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岸杨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24)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文学改编在我国电影生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它既为电影创作提供了素材,也拓展了电影的表现视野,还提升了电影的思想意涵。在历史的脉络中,改编自文学作品的影片,不仅以迥异的题材归属和主题旨趣折射出当时社会的某些症候,还通过对文学和电影互动关系的适度调整,改变了文学创作/电影生产的既有路径。本文以新中国的历史变迁为主要依据,结合文学创作的时代风潮、电影产业的改革进程、媒介发展的推陈出新及艺术创作的自身规律,分阶段论述1949—2019年间改编自文学作品的中国电影。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及其文艺思想的指导下,社会风气和文化生态都有了质的变化。新中国的文艺作品不仅要满足人民大众的精神文化需求,更要首先为工农兵服务。在对新生政权的认同、拥护和建设社会主义的火热氛围下,电影的宣教功能被提到首位。这一时期共拍摄电影故事片(不含戏曲片、舞台艺术片)约530部,其中明确改编自文学作品的影片约180部。这些改编的影片较多都是现实题材,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三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需要通过对革命历程的回顾和重述,完成政权和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建构。“新的社会需要新的精神力量、新的道德风尚和新的审美理想予以支撑,而革命历史电影所体现的高昂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壮丽的美学风格,最能产生这样的社会效应”。在这些革命历史题材电影中,有很多都改编自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以其表现的革命进程为依据,可以把这些影片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是表现抗日战争的改编影片。《新儿女英雄传》(1951)改编自袁静、孔厥的同名小说,讲述了抗日战争初期,冀中白洋淀地区老百姓在共产党员黑老蔡的领导下,与日本侵略者展开游击战争的故事。小说原著人物众多、线索繁杂,改编影片删繁就简,使矛盾冲突随着情节推进和情感积累逐渐展开,增强了艺术感染力。表现抗日战争的文学改编影片还包括《鸡毛信》(1954)、《铁道游击队》(1956)、《小兵张嘎》(1963)、《野火春风斗古城》(1963)、《苦菜花》(1965)等。其中,改编自胡石言同名小说的《柳堡的故事》(1958),在战争叙事中融入动人的爱情描绘,在当时可谓打破了“禁区”。
第二类是表现解放战争的改编影片。《林海雪原》(1960)改编自曲波同名长篇小说,讲述了侦察英雄杨子荣深入虎穴,用计谋粉碎土匪座山雕势力的故事,把宣教性和可看性熔于一炉。与原小说相比,二号人物杨子荣成了绝对的主角,他对党忠诚、纪律性强、智勇双全,在他的身上已经能看到“三突出”原则的某些端倪。表现解放战争的文学改编影片还有《战火中的青春》(1959)、《暴风骤雨》(1961)、《红日》(1963)、《烈火中永生》(1965)、《侦察兵》(1974)等。
本时期表现其他革命历史的改编影片,在数量上相对较少。仅有改编自王愿坚小说《党费》的《党的女儿》(1958),改编自杨沫同名长篇小说的《青春之歌》(1959),改编自梁斌同名长篇小说的《红旗谱》(1960),改编自李心田同名中篇小说的《闪闪的红星》(1974)等几部。这些影片均把故事背景设定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到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以前,且都继承了原著的“成长”主题。《党的女儿》里的田玉梅从最初寻找党组织,到后来根据党的原则独立解决问题,完成了心灵蜕变。《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在和余永泽、卢嘉川、江华三位男性的接触中,坚定了共产主义信仰。《闪闪的红星》里的朱老忠,在贾湘农指引下,放弃报仇执念,投身革命大业。《红旗谱》里的潘冬子,则在参加革命的过程中,得到了身心两方面成长……实际上,抗日战争前的革命历史,也是中国共产党发展壮大的历史。以中共成长史为背景的影片,在对“成长”的叙事中,“通过各种方式将主人公的行为与中国共产党崇高的历史使命联系在一起”,从而实现了历史叙述与身份确认的统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带来了焕然一新的风气。