。她将所有的事物视为陈旧的,照彻熟悉的世界而摄取惊艳、迥异的感觉。影响的焦虑似乎在陈陈相因、郭婷、郭紫莹、钟庸的写作中完全失效,他们的笔端充盈着新意新话。世界的泥土,被他们的诗歌之火,煅烧为珠玉般晶莹的紫砂器。

面对故乡,新锐诗人将异乡世界里的无边孤独,转化为肉体官能上的惊颤,正好与内心惊涛骇浪般的变化相一致。出生于2001 年的钟宇在《苹果》一诗中从寻常事件入手,将事实与联想缀连在一起,“是迟暮的留香,白齿国含恨的惊厥,/让众多吮吸汁液的纤指与你发生关联的/仅仅是因为你想吃苹果那一刻钟的政变。”他的艺术表现力显示了过人的早慧,感知力穿越触手可及事物,混杂形而上的思辨力,形成了较高的诗的质素。为不同的心理感受,寻找不同的身体感知,新锐诗人对故乡的诗性表现始终不离官能体验。新锐诗人选用词语偏重美质,习惯赋予词语的深度象征,即将古典诗学的典雅与现代诗学的修辞深度融合,在快节奏的词语转换中,试图抓住心灵的悸动。但新锐诗人频繁使用书面语,明显淬炼不足,语词没有洗去固有的意义而故作高深,读来晦涩难懂。

新锐诗人在故乡表现的诗作里不倾力淬炼一个核心意象,密集意象随处可见。他们的诗作不断让较多的意象排列、组合,从而要映衬内心连绵不绝的情绪。陈陈相因、钟庸频繁把东西方词语放在一起焙火、翻炒,原本带着惰性的词语变得活跃起来,这过程颇似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金丹。新锐诗人在作品里让意象不断密集,形成了同一情感类型的意象群。这样的择取方式,是通过“心流”来赋予意象以新奇、新锐、新鲜的质素。但是,新锐诗人对意象的选取过于随意,意象的密集式喷发,不但缺乏节制,还让读者不明就里,使得他们的诗作难以留下深刻的诗意。

综上,新锐诗人有不断置身故乡的“还乡梦”,因成长经历而导致一手故乡经验的窘迫,只好选择以记忆拨慢时钟,从而制造一种烟花璀璨般的“文化乡愁”。新的空间转向,不断内爆的空间焦虑,使得黑龙江新锐诗人对故乡的诗意表现,拥有不同以往的代际特征。

[1] 洪瑜沁主编《零零诗选2020》[M],序言,内部交流纸版。

[2] 胡大平《哲学与空间转向——通往地方生产的知识》[J],《哲学研究》,2018 年10 期。

[3] 晏晨《神州幻象与中国风尚》[J],《群言》,2018 年8期。

[4] 高兴《时光渐渐温柔了起来》[J],《江南诗》,2022 年第2 期。

[6] 马晓康主编《中国首部95 后诗选》[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42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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