在集体主义语境下,建设新中国、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成为无上光荣的崇高理想。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对内、对外都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当时的不少小说敏锐地捕捉到了社会生活/政治话语方方面面的变化,也有一部分被改编成了电影。从文本内容来看,本时期的文学改编影片对现实问题的呼应,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1.歌颂农村建设,建构理想社会
从小说创作的题材来看,“这一时期的小说主要集中在‘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题材’方面。这既指作品的数量,也指它们的艺术水平”。在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的氛围下,颇具热度的农村题材小说也进入了电影改编的范畴。
《李双双小传》是李凖创作的较有影响力的农村题材小说,以1958年“大跃进”和随后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为背景,歌颂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1962年,上影厂的导演鲁韧将其改编为电影。与原著相比,电影把小说里接二连三的小事改编成连贯性较强的情节,并赋予主角李双双、孙喜旺以更鲜明的人物形象,使矛盾冲突更集中。影片不仅成功塑造了李双双这个勤劳、直爽的农村女性形象,更以歌颂喜剧的形式展现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农村地区的新气象。遗憾的是,无论小说《李双双小传》还是影片《李双双》,都有意淡化或遮蔽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背后的问题,这应该是时代语境使然。
类似主题的影片还包括:《花好月圆》(1958)改编自赵树理的小说《三里湾》,以农村青年的恋爱经历为线索,表现了他们的成长经历和十足干劲。改编自胡正同名小说的《汾水长流》(1963)再现了晋中平原走农业合作化道路的艰辛。马烽的小说《三年早知道》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分别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前者展现了自私自利的农民加入农业合作社的过程;后者把晋西地区农村青年劈山引水的壮举和他们的恋爱交织在一起。上述影片都改编自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西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长期扎根山西农村,对农村生活的细致观察和真切感悟为他们提供了创作源泉。整体来看,这些影片不仅和同时期的农村题材小说一道,对新中国的农村风貌做了艺术化呈现;也和当时的各种宣传口号、标语合力,唤起了普通民众对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理想和激情。
2.宣扬婚恋新风,规训婚恋道德
1950年5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开始施行。这是新中国颁布的第一部婚姻法,其基本精神是废旧立新。在该法颁布一个月后,赵树理发表了小说《登记》。因时间仓促,小说情节难免有些简单,但它反映的农村青年对自由爱情的争取,仍颇具人文价值和时代意义。1957年,江南电影制片厂将这部小说改编成了沪剧电影《罗汉钱》。“与同类作品不同,该片完整地展示了旧俗流行的乡村社会人文生态实景”。其中的沪剧唱腔“不仅能深入表达人物的微妙心思,更能细腻地传达幽微曲折的情感”。
实际上,赵树理早在1943年就创作出了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它把背景置于抗战时期的解放区,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故事。1964年,《小二黑结婚》被改编为同名影片。改编影片通过对三仙姑人物形象的调整,强化了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主题。此外,改编自谷峪小说《强扭的瓜不甜》的《两家春》(1951),通过一个“等郎媳”的悲剧和夫妻之间突破人伦的情感三角,控诉了包办婚姻的罪恶。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赵小兰》(1953),也讲述了青年追求自主婚姻并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和原作相比,影片增加了赵小兰的姐姐赵秀兰这一人物,以赵秀兰不幸的包办婚姻为副线,衬托自主婚姻的合理性。
婚恋新风气不仅包括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还包括树立正确的婚恋观念。改编自李力小说《爱的是人,不是职位》的《如此多情》(1956),就以喜剧手法讽刺了城市女青年“攀高枝”的恋爱现象。根据孙谦小说《奇异的离婚故事》改编的《谁是被抛弃的人》(1958),则通过一个机关干部婚内出轨、最终被撤职查办的经历,警示广大干部恪守婚姻道德。但在特定时代背景下,这种规训也犹如“走钢丝”。《我们夫妇之间》(1951)改编自萧也牧同名中篇小说,以“干部进城”为背景,展现了解放后到上海工作的夫妻之间从产生冲突到矛盾深化,再到互相理解的情感经历。这部小说在当时即遭到批判,其改编影片也难逃厄运。
3.表现抗美援朝,弘扬爱国主义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美国随即出兵干涉。我国政府认为,“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的目的,主要的不是为了朝鲜本身,而是为了要侵略中国”,“救邻即是自救,保卫祖国必须支援朝鲜人民”。随着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文学界出现了小说《三千里江山》《洼地上的战役》、报告文学《生活在英雄们中间》《谁是最可爱的人》等一批抗美援朝题材作品。“抗美援朝文学与土改文学双浪并涌,构成了共和国文学编年史上气势浩大的第一章”。
军旅作家陆柱国曾奔赴朝鲜前线,并根据自身经历写成了小说《上甘岭》。1956年,长影厂的沙蒙、林杉将其改编成了同名电影。该片讲述了志愿军某部坚守阵地,与敌人浴血奋战,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这是中国第一部抗美援朝题材影片,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的士气,也成为一代人心中的战争电影经典。另一部重要的抗美援朝题材影片《英雄儿女》(1964)改编自巴金的中篇小说《团圆》,它以抗美援朝战争为背景,塑造了王成等前仆后继、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形象。王成在原著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改编后却成为叙事重心所在,《团圆》的主题“人性味道”也被置换成“革命情怀”。即便如此,由于巴金作品极强的“去意识形态化”特征,改编后的影片依然难以融入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曾随铁道纵队入朝参战的郑直,则根据自身经历在1964年完成了小说《激战无名川》。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小说直到1972年才得以出版。1975年,八一厂将小说《激战无名川》改编成同名电影。影片表现了铁道兵部队和朝鲜人民并肩作战的故事,颂扬了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气概。
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已建立政权,但湖南、广东、广西等地还残留着各式土匪20万余人,他们烧杀劫掠、放火投毒,给新生政权造成了极大隐患。1950年3月16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发布《剿灭土匪,建立革命新秩序》的指示,把“剿灭土匪”的重要性提到了建立政权和恢复秩序的高度。而当中国卷入朝鲜战争之际,国民党溃败时遗留下来的特务又企图趁机发起颠覆活动。1951年2月,全国范围内掀起了“镇压反革命”运动。“镇压反革命的对象是间谍和积极对抗新政权的人”。随着剿匪和反特形势的深入,相关文学、电影作品应时而生。
作家白桦以边疆实地生活为依据,通过细心观察苗族边寨生活,先后写出了将反特、惊险、爱情熔于一炉的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和《无铃的马帮》,这两部小说又分别被改编为影片《山间铃响马帮来》(1954)和《神秘的旅伴》(1955)。《山间铃响马帮来》还是新中国第一部表现少数民族军民联合剿匪的影片,令当时的观众耳目一新。如果说上述两部影片描绘了边疆剿匪的引人入胜,那么改编自陆石、文达短篇小说《双铃马蹄表》的《国庆十点钟》(1956),则展现了城市里反特的扣人心弦。这些影片合在一起,拓展了新中国电影的主流样式。
十年动乱期间,阶级斗争被提升到无以复加的高度,少有的故事片也重新开始表现剿匪和反特,以使广大人民提高对敌人的警惕性。这些影片主要有:改编自孙景瑞小说《粮食采购队》的《难忘的战斗》(1975),根据郭先红同名小说改编的《江水滔滔》(1976),根据李云德同名小说改编的《沸腾的群山》(1976)等。其中,改编自黎汝清小说《海岛女民兵》的《海霞》(1975)是艺术成就较高的一部。该片大体上突破了样板戏的窠臼和“三突出”的束缚,较为真实地展现了渔家女海霞和几个女民兵的成长经历。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下,十年动乱期间为数不多的故事片纷纷把阶级斗争作为主要表现内容。《艳阳天》(1973)是这一时期故事片创作的“解冻”之作,改编自浩然的同名小说。影片以1957年“大鸣大放”为背景,讲述了冀东平原地区的贫下中农坚定社会主义道路,战胜富裕中农等阶级敌人的故事。与小说相比,电影删掉了对主人公爱情的表现。浩然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金光大道》也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讲述了农民建立生产互助组,并揪出暗藏敌人的故事。本时期,重点表现阶级斗争或“揪出敌人”的文学改编影片还有《向阳院的故事》(1974)、《红雨》(1975)、《雁鸣湖畔》(1976)、《征途》(1976)等。随着政治形势变化,1976年还出现了根据王立信同名小说改编的《欢腾的小凉河》,和根据谷雨短篇小说《第一课》改编的《芒果之歌》等反“走资派”电影。这些影片以反对“走资派”作为主要情节和主旨思想,旨在批倒老干部,实际上是主题先行的空洞政治图解。
与当代文学作品相比,“红色新中国”时期改编自现代文学作品的影片整体不多。仅有《腐蚀》《林家铺子》(均改编自茅盾同名小说)、《我这一辈子》《龙须沟》《方珍珠》(均改编自老舍同名原著)、《祝福》(改编自鲁迅同名小说)、《家》(改编自巴金同名小说)、《早春二月》(改编自柔石小说《二月》)等。这是因为,新中国电影对现代文学作品的改编,本质上“是一种‘重塑现代’的话语行为”,为了体现出“以新塑旧”的政治合法性,自然不宜大量改编此前的文学作品。
1978年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1979年的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又否定了“文艺从属于政治”的提法。由此,包括文学、电影在内的中国文化都掀开了新的篇章。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诸多流派百花齐放、百舸争流,不仅直接促进了中国文学繁荣,也为同时期的电影创作提供了十分丰富的素材。一个直接、有力的证据是,80年代获得金鸡奖最佳故事片的影片,几乎都改编自文学作品。1992年,中共十二大提出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改革开放深入推进和举国推行市场经济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社会进入全面转型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学改编影片与时代变迁紧密相连,既通过电影媒介普及了不少文学名著,也通过视听语言的探索提升了对电影性的理解。下面从改编源泉和创作主体两方面,对本时期的文学改编影片展开探讨。
1980年前后,呼应时代主流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相继涌上文坛,不仅及时反思了刚刚过去的十年动乱,观照了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巨变,也有力地促动了本时期电影的创作。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王朔现象,则在文学改编电影的研究路径之外,提供了市民文化、现代化转型等多个分析维度。
1.小说、电影和时代情绪的共振
取材自小说《桐柏英雄》的《小花》(1979)是这一时期首部文学改编影片。《桐柏英雄》主要写了解放战争时期人民解放军挺进桐柏山开辟新区的故事,《小花》却没有采用传统的战争片模式,而是把战争作为故事的背景,重点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还运用了彩色和黑白画面交替的叙事形式。从内容改编到形式呈现的创造性,顺应了改革开放初期人性的回归及对电影语言现代化的呼唤。
改革开放之初,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大量出现。其“原因不仅是刚刚经历了那段历史时期的作家们渴望诉说的内在要求,而且是受到了文学评奖机制的激励,更主要是受到了党中央的肯定”。由于对时代情绪的精准把握,以及政治方向的正确性,这批作品被及时、大量地改编为电影。
伤痕文学对电影创作的影响不仅在于提供了新鲜的素材,更体现在其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冲破了此前电影创作概念化、公式化的桎梏。比如,根据孙谦、马烽小说《新来的县委书记》改编的《泪痕》(1979)讲述了金县县委书记朱克实拔丁抽楔,扫清“四人帮”余孽的故事,是对当时全国范围内拨乱反正工作的生动呈现。农民作家周克芹于1979年发表了伤痕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随后又凭此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1981年,这部小说分别被北影厂的王炎和八一厂的李俊改编。两部影片在取舍原著、人物塑造、视听风格、主题表达等方面各有千秋,但都揭示出十年动乱带给农民的深重苦难。改编自伤痕文学的影片还有《巴山夜雨》(1980)、《被爱情遗忘的角落》(1981)等。
如果说伤痕文学力图揭露和展现,那么反思文学则贵在反省和深思。谢晋导演的“反思三部曲”《天云山传奇》(1980)、《牧马人》(1982)、《芙蓉镇》(1987)均改编自同时期小说,在反思历史的同时融入了导演的人文理念和时代精神。比如,小说《芙蓉镇》强调了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悲剧,电影改编则弱化了悲剧色彩,凸显了人性之善。这样的改动,把政治风云和社会动荡融于道德情感、家庭变迁之中,既体现出导演谢晋的人道主义追求,更凝聚着当时拨乱反正的社会诉求。
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大约同时诞生的改革文学则把目光对准当下,直接聚焦改革开放中的问题。据此改编的电影作品中,《乔厂长上任记》(1980)、《赤橙黄绿青蓝紫》(1982)、《花园街五号》(1984)等影片着重描绘改革中的城市景象,涉及了工厂恢复生产、政治体制改革、工人思想转变等问题;《陈奂生上城》(1982)、《人生》(1984)、《野山》(1986)等影片则有意展现同时期的乡村风貌,其中既有对彼时方兴未艾的权钱交易等现象的讽刺,也有对乡村青年人生道路迷茫和苦闷的展现,还不乏对新旧思想冲突下农村改革向何处去等命题的探讨。
2.王朔现象及其社会文化影响
1987年前后,影坛掀起了娱乐片热潮。1988年,四部根据王朔小说改编的影片《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轮回》《大喘气》问世。尽管这几部影片出自不同的导演,却都带有鲜明的王朔印记和风格。比如,《顽主》通过三个青年“替人排优、解难、受过”的经历,展现了20世纪80年代深受各种思潮影响的中国社会风气。影片结尾的“时装秀”把中国近代史上的各方力量熔于一炉,其视觉效果和思想意味令人瞠目。同一类顽主形象在银幕上集体亮相,成为颇值得关注的现象,故这一年被称为“王朔电影年”。
实际上,王朔早在1978年就发表了短篇小说处女作《等待》。1982年以后,他又陆续发表了《海鸥的故事》《空中小姐》等小说。但直到他的小说接连被搬上银幕,王朔才取得了广泛的社会知名度。王朔自述,他作品的主题可以概括为“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不同,王朔的小说往往聚焦改革开放时期的“三失”青年(失业、失意、失足),通过对他们吊儿郎当的生存状态的描写,折射出一部分人在社会变革过程中的情感状态和心路历程。
1989年,《中国电影报》组织了“王朔电影讨论”,这场讨论很快吸引了电影界、文学界和其他领域的专家参与。大家从不同的立场出发,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有论者以如临大敌的姿态对其加以批判,认为:“王朔电影热的出现,恰恰是中国电影在文化滑坡(扩而言之,即中国严肃文学和艺术的文化滑坡)中升起的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一个绝对不应忽略的信号!”也有论者持相对平和的心态,认为“在总的经济文化环境没有得到整治以前,在精神文明受到忽视,生活中充斥着种种追求实利的短期行为,社会种种不良风气在进一步锈蚀健康的灵魂面前,王朔电影也无须承担更大的责任”。还有学者看到了王朔电影的积极意义,指出:“在王朔作品的年轻人身上,可以找出许多恶的言行,可是,在他们身上,却也表现了一种极为可贵的东西,那就是现代人的意识。”
抚今忆昔,王朔电影固然有颓废、厌世的一面,甚至伴随着某种价值理念的虚无,但在改革开放引发的社会巨变下,其嬉笑怒骂的风格也对大众的心灵起到了一定的抚慰作用。其作品中的人物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在解构权威的同时打破了所谓神圣。这不仅为进一步解放思想扫清了障碍,也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奏响了先声。可以说,从经济现代化和思想多元化的维度来看,王朔现象的出现有其历史必然性。
如果说王朔“以市民话语的狂欢完成了其对精英话语的消解”,那么“冯小刚则极度发扬和放大了王朔作品的这一特征”。1997年,冯小刚把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改编成电影《甲方乙方》,通过对普通市民阶层白日梦的迎合,开启了中国贺岁片的新纪元。算上此前的《永失我爱》(1994)和随后的《我是你爸爸》(2000)、《一声叹息》(2000),冯小刚导演改编王朔的小说并不多,但他作品里一以贯之的戏谑话语和游戏心态明显承袭自王朔。冯小刚的贺岁电影不仅能收获不俗的票房,也往往能精准地击中特定时代大众的精神状态和价值诉求。就此而言,王朔现象对中国电影界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第五代导演的横空出世,无疑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影坛最引人瞩目的事件。这个群体的崛起,离不开对深厚文学养料的汲取——其发轫之作《一个和八个》(1983)改编自郭小川的同名叙事长诗,《黄土地》(1984)改编自柯蓝的散文《深谷回声》,《红高粱》(1987)改编自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和《高粱酒》。将诗歌、散文改编成电影,在电影改编历史上都属罕见,可见第五代导演锐意变革的创新精神。
不宁唯是,第五代导演在把握文学作品精髓的基础上大胆创造,将对本民族历史的思考以影像美学的形式呈现出来。例如,《深谷回声》以叙事者“我”的口吻强调革命,《黄土地》则让“黄土地”成为见证历史的主角,通过把地平线置于画面顶部,传达出土地带来的压抑。《深谷回声》以翠巧死去而告终,而在《黄土地》的结尾,翠巧划着船消失在黄河深处。作为母亲河的黄河无疑是一种象征,从中可看到导演对民族历史的忧思。又如,《一个和八个》原诗以抗日战争为背景,记叙了一个被诬陷的共产党员和八个乌合之众在特定情境下的心灵碰撞,改编影片在继承这个设定的基础上,又“用版画般的黑、白对比,来表现雕塑般的沉重与力度”。小说《红高粱》和《高粱酒》已对中华民族肆意奔放的生命力做了极尽夸张的渲染,影片《红高粱》则以红色的视觉基调对此进行了强调和升华。
还必须提及的一位导演是黄建新,他共有10部影片改编自小说。在谈到对小说和电影的理解时,黄建新表示:“小说很容易受线性的控制,即使是心理描述的小说也跟电影不同。电影最重要的就是结构,结构的含义是带给人最丰富的联想……还有就是造型。”他的影片尽管多改编自小说,却又体现出极其风格化的造型追求。比如,《黑炮事件》(1986)改编自张贤亮小说《浪漫的黑炮》,通过工程师赵书信丢失“黑炮”象棋子以后一连串啼笑皆非的遭遇,表达了对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忧虑。该片属于现实题材,但它却在忠于现实世界的基础上,充分运用表现主义风格以达到某种寓言的效果。以会议室场景为例,巨大的时钟和变形的空间象征着行政工作的庸碌、低效,白色布景则暴露出神圣之下的僵化和冷酷。
在影像美学的探索之外,第五代导演还通过自身的改编实践,极大地影响了当时的文学创作生态。如果说此前是电影因原著而扬名的话,那么第五代导演则首开风气,通过电影显著提升了文学原著的知名度、美誉度,实现了电影与文学双赢的改编效果。比如,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出版于1985年,但反响平平。1993年,陈凯歌将这部小说改编成了同名电影,获得第46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随后,李碧华参照电影剧本修订了小说《霸王别姬》,结果大受欢迎。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作家,在其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后,也声名鹊起。影片《秋菊打官司》原著小说《万家诉讼》的作者陈元斌,影片《有话好好说》原著小说《晚报新闻》的作者述平,皆是这方面的例证,后者如今已成为中国电影界的老牌编剧。实际上,在电影改编文学的热潮推动下,不少作家也开始从事编剧的工作。比如,刘恒就分别把自己的小说《黑的雪》《伏羲伏羲》《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改编成了电影《本命年》(1990)、《菊豆》(1990)和《没事偷着乐》(1998)。文学界和电影界的这种互动,不仅能显著提升电影剧本的文学品位,也有利于推动文学作品的市场化、改善作家的生存境遇,更可在打破门类壁垒的过程中碰撞出1+1>2的艺术创造力。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电影市场化改革的不断推进、媒介生态的日新月异,以及对外交流的日益深化,文学改编影片也呈现出一些新特点:一方面,电影对文学作品的改编观念越发开放,改编方式也越来越多元,但改编过程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资本、观众等因素的干涉;另一方面,在融资、制作、接受等电影工业流程越发灵活的语境下,电影反哺文学也成为可能。
2002年,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的转型之作《英雄》为中国电影的市场化运作竖起一块里程碑,也掀起了中国式大片的浪潮。所谓中国式大片,通常以古代背景、武侠动作、东方风情、明星阵容作为卖点。因为能极大满足制作方对中国特色元素的追求,再加上其故事本身耳熟能详,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一时间成为电影改编的热门对象。
比如,《花木兰》(2009)改编自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赵氏孤儿》(2010)改编自同名元杂剧,《画皮》(2008)、《画壁》(2011)、《倩女幽魂》(2011)、《画皮2》(2012)改编自短篇小说《聊斋志异·聂小倩》,《三国之见龙卸甲》(2008)、《赤壁(上、下)》(2008—2009)、《关云长》(2011)、《铜雀台》(2012)改编自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的部分章节,《情癫大圣》(2005)、《西游记之大闹天宫》(2014)、《大话西游3》(2016)、《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2016)、《西游记之女儿国》(2018)取材或改编自长篇小说《西游记》。这些改编影片的艺术水准参差不齐,甚至也不乏一些后现代的胡乱编排。但它们都不再一味地追求忠实原著,而是更多熔铸了创作者的个人情思。
在这些对古典文学的改编影片中,周星驰的“西游”系列不应忽视。《西游·降魔篇》(2013)里的孙悟空以青面獠牙的形象示人,《西游·伏妖篇》(2017)里的师徒间则充满了猜忌和怀疑。很多观众对此表示难以接受,殊不知原小说里的孙悟空首先就是一只面目狰狞、暴力成性的猴子,在皈依佛门之前与妖怪并无二致。师徒关系也绝不是齐心协力,而是潜滋暗长着较量和博弈。由此看来,如果说1986央视版《西游记》电视剧对于传播西游故事功不可没,那么周星驰的“西游”系列对于理解西游精髓同样不可或缺。“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如果把唐僧师徒的关系和当下职场的人际关系稍作类比,再联系当代普通人艰难的生活处境,或许就不难理解为何这两部影片会在此时诞生。
实际上,本时期不少改编自古典文学的影片,都多少带有几分“借古人酒杯,浇今人块垒”的意味,甚至连动画片也不例外。比如,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改编自古典小说《封神演义》,其中不仅设置了哪吒/敖丙这一对互为镜像的人物关系,以满足网络时代受众“嗑CP”的观影需求;更从纷繁杂芜的主题中遴选出“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理念并加以强化,以贴合观众在内卷严重的时代渴望“逆袭”的心理。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20世纪末,根据外国文学作品改编的中国影片仅有8部。21世纪以来,随着对外文化交流不断深入和创作者眼界日渐开阔,越来越多的外国文学作品开始被搬上中国银幕。
除了数量上的大幅提升,内容上的本土化也是这一时期外国文学改编影片的突出特征。比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2004)改编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同名小说,该片不仅将原著小说里“我爱你,与你无关”的西方男性视角转变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东方女性视角,还通过四合院、人力车、旗袍、马褂等极富特色的民俗事象营造出浓郁的中国风味。又如,改编自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的《夜宴》(2006)和《喜马拉雅王子》(2006),在保留原著框架的同时,将时间和空间分别设定在五代十国时期和西藏民族地区,从而将西方故事转化成了中国传说。
或许是由于文化接近性,本时期有多部影片改编自日本的文学作品。《妖猫传》(2017)就改编自日本魔幻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且做了适合中国观众接受的处理。在原小说里,高力士偷偷拔松了道士黄鹤插在杨贵妃尸体头上的某根针。两年后开棺时,贵妃容貌干瘪、指甲外翻,石棺盖上有大量血肉模糊的血抓痕,且伴随着强烈恶臭。这种对于“美”的极致毁灭,有违中国观众审美心理。所以《妖猫传》让杨贵妃直接死于石棺,而仅保留了抓痕的残忍。本时期改编自日本文学作品的影片还包括《解忧杂货店》和《嫌疑人X的献身》(分别改编自东野圭吾的同名小说)、《夏天19岁的肖像》(2017,改编自岛田庄司的同名小说)等。
随着互联网的兴盛,网络文本成了电影改编的一大来源。早在1998年,蔡智恒(痞子蔡)创作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就风靡网络,同名影片两年以后登陆银幕。随后,《蓝宇》(2001)、《门》(2007)、《PK.COM.CN》(2008)、《恋爱前规则》(2009)、《山楂树之恋》(2010)、《杜拉拉升职记》(2010)、《匆匆那年》(2014)、《悟空传》(2017)等改编自网络小说的影片相继与观众见面。
与传统的文学作品相比,网络小说的区别不仅体现在载体,更体现在其主题内核上。比如,《搜索》(2012)改编自网络小说《请你原谅我》,以“公交车让座”为导火索,揭示了现代媒介对人物命运的强大影响,还涉及了“职场政治”“小三儿”“房奴”和“家庭冷暴力”等社会问题。该片之所以如此接地气,离不开原著对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当然,网络文学的概念界定本身并不十分清晰,娄烨导演的《浮城谜事》(2012)就堪称独特的改编文本。其改编对象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而是网络热门帖子。由此可见,网络时代电影改编的对象已经扩展为一切具有故事基本元素的泛文学文本。
在此意义上,如果说改编自《鬼吹灯》的《寻龙诀》(2015)和《九层妖塔》(2015)证明了网络小说的超高人气,那么作为衍生影片的《老男孩猛龙过江》(2014)、《煎饼侠》(2015)、《万万没想到》(2015)则体现出网络视频的火爆程度。此外,还有改编自校园歌曲的《同桌的你》(2014)、改编自中学英语教材主人公的《李雷和韩梅梅》(2017)等。在媒介融合的大背景下,“跨界剧本开发已经不仅是一种艺术作品创作的方法,而是已经成为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创作理念和一种使艺术游走于跨媒介间的存在方式”。这些影片的整体成色都不尽如人意,但从接受的视角看,这也意味着观众摆脱了被动的接受,并以“情感众筹”的方式参与到了文本改编和传播过程中。
从历时性角度审视文学和电影的关系,以往改编自文学作品的电影,通常只是从文学到电影的单向转化。21世纪以来,这种创作模式也有了根本性变化。比如,张艺谋导演的电影《英雄》《十面埋伏》先后被作家李冯改编成小说。陈凯歌为了扩大电影《无极》的影响范围,为小说《无极》写作者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秀活动。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改编自马识途长篇小说《夜谭十记》之《盗官记》,电影票房大卖以后,《让子弹飞》同名小说很快出版。《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系列小说在电影《妖猫传》上映后也出了新版,并顺势改名为《妖猫传》……这充分表明,电影不仅受到文学荫庇,它反过来也可以成为文学创作的生长点。尽管这种文学创作很大程度上经常和电影营销牵连在一起,但也确实扭转了电影和文学的关系,使二者的互动成为可能。实际上,这种互动已经延伸到了电视剧、游戏、戏剧、动漫等多个领域。比如,网络小说《失恋三十三天》的同名改编影片大受欢迎后,同名电视剧也顺势推出。在市场层面,这“不仅改变了网络文学单一、线性的生产与消费模式,而且推动了大众文化的生产力向更高、更宽的平台发展”。但审美层面可能导致的内容同质化也值得警惕。
2019年春节档,两部热门影片《流浪地球》和《疯狂的外星人》双双改编自刘慈欣的小说,可见文学作品对电影创作的影响依旧不容小觑。2021年,第十五届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过后,第四代导演谢飞发文强调:“电影的‘文学价值’就是指的电影剧作中的“情节结构、人物塑造、主题提炼”三大核心。”随着电影工业化水平的不断提升和媒介融合程度的逐渐深化,如何在充分发挥电影表现优长并和其他媒介互通有无的基础上,以时代风气变化为依据,以优秀文学作品为源泉,夯实电影“文学价值”之基,是电影创作者和研究者需要共同面对的重要问题。